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先生集 - 第 53 页/共 69 页
礼王者受命,为太祖以下五庙,而迭毁。毁庙之主,藏之太祖之庙。五年而再殷祭,则毁庙未毁庙之主,合食于太祖。父为昭,而子为穆,孙又为昭。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而以祖配之。以其始受命而王,故尊以配天。而不为立庙,亲尽也。太祖以下五庙,则亲尽迭毁,示有终也。汉之祖庙,至元始之际,大礼未备。贡禹始发之。韦玄成已议罢郡国庙,又本礼经所云,而建议如此。惟独以高帝为太祖之庙,而孝文以后,皆以承后属尽宜毁。故许嘉、刘向更议以文、武皆为宗。汉二百年间,祖庙无准。贾生通达,不着宣室之对;刘向博惟,附会家人之语。玄成能依古义,至一代之大法,论者犹疑其五庙七庙庙数之殊,然其所考据亦正矣。
自秦用商君之法,开阡陌,除井田之制。汉初不为限制。累世承平,豪富吏民,赀数巨万,而贫弱愈困。故董仲舒欲稍近古,限民名田,以塞兼并之路。师丹言古之圣王,莫不设井田,然后可致太平。今未可详,请略为限。武帝方事四夷,内兴功利,宜未及此。而丁傅、董贤,隆贵用事,诏书虽下,亦寝不行。然至后魏孝文独用李安世均田之法,则仲舒、师丹之说其果泥乎?后之有天下者,能知此意,则井田虽未可复,而均田之法亦可少仿也。
自齐用管子之术,正盐筴,敛山泽之利。汉初以属少府。武帝用东廓咸阳、孔仅筦其利,郡国多不便。昭帝始诏贤良文学之士,问民所疾苦、教化之要。九江祝生等抗言,皆愿罢盐铁酒榷均输,毋与天下争利,示以俭约。而桑弘羊独以为国家大业,所以制四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安边足用之本,竟不果罢。自此迄于永平,寻罢寻复。然后魏宣武尝采甄琛弛禁之表,则贤良文学之议其果迂乎?后之有天下者,能知此意,则盐筴虽未可废,而取利之法亦不当甚密也。
汉自袭秦正朔,晦朔月见,弦望满亏多非是。张苍明习历,而仍水德之谬;公孙臣建改朔,而信黄龙之诞;百年历纪之废甚矣。司马迁、倪宽等,始谓帝王创业,改制不复用传序,则今夏时也。三代之统,绝而不序。请定考天地四时之极,则顺阴阳,以定大明之制,为万世则。于是招致方土唐都,分其天部,洛下闳运筭转历,然后日辰之度与夏正同。昔孔子论为邦,言「行夏之时」,马迁之议,实本于此。此古今治历者之不能易也。
汉自武帝塞瓠子,其后河复数决,大为东郡害。平当领河堤,奏贾让之策;桓谭典羣议,集关并、韩牧、王横之论。一代治河之说备矣。贾让谓:古者立国居民,疆理土地,必遗川泽之分,度水势之所不及。大川无防,小水得入;陂障卑下,以为污泽;使水有所休息。因欲徙冀州之民当水冲者,决黎阳遮害亭,放河使北入海。河西薄大山,东薄金堤,势不能复远泛滥。让之此策,视诸说最高。昔大禹治洪水,惟顺水之道,此古今治河者之所当知也。
夫中国之御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非以极兵势也,诚尽谋而已。西羗之反,朝廷发兵及屯田者六万人。酒泉太守辛武贤,欲分兵并出张掖、酒泉,合击??干幵。赵充国独以为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即据前险,守浚阨,必有伤危之忧。独欲捐??干幵之罪,先行先零之诛以震动之。方是时,公卿议者不同。而充国独守便宜,玺书切责,坚不为动。卒不烦兵而自解散诸羗,罢骑兵,留屯田,以待其敝。大抵西羗之反,其萌在于解仇。充国急赴??干幵之约,使先零不得先其约,此所以坐而得胜弄也。故制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之要,若使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得缔其交,非中国之利也。
