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宝太监西洋记 - 第 62 页/共 64 页
李海来磕头,三宝老爷说道:“李海,你当原先掉下水去,怎么得到这个山上?”李海道:“小的掉下水去,随波逐浪而滚,滚到山脚之下,还不曾死,是小的沿上崖去,躲在山脚下一个岩洞之中。过了一宿,过明日早上,转思转想,越悲越伤,是小的放声大哭一场。这一哭不至紧,就是小的福星降临,怎么福星降临?崖上就是山,山叫做封姨山,山上就是这个老猴,有三个小猴。老猴听见那里哭,问着小猴,小猴问着小的,小的却从直告诉他一段缘故,小猴又去告诉老猴。老猴说道:‘人命关天,你们把葛藤接起引他上来。’果真引小的上山。小的上山见了老猴,却又从前告诉他一段缘故。老猴会起数,起一数说道,小的日后有条金带之分,小的又与他有宿世之缘,却就加礼小的。小的就住在这山上,不觉得过了这些年数。”老爷道:“老猴说你有一颗夜明珠,你这如今珠在哪里?原是从哪里来的?”李海道:“说起珠来,又有好些缘故。”老爷道:“是个甚么缘故?”李海道:“那山上有一条千尺巨蟒,无论阴晴,三日下海一次饮水。下海之时,鳞甲粗笨,尾巴摇拽,抓得山头上石子儿雷一般响。小的听见响,却问老猴。老猴告诉它的出处,小的去看它看儿。只见它项下一盏明晃晃灯笼,小的又问老猴。老猴说道:‘不是灯笼,是颗夜明珠。’小的彼时就安了心,把山上的竹子断将来,削成竹箭儿,日晒夜露,晒一个干,露一个饱,那竹箭儿比铁打的不硬帮三分,却悄悄的安在它出入必由之路上。它在那条路上走了有千百多年,并无挂碍,哪晓得小的算计它!小的心里也想来,天下事成败有个数,这中生数该尽,死在竹箭上;数不该尽,莫说竹箭,饶它甚么金、银、铜、铁、锡,都是不相干。可可的它数合该尽,走下山来,死在竹箭之上。小的即时取了它的夜明珠,告诉老猴。老猴又起一数,说道这中生数合该尽,小的数合该兴。小的夜明珠有此一段缘故。”
老爷道:“这缘故也巧。如今珠在哪里?”李海道:“彼时小的得了珠之时,拿在手里。老猴看见,哄小的说道:‘前面又是个大蟒来取命也!’小的吃他一哄,起头去看。老猴哄得小的起头去看,他就一手抢过夜明珠;一手抓开了小的腿肚子,一下子安在腿肚子里面。”老爷道:“这如今?”李海道:“这如今珠在皮肉之里,外面皮肉如故。”老爷道:“你取开暑袜儿看看。”李海即时取开来,众位老爷一看,果真是那只腿就像盏灯笼,光亮亮的。老爷道:“几时才取出来?”李海道:“那老猴说来,这珠直要回朝之日,面见万岁爷,方才取得。”老爷道:“迟早何如?”李海道:“老猴说来,小的是个小人,镇压这颗珠不起;除是见了万岁爷,方才取得。一迟一早,俱要伤害小的。”老爷道:“既如此,不消取它。”
王爷道:“虽在李海处,也是太白金星之意,彼此一同。”天师道:“今日到此,万事俱备。再不须多话,各人安静休养,以待进朝之日,面见万岁爷。”众位都说道:“天师之言有理。”各人安静休养,不过三日中间,旗牌官报说道:“不知哪里来的一个老道人,须发尽白,手里敲着木鱼,口里念着佛,满船上走过,不知是个甚么出处?小的们未敢擅便,特来禀知元帅。”元帅道:“不过是个化缘的,问他要甚么!叫军政司与他甚么就是,再不消到我这里来烦渎。”
蓝旗官得了将令,跑出来迎着道人,问说道:“你是个化缘的么?”道人不做声。旗牌官问道:“你化衣服么?”道人不做声。旗牌官问道:“你化斋饭么?”道人不做声。旗牌官问道:“你化道巾么?”道人不做声。旗牌官问道:“你化鞋袜么?”道人不做声。旗牌官问得不耐烦,不理他,由他去敲。由他去敲不至紧,日上还可,到了晚上,他还是这等敲。
