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山阁集选辑 - 第 12 页/共 24 页
望长沙
哭曹能始先生（曹摅名学佺，字颜远；侯官人。由临淄令，仕至副使；以忤魏忠贤而归。家居二十年，明末殉节）
颜远诗名四十年，风流今借义声传；独留霜发还家庙，不遂潮头上海船。万卷书随神女散（适有所闻），一家忠动敌人怜。九原绝少同乡伴，犹赖延平太守贤。
闻人述浦城近事，慨然伤之
仙霞关上雁来稀，碧血惊闻溅绣衣；汉节不随秋草没，胡笳竟逐塞尘飞。甘心息妫雠何论，绝意文君赎不归。臣节已完吾事毕，苏卿岂问去妻帏！
人来说岭南事，怅然述怀
半年庾信梦，消息竟全虚！百粤应难去，双峰从此居。也闻称正朔，何计觅乘舆！羡尔云中翼，因风寄帛书。
痴虎行
南山有猛虎，端坐岩穴间；南山石齿齿，岩穴谁跻攀！世人未睹爪牙利，惊传猛虎色斑斑。五陵少年素趫捷，见虎不出知虎怯；腰弓插羽鞲苍鹰，凌冬却上南山猎。玄猿青兕蹴踏平，虎昔无迹今无穴；苍苍落日满山谷，欲行取虎畏虎伏。牵羊为牲犬豕随，前往虎穴饲虎饥；虎饥求食出何急，少年一麾生致之。嗟哉虎何痴！蛟龙勿失江湖波，虎豹势在深山阿；深山盘盘守尔拙，少年趫捷奈尔何（此为郑氏而发）！
虔州行
江右人来信：虔州以去年十月破；哀而赋之。
烟冥冥，雨啾啾，黄昏鬼火遍城头；行人白昼不敢过，问之乃是昔虔州。虔州地形控江、楚，关税兼通闽、越贾；船上珍珠不值钱，城中养女能歌舞；闾阎扑地楼插天，家家日暮喧笙鼓。渔阳白马动地来，中原十城九城开；吉安已破皂口失，孤城水上空崔嵬！铁骑连山风雨集，炮火塌天城不摧。城头壮士不畏死，夜半缒城砍敌垒；腰间夺得乌孙刀，背上插来白羽矢。紫髯将军不敢逼，立马西山时咋指。城悬粮绝无援兵，四面尽是吹笳声；初犹食马后食人，登楼击鼓鼓不鸣。朔风吹雪酒盏大，守陴人病三日饿。遥见营火渡河来，一半传更一半卧；兵声暗绝风雨声，五更未醒虔州破。闭城刈人人莫逃，马前血溅成波涛；朱颜宛转填眢井，白骨撑拄无空壕！自从司马誓城守，老弱登陴谁敢走！清江、龙泉居上游（清江，杨相国；龙泉，郭太守），突围入城今在否？诸君磊落忠义人，死去名节千秋新；可怜虔州十万户，日暮飞作沙与尘！
哀江南
江南死事者多人，以予所知者，四方或未尽知。各赋一章，备异时野史采择焉。
太宰四朝遗，清风三十载；一秉南渡铨，期月遂得罪。既遭党人摈，还嗟国事殆；虏至阖城奔，公也入城待（公村居闻变，入城赴死）。所耻临难免，庶无见危悔；衣冠殉家庙，十日颜不改。忠义及仆夫（有两僮从死），哀歌动横海；谁谓伯道孤？神明故长在！（嘉兴徐太宰石麒，字虞求）
天下刘夫子，节义岂所论！直道朝廷黜，绝学海内奔；东南人才薮，贤者游其门。绝粒殉国难，七日息犹存。王生本高足（王生毓耆，公门人；闻变，先公死，留书促公），振袖赴清源；上书促夫子，先期于九原。三叹亦殒命，无媿知己言；王生义诚烈，夫子道益尊！（绍兴刘总宪宗周，字念台）
詹事秀吴阊，扁舟拂袖早；诗酒怡良朋，丝竹娱遐抱。如何峰、泖间，不问入山道！胡尘渡江昏，姱修闭门保；辫发号国门，洁身赴池岛。腥风虽满城，沈沙独皓皓；人生足荣名，得死乃为宝。（苏州徐詹事汧，字勿斋）
侯公薄仕宦，闭户天伦笃；介弟（岐曾、岷曾，并称江南三凤）振南金，令子森昆玉。桃李遍江城（公曾督学江右），文章化风俗。狄氛一朝狂，名德苦见辱；仗节哲人先，象贤清白续（乙酉七月，赋诗死于家之叶池，二子演、洁从死）。宁为芝兰摧，不同萧艾蓐；阖户以成仁，孤忠向谁告！（嘉定侯通政峒曾，字豫瞻。按公天启乙丑进士，历官左通政）。
磊落祁中丞，骨鲠豪强避；謇谔西台简，澄清东吴辔。东吴借开府，苦被党人忌；解组渡钱唐，胡马长驱至。膻氛虽未侵，洁身早为智；儿女空攀号，莫慰哲人意。浩浩托身澜，乘间乃得遂；袍笏俨平生，真气犹高视。（祁中丞豸佳，字世培）
