十二楼 - 第 12 页/共 21 页
裴七郎听见,羞得满面通红,措身无地。还亏得预先识窍,远远望见她来,就躲在众人背后,又缩短了几寸,使她从面前走过,认不出自己丈夫,省得叫唤出来,被人识破。走到的时节,巴不得她脚底腾云,快快地走将过去,省得延捱时刻,多听许多恶声。谁想那三寸金莲有些驼背,勉强曲在其中,到急忙要走的时节,被弓鞋束缚住了,一时伸她不直,要快也快不来的。若还信意走去,虽然不快,还只消半刻时辰。当不得她卖弄妖娆,但是人多的去处,就要扭捏扭捏,弄些态度出来,要使人赞好。任你大雨盆倾,她决不肯疾趋而过。谁想脚下的烂泥与桥边的石块都是些冤家对头,不替她长艳助娇,偏使人出乖露丑。正在扭捏之际,被石块撞了脚尖,烂泥糊住高底,一跤跌倒,不觉四体朝天。到这仓惶失措的时节,自然扭捏不来,少不得抢地呼天,倩人扶救,没有一般丑态不露在众人面前,几乎把上百个少年一齐笑死。
起先的裴七郎虽然缩了身子,还只短得几寸,及至到了此时,竟把头脑手足缩做一团,假装个原壤夷俟玩世不恭的光景,好掩饰耳目。正在哗噪之时,又有一队妇人走到,看见封氏吃跌,个个走来相扶。内中有好有歹,媸妍不一,独有两位佳人,年纪在二八上下,生得奇娇异艳,光彩夺人,被几层湿透的罗衫粘在裸体之上,把两个丰似多饥柔若无骨的身子透露得明明白白,连那酥胸玉乳也不在若隐若现之间。众人见了,就齐声赞叹,都说:“状元有了,榜眼也有了,只可惜没有探花,凑不完鼎甲。只好虚席以待,等明岁端阳再来收录遗才罢了。”
裴七郎听见这句话,就渐渐伸出头来。又怕妻子看见,带累自家出丑,取出一把扇子,遮住面容,只从扇骨中间露出一双饿眼,把那两位佳人细细地领略一遍,果然是天下无双、世间少二的女子。
看了一会,众人已把封氏扶起。随身的伴当见她衣裳污秽,不便行走,只得送入寺中暂坐一会,去唤轿子来接她。这一班轻薄少年,遇了绝色,竟像饿鹰见兔,饥犬闻腥,哪里还丢得下她?就成群结队尾着女伴而行。裴七郎怕露行藏,只得丢了妻子,随着众人同去。
只见那两位佳人合擎着一把雨盖,缓行几步,急行几步,缓又缓得可爱,急又急得可怜,虽在张皇急遽之时,不见一毫丑态。可见纯是天姿,绝无粉饰,若不是飓风狂雨,怎显得出绝世佳人!及至走过断桥,那些女伴都借人家躲雨,好等轿子出来迎接。这班少年踉不到人家里面去,只得割爱而行。
那两位佳人虽中了状元、榜眼,究竟不知姓名,曾否许配,后来归与何人。奉屈看官权且朦胧一刻,待下回细访。
第二回 温旧好数致殷勤 失新欢三遭叱辱
裴七郎自从端阳之日见妻子在众人面前露出许多丑态,令自己无处藏身,刻刻羞惭欲死。众人都说:“这样丑妇,在家里坐坐罢了,为什么也来游湖,弄出这般笑话!总是男子不是,不肯替妇人藏拙,以致如此。可惜不知姓名,若还知道姓名,倒有几出戏文好做。妇人是‘丑’,少不得男子是‘净’,这两个花面自然是拆不开的。况且有两位佳人做了旦脚,没有东施嫫姆,显不出西子王嫱,借重这位功臣点缀点缀也好。”内中有几个道:“有了正旦、小旦,少不得要用正生、小生,拚得费些心机去查访姓字,兼问他所许之人。我们肯做戏文,不愁他的丈夫不来润笔,这桩有兴的事是落得做的。”又有一个道:“若要查访,连花面的名字也要查访出来,好等流芳者流芳,贻臭者贻臭。”七郎闻了此言,不但羞惭,又且惊怕,惟恐两笔水粉要送上脸来。所以百般掩饰,不但不露羞容,倒反随了众人也说他丈夫不是。被众人笑骂,不足为奇,连自己也笑骂自己!及至回到家中,思想起来,终日痛恨,对了封氏虽然不好说得,却怀了一片异心,时时默祷神明,但愿她早生早化。