中军帐两位元帅听着,明日早叫过旗牌官来,问说道:“昨日化缘道人,怎么不肯化缘与他?”旗牌官道:“问着他,他只不开口。”老爷道:“既不开口,怎么又在船上敲着木鱼?喜得这如今是个回船之日,若是出门之时,军令所在,也容得这等一个面生可疑之人罢?”旗牌官看见元帅话语来得紧,走将出去,扯着道人,往中军帐上只是跑,禀说道:“这道人面生可疑,伏乞元帅老爷详察!”元帅道:“那道人,你是哪里人氏?”道人道:“小道就是红江口人氏。”元帅道:“你姓甚么?”道人说道:“小道姓千百之百的百字。”元帅道:“你叫甚么名字?”道人说道:“只叫做百道人,并没有名字。”元帅道:“你到我船上做甚么?”道人说道:“小道无事不到老爷宝船上。”元帅道:“你有事,你就直讲罢。”道人说道:“元帅心上明白就是。”元帅道:“甚么明白?你不过是个化缘。我昨日已经吩咐旗牌官,凭你化甚么,着军政司化与你去。旗牌官说问你,你不做声。你既要化缘,怎么碍口饰羞得?”道人说道:“非是贫道不做声,旗牌官说的都不是,故此不好做声得。”元帅道:“旗牌官说的不是,你就明白说出来罢。”道人说道:“贫道的话告诉旗牌官不得。”元帅道:“你告诉我罢。”道人说道:“也告诉不得。”元帅道:“既告诉不得,你来这里怎么?”道人说道:“元帅自家心上明白就是。”元帅道:“心上明白是个混话,我哪里晓得?”道人又说道:“元帅自家心上明白就是。”一问,也说道:“元帅自家心上明白就是。”二问,也说道:“元帅自家心上明白就是。”三问、四问,他越发不作声。元帅急性起来,叫声:“旗牌官,撵他出去!”旗牌官一拥而来,一个撵,撵不动;二个撵,撵不动;加上三个、四个,也撵不动;就是十个、二十个,也撵不动。元帅道:“好道人,在那里撒赖么?”道人说道:“我岂是撒赖!我去自去,你怎么撵得我去?”元帅道:“既如此,你去罢。”道人拂衣而去,又是这等敲木鱼,又是这等念佛。元帅道:“这个泼道人这等可恶,叫旗牌官推他下水去罢。”元帅军令,谁敢有违?一班旗牌官你一推,我一送,把个道人活活的送下水里去了。旗牌官回复元帅,说道:“送道人下了水。”
道犹未了,道人恰好的站在背后。元帅道:“旗牌官敢吊谎么?”旗牌官道:“怎敢吊谎!明明白白送下水去,不知怎么又会上来?”元帅道:“这一定又是个变幻之术。”王爷道:“这样妖人,何不去请教天师作一长处。”老爷道:“纤疥之疾,何足挂怀!叫旗牌官再送他下水去就是。”军中无戏言,叫送他下水,哪个敢送他上岸?一会儿,一千旗牌官推的推,送的送,只指望仍前的送他下水,哪晓得这个道人有些古怪,偏然不动,就像钉钉了一般!
老爷大怒,骂说道:“无端贼道!说话又不明,送你又不去,你欺我们没刀么?杀你不死么?”道人说道:“元帅老爷息怒,贫道不是无因而至此,只是老爷一时想不起。”元帅道:“尽说得是些混话,有个甚么想不起?”道人说道:“你叫我去,我且去。你叫我下水,我且下水。只元帅想不起之时,贫道还要来相浼。”老爷道:“胡说!你且去。”道人说道:“我就去。”好个道人,说声“去”,果真就去。
去到船之上,又告诉旗牌官说道:“你们送我下水,不如我自家下水去罢。”旗牌官道:“你下去我看看。”一毂碌跳下水去,一毂碌跳上船来。站在船头上,众人去推他,偏推不动。一个不动,十个不动,百个也不动。偏是没人推他,他自家一毂碌又跳下水去,一毂碌又跳上船来。一班旗牌官不敢轻视于他,却回复元帅,把他跳下水,跳上船的事故,细说一遍。老爷道:“没有甚么法,待他再来”见我之时,我吩咐一声杀,你们一齐上,再不要论甚么前后,不要论甚么上下,乱刀乱砍,看他有甚么妙处。”
道犹未了,那道人又跑将进来,说道:“元帅老爷可曾想起来么?”元帅喝一声道:“杀!”元帅军令,谁敢有违。一班刀斧手一齐动手,你一刀,我一刀,刀便去得快,杀便杀得凶。只是道人不见在哪里,连人也不见,怎么杀得他?元帅吩咐住了刀,刚住了刀,一个道人又站在帐下。元帅又吩咐杀,又是一片刀响,一片杀,那道人又不见了。住了刀,那道人又站在面前。元帅道:“怪哉!怪哉!这等一个道人,淹不死,杀不死,你还是个甚么神通?”道人说道:“元帅老爷,你自家心上明白就是。”老爷道:“你只说个混乱,何不明白说将出来。”道人说道:“只求老爷想一想就是。”老爷道:“没有甚么想得。”王爷道:“终久不是结果,不如去请教天师。”
