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 - 第 6 页/共 37 页

那妈妈一眼瞧着油担,便道:“阿呀!方才我家无油,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与他买些?”那丫环同那妈妈出来,走到油担子边,叫声:“卖油的!”秦重方才听见,回言道:“没有油了。妈妈要用油时,明日送来。”那丫环也认得几个字,看见油桶上写个秦字,就对妈妈道:“卖油的姓秦。”妈妈也听得人闲讲,有个秦卖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分付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来时,与你做个主顾。”秦重道:“承妈妈作成,不敢有误。”那妈妈与丫环进去了。秦重心中想道:“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娘的什么人?我每日到他家卖油,莫说赚他利息,图个饱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担起身,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后边跟着两个小厮,飞也似跑来。到了其家门首,歇下轿子,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秦重道:“却又作怪,看他接什么人?”少顷之间,只见两个丫环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都交会与轿夫,放在轿座之下。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包着琴囊,一个捧着几个手卷,腕上挂碧玉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来。女娘上了轿,轿夫抬起望旧路而去。丫环小厮,俱随轿步行。   秦重又得亲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子,洋洋的去。不过几步,只见临河有一个酒馆,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娘,心下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坐了。酒保问道:“客人还是请客,还是独酌?”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来独饮三杯。时新果子一两碟,不用荤菜。”酒保斟酒时,秦重问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酒保道:“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见有个小娘上轿,是什么人?"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来往的都是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当初住在涌金门外,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前,把这花园借与他住。”秦重听得说是汴京人,触了个乡思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数杯,过了酒钱,挑了担子,一路走,一路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娟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睡了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蛤蟆在阴沟里想着天鹅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孙。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闻得做老鸨的,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银子,怕他不接!只是那里来这几两银子?”一路上胡思乱想,自言自语。   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一个小经纪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万想,想出一个计策来。他道:“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趱上去。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里,开锁进门。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睡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要吃便上了床。这一夜翻来覆去,牵挂着美人,那里睡得着。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匆匆挑了油担子一径走到王九妈家去。进了门,却不敢直入,舒着头往里面张望。王九妈恰才起床,还蓬着头,正分付保儿买饭菜。秦重识得声音,叫声:“王妈妈!”九妈往外一张,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担进来,称了一瓶,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秦重并不争论。王九妈甚是欢喜,道:“这瓶油只勾我家两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来,我不往别处去买了。”秦重应诺,挑担而出。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且喜下主顾,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不见三次见。只是一件,特为王九妈一家挑这许多路来,不是做生意的勾当。这昭庆寺是顺路,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难道寻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担去问他。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顾,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那一担油尽勾出脱了。”秦重挑担到寺内问时,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来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买他的油。秦重与各房约定,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这一日是个双日,自此日为始,但是单日,秦重别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一出钱塘门,先到王九妈家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会见,也有一日不会见,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正是: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是秦卖油。时光迅速,不觉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二分,再少也积下一分,凑得几钱,又打做大块头。日积月累,有了这一大包银子,零星凑集,连自己也不知多少。其日是单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买卖,看了这一大包银子,心中也自喜欢。"