不想丑到极处的妇人,一般也犯造物之忌,不消丈夫咒得,那些魑魅魍魉要寻她去做伴侣,早已送下邀帖了。只因游湖之日遇了疾风暴雨,激出个感寒症来。况且平日喜装标致,惯弄妖娆,只说遇见的男子没有一个不称羡她,要使美丽之名杨于通国,谁想无心吃跌,听见许多恶声,才晓得自己的尊容原不十分美丽。“我在急遽之中露出本相,别人也在仓卒之顷吐出真言。”平日那些扭捏工夫都用在无益之地。所以郁闷填胸,病上加病,不曾睡得几日,就呜呼了。起先要为悦己者容,不意反为憎己者死。
七郎殁了丑妻,只当眼中去屑,哪里畅快得了,少不得把以前的大话又重新说起,思想:“这一次续弦,定要娶个倾城绝色,使通国之人赞美,方才洗得前羞。通国所赞者,只有那两位女子,料想不能全得,只要娶他一位,也就可以夸示众人。
不但应了如今的口,连以前的大话都不至落空。那戏文上面的正生,自然要让我做,岂止不填花面而已哉!”算计定了,就随着朋友去查访佳人的姓字。访了几日,并无音耗。不想在无心之际遇着一个轿夫,是那日擡她回去的,方才说出姓名。原来不是别个,就是裴七郎未娶之先与她许过婚议的。一个是韦家小姐,一个是侍妾能红,都还不曾许嫁。
说话的,你以前叙事都叙得入情,独有这句说话讲脱节了。
既是梅香、小姐,那日湖边相遇,众人都有眼睛,就该识出来了,为何彼时不觉,都说是一班游女、两位佳人,直到此时方才查访得出?
看官有所不知。那一日湖边遇雨,都在张皇急遽之时,论不得尊卑上下,总是并肩而行;况且两双玉手同执了一把雨盖,你靠着我,我挨着你,竟像一朵并头莲,辨不出谁花谁叶,所以众人看了,竟像同行姊妹一般。及至查问起来,那说话的人决不肯朦胧答应,自然要分别尊卑,说明就里。众人知道,就愈加赞羡起来,都说:“一份人家生出这两件至宝,况是一主一婢,可谓奇而又奇!”这个梅香反大小姐两岁,小姐二八,她已二九。原名叫做桃花,因与小姐同学读书,先生见她资颖出众,相貌可观,将来必有良遇,恐怕以“桃花”二字见轻于人,说她是个婢子,故此告过主人,替她改了名字,叫做能红,依旧不失桃花之意,所谓“桃花能红李能白”也。
七郎访着根蒂,就不觉颠狂起来,说:“我这头亲事若做得成,不但娶了娇妻,又且得了美妾,图一得二,何等便宜!
这头亲事又不是劈空说起,当日原有成议的,如今要复前约,料想没什疑难。”就对父母说知,叫他重温旧好。
裴翁因前面的媳妇娶得不妥,大伤儿子之心,这番续弦,但凭他自家做主,并不相拗,原央旧时的媒妁过去说亲。韦翁听见个“裴”字,就高声发作起来,说:“他当日爱富嫌贫,背了前议,这样负心之辈,我恨不得立斩其头,剜出心肝五脏拿来下酒,还肯把亲事许他!他有财主做了亲翁,佳人做了媳妇,这一生一世用不着贫贱之交、糟糠之妇了,为什么又来寻我?莫说我这样女儿不愁没有嫁处,就是折脚烂腿、耳聋眼瞎没有人要的,我也拚得养她一世,决不肯折了饿气,嫁与仇人!落得不要讲起!”媒人见他所说的话是一团道理,没有半句回他,只得赔罪出门,转到裴家,以前言奉复。
裴翁知道不可挽回,就劝儿子别娶。七郎道:“今生今世若不得与韦小姐成亲,宁可守义而死。就是守义而死,也不敢尽其天年,只好等她一年半载,若还执意到底,不肯许诺,就当死于非命,以赎前愆!”父母听了此言,激得口呆目定,又向媒人下跪,求他勉力周全。媒人无可奈何,只得又去传说。
韦翁不见,只叫妻子回复他,妇人的口气,更比男子不同,竟是带讲带骂说:“从来慕富嫌贫是女家所做之事,哪一本戏文小说不是男家守义,女家背盟?他如今倒做转来,却像他家儿子是天下没有的人,我家女儿是世间无用之物!如今做亲几年,也不曾见他带挈丈人丈母做了皇亲国戚;我这个没用女儿,倒常有举人进士央人来说亲,只因年貌不对,我不肯就许。像他这样才郎还选得出。叫他醒一醒春梦,不要思量!”说过这些话,就指名道姓咒骂起来,比《王婆骂鸡》更加闹热。媒人不好意思,只得告别而行,就绝口回复裴翁,叫他断却痴想。