老爷没奈何,只得去请教天师,把前缘后故细说一遍。天师叫过道人来,问道:“你是哪里人?”道人说道:“小道是红江口人。”天师道:“你姓甚么?”道人说道:“小道姓千百之百的百字,姓百。”天师道:“你叫甚么名字。”道人说道:“并没有名字,就叫做百道人。”天师道:“你手里敲的甚么?”道人说道:“小道手里敲着是个木鱼。”天师道:“你口里念着甚么?”道人说道:“小道口里念着是佛。”天师点一点头,说道:“我认得你了。你何不明白说将出来,怎么只要元帅心上明白?”道人说道:“这原不是个口皮儿说的,原是个心上发的。故此小道不敢说,只求元帅老爷心上明白。”天师道:“你只该来寻我,怎么又寻元帅?”道人说道:“当时许便是天师,这如今行都是元帅。”
三宝老爷说道:“还是个甚么许?甚么行?天师大人指教一番罢。”天师笑一笑,说道:“这原是贫道身上一件事未完,今日却要经由元帅。”老爷道:“是个甚么未完?”天师道:“元帅就不记得当原日我和你兵过红江口,铁船也难走,江猪吹、海燕拂,云鸟、虾精张大爪,鲨鱼量人斗,白鳍趁波涛,吞舟鱼展首。日里蜃蛟争,夜有苍龙吼。苍龙吼,还有个猪婆龙在江边守。江边守,还有个白鳝成精天下少。这道人姓百,手里敲木鱼,口里念佛。百与白同,木鱼是个‘鱼’字,念佛是个‘善’字。‘鱼’字合‘善’字,却不还是个‘鳝’字,加上一个‘白’字,却不是个‘白鳝’两个字。”
老爷道:“原来这道人就是白鳝精!当原先出江之时,已经尽礼祭赛,怎么又是天师未完?”天师道:“元帅老爷,你却忘怀了,彼时是贫道设醮一坛,各水神俱已敌去,止有他神风凛凛,怪气腾腾,是贫道问他,还要另祭一坛么?他摇头说‘不是。’贫道问他,还要跟我们下海么?他摇头道‘不是’。贫道问他,还要封赠一个官职么?他点头点脑说道:‘是,是。’贫道彼时写一道敕与他,权封他为红江口白鳝大王,又许他回船之日,奏过当今圣上,讨过敕封,立个祠庙,永受万年香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却不是贫道的未完?”老爷道:“有此一段情由,咱学生想不起了。天师,你许他奏过圣上就是。”天师道:“今日回船候命,行止俱在元帅老爷,贫道未敢擅便,还要元帅老爷开口。”老爷道:“依天师所许,咱回朝之日,奏上万岁爷,讨过敕封,立所祠庙,永受万年香火。”
道犹未了,白鳝道人已经不见形影。只是各船上俱听见白道人临行之时,口里说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老爷晓得说道:“只这两句就说得好,庇国福民,聪明正直为神,不枉了天师这一段原意。”王爷都只说安静休养,等待进朝,哪晓得又吃白鳝大王生吵热吵,吵了这一场。
老爷道:“今后却是家门前,可保无事。”天师道:“进了朝门,见了万岁爷复了命,龙颜大悦,那时节才保无事。只这如今虽然是江,也还是水面上,不敢就道无事。”老爷道:“咱学生有个妙法,可保无事。”天师道:“有个甚么妙法?”老爷道:“朝廷洪福齐天,一呼一吸,百神嘿应;一动一静,百神呵护。咱学生把圣旨牌抬出来,安奉在船之脑额上,再有哪个鬼怪妖魔敢来作吵!”天师道:“这个话倒也讲得有理。只一件,鬼怪妖魔虽然不敢作吵,九江八河的圣神岂不来朝?”老爷道:“来朝是好事,终不然也要拒绝他?”天师道:“挨了诸神朝见,这就通得。”三宝老爷即时吩咐左右抬出圣旨牌,安奉在船额上。左右回复牌安奉已毕。天师道:“二位元帅却要备办参见水府诸神。”二位元帅心上还不十分准信,嘿嘿无言。须臾之顷,旗牌官报说道:“船头下一道红光烛天而起,红光里面闪出三位神道。”
毕竟不知是个甚么神道?且听下回分解。
第98回 水族各神圣来参 宗家三兄弟发圣
诗曰:
岸上花根总倒垂,水中花影几千枝。
一枝一影寒山里,野水野花清露时。
故国几年仍缙笏,异乡终日见旌旗。
凯歌声息连云起,水族诸神知未知?
