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龟 - 第 46 页/共 52 页

潘侯爷听了沉吟了一会,便又问金姐道:“二宝既然有这许多亏空,为什么瞒着我,不和我说?像这样的事情,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又为什么不早些和我商量?   多了我拿不出来,三千、五千的事情,也还算不了什么,为什么有心要不叫我知道呢?“金姐道:”倪一径搭二小姐说,叫俚搭耐潘大人商量,潘大人勿在乎此格,二小姐勿肯呀。“潘侯爷笑道:”这是个什么缘故呢?“说着,便回顾二宝。二宝斜倚在榻床上,把一只纤手托着香腮,低鬟敛袖的,只当不听见的一般。潘侯爷又问一声,二宝只不开口。金便含笑道:”倪搭耐潘大人说仔罢,二小姐是勿肯说格哉。二小姐格心浪,总道仔俚搭耐潘大人轧实是真心要好,勿是啥格假情假义,实格洛俚身浪欠仔债,瞒仔耐勿肯响起。晓得耐听见仔格件事体,定规要拨俚洋钿,教俚去还债格。俚要受仔耐格洋钿呢,好象是搭耐勿是啥真心要好,不过是有心想耐两个铜钱罢哉。要定规勿受呢,咦怕耐潘大人心浪要动气。潘大人耐想俚有仔实梗一个念头来里心浪向,自然勿肯搭耐说哉呀。“   这一席话,说得来圆转非常,有情有理,直把个潘侯爷听得好象醍醐灌顶,醇酒醉心,那心上的快活,一时间都说不出来,只微微含笑,把眼睛去看着沉二宝。   沉二宝也把眼光注在潘侯爷身上,好象有无限的深情流露出来。金姐又接着说道:“故歇上海滩浪格倌人,大家才是只认得铜钿勿认得人,对仔客人洛里有啥真心。   倪二小姐倒轧实勿是格号人嘛。耐潘大人< 曾勿> 来格辰光,二小姐一径搭倪说起,说上海格客人才靠勿住,只有耐潘大人末,气魄咦大,脾气咦好,上海滩浪实头难得碰着格。实梗洛格日子,二小姐肯留耐呀,勿然是洛里有实梗容易?格辰光,李宝珍李家里放仔三千洋钿──“金姐说到这里,沉二宝忽然”霍“的立起身来,红着脸说道:”耐末说说就要瞎三话四,越说越好听哉!豪燥点去罢,勿要勿着勿落格瞎说!“正是:   春满迷香之洞,宋玉魂销;花飞扶荔之宫,襄王梦断。   未知以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一百六十八回 假缠绵爱语稳痴人 真懊恼芳心乖宿愿   只说沉二宝推着金姐的背叫他出去,金姐知道这个时候大功已成,便呵呵的笑着走了出去。潘侯爷见他走了,自然要和沉二宝亲热一番,软语温存,柔情婉转,那相爱的情愫自然是十分熨贴,百倍缠绵,也不必去说他的了。   到了明天,潘侯爷拿着一张四千块钱的庄票,要给沉二宝还债,却婉婉的对他说道:“你不肯拿我的钱,自然是和我真心要好。但是这个里头也有一个分别,若是你不欠什么债务,有心敲我的竹杠问我要钱,自然对我不起。如今你委实欠了一身的债,我又不是没有钱的人,我们两个人这样的交情,理应和你代还债项,算不得是敲我的竹杠。况且是我自家愿意给你,又不是你问我索取的,你受了怕什么?”   沉二宝听了,正颜厉色的说道:“潘大人,阿有处请耐照应点倪,勿要实梗。倪欠别人家格铜钿末,等倪自家去想法子。耐要搭倪还债末,慢慢叫末哉,故歇用勿着。”   潘侯爷见他说得这样侃侃凿凿的定不肯受,心上更加欣服,暗想:如今上海堂子里头居然也有这样的人。便也正色问道:“你一定不肯受我的钱,究竟是个什么道理?你倒要讲给我听听!难道你剪我不起,所以不要受我的钱么?”沈二宝把金莲一顿道:“耐格人真正缠煞哉!倪要看耐勿起末,也勿要搳脱仔几几化化客人,独做耐一千仔哉嘛!”潘侯爷道:“既然不是嘛我不起,为什么不肯受我的钱?”   沉二宝呆着个脸不肯说。潘侯爷再三追问,方才叹一口气道:“老实搭耐说仔罢,倪格做耐潘大人,勿是为啥铜钿,也勿是为啥势利。格辰光倪搭耐刚刚碰头,心浪向就有仔耐实梗一个人,一径丢耐勿脱。耐吃仔一台酒,一径勿来,倪心浪末牵记煞,面孔浪末说勿出。倪碰着格客人几几化化,一塌刮仔才勿来浪倪心浪。独独看见仔耐,像煞心浪有一种说勿出格念头,总归耐说一句闲话,跑一步路,你看仔总归呒啥勿对劲。格个里向,连搭仔倪自家也说勿出是啥格讲究。直到仔今年马路浪碰着仔耐,承耐格情看倪得起,搭倪也蛮要好,别人家看仔倪两家头总说呒啥希奇,洛里晓得倪心浪格事体。老实说,耐要倪那哼,只要耐说一声,倪总呒啥勿肯。故歇耐晓得倪欠仔亏空,搭倪还债,拨别人家看起来,好象倪搭耐要好才是假格,为仔自家欠仔别人家格债,呒说法洛,有心骗耐搭倪要好,叫耐搭倪还债。耐想拨俚笃一说,倪阿要难为情。就是耐自家心浪想起来,也要勿相信格呀!总当仔倪搭金姐两家头串通仔调耐格枪花,倪就生仔一百张嘴,也搭耐讲勿明白嘛。实梗洛倪情愿自家去想法子,勿要搭倪还啥格债,等别人家看看倪到底阿是格号只认得铜钿勿认得人格人。”   