学士好禅定，报国亦讲武；木天请缨出，志抗城下虏。厥功虽不成，天子髀尝拊。归田颇寓兵，还遭绛灌怒（里人歼黔兵，颇为马相所衔）。义旗倡天都，严关飞鸟阻；一呼百万饷，侠哉新安贾。奸人半夜回，公志竟中沮；可怜江文学（江名天一，号文石，歙诸生；佐公练兵。后被执，公曰：『子有老母，不可死』！对曰：『同公起兵，可不同公殉义乎』？遂偕死），奋身赴死所！大义激孤忠，肯为甘言取！一死报里人，不负平生许。（金学士声，字正希。按公皖休宁人；父贾于楚，因占籍嘉鱼。崇祯戊辰进士）
考功人伦表，名德冠东南；物望被钩校，时议早抽簪。潜居泖水滨，轩户临清潭；与我开轩坐，羡此碧于蓝。曰予效怀沙，魂魄亮所甘！秋风马嘶急，斯言果不惭；贞白贻千秋，泖波同湛湛。（松江夏考功允彝，字瑗公）
吏部武肃裔，通籍甫弱冠；请养旋居庐，风雅窥周、汉。岂意永嘉徒，顿召戎狄乱！家世荷深恩，誓与国同难；破产壮士归，努力相国赞（尊公相国书有云：『吾老矣，不能报国；成吾志者，子也。子必勉之』）！诸将非战才，财匮师亦散！独有三儒生，对泣汾湖畔（君与余及鉴在三人）；田税蠲勿收，家书烧不看。震泽仓卒行，死生顷刻判！我来号其尸，从容出湍澜；小竖死持裾，截流随登岸（有童子从死，挽之并起）。市人相聚观，啧啧发长叹！（嘉善钱吏部■〈扌秉〉，字仲驭）
职方雅学武，临敌辄身先；芦中伏犀甲，时时夺戈船。大运既以非，孤军岂独全！阖门罹锋刃，栖身穷山巅；如何同袍友，机阱构宾筵！所悲壮志尽，宁惜一躯捐！亦有孙公子（名绍奎），帷幄共周旋；事败誓同归，难至耻苟全。面数负恩酋，言之罪通天。义气两无负，哀哉此二贤！（吴江吴职方易，字日生）昔有卢司马，才气当代雄；身骑生力驹，手挽五石弓。群贼奉首窜，命在破竹中；朝廷用不专，草草殒厥躬。介弟早登第，毅然哲兄风（公弟象观，癸未进士，授金溪令；未赴任，闻神宗殉社稷，遂赴水死）；弃家阳羡山，树帜太湖东。跃马亲搏战，斩获屡建功；马疲兵亦散，大命乃遽终！可怜司马家，一门着双忠；兄弟死国难，信与二颜同！（宜兴卢大司马象升，字建斗。按公以大名兵备道破流寇，抚郧阳，剿湖南北贼，遂总七省军务；破李自成，总督宣、大。入援畿辅，与杨嗣昌忤；孤军次巨鹿庄，力战死）
我昔游钱塘，缟纻何缤纷；大行赋豪气，顾盼凌青云！呜呼钱塘破，抗义无一闻！吾子先几决，超然绝尘氛；临决亦有约，一死真伪分（闻有约君同死者，已独君死）。贤偶殉所天，闺阁同清芬。哲兄奉寡母，抚尸悲且欣；闭门养亲志，饥寒甘卖文。卓哉此二陆，机、云安足云！（杭州陆大行培，字鲲庭）
黄子气萧瑟，颇悟微言旨；举业冠本朝，先辈谁可比！一第归著书，十年期读史。痛绝鼎湖髯，南渡征不起！虏氛暗吴来，义旗空复指（同侯氏举义，并死）。侯氏何多仁，慷慨同日死！难弟亦捐躯（公弟淳友亦死），与子成连理。为谢经术儒，通经固如此！（嘉定黄进士蕴生）
我闻章孝廉，罗源政不朽；簿书终日烦，琴书尚在手。去县三年余，清风今满口。里居自乘城，胡来通国走；登陴者何人，一死誓所守！端坐待兵加，临锋引颈受；微躯许桑梓，吁嗟竟不负！（华亭章大令简，字次弓）
顾侯尹钱塘，才气素英果；骄虏渡吴江，誓往邀其惰。中丞已郊迎，欲袒谁当左！妻孥笑指波，版籍泣投火；两膝屈不得，踞向穷庐坐。举幡士女号，请元门人裹；拜舞迎阶墀，独行庶不颇！（昆山顾大令咸建，字汉石。按公为大学士鼎臣孙，崇祯癸未进士，授钱塘令；失守，殉难死）
孝廉素游侠，六艺兼文武。楼船驻太湖，敌至骤风雨；髵■〈髟上思下〉满船头，羽箭大如柱。壮哉葛孝廉，一呼双睛努；手刃四、五人，群胡舌为吐。力尽乃自刭，既殁有余怒；埋骨秋草中。千年长不腐！（丹阳葛孝廉鳞，字苍公）