却说旗牌官报道:“船头下一道红光烛天而起,红光里面涌出三位神道,都是朱衣象简,伟貌丰髯,口口声声叫说道山呼、山呼,万岁、万岁,小的们不知是个甚么神道,特来禀告元帅老爷得知。”三宝老爷原来抬出圣旨牌去,只指望鬼怪妖魔不来作吵,哪晓得又惊动了这等一班有名神道。听知得这一场凶报,没奈何,只得浼求天师,怎么着发他们回去。天师到底是个惯家,即说道:“二位元帅不要吃惊,我和你且坐到将台上,看他怎么来,却怎么回他去。”
果然是二位元帅、一位天师,坐在将台之上。只见三位神道朱衣象简,伟貌丰髯,声声叫道:“万岁!万岁!”天师问道:“三神朝谒,愿通姓名。”第一位说道:“小神洋子江上水府显灵至圣忠佐济江王之神。”第二位说道:“小神洋子江中水府显灵顺圣忠佐平江王之神。”第三位说道:“小神洋子江下水府显灵大圣忠佐通江王之神。”天师道:“三位水府何事到此。”三位水府说道:“圣旨在上,特来朝参。”天师道:“朝参已毕,请退。”三位水府应一声“是”,一拥而去。
道犹未了,船头下又是一道红光烛天而起,红光里面认出一位神道,又是朱衣象简,伟貌丰髯,口口声声道:“山呼万岁!”天师道:“来者何神?早通名姓。”其神道:“小神江渎广源顺济王楚屈原大夫是也。”天师道:“庙祀何处。”江神道:“江之源发于岷峨山下。小神之庙,立于成都府中。”天师道:“庙貌雄壮么?”江神道:“旧时庙貌卑浅不称,得宋文潞公重加修饰,焕然一新。”天师道:“文潞公何由到此?”江神道:“文潞公少时随其父越任蜀州幕官,道过成都府,晋谒小神之庙。是小神先一晚吩咐奉祀官等收拾停当,洒扫祠庭,候宰相到此。奉祀官得之于心,明日伺候,果见文潞公到。奉祀官接之甚勤,且引导细观画壁,且言祠庙废兴之故。文潞公大惊,说道:‘你这奉祀官何如此殷勤也?’奉祀官说道:‘夜来江渎灵神报说今日宰相下临。相公异日之宰相,不敢不敬。’文潞公笑一笑,说道:‘宰相非所望,但得宦游成都,当令庙貌一新,不至若此卑浅。’庆历中,文潞公果以枢密直知益州,听事之三日,谒小神庙,凄然有感,心上正在踌躇,忽前奉祀官叩头礼拜。文潞公叹一声,说道:‘事物兴废俱有数,人生何处不相逢。’昔年多谢殷勤,今日果然宦游也。’奉祀官说道:‘他日必为宰相,岂止官宦游我成都。’文潞公道:‘原我说来宰相非所望,只得宦游成都,当令庙貌一新。此言岂敢自食!’即时下令鸠材饬工,计新祠庙。甫下令之明日,江水大涨,漫山漫岭而来。涨头上推下十抱之木有数千百根,竟奔小神之庙而止。未几涨消。文潞公大喜,说道:‘天从人愿。’命工取之,充为庙材。物曲尽利,人官尽能,小神之庙遂雄壮甲于天下。这却不是庙貌旧时卑浅,得文潞公一新!”天师道:“你今日来此何干?”江神道:“圣旨在上,特来朝参。”天师道:“朝参已毕,请退。”江神应一声“是”,一拥而去。
道犹未了,船头下又是一道红光烛天而起。红光里面闪出一位神道,庞眉皎发,美髭髯,面如童少,博带峨冠,连声道:“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师道:“来者何神?早通名姓。”其神道:“小神九江八河之上灵通广济显应英佑侯姓萧名伯轩是也。”天师道:“尊神原来是太洋洲上萧老官人。后面是哪个?”萧公道:“后面是豚子萧祥叔。”天师道:“再后面是哪个?”萧公道:“再后面是小孙萧天任。”天师道:“都是同时得道么?”萧公道:“小神生于宋,得道于咸淳初年。”天师道:“尊神不消讲得,平生刚正自持,言笑不苟,美美恶恶,里闾咸为之质正,宋咸淳间为神。曾附童子,先事言祸福,动若发机。乡民相率朝谒,立庙于新淦之太洋洲,福泽一方,万代瞻仰。贫道附近在龙虎山,颇知颠末,只不知令嗣君几时得道?”萧公道:“豚子生于元至正中,仕为灵阳主簿。灵阳剧盗泼天王劫县库藏,逼勒县官,豚子不屈而死。上帝谓豚子生前忠正,死后刚方,命为神著于乡,乡人合祀于小神之庙。”天师道:“令孙几时得道?”萧公道:“小孙于洪武中,仕为白沟河巡检司巡检,死王事。上帝谓死虽非命,聪明正直,足以为神。目今尚水著闻。”天师道:“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为神也。可喜!可喜!”萧公道:“过承夸奖。”天师道:“尊神来此贵干?”萧公道:“圣旨在上,特来朝参。”天师道:“朝参已毕,请退。”萧公应声“是”,领着子和孙一拥而去。