趁今日空闲,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见个数目。”打个油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那银匠好不轻薄,想着:卖油的多少银子,要架天平?只把个五两头等子与他,还怕用不着头纽哩!秦重把银子包解开,都是散碎银两。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见多。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见了许多银子,别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法码。秦重尽包而兑。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刚刚一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费,还是有余。”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低了!见成倾银店中方便,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个足色大锭,再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剩下四两二钱之数,拈一小块还了火钱。又将几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买几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拣个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来。虽非富贵豪华客,也是风流好后生。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取银两藏于袖中,把房门锁了,一径望王九妈家而来,那一时好不高兴。   及至到了门首,愧心复萌,想道:“时常挑了担子在他家卖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开口?”正在踌躇之际,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妈走将出来。见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齐楚,往那里去贵干?”事到其间,秦重只得老着脸,上前作揖,妈妈也不免还礼。秦重道:“小可并无别事,专来拜望妈妈。”那鸨儿是老积年,见貌辨色,见秦重恁般装束,又说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个丫头,要嫖一夜,或是会一个房。虽然不是个大势主菩萨,搭在篮里便是菜,捉在篮里便是蟹,赚他钱把银子买葱菜也是好的。”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处。”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只是不好启齿。”王九妈道:“但说何妨,且请到里面客坐里细讲。”   秦重为卖油虽曾到王家准百次,这客坐里交椅不曾与他屁股做个相识,今日是个会面之始。王九妈到了客坐,不免分宾而坐,向着内里唤茶。少顷,丫环托出茶来,看时却是秦卖油,正不知什么缘故,妈妈恁般相待。格格低了头只是笑。王九妈看见,喝道:“有甚好笑!对客全没些规矩。”丫环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王九妈方才开言问道:“秦小官有甚话要对老身说?”秦重道:“没有别话。要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姐姐吃杯酒。”九妈道:“难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流之兴?”秦重道:“小可的积诚也非止一日。”九妈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不知你中意那一位?”秦重道:“别个都不要,单单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九妈只道取笑他,就变了脸道:“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么?”秦重道:“小可是个老实人,岂有虚情。”九妈道:“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岂不晓得我家美儿的身价!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勾半夜歇钱哩!不如将就拣一个适兴罢。”秦重把头一缩,舌头一伸,道:“恁的好卖弄!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钱要几千两?”九妈见他说耍话,却又回嗔作喜,带笑而言道:“那要许多!只要得十两敲丝,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秦重道:“原来如此,不为大事。”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大锭放光细丝银子,递与鸨儿道:“这一锭十两重,足色足数,请妈妈收着。”又摸出一小锭来也递与鸨儿,又道:“这一小锭重有二两,相烦备个小东。望妈妈成就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顺。”九妈见了这锭大银,已自不忍释手;又恐怕他一时高兴,日后没了本钱,心中懊悔,也要尽他一句才好。便道:“这十两银子,你做经纪的人积趱不易,还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费心。”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于袖中,道:“是便是了,还有许多烦难哩!”秦重道:“妈妈是一家之主,有甚烦难?”九妈道:“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富室豪家,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岂不认得你是做经纪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凭妈妈的委曲宛转,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   九妈见他十分坚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笑口道:“老身已替你排下计策,只看你缘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儿昨日在李学士家陪酒,还未曾合。今日是黄衙内约下游湖;明日是张山人一班请客邀他做诗社;后日是韩尚书的公子,数日前送下东道在这里。你且到大后日来看。还有句话,这几日你且不要来我家卖油,预先留下个体面。又有句话,你穿着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个上等嫖客。再来时,换件绸锻衣服,教这些丫环们认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与你装谎。”秦重道:“小可一理会得。”说罢,作别出门。且歇这三日生理,不去卖油。到典铺里买了一件见成半新不旧的绸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正是:未识花院行藏,先习孔门规矩。   丢过那三日不题。到第四日,起个清早,便到王九妈家去。去得太早,门还未开,意欲转一转再来。