节义遍江东，皖人殊可丑；岂知刘广文，临难竟不苟！捧檄署泾县（金翰林委署泾县），胡来誓死守；城破何从容，赴井还携妇。又闻周广文（名泗九，芜湖人），敢战敌为走。仓卒殒学宫，绝命刃在手；拔刃手不开，殉之庶无负。如何泾县亡，一时有二叟！（安庆刘广文守中）
麻生伟须眉，顾盼肃孤高；身长七尺余，意气为人豪。置酒召宗族，誓不污腥臊；宗族数千人，一一勇带刀。宣城城尽闭，泾溪将屡逃。势去身见俘，衣冠赴市曹；绝命咏诗篇，慷慨色无挠。有志竟不成，吁嗟命所遭！（宣城麻明经三衡，字孟璇）
吴王鸡坛雄，崛起树赤帜；学术虽非淳，才气岸然异。里人兴义兵，共推季子智；攘臂事从戎，空拳当铁骑。始愿岂捐躯，临危勇就义；头颅姜竿悬，巾帻俨未坠！生乎苦好名，一死庶无愧！（贵池吴太学应箕，字次尾。按吴著名东林党，有「楼山堂集」、「两朝剥复录」、「东林始末」诸书）
新安初不守，仗节司李独；岂意衔须人，近出乌程族！妻女手自屠，终焉一剑伏；脰断不肯殊，抉吭以瞑目。尸听府吏裹，义动酋长哭！昔闻潘生言（潘生声子述此事），凛焉毛发肃；我歌江南哀，哀绝为君续。（徽州司李乌程温璜，字宝忠。按公后谥「忠烈」。世传「温母家训」，即公母着也）
南京六君咏
南京陷，死者寥寥，得丐与卒而六焉；悲夫！然其死不愧四君；四君又岂不屑六也，故并君之。
「不走」黄端伯，居然揖左贤（虏至，公自署其门曰：「不走、不降黄端伯」。见大酋，长揖而已）；忘生缘学佛，骂敌反称颠。岂有头皮硬，还期心血溅（刃其颈不殊，公曰：『非颈硬，乃心硬也』！刺心而死）！帐前新辫发，可悔罪通天！（黄仪部端伯）
回首钟山树，伤心计部书（公有书，请立王以祀陵寝）；寝园闻渐废，宫殿早为墟。即拟收京捷，还怜死国疏。忠襄墓前柏（公缢死柏下），荣悴定何如！（吴计部嘉胤）
颇闻张吏部，不减邓攸贫；海内存清节，朝端累党人。死生翻易决，同异底难泯！雪涕墉城令，千言状正新。（张太宰席，字赤涵。公弟金令将乐，以行状示余）
铮铮杨御史，阉党共推君；「要典」三朝据，同流一死分。漫嗟遮锦被，转恨杂鸡群！可信髯司马，投降最早闻。（杨副宪维垣。闻北有「阮大钺投降独早」之旨）
传道城南乞，蓬头发正多；羞他中国变，屡被市人呵。入夜语还泣，沿街骂且歌；沟渠绝粒死，此志是如何？（淳化关丐者。按丐者临死吟一诗云：『三百年来养士朝，而今文武尽皆逃；纲常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
痛哭桥边卒，临河羡独清；世徼明主饩，肯荷敌人兵！中国谁称帝，元勋竟献城（卒问其同伍曰：『是谁主中国？一城都降耶』？伍曰：『昕城伯且降，又何有尔卒』！卒曰：『昕城服，我不服』！赴河而死）！可知徐久爵，尽室向燕行！（中河卒）
望长沙
闽人妄传定兴兵至；定兴奋驻长沙，为作「望长沙」。
汉、唐中兴夸将业，司徒仿佛尚父同；我朝诸将何寂寞，海内独数长沙公。长沙僻处湖南郡，能修甲兵控江东；此公忠勇不世出，谋略似有鬼神通。武昌跋扈劫不得，倒流七日浮波中；扶持阴蒙上帝力，应知炎祚非遽终。绿林青犊势淘淘，旌旗十万渡江红；单骑驰壁拊其背，叩头请死愿输忠。荆、樊铜马百余万，闻声纳款来趋风；连城带甲跨江、汉，胡儿不敢南弯弓。貂蝉铁券灵武锡，屡请天仗临元戎；迟回竟使至尊误，乘舆莫返咸阳宫！只臂再扶汉社稷，整顿湖湘驭群雄。野人讹传焉足信，捷书狎至耳欲聋：或言楼船下章、贡，浔阳千里尽艨艟；又言杉关传檄上游定（杉关岭，福建邵武光泽县；为福建、江西界），铁骑莽莽八闽空。我闻豫章诸将久思汉，昔在门下受恩隆；蜡书阴结理宜有，江右郡县岂待攻！古来童谣有天意，望公早出成大功！
——以上选自原刊「藏山阁诗存」卷六。
生还集（丁亥下）
忆龙眠
永安舟次
莲子峒
不合行
哀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