去犹未了,只见船头下一道红光烛天而起,红光里面又闪出一位神道,浓眉虬髯,面如黑漆,纱帽圆领,皂靴角带,连声叫道:“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师道:“来者何神?早通名姓。”其神道:“小神姓晏名成仔,官拜平浪侯,本贯临江府清江镇人氏。”天师道:“原来是晏公都督大元帅。”晏公道:“小神忝居天师桑梓,但上下之分相悬,不及请益。”天师道:“尊神平生嫉恶如探汤,少不善,必面叱之。乡人起敬起畏,动辄曰:‘得无晏君知乎?’贫道平日敬恭之有素者,只不知尊神初仕居何官?”晏公道:“小神元初以人材所选入官,为文锦局堂长。元人暴虐,征求无厌。局官旧管供应宫锦,有机户濮二者,坐织染累,鬻二女、一子赔偿上官。小神怜其无辜,出俸资代之;不足,脱妻簪珥满其数。濮得爷子完聚,日夜焚香告天。上帝素重小神刚正廉谨,遂命为神。小神承上帝命,奄忽于官,家人初不之知也。小神死之日,即先畅驺导于里之旷野,峨冠博带,护呵甚严,里中人见之愕然,莫不称叹,说道:‘晏氏之子荣归故乡,人材官如此夸耀。’月余,小神舆榇而归,里中人且骇且疑。及至相语,则见之日,即小神官舍死之日也。里中人始惊异。家人启棺相视,棺中一无所有,乃知小神尸解为神,立庙祀之。厥后小神颇奉职于九江八河之上,无少差失云。”天师道:“久仰!久仰!今日到此,有何尊干?”晏公道:“因为宝船中有圣旨在外,故此特来朝参。”天师道:“朝参已毕,请回罢。”晏公应一声“是”,一拥而起。
言犹未了,船头下又是一道红光烛天而起。红光里面闪出一位神道,金盔金甲,耀眼争光。兼且人物长大,声响如雷,连声叫道:“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师道:“来者何神?早通名姓。”其神道:“小神姓风名天车,官拜沿江游奕神是也。”天师道:“你何处出身?”游奕神说道:“小神生于蜀之酆都。生下地来,有三只眼,一只观天,凡遇烈风暴雨,无不先知;一只观地,凡有桑田沧海,无不先知;一只观人,凡有吉凶祸福,无不先知。因小神观天、观地、观人无不先知,故此上帝授小神一个沿江游奕之职,专一报天上之风云,江河之变迁,人间之祸福。”天师道:“曾有何显应?”游奕神道:“宋丞相陈尧咨未遇之时,有远游,泊舟三山矶,先一日请谒,具告他来日午时有大风突至,舟行必覆,公宜避之,陈唯唯称谢。到明日,自朝至中,天清气朗,万里无云。舟人累请解缆,陈不许,舟人再三促之,陈说道:‘紧行,慢行,先行,只有许多路程,更待同行。’舟一时开发殆尽,片帆风饱,无限悠扬,舟人嗟叹不已。甫及午牌时候,忽然西北上一朵黑云渐渐而起,起到大顶上之时,大风暴至,折木飞沙,怒涛如山。同行舟收拾不及,不免沉溺之患,陈舟如故。舟人始信陈语,跽而致谢。陈心亦异小神之报,每欲谢无由。他日焦山下又见小神,陈揖小神近前致礼,问小神故。小神具告他是沿江游奕神,以公他日当做宰相,故奉告。陈说道:‘何以报德?’小神说道:‘贵人所至,百神理当接卫,不敢望报。但愿求《金光明经》一部,乘其力,稍可迁秩。’陈唯唯。这正叫做:君子一言重于九鼎。陈他日专遣人送三部《金光明经》,诣三山矶投之。小神原日只求一部,因得陈三部,连升三级,陈宰相得小神免一时沉舟之患,小神得陈宰相升平等数级之官。这一段情由,就是小神显应。”天师道:“今日到此何干?”游奕神说道:“因为宝船之上有圣旨在外,特来朝参。”天师道:“朝参已毕,请回罢。”游奕神应声“是”,天师又说道:“尊神且慢去,贫道还有一事相问。”游奕神说道:“有何事见教?”天师道:“你职掌游奕,可晓得朝廷么?”游奕神说道:“朝廷一动一静,神鬼护佑;一语一嘿,神鬼钦承。岂有不晓得之理?”天师道:“你既晓得,这如今万岁爷可在南京么?”游奕神说道:“在南京。”天师道:“前日有信,闻说道朝廷营建北京,有迁移之意,果是真么?”游奕神说道:“是真。万岁爷已曾御驾亲临北京城里,这如今又转南京来也。迁都之意已决,只还不曾启行。”天师道:“不曾启行,还是贫道们有缘。”游奕神拜辞而去。老爷道:“怎见得不曾启行还是有缘?”天师道:“便于复命,不是有缘何如?”