这几句话儿,真个说得来恩上加恩,爱中添爱。潘侯爷听了,不由得满面添花的道:“你的话虽然不错,但是你现在欠着别人的债项,这是讲不来的。我不知道也还罢了,我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情那有不和你还的道理?若是你一定不肯受,那就倒反不是真心和我要好,好象是假意撇清的了。”沉二宝听了,低着头沉吟一会,叹一口气道:“说起来,倪做仔生意,客人拨倪洋钿,阿有啥勿要格道理?不过今朝拿仔耐格洋钿,拨别人家说起来,总归说倪有心做仔圈套,敲耐格竹杠。轧实倪搭耐两家头要好,是样式样对劲仔格要好,勿是为啥洋钿勿洋钿。故歇实梗一来,像煞仔倪想耐格洋钿洛,格外巴结。轧实倪也勿是格号勿要面孔格人,耐也勿是格号碰碰上当的曲辫子,俚笃洛里晓得?”   潘侯爷听沉二宝说他不是轻易会上当的曲辫子,心上更觉合拍,便又对他说道:“你的话儿都是多虑,别人说你不是真心和我要好,只顾凭他们去说就是了。只要我自己心上明白,别人的讲论何必再去管他?如今你的真心我也知道的了,若要叫我看着你欠了一身的债,不来和你想个法儿,非但我心上过不去,你叫我的面子上也怎么的下得去?你们当倌人的人若真个一个钱不要,又何必要做什么生意?”   沉二宝正色道:“潘大人,耐倒勿要实梗说。倪吃仔格碗把势饭,做客人也有几等几样做法格呀!老实搭耐说,格个客人要是搭倪勿对劲格,等俚去多用脱两个铜钿,心浪像煞开心点。碰着仔搭倪对劲格客人,像煞俚多用仔一个铜钿,倪心浪总归有点勿舒齐。勿是啥吃仔把势饭,就拿铜钿买得动格。买倪格身体倒呒啥希奇,要买倪格心倒勿容易嚏!耐总当仔倪做倌人格末,总归只认得铜钿,勿认得交情,格末耐真正看错仔人哉!”   潘侯爷听了,连忙走过来对着沉二宝打了一拱道:“我的不是,说错了一句话儿,不要生气。”沉二宝忍着笑别转头去,道:“勿要嘘,算啥格样式呀!”潘侯爷又道:“你一定不肯受我的钱,我也没有别的法儿。我如今只有两条道路,凭你自家去拣。你若是不愿意我在你院中走动,你就不要受我的钱,我从今日起再也不来的了;你若是愿意我来走走的,你就老老实实的受了,不必和我客气。”沉二宝听了,呆了一回,方才说道:“格末真正也叫呒说法,耐说到仔实梗闲话,叫倪那哼再好勿受?”说着,便把那一张四千块钱的汇票接了过来,对着潘侯爷笑道:“谢谢耐!”潘侯爷也笑道:“今天这一张汇票,我不知费了许多的气力,说了无数的话,你方才肯赏我的光收了下来,我还要谢谢你呢!”沉二宝也微微一笑。   看官,你道沉二宝的这一篇反扑文章,可做得利害不利害?凭你潘侯爷这样的精明漂亮,也不因不由的一头钻进了他的圈套,一时间那里看得出来?自此以后,不到三个月的工夫,沉二宝的亏空都已经还得清清楚楚,头上手上的首饰金珠翡翠办得件件俱全,身上的衣服更不必说。论起理来,这个沉二宝以前上了姘戏子的这般恶当,几乎落在帐房里头,跌到么二上去。幸亏想着了个潘侯爷,居然被他钩上了手,做了他一个大大的救星,一节不到,差不多用了八九千块钱在他身上。在下做书的和他想起来,该应改悔前非,死心塌地的守着潘侯爷才是。那里知道他饱暖思淫,清闲不惯,以前为着姘戏子碰了这样的一个大钉子,他却一些儿警忌的心都没有。到了如今,亏空刚刚还掉,手里头才多了几个钱,不由得又想起那旧日的营生来,偷偷的瞒着潘侯爷,自己一个人到戏园里头去看戏,刚刚又是孽缘天凑,碰着了这个谢月亭。   沉二宝自从一见谢月亭之后,便眠思梦想的,害了个闻声对影的单相思。茶里也是谢月亭,饭里也是谢月亭,一天到晚只把个谢月亭的形容放在心上,车轮一般的旋转。就是见了潘侯爷,也有些失神落智的样儿。潘侯爷虽然有些觉得,只说他或者身体有什么不爽快,方才是这个样儿,便问他为什么这般模样,身体觉得怎么样。沈二宝随口支吾了几句,一心一意只想着个谢月亭一个人。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引他的法子,便硬着头皮,在戏园门口候着谢月亭出来,一把拉住了他,试他一试。虽然知道谢月亭的父亲管束得十分严紧,却只说不见得一天到晚看守住了这个儿子,不分好歹,且去碰个机会再说,或者竟会成就了好事也未可知。那里知道偏偏运气不好,遇见了谢云奎,受了他一场抢白。   回到公阳里院中,长吁短叹的好似失了心的一般。听得大姐阿招叫他起来,他赌气不答应。阿招一连叫了几声,发起急来,潘侯爷早已走上扶梯。沉二宝起先在公阳里的时候,本来是楼下房间,如今做了潘侯爷以后,便搬到楼上去,三间楼面都是沉二宝一个人的。当下阿招见沉二宝睡着不肯起来,心上十分着急,只得高声说道:“潘大人要动气格呀!”这个时候潘侯爷已经走进房来,见了沉二宝睡在那里竟不起身,心上也觉得有些不快,便对阿招说道:“他起来不起来,凭他的便,你去叫做什么!”   