汉自单于入朝,加赐皆倍于黄龙时。既自以亲好,愿保塞上谷以西至炖煌,请罢边备塞,以休天子人民。时羣臣以为便。而侯应以为北边塞至辽东,外有阴山,东西千里,草木茂盛。本冒顿依阻其中,来出为寇。至武帝斥夺此地,攘之于幕北,设屯戍以守之。如罢备边戍卒,示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之大利。夫雁海、龙堆,天之所以纪华夏也;炎方朔漠,地之所以限内外也。国家苟与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共地利,而无藩篱之限,则中国坐而受其困。由此言之,中国之要害,所当固守而不可失也。
夫郊祀、宗庙、井田、盐铁、历律、河渠、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狄举汉之大事,而崇论竑议,槩具于此。今庙堂方有郊社宗庙之议,而天下田赋未均,监课折阅,历纪渐差授时之度,徐沛岁有治河之役,兀良哈之属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翻为外应,受降城之故地,弃为虏【虏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巢,则此数者正今日之所宜考。毋谓汉卑而不足法,因是,而亦可以略追三代之遗文古义。所谓法后王者,谓此也。
问:六经之教,未尝专以仁为言,至论语一书,孔门之论仁始详。今观孔子之答问者数矣,而皆不同,何欤?夫若然者,则仁宜可以人人而至也。然孔子之所许者盖鲜矣。当时惟称颜子「三月不违」。若仲弓、冉有、子贡、公西华,门人之高第,令尹子文、陈文子,春秋之贤大夫,孔子概称之,而独不许以仁。顾惟于微子、箕子、比干而谓之「三仁」。于伯夷、叔齐而称为「得仁」。至管夷吾伯者之佐,而亦曰「如其仁」。抑又何欤?夫以仁之难造如此,而又谓博施济众,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则仁与圣犹有等欤?后之学者,皆以为孔子未尝言仁,而特与弟子言其用功之方耳。其果然欤?如此,则果何以谓之仁乎?士人自知学,即读论语,而不求其意,祗见诸说之纷纷,而无所取衷也。兹欲会而通之,必有至当不易之论。试言其大旨,以观自得之学。
甚矣,仁之难言也!非言之难,而体会之难。能体会之而自得之于心,则能以其所不同,而求其所同,以其所言,而知其所不言。虽圣人之于学者,随人异施,不可以一端求;会而通之,而至精至粹之理,一而已矣。夫惟天下之论仁者,病于不能自得之于心,而徒言之求,是以若彼其纷纷而不一也。执事发策,以孔子之言仁为问,欲观学者自得之学,愚生何知焉?虽然,论语一书,童而习之,敢不抚拾以对!
昔孔子传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道,志欲有所为于天下,而时不能用。退而追述三代之礼乐,序诗、书、易、春秋,以备王道,成六艺。夫子自以为教天下如此尽矣。夫子既没,而门人记其微言,以为论语。顾若稍不尽同于前古圣人者,盖其平日独以仁之一言为教,则皆先圣人之所未尝数数然者。虽其孙子思传之,亦不尽用其说。孟子稍稍言之,而复以仁义对举,又非若夫子当时之独指而专言之也。
盖尝思之:夫子以仁圣并称,而又有仁人之号,则其所谓仁者,夫亦以其人品之至精至粹而已矣。夫如是,故以仁圣并言之。而当时学者,虽其才器不同,而其学于圣人,固其志举欲造于至精至粹之地。是以诸子之问仁特详,而夫子之告之不一,要其因才成就,而使之造于至精至粹之地者,则一而已矣。世之君子,见诸子之问,而夫子告之其不同如此,遂疑其所谓仁者,支离而难合,散漫而不可求,而不知其所以至之者一也。
惟其才器不同,引而进之各异。譬之于水,其可以导之于江者,引之以至于江;导之于河者,引之以至于河;导之为淮、汉者,引之以至于淮、汉。及其不已而至于海,一也。夫子之门,颜子、仲弓、子贡、子张、樊迟、司马牛,人见其皆入闻夫子之道,而不知其才器相去远矣。然夫子皆不逆之,随人以为之成就,使此数子者能遵其教,而莫不可至于仁。是乃夫子之善教也。使是数子者,夫子独举其一而皆告之,是使樊迟而欲为颜子,夫子必不若是之诬也。