道犹未了,船头上一道黑烟烛天而起。老爷道:“黑烟起处,又是个甚么神道么?”天师道:“多谢元帅老爷照顾,今日中间抬出圣旨牌去,接待了这一日江河上有名神道。今番却又不是个神道,却又有些确气哩!”老爷道:“怎见得不是个神道?”天师道:“先前的神道,都是红光赤焰,瑞气祥烟,并没有些黑气,今番黑气冲天,一定是个妖魔鬼怪也。”
道犹未了,一声响,一道气,半边青,半边红,上拄天,下拄地,拦住在船头之下。元帅老爷吃了一慌,问说道:“这是甚么?”天师道:“这却古怪,是一段长虹。”老爷道:“这虹是些甚么出处?”天师道:“虹即蝀,阴阳交接之气,著于形色者。”王爷道:“古有美人虹,那是甚么出处?”天师道:“那是《异苑》上的话,说道古时有一夫一妇,家道贫穷,又值饥馑,食菜根而死,俱化成青红之气,直达斗牛之墟,故此名为美人虹。苏味道有一首诗可证?诗说道:
纡余带星渚,窈窕架天浔。
空因壮士见,还共美人沉。
逸势含良玉,神光藻瑞金。
独留长剑彩,终负昔贤心。”
三宝老爷说道:“蝀便是真的,还望天师收起它去才好。”天师道:“贫道不敢辞!”好天师,说一声“不敢辞”,已经手里捻着诀,一个诀打将去。天师的诀岂是等闲,尽是天神天将蜂拥一般去。一声响,早已不见了那条蝀,恰好散做一天重雾,伸手不见掌,起头不见人。老爷道:“这重雾又是个甚么出处?”天师道:“雾是山中子,船为水革及 鞋,苦没有甚么出处。”王爷道:“难道没有甚么出处?昔日黄帝与蚩尤对敌,九战不能胜。黄帝归于泰山,三日三夜,天雾冥冥。有一个妇人,人的头,鸟的身子。黄帝知其非凡,稽首再拜,伏不敢起。妇人说道:‘吾乃九天玄女是也。子欲何问,何不明言?’黄帝说道:‘小子欲万战万胜,万隐万匿,何术以能之么?’女人说道:‘从雾而战,万战万胜,从雾而隐,万隐万匿。’这岂不是个出处么?还有梁伏梃《早雾诗》一律为证:
水雾杂山烟,冥冥见晓天。
听猿方忖岫,闻獭始知川。
渔人惑澳浦,行舟迷沂沿。
日中氛霭尽,空水共澄鲜。”
三宝老爷说道:“蝀又散做一天重雾,都是些古怪,却怎么处他?”天师道:“还是贫道做他的对头。”好天师,说声“对头”,早已又是一个诀打将过去。一声响,那一天重雾,猛然间泼天大晴。船头之下,恰好又是一棵老松树,上没了枝,下没根脚,无长不长,无大不大,笔笔直站在帅字船前头。老爷道:“今番又变做一棵老松树,好恼人也!”王爷道:“大夫松是个贵物,怎么反恼人哩!”天师道:“难道松树就全是贵物?”王爷道:“有哪些不贵处?”天师道:“方山有野人出游,看见一个虬髯使者,衣异服,牵一百犬追迫而去。野人问说道:‘君居何处?去何速也?’使者说道:‘在下家居偃盖山。此犬恋家,不欲久外,故去速。’野人尾之,使者至一古松下而没。野人仰视古松,果仰偃如盖,却不知野人白犬之故。忽一老翁当前,野人问其故。老翁指古松说道:‘此非虬髯使者乎?白犬则其茯苓也。’野人大悟,知使者为古松之精。松树成精,岂是个贵物?”王爷道:“唐明皇遭禄山之变,銮舆西幸,时事可知矣!禁中枯松复生,枝叶葱菁,宛如新植者。落后肃宗果平内难,唐祚再兴,枯松呈祥,这岂不是贵物?”天师道:“天台有怪松,自盘根于宕穴之内,轮囷逼侧而上,身大数围,而高四五尺。磊砢然,蹙缩然,干不假枝,枝不假叶,有若龙挛虎跛,壮士囚缚之状,岂是个贵物?”王爷道:“庾颉叹和峤说道:‘和君森森如千尺松,虽磊砢多节,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岂不是个贵物?李德林有一律诗为证:
结根生上苑,擢秀迩华池。
岁寒无改色,年长有倒枝。
露自金盘洒,风从玉树吹。
寄言谢霜雪,真心自不移。”