这番装扮希奇,不敢到昭庆寺去,恐怕和尚们批点,且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转来,王九妈家门已开了,那门前却安顿得有轿马,门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秦重虽然老实,心下倒也乖巧,且不进门,悄悄的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马夫道:“韩府里来接公子的。”秦重已知韩公子夜来留宿,此时还未曾别。重复转身,到一个饭店之中吃了些见成茶饭。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只见门前轿马已自去了。   进得门时。王九妈迎着,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恰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早梅,他是个长嫖,老身不好违拗。闻得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访个棋师赌棋哩!齐衙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是我家房主,又是辞不得的。他来时,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连老身也定不得个日子,秦小官,你真个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几日。不然,前日的尊赐,分毫不动,要便奉还。”秦重道:“只怕妈妈不作成。若还迟,终无失,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着。”九妈道:“恁地时,老身便好主张!”秦重作别,方欲起身。九妈又道:“秦小官人,老身还有句话。你下次若来讨信,不要早了,约莫申牌时分,有客没客,老身把个实信与你。倒是越晏些越好,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错怪。”秦重连声道:“不敢,不敢!”这一日秦重不曾做买卖。次日,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生理,不走钱塘门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只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却喜地下干燥,秦重做了大半日买卖,如前妆扮,又去探信。王九妈笑容可掬,迎着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这一厘是欠着什么?”九妈道:“这一厘么?正主儿还不在家。”秦重道:“可回来么?”九妈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是没分,原说过黄昏送来,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烦妈妈引路。”王九妈引着秦重,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到一个所在,不是楼房。却是个平屋三间,甚是高爽。左一间是丫环的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类,却是备官铺的;右一间是花魁娘子卧室,锁着在那里,两旁又有耳房;中间客座,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铜炉,烧着龙诞香饼,两旁书桌摆设些古玩,壁上贴许多诗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细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整齐,内室铺陈必然华丽。今夜尽我受用。十两一夜,也不为多!”   九妈让秦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顷之间,丫环掌灯过来,抬下一张八仙桌儿,六碗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酝,未曾到口,香气扑人。九妈执盏相劝道:“今日众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请开怀畅饮几杯。”秦重酒量本不高,况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会,便推不饮。九妈道:“秦小官想饿了,且用些饭再吃酒。”丫环捧着雪花白米饭,一吃一添,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盏杂和汤。鸨儿量高,不用饭,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妈道:“夜长哩,再请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环提个行灯来,说:“浴汤热了,请客官洗浴。”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重复穿衣入坐。九妈命撤去肴盒,用暖锅下酒。此时黄昏已绝,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美娘尚未回来,玉人何处贪欢耍?等得情郎望眼穿!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见婊子回家,好生气闷。却被鸨儿夹七夹八说些风活劝酒,不觉又过了一更天气。只听外面热闹闹的,却是花魁娘子回家。丫环先来报了。九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座而立。只见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将进来,到于门首,醉眼朦胧,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藉,立住脚问道:“谁在这里吃酒?”九娘道:“我儿,便是我向日与你说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时的送过礼来,因你不得工夫,担阁他一月有余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临安郡中并不闻说起有什么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转身便走。九妈双手托开,即忙拦住道:“他是个至诚好人,娘不误你。”美娘只得转身,才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切叫不出来,便道:“娘,这人我认得他的,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话。”九妈道:“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段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涌金门时,想你也曾会过,故此面善。你莫识认错了,做娘的见他来意志诚,一时许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晚。做娘的晓得不是了,明日却与你陪礼。”一头说,一头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美娘拗妈妈不过,只得进房相见。正是:   千般难出虔婆口,万般难脱虔婆手。   饶君纵有万千般,不如跟着虔婆走。   这些言语,秦重一句句都听得,佯为不闻。美娘万福过了,坐于侧首,仔细看着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悦,嘿嘿无言。唤丫环将热酒来,斟着大钟。鸨儿只道他敬客,却自家一饮而尽。九妈道:“我儿醉了,少吃些么?”美儿那里依他,答应道:“我不醉!”一连吃上十来杯。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觉立脚不住。唤丫环开了卧房,点上银釭,也不卸头,也不解带,足丽脱了绣鞋,和衣上床,倒身而卧。   