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集 - 第 194 页/共 332 页
【西汉风俗谄媚】
西汉风俗谄媚,不为流俗所移,惟汲长孺耳。司马迁至伉简。然作《卫青传》,不名青,但谓之大将军;贾谊何等人也,而云爱幸于河南太守吴公。此等语甚可鄙,而迁不知,习俗使然也。本朝太宗时,士大夫亦有此风,至今未衰。吾尝发策学士院,问两汉所以亡者,难易相反,意在此也。而答者不能尽,吾亦尝于上前论之。
【邳彤汉之元臣】
王郎反河北,独钜鹿、信都为世祖坚守。世祖既得二郡,议者以谓可因二郡兵自送,还长安。惟邳彤不可,以为:若行此策,“岂徒空失河北,必更惊动三辅。公若无复征战之意,则虽信都之兵,犹难会也。何者?公既西,则邯郸之兵,不肯捐父母、背城主而千里送公,其离散逃亡可必也。”世祖感其言而止。苏子曰:此东汉兴亡之决,邳彤可谓汉之元臣也。景德契丹之役,群臣皆欲避狄江南、西蜀。莱公不可。武臣中独高琼与莱公意同耳。公既争之力,上曰:“卿文臣,岂能尽用兵之利?”莱公曰:“请召高琼。”琼至,乃言避狄为便。公大惊,以琼为悔也。已而徐言,避狄固为安全,但恐扈驾之士,中路逃亡,无与俱西南者耳。上乃大惊,始决意北征。琼之言,大略似邳彤,皆一代之雄杰也。
【朱晖非张林均输】
东汉肃宗时,谷贵,经用不足。尚书张林请以布帛为租,官自煮盐,且行均输。独朱晖文季以为不可。事既寝,而陈事者复以为可行,帝颇然之。晖复独奏曰:“王制,天子不言有无,诸侯不言多寡,食禄之家,不与百姓争利。今均输之法,与贾贩无异。盐利归官,则下人穷怨。布帛为租,则吏多奸盗。皆非明主所当行。”帝方以林言为然,发怒,切责诸尚书。晖等皆自系狱。三日,诏出之,曰:“国家乐闻驳议,黄发无愆,诏书过也,何故自系?”晖等因称病笃,尚书令以下惶怖,谓晖曰:“今林得谴,奈何称病,其祸不细!”晖曰:“行年八十,蒙恩得在机密,当以死报。若心知不可,而顺指雷同,负臣子之义。今耳目无所闻见,伏待死命。”遂闭口不复言。诸尚书不知所为,乃共劾奏晖等。帝意解,寝其事。后数日,诏使直事郎问晖起居状,太医视疾,太官赐食,晖乃起。元七年七月二十一日,偶读《后汉书·朱文季传》,感叹不已。肃宗号称长者,诏书既已引罪而谢文季矣,诸尚书何怖之甚也。文季于此时强立不足多贵,而诸尚书为可笑也。云“其祸不细”,不知以何等为祸,盖以帝不悦后不甚进用为莫大之祸也。悲夫!
【曹袁兴亡】
魏武帝既胜乌桓,曰:“吾所以胜者,幸也。前谏我者,万全之计也。”乃赏谏者,曰:“后勿难言。”袁绍既败于官渡,曰:“诸人闻吾败,必相哀,惟田别驾不然,幸其言之中也。”乃杀丰。为明主谋而不忠,不惟无罪,乃有赏。为庸主谋而忠,赏固不可得,而祸随之。今吾知孟德、本初所以兴亡者。
【周瑜雅量】
曹公闻周瑜年少有美才,谓可游说动也。乃密下扬州,遣九江蒋干往见瑜。干有仪容,以才辩见称,独步江淮之间。乃布衣葛巾,自托私行,诣瑜。瑜出迎之,立谓干曰:“子翼良若,远涉江湖,曹公作说客耶?”干曰:“吾与足下州里,中间隔别,遥闻芳烈,故来叙阔,并观雅规,而云‘说客’,无乃逆诈矣乎?”瑜曰:“吾虽不及夔、旷,闻弦赏音,足知雅曲。”后三日,瑜请干同观营中,行视仓库军资器仗讫,还,饮燕,示之侍者服饰珍玩之物。因谓干曰:“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行计从,祸福共之。假使苏、张更生,郦、陆复出,犹将抚其背而折其辞,岂足下小生所能移乎?”干笑而不言,遂称瑜雅量高致,非言辞所间。中州之士以此多之。苏子曰:曹孟德所用,皆为人役者也。以子房待文若,然终不免杀之,岂能用公瑾之流度外之士哉!