然而此数子者,亦皆可至于至精至粹之地者,何也?若孟子之所谓「伯夷圣之清,伊尹圣之任,柳下惠圣之和,孔子圣之时」也。伯夷、伊尹、柳下惠,夫岂方于孔子?顾谓之圣,则亦造于至精至粹之地而全矣。譬之于玉,为玫为瑰为琳为珉之不同,而追琢之成器一也。故夫子于微子、箕子、比干、伯夷、叔齐而皆谓之仁,岂可同哉?管夷吾者,能以功利之术使诸侯归齐,而不能勉其君至王也。而以为「如其仁」,管仲之仁,岂又与微子诸人可同日论哉?夫子之门人,可与语圣人者惟颜子,与夫子皆步皆趋皆言皆辨皆驰矣,而独所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未能与化为一石。然亦已进于仁矣。夫子以「用之则行,含之则藏」,与之同其出处,则所谓「克己复礼」者,盖以有天下之事告之,故以为「天下归仁」也。若仲弓,出门使民,而至于邦家无怨,则南面诸侯之任而已。颜子与仲弓,同居德行,而相远如此,其为仁者不同如此,而况子贡以下哉?子贡之聘于诸侯,所以有大夫士之交也。子张之问政,所以言「恭、宽、信、敏、惠」也。樊迟之不知礼义信以成德,所以言先难后获也。司马牛多言而躁,所以言讱言也。然于是数者而进之,岂不亦皆至于仁哉?夫人之才器有大小,至于至精至粹之地为难。故孟子以伯夷、伊尹、柳下惠为圣,而夫子亦以微子、箕子、比干、伯夷、叔齐为仁;夫子之所谓仁,孟子之所谓圣也。然数子者,夫子告之则如此,而造而至之实难。故虽果如子路,艺如冉有,不佞如雍,礼仪如赤,使之治国家,理人民,立朝着,夫子皆许之,而不许以仁。以其至于至精至粹之地为难也。当时之大夫,忠如子文,清如文子,使之事伯朝,去乱国,夫子皆许之,而不许以仁。以其至于至精至粹之地为难也。若夷、齐让国逃隐。微子、箕子、比干之或去或奴或死,积仁洁行,以自靖自献于先王,岂不至于至精至粹之地哉?管子者,圣人盖未之许,若曰其于仁者之功,特如之而已。然则是数子者,夫子特进之而已,终莫能至也。
夫仁之精微,与圣同极。而他日子贡问博施济众,乃以为何事于仁,而必以圣当之。似若夫子之优圣而劣仁;而不知其意盖以为博施济众者,圣人身外之事业,立人达人者,仁者切己之实功。子贡未可骤以唐、虞之事许之,亦勉以忠恕而已矣。故曰:「赐也,非尔所及也。」虽然,夫子之于仁也,岂终日为学者渎言之如此,盖皆因其有问,随其人而告之,孟子之所谓答问者也。当时高弟弟子,如颜子之外,曾子未尝问仁,而一贯之唯,岂不亦谓之仁哉?
而后之儒者,又谓夫子平日盖未尝言仁也,特言其所以为仁者而已。然则夫子之论仁,当见于何书?曰:夫子于系易曰:「大哉干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又曰:「元者,善之长也。」此夫子之所谓仁者也。虽然,夫子岂有隐哉?凡平日之所以问答者,皆此理也。宋张敬夫尝类聚夫子之论仁,以为洙泗言仁录。朱子不取,谓圣人之言,随其所在,皆有至理,不当区区以言语类求之。可谓得其旨矣。后之学者,去圣愈远,其尊圣人为太过。至或舍其终日应用,与所以进德修业之实,而欲于虚空想像之中,求所谓仁者而名状之。夫天下皆知佛、老为空虚之说以惑世。而后之儒者,不求切实之功,舍夫子之所谓仁,而于空虚想象之中求所谓仁,此亦何以异于佛、老之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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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别集卷之二下 应制策
浙省策问对二道
问:今之浙省,古会稽并鄣郡之境。儒林之盛,着于前史。古未暇论。自洛学浸被东南,而浙士有亲及程氏之门,与受业于其门人者,其人果可称欤?朱子集诸儒之大成,陆子静崛起江右,二家门人传受之绪,其可述欤?其与朱子并时而起者,果亦有闻于道欤?其能纂述朱氏之学,亦有可言欤?其以文章名世者,于道亦有所得欤?诸士子生长斯地,景行先哲久矣。愿相与论之。
执事先生以浙中道学之传,下问承学;顾愚非其人,何敢与闻于斯?然古者祀先圣先师于学,所谓先师,即其国之贤者,明有所向仰也。浙之诸君子,愚生亦窃识之矣。昔楚威王有问于莫敖子华,子华对以楚之先令尹子文,以至蒙谷五臣之事,楚王太息,嘉其能善语其国之故。吾浙之儒者,所谓齐、鲁诸儒于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敢无述焉?