三宝老爷说道:“二位再不消苦辩。只今日之间,一条长虹散为一天重雾;一天重雾,收为一棵古松,中间一定是个鬼怪妖魔,这等搬斗。似此搬斗之时,怎得行船?怎得复命万岁爷?”天师道:“元帅之言深有理,待贫道审问他一番,看他是个甚么缘故。”天师即时披发仗剑,踏罡步斗,念念聒聒。念了一会,聒了一回,提起剑,喝声道:“你是甚么妖魔?你是甚么鬼怪?敢拦我们去路么?你快快的先通姓名,后收孽障。少待迟延,我这里一剑飞来,断你两段!那时悔之,噬脐无及!”那棵松树果然有灵,一声响,一长长有千百丈长。天师喝声道:“唗!何必这等长!”那棵松树一声响,一大大有百十围之大。天师又喝声道:“唗!何必这等大。”那棵松树长又长,大又大,好怕人也。天师披着发,仗着剑,喝声道:“唗!你或是个人,就现出个人来;你或是个鬼,就现出个鬼来;你或是个物件,就现出物件来。你或是护送我们,就明白说我是护送;你或是要求祭祀,就明白说我要祭祀;你或是负屈含冤,就明白说我是负某屈、含某冤,要取某人命,要报某人仇。怎么这等只是不吐,起人之疑?”
天师这一席话,说得有头有绪,不怕你甚么人不耸听。那棵树果然的有灵有神,能大能小,一声响,一毂碌睡翻在水面上。天师吩咐旗牌官:“仔细看来,水面上睡着是个甚么物件?”旗牌官回复道:“是一条棕缆。”天师点一点头,说道:“原来是这个孽畜!也敢如此无礼么?”老爷道:“一条棕缆,怎是个孽畜?”天师道:“元帅老爷,你就忘怀了!我和你当原日出门之时,开船紧急,掉下了一条棕缆,今日中间成了气候,故此三番两次变幻成形,拦吾去路。”老爷道:“一条棕缆,怎么就有甚么气候?”天师道:“一粒粟能藏大干世界,一茎草能成十万雄兵,何况一条棕缆乎!”元帅道:“既如此,凡物都有气候么?”天师道:“此亦偶然耳,不可常。”
道犹未了,那棕缆在船头之下,一声响,划划刺刺,就如天崩地塌一般。天师提着七星宝剑,喝声道:“唗!你这孽畜还是得道成神?还是失道成鬼?快快的现将出来!”一声喝,狠是一剑。这一剑不至紧,天师只指望斩妖缚邪,哪晓得是个脱胎换骨!怎叫做脱胎换骨?那条缆早已断做了三节。断做了三节,笔笔直站起来,就是三个金甲神,头上金顶圆帽,身上金锁子甲,齐齐的朝着天师举一手,说道:“天师大人请了。”天师道:“你是何神?敢与我行礼。”三个金甲天神齐齐的说道:“小神们已受上帝敕命,在此为神。只不曾达知人王帝主,故此在这里伺候。”天师道:“你原是我船上一条棕缆,怎么上帝命你为神。”三个齐齐的说道:“原日委是一条棕缆,在天师船上出身,自从天师下海去后,小神兄弟三人在这洋子江上福国泽民,有大功于世,故此上帝命我等为神。”天师道:“你只是一条棕缆,怎么又是兄弟三人?”三个齐齐的说:“原本是一胞胎生下来,却是三兄弟,合之为一,分之则为三。”天师道:“你们既是为神,尊姓大表?”三个齐齐的说道:“因是棕缆,得姓为宗。因是兄弟三人,顺序儿排着去,故此就叫做宗一、宗二、宗三。”天师道:“上帝敕命为神,是何官职?”三个齐齐的说道:“兄弟三个俱授舍人之职。”天师道:“原来是宗一舍人、宗二舍人、宗三舍人。”三个齐齐的说道:“便是。”天师道:“既是这等有名有姓的神道,怎么变幻搬斗?”宗一道:“无以自见,借物栖神。”
天师道:“尊神在江上有甚么大功?”宗一舍人说道:“小神在金山脚下建立一功。”天师道:“甚么一功?”舍人道:“金山脚下有一个老鼋,这鼋却不是等闲之辈,他原是真武老爷座下龟、蛇二将交合而生者。蛇父、龟母生下他来,又不是个人形,又不是个物形,只是弹丸黑子之大,一点血珠儿。年深日久,长成一个鼋,贪着天下第一泉,故此住在金山脚下。前此之时,修行学好,每听金山寺中的长老呼唤,叫一声老鼋,即时浮出水面上,或投以馒首,或投以果食,口受之而去。呼之则来,叱之则去。寺僧以为戏具,取笑诸贵官长者,近来有五七十年。学好千日不足,学歹一日有余,动了淫杀之心,每每在江面上变成渡江小舸,故意沉溺害人性命,贪食血肉;又或风雨晦冥之夜,走上岸去,变成美妇人,迷惑良人家美少年。百般变幻,不可枚举。水府诸位神圣奏明玉帝,要驱除它,一时未便。却是小神抖擞精神,和它大杀了几阵。它有七七四十九变,小神变变都拿住它,却才驱除了它。驱除它却不除了这一害,救多少人的性命,得多少人的安稳,这却不是小神金山脚下建立一功?”