【管幼安贤于荀孔】
曹操既得志,士人靡然归之。自荀文若盛名,犹为之经营谋虑,一旦小异,便为谋杀,程昱、郭嘉之流,不足数也。孔文举奇逸博闻,志大而才疏,每所论建,辄中操意,况肯为用,然终亦不免。桓温谓孟嘉曰:“人不可以无势,我能驾驭卿。”夫温之才,百倍于嘉,所以云尔者,自知其阴贼险狠,不为高人胜士所比数尔。管幼安怀宝遁世,就闲海表,其视曹操父子,真穿窬斗筲而已。既不可得而用,其可得而杀乎!予以谓贤于文若、文举远矣。绍圣二年十二月,与客饮,醉甚,归坐雕堂西阁,面仆案上。睡久惊觉,已三更矣。残烛耿然,偶取一册,视之,则《管幼安传》也。会有所感,不觉书此。眼花手软,不复成字。
【唐彬】
唐彬与王浚伐吴,为先驱,所至皆下,度孙皓必降。未至建邺二百里许,称疾不行。已而先到者争财,后到者争功,当时有识者,莫不高彬此举。予读《晋书》至此,未尝不废卷太息也。然本传云:武帝欲以彬及杨宗为监军,以问文立。立云:“彬多财欲,而宗嗜酒。”帝曰:“财欲可足,酒不可改。”遂用彬。此言进退无据。岂有人如唐彬而贪财者?使诚贪财,乃远不如嗜酒,何可用也?文立者,独何人斯,安知非蔽贤者耶?
【阮籍】
“世之所谓君子者,惟法是修,惟礼是克。手执圭璧,足履绳墨。行欲为目前检,言欲为无穷则。少称乡党,长闻邻国。上欲图三公,下不失九州牧。独不见夫群虱之处中乎?逃乎深缝,匿乎败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裆,自以为得绳墨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处于中不能出也。君子之处域内,何异夫虱之处中乎?”此阮籍之胸怀本趣也。籍未尝臧否人物,口不及世事,然礼法之士,疾之如仇雠,独赖司马景王保持之尔,其去死无几。以此论之,亦虱之出入往来于衣中间者也,安能笑中之藏乎?吾故书之,以为将来君子一笑。戊寅冬至日。
【孟嘉与谢安石相若】
晋士浮虚无实用,然其间亦有不然者。如孟嘉平生无一事,然桓温谓嘉曰:“人不可以无势,我乃能驾驭卿。”桓温平生轻殷浩,岂妄许人者耶?乃知孟嘉若遇,当作谢安,谢安不遇,不过如孟嘉也。
【庾亮不从孔坦陶回言】
庾亮召苏峻。孔坦与陶回共说王导:“及峻未至,宜急断阜陵之界,守江西当利诸口,彼少我众,一战决矣。若峻未来,可往逼其城。今不先往,峻必先入,有夺人之心。”导然之。亮以为峻若径来,是袭朝廷虚也。不从。及峻将至,回又说亮:“峻知石头有重戍,不敢直下,必向小丹阳南道步来。若以伏兵邀之,可一战而擒。”亮又不从。事见二人传。峻果由小丹阳,经秣陵,迷失道。逢郡人,执以为向导,夜行无部分。亮闻之,深悔。吾以谓召峻固失计。然若从二人言,犹不至覆国几于灭亡也。晁错削七国,大类此。亚夫犹能速驰,行入梁楚之郊,故汉不败。吾尝谓晁错能容忍七国,待事发而发,固上策。若不能忍决欲发者,自可召王濞入朝,仍发大兵随之。吴若不朝,便可进讨,则疾雷不及掩耳。吴破,则诸侯服矣,又当独罪状吴而不及馀国。如李文饶辅车之诏,或分遣使者发其兵,诸国虽疑,亦不能一旦合从俱反也。错知吴必反,不先未削为反备,既反而后调兵食,又一旦而削七国,以合诸侯之交,此妄庸人也。
【郗方回郗嘉宾父子事】
郗嘉宾既死,留其所与桓温密谋之书一箧,属其门生曰:“若吾家君眠食大减,即出此书。”方回见之,曰:“是儿死已晚矣。”乃不复念。予读而悲之曰:士之所甚好者,名也。而爱莫加于父子。今嘉宾以父之故,而暴其恶名;方回以君之故,而不念其子。嘉宾可谓孝子,方回可谓忠臣也。悲夫!或曰:嘉宾与桓温谋叛,而子以孝子称之,可乎?曰:“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嘉宾之不忠,不待诛绝而明者。其孝可废乎?王述之子坦之,欲以女与桓温。述怒排坦之曰:“汝真痴耶?乃欲以女与兵。”坦之是以不与桓温之祸。使郗氏父子能如此,吾无间然者矣。