盖尝谓士之所以自成者。莫贵于学;学莫贵于闻道。知所以求道矣,而后知其所以为学;知其所以为学矣,而后能有以自成。其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难也。秦、汉以下,其经学文章,功业节行,称于天下,代不乏人。而大要归于不知道,而以气质用事,故其所就,不论庶几于三代。盖千五百年,而宋河南程氏起而绍明之,其泽流被于闽、粤间,此朱子所由以得其传者也。至于两浙,又河、洛、闽、粤所渐被者也。然程子之门,惟游、杨、谢号称高第弟子。而吾浙之士及门者,周行己能发明中庸之道,浙中始知有伊洛之学。而刘安节、戴述知求成己之方,以文行推重。而元承天资近道,敏于问学。此门人之尤章著者也。自龟山载道东南,学者多从之游,而宋之才能得程氏正脉。榆樗推明中庸、大学、论语之旨。王师愈从受易论。朱子称其有本有文,德望为东州之冠。此受业于程氏之门人者也。自罗从彦从学于龟山,再传而为李侗,侗授之朱子,学者以为程氏正宗。陆九渊起于江西,超然有得于孟子「先立乎其大者」之旨。二家议论,初有不合。其全体大用之盛,皆能不谬于圣人。其学皆行于浙中。
辅广、徐侨初事吕祖谦,后从朱子。伪学之禁,学者解散,广不为动,而五经解、诗童子问多所发明。侨以朱子之书满天下,不过割裂掇拾以为进取之资,求其专精笃实,能得其所以言者盖鲜。其学一以真实践履为本。叶味道对策,率本程子,告人主以帝王传心之要。然朱子门人黄干为最着。何基师事干,得闻渊源之义。王栢捐去俗学,从何基,基告以立志居敬之旨。金履祥事王栢,从登何基之门。论者以为基之清介纯实似尹和靖,栢之高明刚正似谢上蔡,而履祥亲得之二氏,而并充于己者也。其后许谦学于履祥,其学益振。及门之士,著录者千余人。自基以下,学者所谓婺之四先生,以为朱子之正适者也。
子静之门人,则杨简笃学力行,为治设施,皆可为后世法。清明高远,人所不及。而袁燮端粹专精,每言人心与天地一本,能精思慎守,则与天地相似。舒磷刻苦磨励,改过迁善。沈焕人品高明,不苟自恕。朱子尝言与子静学者游,往往令人自得。盖浙中尤尊陆氏之学,而慈湖其倡也。二家门人相传之绪,于婺之四先生,四明之杨氏,可谓光明俊伟,能绍其传者矣。虽末流门户各异,而朱子所谓子静平日所以自任,欲身率学者一于天理,而不以一毫人欲杂于其间者,其为敻出千古,不可诬也。
今推原程子之学,自龟山至于朱子,朱子之后,为婺之四先生。象山之学,虽行于江西,而慈湖为最着。则伊洛、闽、粤、江西之学,岂复有盛于吾浙中者哉?虞集有云:汝南周氏,继颜子之绝学,传之程伯淳氏。而正叔氏又深有取于曾子之学,以成己而教人。而张子厚氏,又多得于孟子者也。颜、曾之学,均出于夫子,岂有异哉?因其姿之所及,而用力有不同焉者耳。然则所谓道统者,其可妄议哉?此可以为二家传授之定论也。
吕东莱以关、洛为宗,变化气质,其所讲画,将以开物成务。陈傅良于古人经制冶法,讨论精博。陈亮才气高迈,心存经济。王袆以为考亭朱子集诸儒之大成,而广汉张子、东莱吕子皆同心勠力,以闲先圣之道.而当其时,江西有易简之学,永嘉有经制之学,永康有事功之学,虽其为说不能有同,而要皆不诡于道者,岂不皆可谓圣贤之学矣乎?此与朱子并时而起,皆有得于道者也。至于项安世、黄震、方逢时、史伯璇之徒,无虑数十人,皆发明朱子之道者也。至于以文章名世,如黄溍、吴师道、吴莱、柳贯皆为一代之儒宗。而贯与师道,皆学于许文懿公。而文献公嶷然独任斯文之重,见诸论著,一本乎六艺以羽翼圣道,谓文辞必原于学术,揆之圣贤之道无媿也。宋景濂实出文献公之门,遂为本朝文字之宗。而国初设礼贤馆,景濂与丽水叶琛、龙泉章溢,浙右儒者皆在焉。国朝崇尚理学,实于是始。则今日论先正之有功于斯道者,岂可分道学、文艺为二科哉?