天师道:“这是一功。第二位舍人有甚么大功?”宗二舍人道:“小神在南京下新河草鞋夹建立一功。”天师道:“草鞋夹是甚么功?”舍人说道:“草鞋夹从古以来,有个精怪。甚么精怪?原是秦始皇朝里有个章亥,着实会走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里。是秦始皇着他走遍东西南北,量度中国有多少路程。他走到东海,断了草鞋子,就丢下一只草鞋在南京下新河,故此下新河有一所夹沟,叫做草鞋夹。那草鞋夹在那夹沟之中,年深日久,吸天地之戾气,受日月之余光,变成一个精怪。他这精怪不上岸,不变甚么形相,专一只在草鞋夹等待各盐船齐帮之时,他也变成一只盐船,和真的一般打扮,一般粉饰,一般人物,故意的杂在帮里。左一头拳,右一脑盖,把两边的船打翻了,他却就中取事,利人财宝,贪人血肉。这等一个精怪,害了多少人的性命?骗了多少人的财物?再没有人知觉。水府诸位神圣都说:‘大明皇帝当朝,宇宙一新之会,怎么容得这等一个精怪,在辇毂之下肆其毒恶?’计处商议要惩治于他,却是小神不自揣度,和他大杀几场。他虽然神通广大,变化无穷,终是邪不能胜正,假不能胜真,毕竟死在小神手里。这如今草鞋夹太平无事,却不是小神建立一功?”
天师道:“这也是一功。第三位舍人是甚么功?”宗三舍人说道:“小神也在南京上面蝶矶山建立一功。”天师道:“蝶矶山是甚么功?”舍人道:“蝶矶原是一个小山独立江心,矶上一穴,约有千百丈之深,穴里面有一条老蝶,如蛟龙之状。那老蝶出身又有些古怪,怎么古怪?他原是西番一个波斯胡南朝进宝,行至江上,误吞一珠,那颗珠在肚子里发作,发作得波斯胡只是口渴,只是要水吃,盆来盆尽,钵来钵尽,不足以充欲。叫两个随行者抬到江边,低着头就着水,只说好吃一个饱。哪晓得那个波斯吃饱了水,一毂碌撺到水里去了!撺到水里去不至紧,变成一个物件,说他像蛇,没有这等鳞甲;说他像龙,又没有那副头角。像蛇不是蛇,像龙不是龙,原来就叫做蝶。蝶即蛟龙之类,故此那个矶头得名为蝶矶。蝶性最毒,专一在江上使风作浪,驾雾腾云,上下商船,甚不方便。是小神略施小计,即时收服了它,放在穴里,虽不害它性命,却不许它在外面维持。这如今洋子江心舟船稳载,这却不是小神一功?” 天师道:“这是一功。三位舍人果然是除国之蠹,有护国之功;除民之害,有泽民之功。上帝敕命为神,理当如此。”
三位舍人齐说道:“小神兄弟虽蒙上帝敕命,却不曾受知人王帝主,故此在这里伺候天师,相烦天师转达。”天师道:“三位既有此大功,贫道即当奏上,请回罢。”三位说道:“既蒙天师允诺,小神兄弟奉承一帆风,管教今夜到南京,明早进朝复命。”
毕竟不知这一帆风果否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99回 元帅鞠躬复朝命 元帅献上各宝贝
诗曰:
将军曾此誉时髦,唱凯英风拂锦袍。
八表顺时惊雨露,四溟随剑息波涛。
手扶北极鸿图永,云卷长天圣日高。
未会汉家青史上,韩彭何处有功劳?
却说三位舍人说道:“既蒙天师允诺,小神兄弟们奉承一帆风,管教今日晚上到南京,明早进朝复命。”道犹未了,三位舍人一拥而去。果真的时来风送滕王阁,行了一夜船,到了五更将近,蓝旗官报道:“大小宝船已经到了南京,收住在下关草鞋夹一带,禀知二位元帅进城复命。”三宝老爷一跃而起,说道:“今日却也到了南京,这五七年间好担心也。”即时传令,着大小将官收拾各国进贡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