【晋宋之君与臣下争善】
人君不得与臣下争善。同列争善犹以为妒,可以君父而妒臣子乎?晋、宋间,人主至与臣下争作诗写字,故鲍昭多累句,王僧虔用拙笔书以避祸。悲夫,一至于此哉!汉文帝言:“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乃不及。”非独无损于文帝,乃所以为文帝之盛德也。而魏明乃不能堪,遂作汉文胜贾生之论。此非独求胜其臣,乃与异代之臣争善。岂惟无人君之度,正如妒妇不独禁忌其夫,乃妒人之妾也。
【齐高帝欲等金土之价】
齐高帝云:“吾当使金土同价。”意则善矣,然物岂有此理者哉。孟子曰:“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巨屦小屦同价,人岂为之哉!”而孟子亦自忘其言为菽粟如水火之论,金之不可使贱如土,犹土之不可使贵如金也。尧之民比屋可封,桀之民比屋可诛。信此说,则尧时诸侯满天下,桀时大辟遍四海也。
【王景文】
宋明帝诏答王景文,其略曰:“有心于避祸,不若无心于任运。千仞之木,既摧于斧斤;一寸之草,亦悴于践蹋。晋将毕万,七战皆获,死于<片庸>下;蜀将费,从容坐谈,毙于刺客。故甘心于履危,未必逢祸;从意于处安,未必全福。”此言近于达者。然明帝竟杀景文,哀哉!景文之死也,诏言:“朕不谓卿有罪,然吾不能独死,请子先之。”诏至,景文正与客棋,竟,敛子纳奁中,徐谓客曰:“有诏,见赐以死。”酒至,未饮,门生焦度在侧,取酒抵地,曰:“丈夫安能坐受死,州中文武,可以一奋。”景文曰:“知卿至心,若见念者,为我百口计。”乃谓客曰:“此酒不可相劝。”乃仰饮之。苏子曰:死生亦大矣,而景文安之,岂贪权窃国者乎?明帝可谓不知人者矣。
【唐太宗借隋吏以杀兄弟】
唐高祖起兵汾晋间,时子建成、元吉、楚哀王智云皆留河东护家。高祖起兵,乃密召之,隋购之急,建成、元吉能间道赴太原,智云幼,不能逃,为吏所诛。高祖以父子之故,不能少缓义师数日,以须建成等至乎?以此知为秦王所逼,高祖逼于裴寂乱宫之事,不暇复为三子性命计矣。太宗本谋于是时借隋吏以杀兄弟,其意甚明。新、旧史皆曲为太宗润饰杀兄弟事,然难以欺后世矣。建成、元吉之恶,亦孔子所谓下愚之归也欤?
【褚遂良以飞雉入宫为祥】
唐太宗时,飞雉数集宫中。上以问褚遂良。良曰:“昔秦文公时,童子化为雉,雌鸣陈仓,雄鸣南阳。童子曰:‘得雄者王,得雌者霸。’文公得其雌,遂雄诸侯。光武得其雄,起南阳,有四海。陛下本封秦,故雌雄并见,以告明德。”上悦曰:“人不可以无学,遂良所谓多识君子哉。”予以谓秦雉,陈宝也,岂常雉乎?今见雉,即谓之宝,犹得白鱼,便自比武王,此谄佞之甚,愚瞽其君者,而太宗喜之,史不讥焉。野鸟无故数入宫中,此正灾异。使魏徵在,必以高宗鼎耳之祥谏也。遂良非不知此,舍鼎耳而取陈宝,非忠臣也。
【李靖李为唐腹心之病】
昔袁盎论绛侯功臣,非社稷臣。此固有为而言也。然功臣、社稷之辨,不可不察也。汉之称社稷臣者,如周勃、汲黯、萧望之之流。三人者,非有长才也。勃以重厚安刘氏,黯以忠义弭淮南之谋,望之确然不夺于恭、显,孔子所谓大臣以道事君者耶?仆尝谓社稷之臣如腹心,功臣如手足。人有断一指与一足,未及于死也。腹心之病,则为膏肓,不可为也。李靖、李可谓功臣,终始为唐之元勋也。然其所为,止卫、霍、韩、彭之流尔。疆埸之事,夷狄内侮,能以少击众,使敌人望而畏之,此固任之有馀矣。若社稷之寄,存亡之几,此两人者,盖懵不知焉。太宗欲伐高丽,靖已老矣,而自请将兵,以坚太宗黩武之志,几成不戢自焚之祸。高宗立武后,以陛下家事无问外人,武氏之祸,戮及襁褓,唐室不绝如线。则二人者,为腹心之病大矣。张释之戒啬夫之辨,使文帝终身为长者。魏元成折封伦之论,使太宗不失行仁义。孔子所谓有“一言而可以兴邦,一言而可以丧邦”者,岂其然乎?