七郎听了这些话,一发愁闷不已,反复思量道:“难道眼见的佳人、许过的亲事,就肯罢了不成?照媒人说来,她父母的主意是立定不移的了,但不知小姐心上喜怒若何?或者父母不曾读书,但拘小忿,不顾大体,所以这般决裂。她是个读书明理之人,知道‘从一而终’是妇人家一定之理。当初许过一番,就有夫妻之义,矢节不嫁,要归原夫,也未可料。待我用心打听,看有什么妇人常在她家走动,拚得办些礼物去结识她,求她在小姐跟前探一探动静。若不十分见绝,就把‘节义’二字去掀动她。小姐肯许,不怕父母不从。死灰复燃,也是或有之事。”主意定了,就终日出门打听。闻得有个女工师父叫做俞阿妈,韦小姐与能红的绣作是她自小教会的,住在相近之处,不时往来;其夫乃学中门斗,七郎人沣之年,恰好派着他管路,一向原是相熟的。
七郎问着此人,就说有三分机会了。即时备下盛礼,因其夫而谒其妻,求她收了礼物,方才启齿。把当日改娶的苦衷与此时求亲的至意,备细陈述一番,要她瞒了二人,达之闺阁。
俞阿妈道:“韦家小姐是端在不过的人,非礼之言无由入耳。别样的话,我断然不敢代传,独有‘节义’二字是她喜闻乐听的,待我就去传说。”七郎甚喜,当日不肯回家,只在就近之处坐了半日,好听回音。
俞阿妈走入韦家,见了小姐,先说几句闲言,然后引归正路,照依七郎的话一字不改,只把图谋之意变做撺掇之词。小姐回复道:“阿妈说错了。‘节义’二字原是分拆不开的,有了义夫才有节妇,没有男子不义,责妇人以守节之礼。他既然立心娶我,就不该慕富嫌贫,悔了前议,既悔前议,就是恩断义绝之人了,还有什么瓜葛?他这些说话,都是支离矫强之词,没有一分道理。阿妈是个正人,也不该替他传说。”俞阿妈道:“悔盟别娶之事,是父母逼他做的,不干自己之事,也该原宥他一分。”韦小姐道:“父母相逼,也要他肯从,同是一样天伦,难道他的父母就该遵依,我的父母就该违拗不成?四德三从之礼,原为女子而设,不曾说及男人。如今做男子的倒要在家从父,难道叫我做妇人的反要未嫁从夫不成?一发说得好笑!”俞阿妈道:“婚姻之事,执不得古板,要随缘法转的。他起初原要娶你,后来惑于媒妁之言,改娶封氏。如今成亲不久,依旧做了鳏夫,你又在闺中待字,不曾许嫁别姓,可见封家女子与他无缘,裴姓郎君该你有份的了。况且这位郎君又有绝美的姿貌,是临安城内数一数二的才子。我家男人现在学里做斋夫,难道不知秀才好歉?我这番撺掇,原为你终身起见,不是图他的谢礼。”韦小姐道:“缘法之有无,系于人心之向背;我如今一心不愿,就是与他无缘了,如何强得?人生一世,贵贱穷通都有一定之数,不是强得来的,总是听天由命,但凭父母主张罢了。”俞阿妈见她坚执不允,就改转口来,倒把她称赞一番,方才出去。走到自己门前,恰好遇着七郎来讨回复。
俞阿妈留到家中,把小姐的话对他细述一番,说:“这头亲事是断门绝路的了,及早他图,不可误了婚姻大事。”七郎呆想一会,又对她道:“既然如此,我另有一桩心事,望你周全。小姐自己不愿,也不敢再强。闻得她家有个侍妾,唤做能红,姿貌才情不在小姐之下。如今小姐没份,只得想到梅香。求你劝她主人,把能红当了小姐,嫁与卑人续弦,一来践他前言,二来绝我痴想,三来使别人知道,说他志气高强,不屑以亲生之女嫁与有隙之人,但以梅香塞责,只当羞辱我一场,岂不是桩便事!若还他依旧执意不肯通融,求你瞒了主人,把这番情节传与能红知道,说我在湖边一见,蓦地销魂,不意芝草无根,竟出在平原下土;求她鉴我这点诚心,想出一条门路,与我同效鸾凰,岂不是桩美事。”说了这些话,又具一副厚礼,亲献与她:不是钱财,也不是印帛,有诗为证:
饯媒薄酒不堪斟,别有程仪表寸心。
非是手头无白镪,爱从膝下献黄金。
七郎一边说话,一边把七尺多长的身子渐渐地矬将下去,说到话完的时节,不知不觉就跪在此妇面前。等她伸手相扶,已做矮人一会儿了。
俞阿妈见他礼数殷勤,情词哀切,就不觉动了婆心,回复他道:“小姐的事,我决不敢应承,在他主人面前也不好说得。他既不许小姐,如何又许梅香?说起梅香,倒要愈增其怒了。独有能红这个女子,是乖巧不过的人,算计又多,口嘴又来得,竟把一家之人都放不在眼里,只有小姐一个,她还忌惮几分。若还看得你上,她自有妙计出来,或者会驾驭主人,做了这头亲事,也未见得。你如今且别,待我缓缓他说她,一有好音,就遣人来相复。”七郎听到此处,真个是死灰复燃,不觉眉欢眼笑起来,感谢不已。起先丢了小姐,只想梅香,还怕图不到手;如今未曾得陇,已先望蜀,依旧要借能红之力,希冀两全。只是讲不出口,恐怕俞阿妈说他志愿太奢,不肯任事。
只唱几个肥喏,叮咛致谢而去。
但不知后事如何,略止清谈,再擎麈尾。
第三回 破疑人片言成二美 痴情客一跪得双娇
俞阿妈受托之后,把七郎这桩心事刻刻放在心头。一日,走到韦家,背了小姐正要与能红说话,不想这个妮子竟有先见之明,不等她开口,就预先阻住道:“师父今日到此,莫非替人做说客么?只怕能红的耳朵比小姐还硬几分,不肯听非礼之言,替人做暧昧之事。你落得不要歼口。受人一跪,少不得要加利还他,我笑你这桩生意做折本了!”俞阿妈听见这些话,吓得毛骨悚然,说:“她就是神仙,也没有这等灵异!为什么我家的事她件件得知,连受人一跪也瞒她不得?难道是有千里眼、顺风耳的不成?既被她识破机关,倒不好支吾掩饰。”就回她道:“我果然来做说客,要使你这位佳人配个绝世的才子。我受他一跪原是真的,但不知你坐在家中,何由知道?”能红道:“岂不闻:‘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我是个神仙转世,你与他商议的事,我哪一件不知?只拣要紧的话说几句罢了。只说一件:他托你图谋,原是为着小姐,如今丢了小姐不说,反说到我身上来,却是为何?莫非借我为由,好做‘假途灭虢’之事么?”俞阿妈道:“起先的话,句句被你讲着,独有这一句,却是乱猜。地下跪之意,原是为你,并不曾讲起‘小姐’二字,为什么屈起人来?”能红听了这句话,就低头不语。想了一会,又问她道:“既然如此,他为我这般人尚且下跪,起先为着小姐还不知怎么样哀求,不是磕碎头皮,就是跪伤脚骨了!”俞阿妈道:“这样看起来,你还是个假神仙。起先那些说话并没有真知灼见,都是偶然撞着的。他说小姐的时节,不但不曾下跪,连喏也不唱一声。后来因小姐不许,绝了指望,就想到你身上来,要央我作伐,又怕我畏难不许,故此深深屈了一膝。这段真切的意思,你也负不得他。”
能红听到此处,方才说出真情。原来韦家的宅子就在俞阿妈前面,两家相对,只隔一墙。韦宅后园之中有危楼一座,名曰“拂云楼”。楼窗外面又有一座露台,原为晒衣而设,四面有笆篱围着,里面看见外面,外面之人却看不见里面的。那日俞阿妈过去说亲,早被能红所料,知道俞家门内定有裴姓之人,就预先走上露台等她回去,好看来人的动静。不想俞阿妈走到,果然同着男子进门。裴七郎的相貌丰姿已被她一览而尽。