鸨儿见女儿如此做作,甚不过意。对秦重道:“小女平日惯了,他专会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为什么有些不自在,却不干你事,休得见怪!”秦重道:“小可岂敢!”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鸨儿送入卧房,向耳旁分付道:“那人醉了,放温存些。”又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好的睡。”美娘已在梦中,全不答应,鸨儿只得去了。丫环收拾了杯盘之类,抹了桌子,叫声:“秦小官人,安置罢!”秦重道:“有热茶要一壶。”丫环泡了一壶浓茶送进房里,带转房,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睡得正熟,把锦被压于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忽见阑干上又放着一床大红纟宁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手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满溢之状。爬起来,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管打平哕。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放下茶壶,用手抚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呕,呕毕,还闭着眼讨茶嗽口。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美娘连吃了二碗,胸中虽然略觉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袖的腌脏,重重裹着,放于床侧,依然上床,拥抱似初。美娘那一觉直睡到天明方醒,覆身转来,见旁边睡着一个人,问道:“你是那个?”秦重答道:“小可姓秦。”美娘想起夜来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记得真了,便道:“我夜来好醉!”秦重道:“也不甚醉。”又问:“可曾吐么?”秦重道:“不曾。”美娘道:“这样还好。”又想一想道:“我记得曾吐过的,又记得曾吃过茶来,难道做梦不成?”秦重方才说道:“是曾吐来,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把茶壶暖在怀里。小娘子果然吐后讨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弃,饮了两瓯。”美娘大惊道:“脏巴巴的吐在那里?”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那里?”重道:“连衣服裹着,藏过在那里。”美娘道:“可惜坏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沥。”美娘听说,心下想道:“有这般识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分欢喜了。   此时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遂问道:“你实对我说,是什么样人?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问,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遂将初次看见送客,又看见上轿,心下想慕之极,及积趱嫖钱之事,备细述了一遍。“夜来得亲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满意足。”美娘听说,愈加可怜,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你干折了多少银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经纪的人,积下些银两,何不留下养家?此地不是你来往的。”秦重道:“小可单只一身,并无妻小。”美娘顿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秦重道:“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已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正在沉吟之际,丫环捧洗脸水进来,又是两碗姜汤。秦重洗了脸,因夜来未曾脱帻,不用梳头,呷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美娘道:“少住不妨,还有话说。”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旁多站一刻,也是好的。但为人岂不自揣?夜来在此,实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还是早些去了安稳。”美娘点了一点头,打发丫环出房,忙忙的开了减妆,取出二十两银子送与秦重道:“昨夜难为了你,这银两权奉为资本,莫对人说。”秦重那里肯受。美娘道:“我的银子来路容易。这些须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逊。若本钱缺少,异日还有助你之处。那件污秽的衣服,我叫丫环湔洗干净了还你罢!”秦重道:“粗衣不烦小娘子费心,小可自会湔洗。只是领赐不当。”美娘道:“说那里话!”将银子挜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秦重料难推却,只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脱下这件龌龊道袍,走出房门。打从鸨儿房前经过。鸨儿看见,叫声:“妈妈!秦小官去了!”王九妈正在净桶解手,口中叫道:“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贱事,改日特来称谢。”不说秦重去了。且说美娘与秦重虽然没点相干,见他一片诚心,去后好不过意。这一日因害酒,辞了客在家将息。千个万个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了一日。有《桂枝儿》为证:   俏冤家,须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个做经纪本分人儿,那匡你会温存,能软款,知心如意。料你不是个使性的,料你不是个薄情的。几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觉思量起。   话分两头。再说邢权在朱十老家,与兰花情热;见朱十老病废在床,全无顾忌。十老发作了几场。两个商量出一条计策来,俟夜静更深,将店中资本席卷,双双的逃之夭夭,不知去向。次日天明,十老方知。央及邻里,出了个单,寻访数目,并无动静。深悔当日不合为邢权所惑,逐了朱重。如今日久见人心,闻说朱重赁居众安桥下,挑担卖油,不如仍旧收拾他回来,老死有靠。只怕他记恨在心,教邻舍好生劝他回家,但记好,莫记恶。秦重一闻此言,即日收拾了家伙搬回十老家里。相见之间痛哭了一场,十老将所存囊橐尽数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又有二十余两本钱,重整店面,坐柜卖油。因在朱家,仍称朱重,不用秦字。不上一月,十老病重,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恸,如亲父一般,殡殓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朱重举丧安葬,事事成礼,邻里皆称其厚德。事定之后,仍先开店。原来这油铺是个老店,从来生意原好,却被邢权刻剥存私,将主顾弄断了多少。今见朱小官在店,谁家不来作成?所以生理比前越盛。朱重单身独自,急切要寻个老成帮手。有个惯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着一个五十余岁的人来。