【白乐天不欲伐淮蔡】
吴元济以蔡叛,犯许、汝以惊东都,此不可不讨者也。当时议者欲置之,固为非策。然不得武、裴二杰士,事亦未易办也。白乐天岂庸人哉!然其议论,亦似欲置之者。其诗有“海图屏风”者,可见其意。且注云:“时方讨淮、蔡叛。”吾以是知仁人君子之于兵,盖不忍轻用如此。淮、蔡且欲以德怀,况欲弊所恃以勤无用乎?悲夫,此未易与俗士谈也。
【韩愈优于扬雄】
韩愈亦近世豪杰之士,如《原道》中言语,虽有疵病,然自孟子之后,能将许大见识,寻求古人,自亦难得。观其断曰:“孟子醇乎醇;荀、扬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若不是他有见识,岂千馀年后便断得如此分明。如扬雄谓老子之言道德,则有取焉尔;至于捶提仁义,绝灭礼乐为无取。若以老子“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圣人不起,为救时反本”之言为无取,尚可恕;如老子言“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则不识道已不成言语,却言其言道德则有取。扬子亦自不见此,其与韩愈相去远矣。
【刘禹锡文过不悛】
刘禹锡既败,为书自解,言:“王叔文实工言治道,能以口辩移人,既得用,所施为,人不以为当。太上久疾,宰相及用事者不得对。宫掖事秘,建桓立顺,功归贵臣,由是及贬。”《后汉·宦者传·论》云:“孙程定立顺之功,曹腾参建桓之策。”腾与梁冀比舍清河而立蠡吾,此汉之所以亡也,与广陵王监国事,岂可同日而语哉。禹锡乃敢以为比,以此知小人为奸,虽已败犹不悛也,其可复置之要地乎?因读《禹锡传》,有所感,书此。
◎评文选四首
【文先去取失当】
舟中读《文选》,恨其编次无法,去取失当。齐、梁文章衰陋,而萧统尤为卑弱,《文选引》,斯可见矣。如李陵书苏武五言,皆伪而不能辨。今观渊明集,可喜者甚多,而独取数首。以知其余人忽遗甚多矣。渊明作《闲情赋》,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与屈、宋所陈何异,而统大讥之,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
【刘子玄辨文选】
刘子玄辨《文选》所载李陵与苏武书,非西汉文,盖齐、梁间文士拟作者也。吾因悟陵与苏武赠答五言,亦后人所拟。今日读《列女传》蔡琰二诗,其词明白感慨,颇类世所传木兰花诗,东京无此格也。建安七子,犹含养圭角,不尽发见,况伯喈女乎?又:琰之流离,必在父没之后。董卓既诛,伯喈乃遇祸。今此诗乃云为董卓所驱虏入胡,尤知其非真也。盖拟作者疏略,而范晔荒浅,遂载之本传,可以一笑也。
【李善注文选】
李善注《文选》,本未详备,极可喜。所谓五臣者,真俚儒之荒陋者也。而世以为胜善,亦谬矣。谢瞻《张子房》诗云:“苛慝暴殇。”此礼所谓上中下殇。言暴秦无道,戮及孥稚也。而乃引“苛政猛于虎,吾父吾子吾夫皆死于是。”谓夫与父为殇,此岂非俚儒之荒陋者乎?诸如此甚多,不足言,故不言。
【五臣注文选】
五臣注《文选》,盖荒陋愚儒也。今日偶读嵇中散《琴赋》云:“间辽故音庳,弦长故微鸣。”所谓庳者,犹今俗云先攵声也(先攵音鲜,出《羯鼓录》),两弦之间,远则有先攵,故曰“间辽(则音庳)”。微鸣云者,今之所谓泛声也,弦虚而不接,乃可按,故云“弦长则微鸣”也。五臣皆不晓,妄注。又云:“《广陵》、《止息》、《东武》、《大山》、《飞龙》、《鹿鸣》,《鸡》、《游弦》。”中作《广陵散》,一名《止息》,特此一曲尔,而注云“八曲”。其他浅妄可笑者极多,以其不足道,故略之。聊举此,使后之学者,勿凭此愚儒也。五臣既陋甚,至于萧统亦其流尔。宋玉《高唐神女赋》,自“王曰唯唯”以前皆赋也,而统谓之序,大可笑也。相如赋首有子虚、乌有、亡是三人论难,岂亦序耶?其余谬陋不一,聊举其一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