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堂文集 - 第 32 页/共 36 页
素面新妆似汉宫,沈香亭北露华中。流苏隐约偏宜月,楼阁晶莹石碍风。尽日琼英迷粉蝶,有人玉貌斗惊鸿。镜台酣尽流霞酒,未借潮痕一捻江。
解语何愁国便倾,搓酥滴粉不胜情。全饶芍药三分碧,先占芙蓉一段清。素手折来争绰约,红颜簪处更分明。记曾资福寺中见,未信盘盂玉琢成。
释恨春风见此花,水晶屏外一枝斜。天香沁骨都成玉,月脸呈春不泛霞。兴庆池头人倚槛,善和坊里客停车。白描画手今谁健,忙煞南朝杨子华。
看花来上月波堤,琼钿珠翘朵朵齐。浥露偶倾银错落,当风如劝玉东西。汉家团扇裁纨素,邺苑春衣换白绨。博取雪夫人美号,凝脂真见配柔荑。
云母窗开色转微,雪肤花貌认真妃。后身任证欧家碧,弱体偏禁玉带围。点注香名奴是粉,生成妙相雪为衣。多应未受金轮诏,隐遯甘心不着绯。
冷占三分艳十分,画楼高处散清芬。洛妃皓腕春攘月,巫女轻纨旦紫云。玉版可能参永叔,白头犹足傲文君。水边竹际稽山路,差杀桃花弄夕曛。
柳河东之论作文曰:『吾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余谓作诗亦然。作诗之要,莫如虚心,莫如静气。虚可通神,静可致远。
大隈侯有言:『中国衣服之美,饮食之精,文章之佳,皆他国所不及』。今之妄人乃欲举固有之精美而悉弃之,且言汉文为亡国之具。乌乎!中国而果无汉文,则五胡之俶扰,蒙古之并吞,觉罗之耗斁,种且灭矣,国于何有!而今日能存者,则汉文之功也。
人生必有嗜好,而后有趣味,而后有快乐。酒色财货,人之所好也,而或以杀身,或以破家,或以亡国。只读书之乐,陶养性情,增长学问,使人日迁善,而进于高尚之域,其为乐岂有涯哉?余自弱冠以来,橐笔佣耕,日不暇给。然事虽极忙,每夜必读书二时,而后就寝。故余无日不乐,而复不为外物所移也。
『两乳燕投孤垒宿,四时花共一瓶开』:孙湘南句也。『花无寒燠随时发,酒长琼浆不用沽』:六居鲁句也。而张鹭洲亦有诗云:『少寒多燠不霜天,木叶长青花久妍,真个四时皆似夏,荷花度腊菊迎春』。此均善写台湾气候。故欲为台湾之诗,须发挥台湾之特色。如以江南花月、塞北风云而写台湾景象,美则美矣,犹未善也。
台湾景色之可入诗者,美不胜收,余曾采取数十条,载于诗乘及漫录中。如秋雨连旬,谓之骑秋;骑秋二字入诗甚新。又如水纹荡漾,谓之鱼花;鱼花二字入诗甚颖。至如南吼北香之景,赤嵌白沙之情,又皆诗料也。
周芸皋诗曰:『有怀欲抵将军澳,何处重寻菩萨寮』;将军澳、菩萨寮均在澎湖,以之入诗,突见工整。又曰:『潮流八卦水,风待七更洋』;八卦水、七更洋亦均属澎湖,以之入诗,何其新颖!
文章为华国之具,而历史乃民族之魂。故文明之国则文章愈美,进化之族则历史愈全。今台湾之文章如何?历史如何?莘莘学子,当自勉励,毋为旁人所笑。
台湾闺秀之能诗者,若蔡碧吟、王香禅、李如月诸女士,摛藻扬芬,蜚声艺苑,皆隽才也。然碧吟以家事故,久废吟哦;而香禅移居津门,如月亦寓苏澳,山河阻隔,犹幸时通鱼雁,得其近作,刊诸诗荟,亦足为骚坛生色。
今台北有吴琐云女士者,邀集同志,设立汉文研究会。不佞深嘉其志,而祝其会之成。然会之设立,或疑其隐,而老成者且以为忧。夫今日之女子,非复旧时之女子也。社会盛衰,男女同责;况研究汉文,尤为正当,复何疑?唯主其事者必须热诚其心,高尚其志,黾勉其业,复得明师益友而切磋之,以副其所期,则疑者自释而忧者且喜。
孔子之论诗也,曰:『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而孟子曰:『读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今之读诗者不知有此眼力否?如仅以一二字面定为毁誉而抑扬之,宁不为识者所笑?
诗人之诗,原主敦厚。故国风之中,辞多比兴,而小雅怨矣。小雅之论周也,曰:『赫赫宗周,褒姒灭之』。褒姒,幽王之后也,而周之君臣不以为诽,孔子又收之以为惩创;使以今人言之,其能免于不敬之罪也夫!
台北之采茶歌,为一种特有之风谣,则竹枝、柳技之体也,其意缠绵,其词委婉,其音流曼。虽大都男女赠答之辞,而即景言情,因物比兴,亦国风之遗也。
十数年前,余游台北,街头巷口,时聆歌唱。今竟寂寂无闻。若再十年,将恐绝响。故余拟为采收,编之成集,以传久远,是亦輶轩之志也。
新茶上市,花气缊细,游女如云,行歌互答,此固天然之诗意也。而都市之人,奔走名利,污流浃背,入夜不休,虽有美诗,亦若无睹。我辈散人,宁任消灭?诸君子如肯举其所知,并为注解,一首之惠,胜百朋矣。
南熏已至,草长莺飞。积雨初晴,万绿如洗。我辈处此环中,无时不为诗境,取之无尽,用之不竭,又何须击钵相催,始成妙句。
圆山也,碧潭也,北投也,皆台北附近之诗境也。远而淡水之滨,观音之麓,社寮之岛,屈尺之溪,亦足供一日之游。杖头囊底,妙句天然。我辈仄居城市,尘氛扑人,何不且捐俗念,一证真如?