原来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因那年避乱南奔,被官兵冲散了女儿瑶琴,夫妻两口凄凄惶惶,东逃西窜,胡乱过了几年。今日闻临安兴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诚恐女儿流落此地,特来寻访,又没消息。身边盘缠用尽,欠了饭钱,被饭店中终日赶逐,无可奈何。偶然听见金中说起朱家油铺要寻个卖油帮手,自己曾开过六陈铺子,卖油之事,都则在行。况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乡里,故此央金中引荐到来。朱重问了备细,乡人见乡人,不觉感伤。“既然没处投奔,你老夫妻两口只住在我身边,只当个乡亲相处,慢慢的访着令爱消息,再作区处。”当下取两贯钱把与莘善,去还了饭钱,连浑家阮氏也领将来,与朱重相见了,收拾一间空房,安顿他老夫妇在内。两口儿也尽心竭力,内外相帮,朱重甚是欢喜。光阴似箭,不觉一年有余。多有人见朱小官年长朱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诚,情愿白白把女儿送他为妻。朱重因见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闲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访求个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亲。以此日复一日,担阁下去。正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说王美娘在九妈家,盛名之下,朝欢暮乐,真个口厌肥甘,身嫌锦绣。然虽如此,每遇不如意之处,或是子弟们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后,半夜三更,没人疼热,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只恨无缘再会。也是他桃花运尽,合当变更,一年之后,生出一段事端来。   却说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父亲吴岳见为福州太守。这吴八公子新从父亲任上回来,广有金银。平昔间也喜赌钱吃酒,三瓦两舍走动,闻得花魁娘子之名,未曾识面,屡屡遣人来约,欲要嫖他。王美娘闻他气质不好,不愿相接,托故推辞非止一次。那吴八公子也曾和着闲汉们亲到王九妈家几番,都不曾会。其时清明节届,家家扫墓,处处踏青。美娘因连日游春困倦,且是积下许多诗画之债未曾完得,分付家中:“一应客来,都与我辞去!”闭了房门,焚起一炉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方欲举笔,只听得外面沸腾,却是吴八公子领着十余个狠仆来接美娘游湖。因见鸨儿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凶,打家打伙,直闹到美娘房前,只见房门锁闭。原来妓家有个回客法儿,小娘躲在房内,却把房门反锁,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实的就被他哄过了;吴公子是惯家,这些套子怎地瞒得。分付家人扭断了锁,把房门一脚踢开。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见,不由分说,教两个家人左右牵手,从房内直拖出房外来,口中兀目乱嚷乱骂。王九妈欲待上前陪礼解劝,看见势头不好,只得闪过。家中大小躲得没半个影儿。吴家狠仆牵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八公子在后,扬扬得意,直到西湖口,将美娘扌双下了湖船,方才放手。美娘十二岁到王家,锦绣中养成,珍宝般供养,何曾受恁般凌贱。下了船,对着船头掩面大哭,吴八公子全不放下面皮,气忿忿的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仆侍立于旁。一面分付开船,一面数一数二的发作一个不住:“小贱人,小娼根!不受人抬举!再哭时,就讨打了!”美娘那里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吴八公子分付摆盒在亭子内,自己先上去了,却分付家人:“叫那小贱人来陪酒!”美娘抱住了栏杆,那里肯去,只是嚎哭。吴八公子也觉没兴,自己吃了几杯淡酒,收拾下船,自来扯美娘。美娘双脚乱跳,哭声愈高。吴八公子大怒,教狠仆拨去簪珥。美娘蓬着头。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家童们扶住。公子道:“你撒赖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是罪过。你住了啼哭时,我就放你回去,不难为你。”美娘听说放他回去,真个住了哭,八公子分付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将美娘绣鞋脱下,去其裹脚,露出一对金莲,如两条玉笋相似。教狠仆扶他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却没人相送。”说罢,一篙子撑开,再向湖中而去。正是:焚琴煮鹤从来有,惜玉怜香几个知!   美娘赤了脚,寸步难行,思想:“自己才貌两全,只为落于风尘,受此轻贱。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用他不着,受了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到不如一死为高。只是死得没些名目,枉自享个盛名,到此地位,看着村庄妇人也胜我十二分。这都是刘四妈这个花嘴哄我落坑堕堑,致有今日!自古红颜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声大哭。事有偶然,却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门外朱十老的坟上祭扫过了,打发祭物下船,自己步回,从此经过。闻得哭声,上前看时,虽然蓬头垢面,那玉貌花容从来无两,如何不认得!吃了一惊,道:“花魁娘子,如何这般模样?”美娘哀哭之际,听得声音厮熟,止啼而看,原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官!美娘当此之际,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告诉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为之流泪,袖中带得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五尺多长,取出劈半扯开,奉与美娘裹脚,亲手与他拭泪,又与他挽起青丝,再三把好言宽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妈家。   九妈不得女儿消息,在四处打探,慌迫之际,见秦小官送女儿回来,分明送一颗夜明珠还他,如何不喜!况且鸨儿一向不见秦重挑油上门,多曾听得人说,他承受了朱家的店业,手头活动,体面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待。又见女儿这等模样,问其缘故,已知女儿吃了大苦,全亏了秦小官,深深拜谢,设酒相待。日已向晚,秦重略饮数杯,起身作别。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心于你,恨不得你见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鸨儿也来扳留,秦重喜出望外。   是夜,美娘吹弹歌舞,曲尽生平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喜得魄荡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云雨之事,其美满更不必言。一个是足力后生,一个是惯情女子。这边说,三年怀想,费几多役梦劳魂;那边说,一载相思,喜侥幸粘皮贴肉。一个谢前番帮衬,合今番恩上加恩,一个谢今夜总成,比前夜爱中添爱。