及至看到后来,见七郎忽然下跪,只说还是为小姐,要她设计图谋,不但求亲,还有希图苟合之意,就时时刻刻防备她。这一日见她走来,特地背着小姐要与自己讲话,只说“这个老狗,自己受人之托,反要我代做红娘,哪有这等便宜事!”所以不等开口,就预先说破她,正颜厉色之中,原带了三分醋意。如今知道那番屈膝全是为着自己,就不觉改酸为甜,酿醋成蜜,要与她亲热起来,好商量做事。既把真情说了一遍,又对她道:“这位郎君果然生得俊雅,他既肯俯就,我做侍妾的人岂不愿仰攀?只是一件:恐怕他醉翁之意终不在酒,要预先娶了梅香,好招致小姐的意思。招致得去,未免得鱼忘筌,‘宠爱’二字轮我不着。若还招致不去,一发以废物相看,不但无恩,又且生怨了,如何使得!你如今对我直说,他跪求之意,还是真为能红,还是要图小姐?”俞阿妈道:“青天在上,不可冤屈了人!他实实为你自己。你若肯许,他少不得央媒说合,用花灯四轿擡你过门,岂有把梅香做了正妻,再娶小姐为妾之理?”能红听了这一句,就大笑起来,道:“被你这一句话破了我满肚疑心。这等看来,他是个情种无疑了。做名士的人,哪里寻不出妻子,千金小姐也易得,何况梅香?竟肯下起跪来!你去对他说,他若单为小姐,连能红也不得进门;既然要娶能红,只怕连小姐也不曾绝望。我与小姐其势相连,没有我东她西、我前她后之理。这两姓之人已做了仇家敌国,若要仗媒人之力从外面说进里面来,这是必无之事,终身不得的了。亏得一家之人知道我平日有些见识,做事的时节虽不服气问我,却常在无意之中探听我的口气。我说该做,他就去做,我说不该做,就是议定之事也到底做不成。莫说别样,就是他家这头亲事,也吃亏我乎日之间替小姐气忿不过,说他许多不是,所以一家三口都听了先入之言,恨他入骨。故此,媒人见不得面,亲事开不得口。若还这句说话讲在下跪之先,我肯替他做个内应,只怕此时的亲事都好娶过门了。如今叫我改口说好,劝他去做,其实有些烦难。若要丢了小姐替自己说话,一发是难上加难,神仙做不来的事了。只好随机应变,生出个法子来,依旧把小姐为名,只当替他画策。公事若做得就,连私事也会成。岂不是一举两得?”俞阿妈听了这些话,喜欢不了,问她计将安出。能红道:“这个计较,不是一时三刻想得来的。叫他安心等待,一有机会,我就叫人情你,等你去知会他,大家商议做事。不是我夸嘴说,这头亲事,只怕能红不许,若还许出了口,莫说平等人家图我们不去,就是皇帝要选妃,地方报了名字,擡到官府堂上,凭着我一张利嘴,也骗得脱身,何况别样的事!”俞阿妈道:“但愿如此,且看你的手段。”当日别了回去,把七郎请到家中,将能红所说的话细细述了一遍。七郎惊喜欲狂,知道这番好事都由屈膝而来,就索性谦恭到底,对着拂云楼深深拜了四拜,做个“望阙谢恩”。能红见了,一发怜上加怜,惜中添惜,恨不得他寅时说亲,卯时就许,辰时就偕花烛,把入门的好事,就像官府摆头踏一般,名役在先,本官在后,先从二夫人做起,才是他的心事。当不得事势艰难,卒急不能到手,就终日在主人面前窥察动静,心上思量道:“说坏的事要重新说他好来,容易开不得口,毕竟要使旁边的人忽然挑动,然后乘机而入,方才有些头脑。”怎奈一家之人绝口不提“裴”字,又当不得说亲的媒人接踵而至,一日里面极少也有三四起。所说的才郎,家声门第都在七郎之上。又有许多缙绅大老,愿出重聘,要娶能红做校都不肯羁延时日,说过之后,到别处转一转,就来坐索回音,却像迟了一刻就轮不着自己、要被人抢去的一般。
为什么这一主一婢都长到及笄之年,以前除了七郎并无一家说起,到这时候两个的婚姻就一齐发动起来?要晓得韦翁夫妇是一份老实人家,家中藏着窈窕女儿、娉婷侍妾,不肯使人见面。这两位佳人就象璞中的美玉,蚌中的明珠,外面的人何从知道?就是端阳这一日偶然出去游湖,杂在那脂粉丛中,绮罗队里,人人面白,个个唇红,那些喜看妇人的男子料想不得拢身,极近便的也在十步之外,纵有倾城美色,哪里辨得出来?