作诗,乐趣也,而古人每多苦吟,至有走入醋瓮。然一字推敲,大费心力。若少陵之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自非苦中得来。谁能解此?
文章尚古,学术尚新,此余二十年来所主张也。故余读古书,辄以最新学理释之;而握笔为文,则不敢妄摭时语,以炫新奇,真守旧也。
不佞之刊诗荟,厥有二义:一以振兴现代之文学,一以保存旧时之遗书。夫知古而不知今,不可也;知今而不知古,亦不可也。故学术尚新,文章尚旧,采其长而弃其短,芟其芜而扬其芬,而后诗中之精神乃能发现。
诗人以天地为心者也,故其襟怀宜广,眼孔宜大,思想宜奇,情感宜正。若乃奔走于权势利禄之中,号泣于饥寒衣食之内,非诗人也。
以诗人而谄权贵,人笑其卑。以诗人而来私欲,人讪其鄙。卑也,鄙也,皆有损人格者也。故董江都曰:『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学者宜然,诗人更宜然也。
征诗雅事也,而慕虚名。作诗乐趣也,而干赠品。市道相交,旁人齿冷。报章所载,啧有烦言。诗学之兴,岂若是耶?
人生世上,日月易徂。富贵功名,一瞥即逝。而道德文章,独立千古。故吾所争者,不在一日,而在百年。
吾能著书,我志成矣。吾能咏诗,我意平矣。吾不为物欲所诱,我心澄矣。吾不为疾病所苦,我神凝矣。我何为汲汲而营营?我将以求文化之敷荣。
君子道成,小人道消,而君子之作事,辄为小人所嫉忌,谗言蜚语,肆其奸回,究之不足以损其毫末。故君子自君子,小人自小人,泾渭判然,终不可混。
庄生有言:『井蛙不可以语海,拘于墟也;夏虫不可以语冰,笃于时也』。今之自命通人而不知世界大势,其能免于井蛙、夏虫之诮也欤?
昌黎诗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何故肆毁伤?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今之群儿,何其愚耶!
少陵诗曰:『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呜呼!以太白之尘垢秕糠,超然物外,而世人尚有欲杀之者,何况雅棠!然安知林林总总之中,而无少陵其人耶?
孔子至德也,而为匡人所围。释迦能仁也,而为淫女所谤。耶稣博爱也,而为祭司所嫉,且杀之十字架上。三圣人之行,吾虽不能至,吾当守之行之,而后可谓之人。
释迦曰亲怨平等,耶稣曰待敌如友,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三圣人之言,吾虽不能至,吾当守之行之,而后可谓之人。
人为万物之灵,而视鸡鹜犬豕为禽兽。若以平等法观之,人动物也;鸡鹜犬豕亦动物也。吾既为人,吾当举鸡鹜犬豕而进于人类。
人也,阿修罗也,地狱也,饿鬼也,畜生也,皆欲界之可怜悯者。吾既为人,吾当熏修证果而进于天,吾当发大愿力举阿修罗、地狱、饿鬼、畜生而悉进。
观世音曰:『若有阿修罗念我之名,吾为阿修罗度之。若有地狱念我之名,吾为地狱度之。乃至若有饿鬼、畜生念我之名,吾为饿鬼、畜生度之』。大慈大悲之菩萨,其愿无尽,其力无穷。
吾生欲界,当进于有色之天。吾生有色,当进于无色之天。三界惟心,众生是佛,而后人间之罪恶不生,而后虚空之真如自在。
吾生虽无奢望,而清闲之福,自分胜人,作史评诗,且饶高趣。敝庐足以庇风雨,砚田足以供饘粥。俗吏不来,债主靡至。起安无时,唯适之安。乘兴而游,日三十里。长年无病,活泼天机。庄子所谓帝之悬解者,是耶非耶?
作诗必须读书,读书必须识字,识字必须知小学。夫小学虽标六义,而古文多用反释。如诗经云:『文王不显』;注:『不显,显也』。又云:『毋念尔祖』;注:『毋念,念也』。故余谓作诗不如读书,读书不如识字。
购书不难,能读为难。读书不难,能熟为难。熟书不难,能用为难。尝见富厚之家,藏书满架,而主人未曾一览。彼之藏书,直与古董无异,辜负作者多矣。
人不可自恃其学。自恃其学,则不日进而日退。孔子曰:『学而时习之』。苟子曰:『学然后知不足』。吾虽下愚,以此自励。
诗人以出世为心者也,情怀澹泊,万物皆空。故谈利禄者不足以言诗,计得失者不足以言诗,歌功诵德者尤不足以言诗。
诗之与禅,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诗人之领略得乎自然,禅家之解脱明乎无我。夫自然也,无我也,皆上乘也。故诗人多耽禅味,而禅家每蓄诗情。
西洋之文明,物质者也;东洋之文明,精神者也。而至于诗,则无不同。盖诗为人类最高之艺术,而移风易俗,有不可思议之神秘者也。
人而无恒,不可以作事,尤不可读书。
曹孟德春夏读书,秋冬讲武,自是英雄本色。
陶靖节读书不求甚解,非慧根人必至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