抑士之相与为斯学者,非苟为名也,欲以明道也。故天下贵之。道苟明,施之于世,特举而措之耳。宋之君子不能大有为于世,盖天命不欲兴三代之治,而世莫能究其用也。而景濂独谓诸儒后先相继,推明阐抉,疏辟扶持,理无不章,事无不格,虽圣贤复生于后世,无以加矣;卒未有能繇其说而大有为于天下,以为其有志者鲜也。夫岂尽然耶?愚生特于浙中道学之传,敢因明问及之。而道统之传,尚未之悉也。伏惟进教焉。
问:禹之迹远矣。尚书独载九州岛所至,盖已周四海之外。而昔人乃云,禹治水,益主记异物,海外山表,无远不至,以所闻见,作山海经,非禹行远,不能造也。及学者言禹事,多奇怪。史称禹盖会诸侯江南,计功会稽。及杜元凯注左传,以涂山在寿春。会稽与涂山,岂二事欤?会稽固今浙江之境也。至少康封其庶子于此,以奉禹祀,号为于越。由此越世世为君王矣。果真禹之遣烈耶?入其地,有覩河、洛而兴思者。诸士子者越产,必知其国之故。请言之。
昔之圣人,开辟宇宙,以济生人,万世之下,皆仰赖其功德而思慕之。况禹治水,造地平天,成万世永赖之功,而含气之属,虽在四海之外,犹知慕之,况当时会羣后之地,子孙封守之国,有不知诵述之者乎?夫人之景慕,有同地而知思之者矣;有百里之外而思之者矣;有数千里之外而思之者矣;是其人之德之相去之远也。虽然,以其人足为数千里之外思之,而又同地,则其思之何如也!昔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三河,天下之中,帝王之迹多在焉。后世之人,考寻其故,纪载其事,惟恐失之。太史公西至崆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至长老皆各称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又南登庐山,观禹迹九江,遂至于会稽,上姑苏,望五湖,东窥洛汭、大邳,逆河行淮、泗、济、漯、洛渠,西瞻蜀之岷山及离碓,北自龙门至于朔方。壮哉,子长之游,其所感慨有余思矣。宜其为书能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成一家之言也。
夫唐虞尧舜之处,今去之数千载,而天下之人皆能识之,以其功德之盛,利天下于无穷也。则夫远观圣人之地者,虽数千载,宜不能无感也。自黄帝以来,帝王莫不有都。轩辕之都涿鹿,颛顼之都帝丘,高辛之都偃师,帝尧之都平阳,帝舜之都蒲阪;禹兴于西羗,汤起于亳,周之王也以丰、镐。而黄帝披山通道,未常宁居。东自岱宗,北逐獯鬻,西至崆峒,南登熊湘,往往无常处。及尚书载舜「五载一巡狩」,至周犹因之。则三代天子,其游常徧于五岳矣。苍梧、九疑之间,纪舜之迹尤着。历世久远,而前古圣人之迹具在,而帝王世纪、皇览之书,其述备矣。
禹受治水之命,披九山,通九泽,决九河,定九州岛,行迹所至,盖周四海之外。而世之论者,乃以为山海经皆禹之所亲至,而纪述之。以为东至转木、日出、九津、青羗之野,攒树之所,捪天之山,鸟谷、青山之乡,穷发、带方之国;南至交趾、孙濮、续樠之域,丹栗、沸水之际,南族、黄支之堵,不死之望;西过三危之阨,巫山之下,饮露之民,奇肱之国;北至大正之谷,夏海之穷,祝栗之界,禺疆之里,积水、积石之山:此皆荒诞不可稽考。张骞之穷河源,班勇之记西域,不能覩也。太抵上古久远,故作者不经之论多托之,而学者言禹事尤奇怪。羽渊之龙纪其父,石纽之生本其初,台桑之合着其配,观河伯而受括地,见六子而获玉匮,得黑书于临朐,覩绿字于浊水,桐栢有鬼神之书,宛委出五符之要,秦薮着阳行之迹,应龙有尾画之诡,其荒唐不根甚矣。而屈子犹勤其问,郭璞直信其真。不知洪范锡禹九畴,禹乃取其阴阳之数,自一至九之序耳。