沈二宝听得潘侯爷发话,心上有些忐忑,便趁着阿招推他,一骨碌坐起身来,故意嗔道:“耐嘤嘤喤喤吵啥物事?潘大人来末,让俚来末哉嘛,俚咦勿是啥今朝头一转来格生客,要耐来浪发啥格极呀!”说着,便回过头来,对着潘侯爷说道:“耐听听看,俚笃赛过来浪当耐生客,阿要讨气!”潘侯爷见沉二宝睡着不理他,只说他有心怠慢,正要发作,听了沉二宝这几句话儿,不知怎样的方才心上的气不知走到那里去了,顿时盛气齐平,一言不发,欢欢喜喜和沉二宝谈了一回,方才就寝。   这里潘侯爷和沉二宝的事情姑且按过,再讲起那位从天津回来乡试的章秋谷来。   章秋谷自从在天津回来,回到新马路自己家中,见了太夫人和夫人并陈文仙等,自然大家甚是欢喜。这个时候已在七月十五之后,秋谷知道,要回到常熟本籍起了录遗文书,再到南京去录遗,是来不及的了。便去商约大臣陈荫孙陈宫保那里,求他起一套送考的咨文。这位陈宫保本来和章秋谷是同乡,又彼此都有了世谊,自然一口应允。隔了一天,果然就差一个差官送了一件咨文过来。秋谷接了这口咨文,免不得又自己去陈宫保那里道谢。陈宫保倒着实和秋谷谈了一回,见秋谷口如悬河的滔滔不绝,不由得心中暗暗称奇。秋谷谢过了陈宫保,正打算动身赴试,不想平空的有个岔子出来。正是:   相如善病,茂陵秋雨之宵;樊素多情,绮阁春风之夜。   不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交待。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一百六十九回 阻观光无端婴小极 喜同心着意护檀郎   且说章秋谷在家里头住了几天,正要动身到南京去,不想平空的忽然害起病来。   原来章秋谷素来怯热,到了夏间最爱吃那大莱馆里头的冰忌濂。只说这样东西十分爽口,到了嘴里头真个是凉沁心脾,寒凝齿颊,比那冰水浸的瓜果更觉得爽口些儿。   在上海的时候差不多天天要吃的,吃得多了,未免寒气凝积在脏腑里面发泄不出来。   到了秋天一定要啾啾唧唧的害些小病,秋谷也不去管他。此番由天津回来,在船上的时候天气正是十分炎歊,秋谷晚间睡觉,把那官舱里头的玻璃开得直直的,着实受了些海面上的风寒。到了上海,多吃了些冰忌濂。他夫人和陈文仙那里,檀郎久别,凤女多情,想来未免要接一接风。   偏偏这一个立秋很早,到了七月二十的那一天,便下了一场大雨,金风萧瑟,枕簟生凉,把一天暑气都赶得干干净净。章秋谷却就在这几天之内生起病来。二十二的那天晚上,章秋谷把书籍行李都收拾得停停当当,预备着明晚下船。那里知道到了二十三早上,章秋谷刚刚起身,便觉得身上有些不自在,眼花头晕,立脚不定。   章秋谷本来自己也懂些医道,他太夫人的医理也狠有些门路的,当下太夫人诊了秋谷的脉,知道是发寒热,便叫他在榻床上睡下,取了一条夹纱被,和他盖在身上。   直到夜间两点多钟,头上的热方才退清楚了,微微的出了一身汗。章秋谷自觉身躯疲乏,吃了一碗稀饭,便也上床睡了。   到了明天,章秋谷的寒热又来了,比上一回却觉得重了些儿。他太夫人等他退热之后便和他商议,叫他南京不必去罢,就错过于一场乡试,下科再去就是了,也算不得什么事情。依着章秋谷的性情,看着这个举人进士的功名本来原是可有可无的,所以在天津几千里路的赶回家来,一定要去乡试,原为着这位太夫人期望甚深,不容不去。如今听了太夫人这样的和他商议,自己也觉得有些支持不住,便对着太夫人道:“虽然错过一科没有什么,但是可以支持得来,还是去的为是。明天只要这个劳什子的寒热不来,立刻赶上船去,还赶得上学台的录遗,再迟就赶不上了。”   太夫人笑道:“你就是明天好了,我也不放心叫你一个人上路。你不要把我也当作那班势利龌龊的人,把功名富贵看得十分郑重。在我心上看起来,看着这个举人进士倒也是狠平淡的。不过你们章氏世代簪缨,门承通德,不得不在这里头图个出身就是了。”秋谷听了也笑道:“既然母亲决意如此,儿子一定不去就是了。”   太夫人又笑道:“若是我一定要逼着你扶病出门,不要说别的,只你这两位夫人只怕心上就要不快活了。”陈文仙在旁听了,微微含笑,也不作声。秋谷也笑道:“这个他们怎敢?”说着,太夫人见秋谷有些疲乏的样儿,便吩咐了陈文仙几句话,叫他好好招呼,自己便回房去了。   那里知道章秋谷的这个寒热发得甚是蹊跷,吃了几服药,非但不见一些儿功效,倒反的一天重似一天起来了。上一次的余热未清,接着第二次的重寒又至,到了后来竟是热得发狂谵语起来。只把一个章秋谷的夫人和陈文仙吓得个魄散魂飞,六神无主,只说这样的病热是有些尴尬的了。两个人衣不解带的昼夜伏伺,却一天到晚的愁眉泪眼,着急非常。还是章秋谷的那位太夫人,见了章秋谷这般病势,虽然心上有些焦躁,却究竟在脉理上有些把握,知道这个病是没有性命之忧的。