亏了那几阵怪风、一天狂雨,替这两位女子做了个大大媒人,所以倾国的才郎都动了求婚之念。知道裴七郎以前没福,坐失良缘,所谓“秦失其鹿,非高才捷足者不能得之”,故此急急相求,不肯错过机会。
能红见了这些光景,不但不怕,倒说“裴七郎的机会就在此中”。知道一家三口都是极信命的,故意在韦翁夫妇面前假传圣旨,说:“小姐有句隐情不好对爷娘说得,只在我面前讲。她说婚姻是桩大事,切不可轻易许人,定要把年纪生月预先讨来,请个有意思的先生推算一推算。推算得好的,然后与他合婚,合得着的就许。若有一毫合不着,就要回绝了他。不可又像裴家的故事,当初只因不曾推合,开口便许,哪里知道不是婚姻;还亏得在未娶之先就变了卦,万一娶过门去,两下不和,又要更变起来,怎么了得!”韦翁夫妇道:“婚姻大事,岂有不去推合之理?我在外面推合,她哪里得知?”能红道:“小姐也曾说过,婚姻是她的婚姻,外面人说好,她耳朵不曾听见,哪里知道?以后推算,都要请到家里来,就是她自己害羞,不好出来听得,也好叫能红代职,做个过耳过目的人。又说,推算的先生不要东请西请,只要认定一个,随他判定,不必改移。省得推算的多,说话不一,倒要疑惑起来。”韦翁夫妇道:“这个不难。我平日极信服的是个江右先生,叫做张铁嘴。以后推算,只去请他就是。”能红得了这一句,就叫俞阿妈传语七郎,“叫他去见张铁嘴广行贿赂,一托了他。须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才说到七郎身上。有我在里面,不怕不倒央媒人过去说合。初说的时节,也不可就许,还要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才可以允诺。”七郎得了此信,不但奉为圣旨,又且敬若神言,一一遵从,不敢违了一字。
能红在小姐面前,又说:“两位高堂恐蹈覆辙,今后只以听命为主,推命合婚的时节,要小姐自家过耳,省得后来埋怨。”
小姐甚喜,再不疑是能红愚弄她。
且等推命合婚的时节,看张铁嘴怎生开口,用什么过文才转到七郎身上。这番情节虽是相连的事,也要略断一断,说来分外好听。就如讲谜一般,若还信口说出,不等人猜,反觉得索然无味也。
第四回 图私事设计赚高堂 假公言谋差相佳婿
韦翁夫妇听了能红的说话,只道果然出自女儿之口。从此以后,凡有人说亲,就讨他年庚来合,聚上几十处,就把张铁嘴请来,先叫他推算。推算之后,然后合婚。张铁嘴见了一个,就说不好,配做一处,就说不合。一连来上五六次,一次判上几十张,不曾说出一个“好”字。
韦翁道:“岂有此理!难道许多八字里面就没有一个看得的?这等说起来,小女这一生一世竟嫁不成了!还求你细看一看,只要夫星略透几分,没有刑伤损克,与妻宫无疑的,就等我许他罢了。”张铁嘴道:“男命里面不是没有看得的,倒因他刑伤不重,不曾克过妻子,恐于令爱有妨,故此不敢轻许。若还只求命好,不论刑克,这些八字里面哪一个配合不来?”
韦翁道:“刑伤不重,就是一桩好事了。怎么倒要求他克妻?”