岂实有神人为之手授乎?惟会稽之会,虽不载于书,而经、传犹有所据。盖禹会诸侯,江南计功,非五载巡狩之常典也。传称禹望九山之南苑、宛中者,则意在此久矣。故为是非常之会也。而禹之事终于此,故百姓哀慕之至今。而左传:「会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杜预以为涂山在寿春北。郦道元以禹会诸侯,防风氏后至,禹杀之。王肃家语,涂山有会稽之名。则杜预之说非矣。而罗泌路史,乃谓致羣臣于钟山。晋灼言:「会稽茅山。」故越绝春秋言:「禹登茅山,朝羣臣,乃更名会稽。今会稽有禹村墟也。」又云:「禹捄水,至大越,上茅山。」今会稽在越中,而防风氏之国在今武康。则会稽亦非茅山矣。禹之会羣臣,非今之所谓会稽乎?然云至大越而上茅山,岂今之会稽即古之名茅山,而非建康之茅山也?吴录云:「本名茅山,一名覆釜。」盖禹改之为今名也。括地志云:「石箐山,一名玉笋,又名宛委山,即会稽一峯也。在今会稽县之东。」而太史公言:「上会稽,探禹穴。」所谓禹穴,即在会稽山中。而近世解者,乃旷绝数千里而取巴蜀之禹穴,亦误矣。
禹既终于会稽,故会稽之人思之。是以少康封其庶子于此,以奉守禹之祀,号为于越。此越之有国所以始也。然传至十数,而中间国绝,民复幸而君之,是为瓯越、东越。故越北界有御儿乡。万岁历之说,其事亦颇怪。盖越人之慕思禹,而欲得其子孙之为君如此。其后勾践为王,而与吴战;夫椒之败,保栖会稽。得范蠡、大夫种为之臣,乘夫差之骄,黄池之会,以兵袭其国都,卒复栖吴王于姑苏之山。故春秋「于越入吴」。当是时,越小国,几霸天下。越垂绝而复兴者,亦以越人之慕思禹而欲其子孙之不亡如此。其后王子搜患为君,而逃乎丹穴。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之丹穴,即禹穴也。方吴、越之战,迎之檇李,败之姑苏,败之夫椒,栖之甬东。檇李,即嘉兴之醉李城也;夫椒,即太湖椒山也;甬东,即勾章之东海中洲也。后数世,王无疆为楚所灭,尽取故吴地至浙江,越以此散。诸族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于南海上。盖越人之慕思禹,虽败散,而犹戴之为王为君也。南海,今台州之南海也。无疆之长子后去琅琊,其次子蹄守欧余之阳,犹受楚封焉。无诸保泉山,汉立为闽越王。其季余善,与孙摇,又以海东隅地称王。号三越。其地犹在今会稽之域。则虽至汉世,而越人之慕思禹而犹戴之为君也。
太史公序越事,盖反复叹禹之功大矣,涤九川,定九州岛,至于今诸夏乂安。乃苗裔勾践,苦身焦思,终灭强国,北观兵中国;而推称禹之遗烈。其论东越列传,则谓越虽蛮夷,其先岂尝有大功于民哉,何其久也!历数代常为君王,勾践一战称伯,至余善灭国而其苗裔繇王居股等,犹尚封为万户侯,由此知越世世为公侯矣;而又叹禹之余烈。盖越之世祀,视三代之后最为久长,实以神禹治水之功在万世,子长之论,不可诬也。
愚生生长越中,览临安之胜,观钱塘之江潮,思宋建炎百五十年都会之盛,每慨然太息。况思禹之绩,有吾其为鱼之叹乎?承明问,敢述所闻。要之其所怀者远矣,非夸胥巨之多闻,子产之博物也。谨对。
河南策问对二道
问:古之君子,因时会,竭忠谠,建竑论,卓然有称于世,纪诸史传多矣。今不暇槩举,姑取其最著者,与诸士子论之。或举世共称,而不无疵议;或一时救弊,而未为通方;或言可经常,而足以行之后代;或意义深远,可为世主法诫者。夫通达国体矣,而其学出于申、商;潜心大业矣,而其术流于灾异。经明少双者,被阿谀之讥;然其言可废欤?博物洽闻者,泥五行之传;然亦有可采欤?语当世理乱,晁错之徒不能过;其果然欤?志在献替,其所论辨通见政体,可备述欤?至于竭诚奉国,而理归切要,儗之政论为孰是?论谏本仁义,而炳若丹青,平生力学所得,而为世龟鉴,方之申鉴孰优?夫学者称道古昔,所以规摹当世也。数子之书繁矣。抑可以撷取一二,足以为警诫而备世务者。庶几于魏相条陈晁、董之对,苏轼进读陆贽之言,用以观经世之学。