见了他们两个人急到这般模样,免不得安慰一番,叫他们不要着急。这两个人听了略略放心。   章秋谷整整的病了两个礼拜,方才寒热来得轻些。他夫人和陈文仙两个却整整的伏伺了两个礼拜,这两个礼拜里头茶饭无心,梦魂不定,真累得这两个花容憔悴,神彩疏慵。   这一天章秋谷睡醒热退,睁开眼睛在床上四围一看,只见他夫人坐在床沿上,拉着他的手紧紧的贴身坐着。陈文仙却坐在里床,捏着一只粉团一般的拳头轻轻的和他捶腿。见秋谷睁开两眼,他夫人便连忙把手到他额上去试了一试,觉得余热已退,便问道:“你这个时候心上觉得怎么样?”秋谷道:“这个时候倒觉得狠爽快。”   他夫人便去倒了一杯温凉可口的洋参茶来。秋谷觉得寒热已经退了,便一谷碌在床上坐起。他夫人连忙要来扶他,秋谷摇头不要,接过洋参茶一饮而尽。陈文仙对着秋谷笑道:“你寒热才退,再睡一回儿养养精神也好。”秋谷道:“这个时候我觉得精神狠好,头目清凉,坐一回儿不妨。”   说着便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会,觉得他夫人和陈文仙两个人的脸上比以前瘦了好些,狠有些楚楚可怜的丰致。从前是红衬湘桃,花呈妙靥,如今却是六铢衣薄,掌上身轻了。秋谷知道自己寒热来得利害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都是通宵彻旦的伏伺,心上十分感激,却对他夫人和陈文仙笑道:“我害了十几天的病,把你们两个人都累坏了。多谢,多谢!我心上感激得狠!”他夫人听了,握着他的手道:“阿弥陀佛,真正谢天谢地!如今巴得你渐渐好起来,我们已经心满意足的了。你生了病,我们伏伺你,这是我们做妇女的分内事情,那里当得你这般客气?难道我们还用得着客气么?”说着不觉一笑。   陈文仙也道:“如今你的病渐渐见轻,真是大家的运气。那几天寒热来得最重要的时候,昏迷不醒,连人都认不得,真是人都吓得死的!我生长二十岁,还是第一次受着这般的惊吓。如今我们虽然一般在这里伏伺你,心上却是十分宽畅。比不得那几天,真是急得上天无路,人地无门,替又替你不来。吃了药下去,仍没有一些儿效验。你想那个时候,怎样的叫人不要着急?如今幸而天地保佑,祖宗灵感,你的寒热也渐渐的退了,病也渐渐的轻了,我们心上一块石头也落下地了。至于你为着我们在你病中伏侍了你,你平空的忽然的和我们客气起来,那是再也不敢当的。   只要你以后处处自家保重身体,不要叫老太太和我们耽惊着急,我们就是不论怎么样,心上也是高兴的。辛苦些儿算得什么。“说着,也是横波一笑,目光澄澄的看着秋谷,好象要说什么话儿,却又没有说出来。秋谷听了陈文仙的这一席话儿,自然点头道是。他夫人听了,也不由得连连点头道:”二妹的话儿一些儿都不错,你以后自家要保重些儿才是。“   原来秋谷的这位夫人自从陈文仙进门之后,见他和婉非常,温柔有礼,两下谈论起来竟是二十四分的要好。陈文仙虽然不敢越分,这位秋谷夫人却早已和他姐妹称呼的了。当下章秋谷听了他夫人的话,也不开口,只把头略略的点了一点,却把左手挽了他夫人的手,右手握着陈文仙的手,三个人六只眼睛,就如闪电流光的一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深深凝睇,脉脉含情,大家都觉得有无限的深思厚爱,在眼光中间流露出来。三个人无言相视了一回,秋谷觉得坐在床上不耐烦,便跨下床来走了几步。陈文仙恐怕他病后力弱,连忙拉着他的右手,紧紧的贴身扶着他。   章秋谷也觉得头目森然,脚下无力,便随意躺在榻床上,和他们两个人讲些闲话。   一会儿,太夫人走过来看他,见他精神甚好,也自欢喜。   自此以后,章秋谷又在家里头一连养了半个月的病,方才精神复旧,二竖潜逃。   这半个月里头在家里没有事情,一天到晚除了陪侍太夫人讲些闲话之外,成天的只和一妻一妾相对,喁喁对语,款款相偎,纤手扶搔,芳心熨贴。茗碗药炉之畔,搀和着许多的粉晕脂痕;添香伴影之宵,平添出无限的幽欢密爱。章秋谷虽然在家养病。却倒享受了许多的艳福。从此以后,章秋谷和妻妾的恩爱平空的又添了几分。   到了中秋节后,章秋谷已经照常出门。辛修甫和王小屏两个听了秋谷病愈,便两个人同着来看他。秋谷和他们谈了一回,辛修甫和王小屏为着他错过了乡试,甚是替他可惜。修甫道:“如今乡试改了策论,你是向来留心古学的,一定可以有些把握,可惜你又偏偏生起病来!”王小屏也道:“你这一场病生得真是凑巧,早不生病,迟不生病,偏偏的正在那几天录遗的时候生起病来,眼看着一个举人生生的送掉了,岂不可惜!”   秋谷笑道:“承你们两位这般关切,足见盛情。但是据我想起来,现在的这般时局,国势阽危,前途黑暗,这个举人就使中了,也没有什么道理。我的性情你们是知道的,本来不把功名不功名的事情放在心上,就是错过了也算不得什么。”