张铁嘴道:“你莫怪我说。令爱的八字只带得半点夫星,不该做人家长妇。倒是娶过一房,头妻没了,要求他去续弦的,这样八字才合得着。若还是头婚初娶,不曾克过长妻,就说成之后,也要后悔。若还嫁过门去,不消三朝五日,就有灾晦出来,保不得百年长寿。续弦虽是好事,也不便独操箕帚,定要寻一房姬妾,帮助一帮助,才可以白发相守。若还独自一个坐在中宫,合不着半点夫星,倒犯了几重关煞。就是寿算极长,也过不到二十之外。这是倾心唾胆的话,除了我这张铁嘴,没有第二个人敢说的。”
韦翁听了,惊得眉毛直竖,半句不言。把张铁嘴权送出门,夫妻两口,自家商议。韦翁道:“照他讲来,竟是个续弦的命了。娶了续弦的男子,年纪决然不校难道这等一个女儿,肯嫁个半老不少的女婿,又是重婚再娶的不成?”韦母道:“便是如此。方才听见他说,若还是头婚初娶、不曾克过长妻的,就说成之后也要翻悔。这一句话竟被他讲着了,当初裴家说亲,岂不是头婚初娶?谁想说成之后,忽然中变起来。我们只说那边不是,哪里知道是命中所招。”韦翁道:“这等说起来,他如今娶过一房,新近死了,恰好是克过头妻的人,年纪又不甚大,与女儿正配得来。早知如此,前日央人来议亲,不该拒绝他才是。”韦母道:“只怕我家不允,若还主意定了,放些口风出去,怕他不来再求?”韦翁道:“也说得是。待我在原媒面前微示其意,且看他来也不来。”说到此处,恰好能红走到面前。韦翁对了妻子做一个眼势,故意走开,好等妻子同她商议。
韦母就把从前的话对她述了一番,道:“丫头,你是晓事的人,替我想一想看,还是该许他不该许他?”能红变下脸来,假装个不喜的模样,说:“有了女儿,怕投人许?定要嫁与仇人!据我看来,除了此人不嫁,就配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也不折这口饿气。只是这句说话使小姐听见不得,她听见了,一定要伤心。还该到少年里面去取,若有小似他的便好,若还没有,也要讨他八字过来,与张铁嘴推合一推合。若有十分好处,便折了饿气嫁他;若还是个秀才,终身没有什么出息,只是另嫁的好。”
韦母道:“也说得是。”就与韦翁商议,叫他吩咐媒人:“但有续娶之家、才郎不满二十者,就送八字来看。只是不可假借,若还以老作少,就是推合得好,查问出来,依旧不许,枉费了他的心机!”又说:“一面也使裴家知道,好等他送八字过来。”韦翁依计而行。不上几日,那些做媒的人写上许多年庚,走来回复道:“二十以内的人其实没有,只有二十之外三十之内的。这些八字送不送由他,合不合由你。”韦翁取来一看,共有二十多张。只是裴七郎的不见,倒去问原媒取讨。
原媒回复道:“自从你家回绝之后,他已断了念头,不想这门亲事,所以不发庚帖。况且许亲的人家又多不过,他还要拣精拣肥,不肯就做,哪里还来想着旧人?我说:‘八字借看一看,没有什么折本。’他说数年之前,曾写过一次,送在你家,比小姐大得三岁,同月同日,只不同时。一个是午末未初,一个是申初未末,叫你想就是了。”韦翁听了这句话,回来说与妻子。韦母道:“讲得不差,果然大女儿三岁,只早一个时辰。去请张铁嘴来,说与他算就是了。”韦翁又虑口中讲出,怕他说有成心,也把七郎的年庚记忆出来,写在纸上,杂在众八字之中。又去把张铁嘴请来,央他推合。
张铁嘴也像前番,见一个就说一个不好。刚捡着七郎的八字,就惊骇起来,道:“这个八字是我烂熟的,已替人合过几次婚姻,他是有主儿的了,为什么又来在这边?”韦翁道:“是哪几姓人家求你推合?如今就了哪一门?看他这个年庚,将来可有些好处?求你细讲一讲。”张铁嘴道:“有好几姓人,家都是名门阀阅,讨了他的八字,送与我推。找说这样年庚,生平不曾多见,过了二十岁就留他不住,一定要飞黄腾踏,去官做上之官、人上之人了。那些女命里面,也有合得着的,也有合不着的。莫说合得着的见了这样八字不肯放手,连那合不着的都说,只要命好,就参差些也不妨。我只说这个男子被人家招去多时了,难道还不曾说妥,又把这个八字送到府上来不成?”韦翁道:“先生的话,果然说得不差。闻得有许多乡绅大老要招他为婿,他想是眼睛忒高,不肯娶将就的女子,所以延捱至今,还不曾定议。不瞒先生说,这个男子当初原是找女婿,只因他爱富嫌贫,悔了前议,又另娶一家,不上一二年,那妇人就死了。后面依旧来说亲,我怪他背盟,坚执不许。只因先生前日指教,说小女命该续弦,故此想到此人身上。这个八字是我自家记出来的,他并不曾写来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