红粉妓倾翻粉盒,罗帕留痕,卖油郎打发油瓶,被窝沾湿。可笑村儿干折本,作成小丫弄风流。云雨已罢,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着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美娘道:“我要嫁你!”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我自十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是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恐误了终身大事。以后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那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况闻你尚未娶亲。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你若不允之时,我就将三尺白罗死于君前,表白我一片诚心。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伤。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小可家贫力薄,如何摆布,也是力不从心了。”美娘道:“这却不妨。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预先积趱些东西寄顿在外。赎身之费,一毫不费你心力。”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赎身,平昔住惯了高堂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活?”美娘道:“布衣蔬食,死而无怨!”秦重道:“小娘子虽然,只怕妈妈不从!”美娘道:“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直说到天明。   原来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的人家,美娘都寄顿得有箱笼。美娘只推要用,陆续取到密地,约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然后一乘轿子抬到刘四妈家,诉以从良之事。刘四妈道:“此呈老身前日原说过的。只是年纪还早,又不知你要从那一个?”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少不得依着姨娘的言语,是个真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绝的勾当。只要姨娘肯开口时,不愁妈妈不允。做侄女的别没孝顺,只有十两金子奉与姨娘,胡乱打些钗子。是必在妈妈前做个方便。事成之时,媒礼在外。”刘四妈看见这金子,笑得眼儿没缝,便道:“自家儿女,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娘把你当个摇钱之树,等闲也不轻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银子!那主儿可是肯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见他一见,与他讲道方好。”美娘道:“姨娘莫管闲事,只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刘四妈道:“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美娘道:“不晓得。”四妈道:“你且在我家便饭,待老身先到你家,与妈妈讲,讲得通时,然后来报你!”   刘四妈雇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九妈相迎入内。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之事,九妈告诉了一遍。四妈道:“我们行户人家,到是养成个半低不高的丫头,尽可赚钱,又且安稳。不论什么客主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只为声名大了,好似一块鲞鱼落地,马蚁儿都要钻他,虽然热闹,却也不得自在。说便许多一夜也只是个虚名,那些王孙公子来一遍,动不动有几个帮闲,连宵达旦,好不费事。跟随的人又不少,个个要奉承得他到一些不到之处,口里就出粗哩嗹罗嗹的骂人,还要暗损你家伙,又不好告诉得他家主,受了若干闷气。况且山人墨客、诗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内,又有几时官身。这些富贵子弟你争我夺,依了张家,违了李家,一边喜,少不得一边怪了。就是吴八公子这一个风波,吓杀人的,万一失差,却不连本送了?官宦人家,与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气吞声,今日还亏着你家时运高,太平没事,一个霹雳空中过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无及。妹子闻得吴八公子不怀好意,还要与你家索闹。侄女的性气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是这件,乃是个惹祸之本。”九妈道:“便是这件,老身好不担忧。就是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称的人,又不是下贱之人。这丫头抵死不肯接他,惹出这场寡气。当初他年纪小时还听人教训,如今有了个虚名,被这些富贵子弟夸他奖他,惯了他性情,骄了他气质,动不动自作自主,逢着客来,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愿时,便是九牛也休想牵得他转!”刘四妈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则如此。”王九妈道:“我如今与你商议,倘若有个肯出钱的,不如卖了他去,到得干净,省得终身担着鬼胎过日。”刘四妈道:“此言甚妙!卖了他一个,就讨得五六个。若凑巧撞得着相应的,十来个也讨得的。这等便宜的事如何不做!”王九妈道:“老身也曾算计过来,那些有势有力的不肯出钱,专要讨人便宜。及至肯出几两银子的,女儿又嫌好道歉,做张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儿,妹子做媒,作成则个。倘若这丫头不肯时节,还求你撺掇。这丫头做娘的话也不听,只你说得他信,话得他转。”刘四妈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来,正为与侄女做媒,你要许多银子便肯放他出门?”九妈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们这行户中只有贱买。那有贱卖?况且美儿数年盛名满临安,谁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难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动?少不得要他千金。”刘四妈道:“待妹子去讲,若肯出这个数目,做妹子的便来多口。若合不着时,就不来了。”临行时,又故意问道:“侄女今日在那里?”王九妈道:“不要说起,自从那日吃了吴公子的亏,怕他还来淘气,终日里抬个轿子,各宅去分诉,前日在齐太尉家,昨日在黄翰林家,今日又不知在那家去了!”刘四妈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盘星,也不容侄女不肯。万一不肯时,做妹子自会劝他。只是寻得主顾来,你却莫要捉班做势。”九妈道:“一言既出,并无他说!”九妈送至门首。刘四妈叫声聒噪,上轿去了。这才是:   数黑论黄雌陆贾,说长话短女随何;   若还都像虔婆口,尺水能兴万丈波。   刘四妈回到家中,与美娘说道:“我对你妈妈如此说,这般讲,你妈妈已自肯了。