辛修甫道:“虽然如此,但是如今这般势利卑鄙的时代,中个举人却要占无数的便宜,你也不要把举人看得这样的一个大钱不值。”秋谷笑道:“你们两位都是举人出身,我也不是一定把举人、进士看得一文不值。但是一个人的声价,是从学问经济上来的。一个人只要有了真学问真经济,就不中举人、进土,他的声价也不见得就会低些。那一班没有学问的饭桶,就是中了举人、进士,依然还是一个庸庸碌碌的饭桶。   照这样看起来,这个举人又何必一定要中他呢?“正是:   高谈惊座,春生舌本之莲;往事如烟,肠断秋娘之泪。   不知以后如何,且待下文交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一百七十回 发清言高论寄牢骚 访桃源良朋联伴侣   却说辛修甫和王小屏听了章秋谷的话儿,辛修甫便又向他说道:“你的话虽然不错,无奈我们既然生在这般卑鄙龌龊的时代,大家都把这个举人、进士当作一件最宝贵的东西,这个举人、进士便也自然而然的做了读书人必不可少的对象。即如你具着这般雕龙绣虎的才华,又怀着这般治世长民的经济,功名的两个字儿自然不放在你心上的了。但是你平日之间常常的对我们说,大丈夫不能独当一面,建节拥旄,便当为节度参军、平章幕府,庶几虽然不握大权,还好借着这个机会做些事业。   照你这般说起来,如今只要有个督抚大员来请你当个幕府,你是一定愿意的了。但是如今的那班督抚,也都是些以耳为目、不分黑白的人。若是放着个一窍不通的太史公或者进士公在那里,再放着个才学兼优的你在这里,两下比较起来,你看他还是愿意聘请个有功名的太史公、进士公,还是愿意聘请个没功名的你?你只要这般一想,就知道这个举人、进士也不是当真没用的废物了。“   章秋谷听了,笑着说道:“承你这般谬赞,把我说得这般的才学兼优,只怕你未免有些违心之论罢。”辛修甫道:“我倒不是违心之论,只怕你倒有些拂意之谈。   如今闲话休提,你只说我的话儿究竟可是不是?“秋谷想子一想道:”就大势看起来,自然是你的话儿不错。如今的那些督抚部院的大员,都是庸庸碌碌的多。矫矫铮铮的少。但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现在的大员里头也未始没有爱才如命,求贤若渴,和毕秋帆、林则徐、尹继善一般的人,不过我们没有遇着就是了。大抵这样的人自然的腹有经纶,胸藏韬略,秉天独厚,得气之清,和那班酒囊饭袋的督抚不同。所以他看起人来也能独具只眼,拔英雄于未遇之时,识豪杰于穷途之会,卑躬屈己,任贤使能,自然的就能功盖国家,泽及百姓。这样的人,我们当他的幕府,借着他的力量,自然好做些事业出来。若是那种瞎了眼睛,全无经济的督抚,我们就使在他的幕府里头,他也未见得肯听我们的话儿,我们也未见得做出什么事业。像这样的人,本来只认得翰林、进士,那里晓得什么叫做学问,什么叫做经济?这样的去取,那里有什么声华价值?我们躲着他还恐怕来不及,那里还肯去当他的幕府?“   王小屏和辛修甫听了章秋谷的这番议论,心上十分叹服。辛修甫便点一点头道:“你这番议论真个痛快非常。但是你把那班酒囊饭袋骂得未免过分了些。万一给人听见,传到这一班宝贝的耳朵里头去,一定要把你当做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你也何苦去做这样冤家呢?以后我劝你还是收敛些儿,不要这般的冲墙倒壁,无故骂人,这才是个明哲保身的道理。”秋谷听了修甫这几句劝他的话儿,觉得心上悚然一动,对着修甫拱一拱手道:“你劝我的说话真是金玉之言,我以后自当谨慎。   但是我方才的话儿原是平空发论的,并不是有心骂人,况且我也不是把他们那班做大员的人一笔抹倒,把他们看得没有一个好人,也不过随口说说罢了。多谢良言,永当铭佩。“王小屏听了接口笑道:”你向来是个狠豪爽的人,怎么如今似变了一个人的一般,文绉绉的这般客气,这是什么道理?“   章秋谷听了,不觉有些好笑起来。正要开口,王小屏又对他说道:“闲话少说,你可知道我们今天到你这里来,是为着什么事情?”秋谷道:“你们两位大概是听说我近来在家养病,所以跑到这里来看我一下,想要和我谈谈,可是不是?”辛修甫道:“我们今天的跑到你这里来,虽然也可以算得是为着问病来的,却究竟不是我们心上的事情。你在上海多年,你可知道有个卧云阁在什么地方?”秋谷听了,不知道他们心上是一件怎么的事儿,更兼满肚子里想不出这个卧云阁是个什么店号,沉吟了一会道:“这个卧云阁,我实在肚子里头想不起来,你要问这个卧云阁做什么?”王小屏笑道:“你这个人岂有此理!怎么记忆力竟是这般不济?去年十二月里头的事情,难道就当真忘了不成?”秋谷听了,兜的把这件事儿提上心来,方才恍然大悟。   