论天下之士,非才不足以达当世之务,非识不足以周事物之情,非诚不足以摅献纳之忠。务不达,则其几莫能中也;情不周,则其致莫能极也;忠不摅,则矫激以沽名,怀隐而多避,狥私而少公,怯懦而不尽,其言莫能信也。甚矣,人臣之于君,于其得言之时,亦莫不有言,而尝失之是三者。猖狂叫号,以自试于万乘之前而不自度,且以售其欺冒之奸,「故井鼃不可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语于道者,束于教也。」持寸梃以撞万钧之钟,必不振矣。世之说者曰:谏之道,天下之难为。欲以观其所易,而闲其所难,然后上下恬然而雍睦。又以为臣能谏,而必能使君之纳谏,而后为能谏之臣。此与韩非之说而忧其不合者,何以异?是皆惧撄人主之逆鳞,而天下无忠义之言矣。要之君子遭时遘会,立人之朝,其才足以达是,其识足以周是,其忍不为明主言之?故知而不言,言而不尽者,非所以立人之朝者也。是所谓谓吾君之不能为尧、舜者也。执事发策,举前代之论谏者以为问。
夫一世之君,则一世之臣不知其几也。当时陈说者盖多矣,而史之所载,彰彭者仅是。以史之所载,累而积之盖多矣;而执事所举者又仅是。虽然,言而中其几,极其致,而忠诚足以感移人主,垂法后世者,又少也。如执事之所举,皆其人也。
夫谓举世共称,不无疵议者,岂不以贾谊通达国体而出于申、商;董仲舒潜心大业而流于灾异;匡衡被阿谀之讥,刘向泥五行之传乎?汉高祖时,同姓寡少,尊王子弟,大启九国,诸侯王僭拟逾制,匈奴数盗边。贾谊陈治安之策,皆当世切务。而或谓其明申、商之学者,独以论诸侯王宜用权势法制耳。然众建诸侯,实事之皆然也,与晁错削七国异矣。本三代之所以长久,谓天下之命,悬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蚤谕教与选左右,教得而左右正,太子正矣。或谓谊与晁错皆明申、韩。而错则以人主之所以尊显,功名扬于后世者,以知术数也,而以术数教太子。若保傅之篇,使后世知三代教太子法者,谊启之也。岂可与错同论乎?汉初,制度疏阔。谊欲改正朔,易服色,正官名,兴礼乐。谓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而德泽洽,秦置天下于法令刑罚而德泽无一有;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夫刀笔筐箧之间,非徒汉事然也,虽后至今数千年如此矣。刘向称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伊、管未能远过。可不谓然乎?
武帝举贤良文学之士,仲舒以贤良对策,皆傅经义,本天道。曰:「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故圣人法天以立道。天地之性人为贵,知自贵于物。」又曰:「勉强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勉强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此孔氏之遗言,七十子之后莫能述也。论圣王之礼乐教化,欲令当世人主改弦而更张之,与贾生之旨不异,而仲舒之渊源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