只要银子见面,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银子已曾办下,明日姨娘千万到我家来,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场,改日又费讲。”四妈道:“既然约定,老身自然到宅。”美娘别了刘四妈,回家一字不题。次日午牌时分,刘四妈果然来了。王九妈问道:“所事如何?”四妈道:“十有八九,只不曾与侄女说过。”四妈来到美娘房中,两下相叫了,讲了一回说话。四妈道:“你的主儿到了不曾?那话儿在那里?”美娘指着床头道:“在这几只皮箱里。”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时都开了,五十两一封,搬出十三四封来,又把些金珠宝玉算价,足够千金之数。把个刘四妈惊得眼中出火,口内流涎,想道:“小小年纪,这等有肚肠!不知如何设法积下许多东西?我家这几个粉头,一般接客,赶得着他那里!不要说不会生发,就是有几文钱在荷包里,闲时买瓜子磕,买糖儿吃,两条脚布破了,还要做妈的与他买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讨得着年时赚了若干钱钞,临出门还有这一主大财,又是取诸宫中,不劳余力。”这是心中暗想之语,却不曾说出来。美娘见刘四妈沉吟,只道作难索谢,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绸、两股宝钗、一对凤头玉簪,放在桌上,道:“这几件东西奉与姨娘为伐柯之敬!”刘四妈欢天喜地对王九妈说道:“侄女情愿自家赎身,一般身价,并不短少分毫,比着孤老赎身更好。省得闲汉们从中说合,费酒费浆,还要加一加二的谢他!”   王九妈听得说女儿皮箱内有许多东西,到有个咈然之色。你道却是为何?世间只有鸨儿的狠,做小娘的设法些东西都送到他手里,才是快活。也有做些私房在箱笼内,鸨儿晓得些风声,专等女儿出门,捵开锁钥,翻箱倒笼取个罄空。只为美娘盛名之下,相交都是大头儿,替做娘的挣得钱钞,又且性格有些古怪,等闲不敢触他。故此卧房里面,鸨儿的脚也不搠进去,谁知他如此有钱!   刘四妈见九妈颜色不善,便猜着了,连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两意。这些东西都是侄女自家积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钱。他若肯花费时,也花费了;或是他不长进,把来津贴了得意的孤老,你也那里知道!这还是他做家的好处。况且小娘自己手中没有钱钞,临到从良之际,难道赤身赶他出门?少不得头上脚下都要收拾得光鲜,等他好去别人家做人。如今他自家拿得这些东西,料然一丝一线不费你的心,这一主银子,是你完完全全鳖在腰胯里的,他就赎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儿!倘然他得好时,时朝月节,怕他不来孝顺你!就是嫁了人时,他又没有亲爹亲娘,你也还去做得着他的外婆。受用处正有哩!”只这一套话说得王九妈心中爽然,当下应允。刘四妈就去搬出银子,一封封兑过,交付与九妈;又把这些金珠宝玉,逐件指物作价。对九妈说道:“这都是你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价钱,若换与人,还便宜得几十两银子。”王九妈虽同是个鸨儿,到是个老实头儿,凭刘四妈说话,无有不纳。刘四妈见王九妈收了这主东西,便叫亡八写了婚书,交付与美儿。美儿道:“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别了爹妈出门,借姨娘家住一两日,择吉从良,未知姨娘允否?”刘四妈得了美娘许多谢礼,生怕九妈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了他门,完成一事,说道:“正该如此!”当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铺盖之类。但是鸨儿家中之物,一毫不动。收拾已完,随着四妈出房,拜别了假爹假妈,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王九妈一般哭了几声。美娘唤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轿,同刘四妈到刘家去。四妈出一间幽静的好房,安顿下美娘行李,众小娘都来与美娘叫喜。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刘四妈家讨信,已知美娘赎身出来。择了吉日,笙萧鼓乐娶亲。刘四妈就做大媒送亲,朱重与花魁娘子花烛洞房,欢喜无限!虽然旧事风流,不减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妇请新人相见,各各相认,吃了一惊;问起根由,至亲三口抱头而哭。朱重方才认得是丈人、丈母,请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见。亲邻闻知无不骇然,是日,整备筵席,庆贺两重之喜,饮酒尽欢而散。   三朝之后,美娘教丈夫备下几副厚礼,分送旧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顿箱笼之恩,并报他从良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终处。王九妈、刘四妈家各有礼物相送,无不感激。满月之后,美娘将箱笼打开,内中都是黄白之资,吴绫、蜀锦何止百计,共有三千余金,都将钥匙交付丈夫,慢慢的买房置产,整顿家当。油铺生理,都是丈人莘公管理。不上一年,把家业挣得花锦般相似,驱奴使婢,甚有气象。   朱重感谢天地神明保佑之德,发心于各寺庙喜舍合殿香烛一般,供琉璃灯油三个月,斋戒沐浴,亲往拈香礼拜。先从昭庆寺起,其他灵隐、法相、净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行。就中单说天竺寺,是观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处香火俱盛,却是山路,不通舟楫。朱重叫从人挑了一担香烛,三担清油,自己乘轿而往。先到上天竺来,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点烛添香。此时朱重居移气,养移体,仪容魁岸。非复幼时面目,秦公那里认得他是儿子。只因油桶上有个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为奇。也是天然凑巧,刚刚到上天竺,偏用着这两只油桶。朱重拈香已毕,秦公托出茶盘,主僧奉茶。秦公问道:“不敢动问施主,这油桶上为何有此三字?”朱重听得问声,带着汴梁人的土音,忙问道:“老香火,你问他怎么?莫非也是汴梁人么?”秦公道:“正是。”朱重道:“你姓甚名谁?为何在此出家?共有几年了?”秦公把自己姓名、乡里细细告诉:“某年上避兵来此,因无活计,将十三岁的儿子秦重过继与朱家,如今有八年之远。一向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问得信息。”朱重一把抱住,放声大哭道:“孩儿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买卖,正为要访求父亲下落,故此于油桶上写‘汴梁秦’三字做个标识。谁知此地相逢,真乃天与其便!”   众僧见他父子别了八年,今朝重会,各各称奇。朱重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与父亲同宿,各叙情节。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两个疏头换过,内中朱重仍改做秦重,复了本姓,两处烧香礼拜已毕,转到上天竺,要请父亲回家,安乐供养。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斋,不愿随儿子回家。秦重道:“父亲别了八年,孩儿有缺侍奉。况孩儿新娶媳妇,也得他拜见公公方是。”秦公只得依允。秦重将轿子让与父亲乘坐,自己步行,直到家中。秦重取出一套新衣与父亲换了,中堂设坐,同妻莘氏双双参拜。亲家莘公、亲母阮氏齐来见礼。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开荤,素酒素食。次日,邻里敛财称贺。一则新婚,二则新娘子家眷团圆,三则父子重逢,四则秦小官归宗复姓,共是四重大喜。