看官,你道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情?原来章秋谷去年十二月在一品香遇着一个少妇,看他的年纪却差不多已经有二十八九岁的样儿,却生得身段玲珑,丰姿活泼。   那一双俊眼闪闪烁烁的,波光飞舞,流动非常,好似那两丸水银、一汪秋水,觉得别有一种飞扬流丽的丰神。秋谷看了他一眼,不觉心中一动,暗想这个人虽然年纪大些,身段却着实不差。想着便不由得回过头来去再看一眼。那少妇正从扶梯上缓缓的走上楼来,忽见第八号门内立着一个二十上下的美少年,细腰窄背,白面朱唇,气概轩昂,仪容俊伟,端端正正的和他打了一个照面。那少妇见了心上也不觉跳了一跳,把头一低,走了过去。心上暗想:这是个什么人?觉得眼睛里头从没有见过这般人物。心上这般想着,便也不因不由的回过头来,刚刚的又和秋谷打了一个照面。两下的眼光一对,那少妇不觉面上一红,急急的别转头去。走到第十一号房间门口,又回头瞟了一个眼风,便轻移莲步,走了进去。   章秋谷看丁,心上狠有些儿摇动,便也跟着他走到第十一号房间门外,有意无意的立定了脚,往里一张。只见那少妇同着一个滑头滑脑的少年男子并肩促膝的坐在一处,正在那里交头接耳的不知说些什么。秋谷见了,心上暗暗的好笑,知道他们两个人也不是什么好勾当,便趁着他们两个人都没有看见,连忙缩了回去。回到房内,正见侍者拿着一瓶克里沙进来,秋谷便问他:“十一号里头的那个少妇,你认得不认得?”侍者笑道:“这个人就是大马路聚贤坊卧云阁的女东家,上海租界上狠有名的一个私货。怎么章老爷倒不认得?”秋谷听了,方才知道就是卧云阁烟灯的女东家,以前也听见别人说过有这样的一个人。暗想这个人倒狠不差,看着他这样的身段圆融,秋波宛转,他一定是风情旖旎,格调温存。几时倒要去赏识赏识他,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风味。   隔了一天,章秋谷便想要到卧云阁去请教请教这位女东家,便邀着辛修甫、王小屏、刘仰正,四个人一起同去。到了卧云阁门口,只见是个两楼两底的住房格式,下面两间横七竖八的铺着几张烟榻,许多短衣窄袖的人横在榻上吸烟,吸得烟雾腾腾的。章秋谷和辛修甫等看了这般模样,如何坐得下去?正想回身走出,只见屏门背后走出一个少妇,把他们几个人看了一眼,就满面堆下笑来,口中打着一口绝圆的苏州白道:“唔笃几位阿是来吃烟?问搭地方龌龊煞格,阿要到楼浪去罢?”间秋谷一眼看去,果然就是昨日在一品香相遇的人。听得请他们到楼上去,便对着众人把手招招,跟着那少妇一同走上楼去。那少妇高高兴兴的在前引导。   走到楼上,也是一并两间。那少妇同着秋谷竞走到自己卧房里去。秋谷等举眼看时,见一房间都是红木器具,铺设得狠是整齐。靠窗一张红木烟榻,明晃晃的点着一盏烟灯。那少妇请他们坐下,叫一个小大姐倒上四杯茶来,自己又拿出一付烟具来摆在大床上,点好了灯,对着秋谷笑道:“请靠歇吃筒烟哩。”秋谷摇手道:“我们都不吃烟的,你不用让我们,你自己请罢。”那少妇对着秋谷把嘴唇动了一动道:“倪也勿吃格呀。”说着,便问四个人尊姓。秋谷一一和他说了,不免也问问他的来历,那少妇也一一和他们说了一遍。原来这个少妇本来是常熟人,娘家姓尹,是个江苏候补道的姨太太。后来男人死了,大太太分了几千银子给他,把他打发出来。如今没奈何,只得在这里开个烟灯,暂图糊口。正是:   多情杨柳,谁怜昔日之腰?薄命桃花,莫问东流之水。   不知后事如何,请待下回交待。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一百七十一回 证心期三生传慧业 听眉语一晌醉风情   且说那位卧云阁的女东家,把自己的出身来历约略和章秋谷等讲了一遍。说到那身世飘零之处,不由得有些凄楚起来,低着头叹一口气。章秋谷便走过去,握着他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喝一声采道:“好得狠,真是个绝代佳人,将来不知道那一个人有福消受你这样的一个人呢!”那女东家听了脸上一红道:“倪是老太婆哉,啥格好呀!”说着,却把章秋谷的手紧紧的握了一握,笑盈盈的飞了一个眼风。秋谷也还飞了他一眼。正在有些意越神飞之际,忽然听得楼下人声鼎沸起来,许多人的声气闹成一片。   章秋谷和辛修甫等都吃一惊,大家立起身来,问楼下什么事情。那女东家按住了章秋谷道:“俚笃格排流氓坯,一径是实梗格。呒啥事体,唔笃坐末哉。”秋谷听了把眉头皱了一皱,正要开口,忽然又听得楼下的那几个人大嚷大笑在那里讲话,讲的话儿一句句的听得十分清楚。只听得一个人笑着说道:“今天老二找着了主顾,这个老枪的身段却着实的不差,今天晚上广东货吃了。”说罢,大家都拍手打脚的哈哈大笑,闹得个鸦飞雀乱,烟起尘喧。这个女东家听了这几句话儿,不由得脸上一阵阵的红起来,含羞带笑的对着章秋谷说道:“耐听听看,格排杀千刀阿要面孔,随便啥格闲话总归说得出格。”   章秋谷的性情本来最恨的喧嚣烦嚷,最喜的沉静清闲。方才进门的时候,看着那些吃烟的人都是些不三不四的流氓,连一个规规矩矩的人都没有在里头,就有不愿意进去的意思,却被这位女东家自己走出来,把他们邀上楼去。章秋谷虽然跟着他一同上去,心上却暗暗想道:这个地方,那班来的人未免太庞杂了些,不是我们可以常常来的。如今听得楼下喧扰到这步田地,那里还坐得住,便急急的立起身来要走。那女东家一把拉住了秋谷的衣服,再也不放,只问他为什么要去。章秋谷对着他把头摇了一摇,也不说别的,只说我们有要紧事情去了,改日再来。那女东家听了,明知道是为着方才楼下喧闹的缘故,所以急着要去,心上十分不舍,便低低的对秋谷道:“耐阿是嫌比倪搭地方龌龊,坐才勿肯坐歇?倪要搬场哉呀,搬仔场蛮清爽,呒拨啥别人来,耐要来格嘘!勿然末倪一淘吃大菜去阿好?”秋谷听了,知道他有心俯就,便去他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那女东家呆了一呆道:“格末耐几时有工夫呀?”秋谷道:“明后天有空就来。”那女东家又拉着秋谷道:“耐勿要骗倪呀!耐骗仔倪,是倪勿来格。”秋谷道:“这个自然,那有哄你的道理?”   辛修甫见了微笑不语。王小屏见了便哈哈的笑起来,对着章秋谷扮个鬼脸道:“你吊膀子的本领着实不差,我们和你在一起吊膀子,总吊你不过,这是个什么缘故?”那女东家听了把头一扭道:“啥格吊膀子勿吊膀子,倪才勿懂格。”王小屏笑道:“你懂也罢,不懂也罢,停几天你们两个人做成了交易,看你再说不懂!”   那女东家听了着实的有些不好意思,要说什么却又没有什么说的,只得别转头去,洋洋的笑道:“倪一塌刮仔才勿晓得,耐去瞎三话四,勿关倪事。‘’王小屏正还要和他取笑,章秋谷连忙对他摇一摇头道:”算了,算了,我劝你少说几句罢。   “王小屏笑道:”阿唷!你们大家看看,刚刚吊膀子吊得有些意思,就这般舍命相帮。我也劝你将就些儿罢。“说得大家都哈哈一笑。   章秋谷道:“你要和他闹俏皮,讲笑话,听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慢慢的闹你的就是了。我们却没有工夫奉陪,要先走一步了。”王小屏把舌头一伸道:“那还了得!这个人已经是你的禁脔,我就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挨他一下。万一个你和我吃起醋来,你的气力又大,拳棒又精,我区区鸡肋,那里当得起你的尊拳?给你一拳打死了,叫我到那里去叫冤?”这几句话儿,说得连女东家也笑起来。章秋谷笑道:“这个时候,我也没有工夫和你斗口。”说着便走过去,一把拉着王小屏的手往下便走,好似提着个小鸡一般。王小屏连连叫道:“我走,我走,你不要动手!”   秋谷听了,方才放手。大家走下扶梯,那女东家竟送下楼来,直送到屏门外面方才回去。到了明天,章秋谷把这件事儿不知道忘到什么地方去了,竟从此没有去过,也从此没有见过这个人。   如今听得王小屏提起去年旧事,心上方才想起这个人来,便也笑道:“怎么我如今的记忆力竟弱到这般田地,竟把这件事儿遗忘得干于净净?不是你们提起,我那里还想得出来。但是这个人,我自去年直到如今一径没有见过他的面,可不知道这个时候还在大马路不在大马路?”王小屏道:“老实对你讲了罢,我和修甫昨日两点钟到南诚信去找个朋友,恰恰的就遇见了他。我和修甫和他只见过一面,模模糊糊的一时记不起来,他却不知怎样的,一见了我们两个就认得我们是和你一起的人。我们倒和他谈了半天,他说如今搬到法马路去了,再三再四的和我们说,要请你去一趟。今天下午四点钟,他在南诚信老等,等候我们去了,大家一同到他那里去。在我们面前说了许多好话,一定要我们和你同去,说是有什么紧要的话儿他要和你说。我和修甫倒一口答应了他,讲明今天和你一同到南诚信去,所以我们两个人特地前来奉邀同去。这个时候已经差不多有三点多钟,我们就此起马何如?”   秋谷忽然笑道:“我倒忘了,还没有和你们贺喜。”辛修甫和王小屏都愕然不解道:“我们有什么喜事,要你贺喜?”秋谷笑道:“你们两个新做了卧云阁女东家那里的相帮,头衔新晋,封号荣加,堂堂的二品封典,松翎绿顶,荣耀非常,怎么不要和你们贺喜呢?”这几句话,把辛修甫和王小屏说得都狂笑起来。王小屏笑着说道:“你这个人委实的可恶,我们辛辛苦苦的和你带了一个信,不指望你的酬谢罢了,倒反要取笑我们!把我们当做烧汤乌龟,天下那有这般情理?”章秋谷笑道:“你们既没有当他的相帮,为什么要拼命的和他拉客人?