一连又吃了几日喜酒,秦公不愿家居,思想上天竺故处清净出家。秦重不敢违亲之志,将银二百两,于上天竺另造净室一所,送父亲到彼居住。其日用供给按月送去。每十日亲往候问一次,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余,端坐而化,遗命葬于本山。此是后话。   却说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两个孩儿,俱读书成名。至今风月中市语,凡夸人善于帮衬,都叫做“秦小官”,又叫“卖油郎”。有诗为证:   春来处处百花新,蜂蝶纷纷竞采春;   堪爱豪家多子弟,风流不及卖油人 第八卷 灌园叟晚逢仙女   连宵风雨闭柴门,落尽深红只柳存。   欲扫苍苔且停帚,阶前点点是花痕。   这首诗为惜花而作。昔唐时有一处士,姓崔,名玄微,平昔好道,不娶妻室,隐于洛东。所居庭院宽敞,遍植花卉竹木。构一室在万花之中,独处于内。童仆都居花外,无故不得辄入。如此三十馀年,足迹不出园门。   时值春日,院中花木盛开,玄微日夕徜徉其间。一夜,风清月朗,不忍舍花而睡,乘着月色,独步花丛中。忽见月影下一青衣冉冉而为。玄微惊讶道:“这时节那得有女子到此行动?”心下虽然怪异,又想道:“且看他到何处去?”那青衣不往东,不往西,径至玄微面前,深深道个万福。玄微还了礼,问道:“女郎是谁家宅眷?因何深夜至此?”那青衣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道:“儿家与处士相近。今与女伴过上东门,访表姨,欲借处士院中暂憩,不知可否?”玄微见来得奇异,欣然许之。青衣称谢,原从旧路转去。   不一时,引一队女子,分花约柳而来,与玄微一一相见。玄微就月下仔细看时,一个个姿容媚丽,体态轻盈,或浓或淡,汝束不一。随从女郎,尽皆妖艳,正不知从那里来的。相见毕,玄微邀进室中,分宾主坐下,开言道:“请问诸位女娘姓氏。今访何姻戚,乃得光降敝园?”一衣绿裳者答道:“妾乃杨氏。”指一穿白的道:“此位李氏。”又指一衣绛服的道:“此位陶氏。”遂逐一指示。最后到一绯衣小女,乃道:“此位姓石,名阿措。我等虽则异姓,俱是同行姊妹。因封家十八姨,数日云欲来相看,不见其至。今夕月色其佳,故与姊妹们同往候之。二来素蒙处爱重,妾等顺便相谢。”玄微方待酬答,青衣报道:“封家姨至。”众皆惊喜出迎,玄微闪过半边观看。众女子相见毕,说道:“正要来看十八姨,为主人留坐,不意姨至,足见同心。”各向前致礼。十八姨道:“屡欲来看卿等,俱为使命所阻,今乘间至此。”众女道:“如此良夜,请姨宽坐,当以一尊为寿。”遂授旨青衣去取。十八姨问道:“此地可坐否?”杨氏道:“主人甚贤,地极清雅。”十八姨道:“主人安在?”玄微趋出相见。举目看十八姨,体态飘逸,言词泠泠有林下风气。近其傍,不觉寒气侵肌,毛骨竦然。逊入堂中,侍女将桌椅已是安排停当。请十八姨居于上席,众文挨次而坐,玄微末位相陪。不一时,众青衣取到酒肴摆设上来。佳肴异果,罗列满案,酒味醇美,其甘如饴,俱非人世所有。此时月色倍明,室中照耀如同白日。满坐芳香,馥馥袭人。宾主酬酢,杯觥交杂。酒至半酣,一红裳女子满斟大觥,送与十八姨道:“儿有一歌,请为歌之。”歌云:“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春风道薄情。”歌声清婉,闻者皆凄然。又一白衣女子送酒道:“儿亦有一歌。”歌云:“皎洁玉颜胜白雪,况乃当年对芳月。沉吟不敢怨春风,自叹容华暗消歇。”其音更觉惨切。那十八姨性颇轻佻,却又好酒,多了几杯,渐渐狂放,听了二歌,乃道:“值此芳辰美景,宾主正欢,何遽作伤心语!歌旨又深刺予,殊为慢客。须各罚以大觥,当另歌之。”手斟一杯递来,酒醉手软,持不甚牢,杯才举起,不想袖上箸在一兜,扑碌的连杯打翻。这酒若翻在别个身上却也罢了,恰恰里尽泼在阿措身上。阿措年娇貌美,性爱整齐,穿的却是一件大红簇花绯衣。那红衣最忌的是酒,才沾滴点,其色便改,怎经得这一大杯酒?况且阿措也有七八分酒意,见污了衣服,作色道:“诸姊妹便有所求,吾不畏尔!”即起身往外就走。十八姨也怒道:“小女弄酒,敢与吾为抗耶?”亦拂衣而起。众子留之不住,齐劝道:“阿措年幼,醉后无状,望勿记怀,明日当率来请罪!”相送下阶。十八姨忿忿向东而去。众女子与玄微作别,向花丛中四散行走。玄微欲观其踪迹,随后送之。步急苔滑,一交跌倒,挣起身来看时,众女子俱不见了。心中想道:“是梦,却又未曾睡卧;若是鬼,又衣裳楚楚,言语历历;是人,如何又倏然无影?”胡猜乱想,惊疑不定。回入堂中,桌椅依然摆设,杯盘一毫已无,推觉馀馨满室。虽异其事,料非祸祟,却也无惧。到次晚,又往花中步玩。见诸女子已在,正劝阿措往十八姨处请罪。阿措怒道:“何必更恳此老妪?有事只求处士足矣!”众皆喜道:“妹言甚善。”齐向玄微道:“吾姊妹皆住处士苑中,每岁多被恶风所挠,居止不安,常求十八姨相庇。昨阿措误触之,此后应难取力。处士倘肯庇护,当有微报耳。”玄微道:“某有何力,得庇诸女?”阿措道:“但求处士每岁元旦作一朱幡,上图日月五星之文,立于苑东,吾辈则安然无恙矣!今岁已过,请于此月廿一日平旦,微有东风,即立之,可免本日之难。”玄微道:“此乃易事,敢不如命。”齐声谢道:“得蒙处士慨允,必不忘德!”言讫而别,其行甚疾,玄微随之不及。忽一阵香风过处,各失所在。玄微欲验其事,次日即制办朱幡。候至二十一日,清早起来,果然东风微拂。急将幡竖立苑东。少顷,狂风振地,飞沙走石。自洛南一路,摧林折树,苑中繁花不动。玄微方晓诸女皆众花之精也。绯衣名阿措,即安石榴也。封十八姨,乃风神也。到次晚,众女各裹桃李花数斗来谢,:“承处士脱某等大难,无以为报。饵此花英,可延年却老。愿长如此卫护某等,亦可致长生。”玄微依其言服之,果然容颜转少,如三十许人,后得道仙去。有诗为证:   洛中处士爱栽花,岁岁朱幡绘采茶。   学得餐英堪不老,何须更觅枣如瓜。   列位,莫道小子说风神与花精往来乃是荒唐之语,那九州四海之中,目所未见,耳所未闻,不载史册,不见经传,奇奇怪怪,跷跷蹊蹊的事,不知有多多少少。就是张华的《博物志》,也不过志其一二;虞世南的行书厨,也包藏不得许多。此等事甚是平常,不足为异。然虽如此,又道是子不语怪,且阁过一边。只那惜花致福,损花折寿,乃见在功德,须不是乱道。列位若不信时,还有一段”灌园叟晚逢仙女”的故事,待小子说与列位看官们听。若平日爱花的,听了自然将花分外珍重;内中或有不惜花的,小子就将这话劝他,惜花起来。虽不能得道成仙,亦可以消闲遣闷。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个朝代?何处地方?就在大宋仁宗年间,江南平江府东门外长乐村中。这村离城只去二里之远,村上有个老者,姓秋,名先,原是庄家出身,有数亩田地,一所草房。妈妈水氏已故,别无儿女。那秋先从幼酷好栽花种果,把田业都撇弃了,专于其事。若偶觅得种异花,就是抬着珍宝,也没有这般欢喜。随你极紧要的事出外,路上逢着人家有树花儿,不管他家容不容,便陪着笑脸,捱进去求玩。若平常花木,或家里也在正开,还转身得快。倘然是一种名花,家中没有的,虽或有已开过了,便将正事撇在半边,依依不舍,永日忘归。人都叫他是花痴。或遇见卖花的有株好花,不论身边有钱无钱,一定要买。无钱时便脱身上衣服去解当。也有卖花的,知他僻性,故高其价,也只得忍贵买回。又有那破落户,晓得他是爱花的,各处寻觅好花折来,把泥假捏个根儿哄他,少不得也买,有恁般奇事,将来种下,依然肯活。日积月累,遂成一个大园。   那园周围编竹为篱,篱上交缠蔷薇、荼縻、木香、刺梅、木槿、棣棠、金雀,篱边撒下蜀葵、凤仙、鸡冠、秋葵、莺粟等种。更有那金萱、百合、剪春罗、剪秋罗、满地娇、十样锦、美人蓼、山踯躅、高良姜、白蛱蝶、夜落金钱、缠枝牡丹等类,不可枚举。遇开放之时,烂如锦屏。远篱数步,尽植名花异卉。一花未谢,一花又开。向阳设两扇柴门,门内一条竹径,两边都结柏屏遮护。转过相屏,便是三间草堂。房虽草创,却高爽宽敞,窗槅明亮。堂中挂一幅无名小画,设一张白木卧榻。桌凳之类,色色洁净。打扫得地下无纤毫尘垢。堂后精舍数间,卧室在内。那花卉无所不有,十分繁茂。真个四时不谢,八节长春。但见:   梅标清骨,兰挺幽芳;茶呈雅韵,李谢浓妆;杏娇疏雨,菊傲严霜;水仙冰肌玉骨,牡丹国色天香;玉树亭亭阶砌,金莲冉冉塘;芍药芳姿少比,石榴丽质无双;丹桂飘香月窟,芙蓉冷艳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花灼灼朝阳;山茶花宝珠称贵,腊梅花磐口方香;海棠花西府为上,瑞香花金边最良。玫瑰杜鹃,烂如云锦;绣球郁李,点缀风光。说不尽千般花卉,数不了万种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