这叫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修甫微微一笑,对着秋谷道:“我们已经来了多时,骂也给你骂了,取笑也给你取笑了,我们就算是个相帮,来请你这个客人的,就请你和我们一同去罢。”秋谷慢慢的笑道:“这几句话儿不过大家打个哈哈罢了,也不是安心要骂你们。”王小屏连忙拦住他道:“走罢,走罢,不用讲闲话了!”秋谷故意问道:“走到什么地方去?”王小屏听了嚷道:“你不用装胡涂,装胡涂也不中用!”秋谷笑道:“我不是装胡涂,委实这几天还不能出门,只好改天再奉陪你们的了。”王小屏道:“你要说谎也不是这般说法的。你说这几天不能出门,昨天晚上在陆丽娟那里吃晚饭的是那一个?”秋谷笑道:“昨天觉得精神好些,所以到丽娟那里去坐一回儿。   今天忽然又觉得精神不济起来,所以不能出门。这个算不得说谎。“   王小屏听了,一时说不出什么来,只得说道:“我们昨天已经一口应许了他,一定和你同去。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委屈你些同去一趟的了。”秋谷听了便立起身来,对着王小屏打了一拱道:“对不起,我今天当真不能出去,先给你陪个礼儿好不好?”   王小屏听了,不由得心上有些着急起来,道:“你的去不去不干我事,但是我昨天在他面前拍着胸脯一力担承的,今天你不肯去,好象面上有些不好看。更兼他和我当面说明,只要把你同到南诚信去,便重重的送我一分酬仪。如今你不去,连我的酬仪都不得到手了,这便怎么样呢?”秋谷听了一笑,也不开口。   辛修甫对着王小屏笑道:“怎么你这样的一个人也忽然胡涂起来?这样就口馒头的事情,他那里肯不去,不过口中说说罢了。”王小屏听了恍然大悟,也笑道:“我只为急于要得他的谢仪,就连这件事情的利轻利重都忘了。这件事情在他身上是大有便宜的,我不过想得些表面上的利益就是了。只想着自己身上的便宜,却忘了别人身上的利益。这样一件小小的事情尚且如此,怪不得如今的那班饭桶办起公事来,只知道一味的拼命要钱,却不顾以后的许多祸患。‘利令智昏’,古人的说话果然不错。”秋谷笑道:“讲讲闲话,忽然发出这样的大议论来,足见你是个古文家,讲的话儿都是胎息《史》《汉》的。”王小屏不觉笑道:“算了罢,不用俏皮了。你要是去的,我们就一同去;你若是不去,我们就对不起,要少陪了。”   秋谷不语,却把桌子上的电铃一按,“噶啷啷”的响了一阵。门帘起处,便走进一个家人来,秋谷叫他去取件夹纱马褂出来。辛修甫便向王小屏道:“何如?我就知道他不肯不去的。”秋谷微笑不语。一会儿马褂取了出来,三个人一同出门,各人坐上包车,不到一刻,早已到了法大马路南诚信门外。   原来这个南诚信是个绝大的广膏烟灯,却是个住家野鸡的总会。上海的那班野鸡妓女,只有那些住家野鸡里头着实有几个出色的,大马路长裕里头的已经差了好些,那些在四马路拉客人的野鸡妓女都是些下等的蹩脚货。所以上海那班爱打野鸡的人,略略上等些的,都是到南诚信去细细的物色那班住家野鸡。每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那些野鸡妓女便接踵而来,老的少的,妍的媸的,似海滩上晒蚌蛤的一般,挤得个层层叠叠。章秋谷等来的时候,正是那班野鸡妓女上市。章秋谷刚刚走到第二层楼上,早见迎面走过一个三十多岁的丽人来。正是:   绛唇珠袖,十年烟月之狂;泥玉焚兰,一觉风尘之梦。   不知以后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上一页   上一页   第一百七十二回 赋皇华小星随使节 开绮席大尉遇佳人   且说章秋谷同着辛修甫等走到南诚信第二层楼上,蓦然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丽人从斜刺里慢慢的走过来。秋谷远远的看着,只说就是那位卧云阁的东家,紧着抢过几步,想要和他说话。那里知道走到面前,两下的眼风刚刚碰了一个针锋相对。那丽人见了秋谷,秋波一定,好象要和他说话的一般。秋谷见了不觉呆了一呆,原来不是那位卧云阁的东家,别是一个袅袅婷婷的少妇。只见他身上穿著一件湖色熟罗夹袄,下着玄色绉纱夹裤,内家结束,雅淡梳妆。盈盈宝靥,经酣春晓之花;浅浅蛾眉,黛画初三之月。纤腰约素,莲步凌波,大大方方的走过来;没有一些儿小家子的气派,觉得另有一种雍容华贵的丰神,竟像个大家眷属一般。却是皱着个眉头,垂着个眼睛,无精打彩的好象有心事的样儿。秋谷和他擦肩走过,细细的打量一回,心中暗想这个人怎么这般面熟,看他这个样儿,一定心上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红颜薄命,从古以来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