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集 - 第 134 页/共 332 页
【再荐赵德麟状(任兵部尚书日)】
右臣昨知颖州,曾荐佥书本州节度判官厅公事赵令,乞置之馆阁,至今未蒙施行。其人近已替罢,旦夕赴阙朝见。计其所养,必不肯同众人奔走干谒。恐政府大臣无缘得知其所学,今缮写赵某平日与臣诗文三轴进呈。伏望圣慈清宴之暇,一赐观览,必有可取,然后付之三省近臣,考其人才,亦足以副神考教养宗子之意。谨具闻奏。
【论浙西闭籴状】
本路今岁不熟,初水后旱,早晚俱伤,高下并损,已具事由闻奏去讫。勘会本路,唯苏、湖、常、秀等州出米浩瀚,常饱数路,漕输京师。自杭、睦以东衢、婺等州,谓之上乡,所产微薄,不了本土所食。里谚云:“上乡熟,不抵下乡一锅粥。”盖全仰苏、秀等州商旅贩运以足官私之用。今来虽一例灾伤,而苏秀等州所产,终是滂沛。访闻逐州例皆闭籴,严立赏罚,不许米斛出境,是致杭州常平省仓籴买不行,民亦阙食,见今粳米已至八九十足钱。寻具牒苏、秀等州,不得闭籴。访问逐州虽承受本司指挥,依旧闭籴。寻差识字公人陈宥往秀州抄录到所出榜示二本,其大略云:如有诸色人抬价买米贩往别州,许人告提,立定赏,多者至五十贯。兼取问得杭州米行人状称,因逐州见今立赏告捉私贩,全无米船到州。认是逐州官吏坚意闭籴,本司无缘止绝。若商旅不行,米贵不已,公私窘乏,盗贼之类,何所不有。以此合系本司知管,除已牒转运、提刑司外,须至奏闻者。
右本司访闻得浙中父老皆言,熙宁七八年,两浙灾伤,人死大半。当时虽系天时不熟,亦是本路监司郡守如张靓、沈起之流处置乖方,助成灾变,既无方略赈济,惟务所在闭籴。苏、秀等州米斛既不到杭,杭州又禁米不得过浙东,是致人心惊危,有停塌之家,亦皆深藏固惜,不肯出粜,民有衣被罗纨。戴佩珠金,而米不可得,毙于道路,不可胜数。流殍之变,古今罕闻。伏望仁圣痛加哀怜,曲赐过虑,体念今来浙中虽未是大段凶年,只恐官吏有失措置,渐所灾患,所忧不小。若商旅不行,米贵不已,农夫阙食,春夏之交无力种,则明年灾伤,公私并竭,不知何以待之?伏望圣慈深以熙宁之事为鉴,严赐指挥本路监司,多方擘画,安之于未动,救之于未危,仍乞指挥速行止绝逐州闭籴。所贵杭、睦、衢、婺等州,不至全然乏食。谨录奏闻,伏侯敕旨。
【再论闭籴状】
本路灾伤,本司已两次奏闻。窃见比年以来,京东、河北、淮南等处灾伤,并蒙朝廷支赐钱米,或于他路截拨斛斗赈救,数目至广。今来本路灾伤,不敢便望支赐截拨,只乞稍宽转运司年额上供,使得转换擘画,多方救恤。已于十一月十日奏乞,至今未奉指挥。数内一事,苏、湖、常、秀等州,见今米商全不通行,不唯逐州立赏闭粜,亦为逐处税务承例违条收米斛力胜税钱,是致商旅算计脚钱本重,无由兴贩。检会《元编敕》:“诸兴贩斛斗及以柴炭草木博粮食者,并免纳力胜税钱。”注云:“旧收税处依旧例。即灾伤地分,虽有旧例,亦免。”本司看详,本路见今灾伤,正合施行上条,已牒诸州施行,仍散榜辖下城郭、乡村外,深虑逐处税务自来收米斛力胜处,指为课额。今来虽系灾伤,合依上条放免,至年终比较日,转运司不容如此分说,有亏欠例遭责罚,须至奏请者。
右伏望圣慈愍念本路灾伤及前件放免力胜条贯,系今来合行事件,特赐指挥:转运司将来年终比较日,除米斛力胜一项税额权免,比较科罚候将来丰熟日依旧。所贵商旅通行,场务亦免罪责。谨录奏闻,伏候敕旨。
【乞允文彦博等辞避免拜札子】
臣近奉圣旨,撰赐文彦博、吕公著今后入朝免拜诏书,今又准内降准指挥,撰不允彦博辞避免拜批答。臣谨按《礼经》:“八十拜君命,一坐再至。”所谓“拜君命”者,传命而拜,非朝见也,然且不免。周天子赐齐桓公胙曰:“伯父耋老,无下拜。”公曰:“天威不违颜咫尺。”下拜登受。所谓“无下拜”者,拜于堂上,非不拜也,然且不敢。钟繇以足疾乘车就坐,疑若不拜,然亦无明文。君前乘车,岂足为法。而马燧延英不拜,盖是临时优礼,无今后遂不复拜之文。祖宗旧例,如吕端之流,以老病进对,亦止于临时传宣不拜。今来彦博、公著今后免拜指挥,自是朝廷优贤贵老,度越古今,无可议者。但臣是有司,合守典礼,兼恐彦博、公著终不敢当。以臣愚见,不若允其所请。若圣恩优闵老臣,眷眷不已,遇其朝见,间或传宣不拜,足以为非常之恩。臣忝备侍从,怀有所见,不敢不尽。所有不允批答,臣未敢撰。取进止。(御宝批:依奏,修撰允所请批答进入。)
【乞允安焘辞免转官札子】
臣今月八日,准内批安焘辞免转右光禄大夫札子,降诏不许。臣窃谓人主之驭群臣,专以礼义廉耻。若使受无名之宠,则为待臣子之轻。今朝廷岂以执政六人,五人进用,故加迁秩,以慰其心。焘位冠西枢,委寄至重。岂肯见人擢用,即以介怀。既无授受之名,仅以姑息之政,纵有先朝故事,亦是一时误恩。今焘力辞,正为知义。臣欲奉命草诏,不知所以为词。伏望圣慈,从其所请。若除受别有缘故,即乞明降指挥,苟于义稍安,敢不撰进。取进止。(御宝批:可。且用一意度作,不许辞免诏书进入。)
【乞允宗晟辞免起复恩命札子】
臣今日准中书省批送到宗晟辞免起复恩命札子。奉圣旨学士院,降诏不允。谨按宗晟饬行有素,持丧中礼,所辞恩命,已四不允。而宗晟确然固守,其辞愈哀。且曰:“念臣执丧报亲之日短,致命殉国之日长。”出于至诚,可谓纯孝。臣谓宗晟未经祥练之变,且无金革之虞,孝治之朝,宜听所守。因以风厉宗室,庶皆守礼笃亲,顾不美哉。若以宗正之任,恐难其人,亦当差官权摄,须其从吉,复以命之。臣忝备禁从,不敢不言。所有不允诏书,臣未敢撰。取进止。
【乞致仕表】
臣轼先自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朝奉郎、定州路安抚使,蒙恩落职,降授承议郎、知英州,遂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经涉四年,蒙恩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又三年半,该陛下登极大赦,量移廉州安置。又经皇子赦恩,移舒州团练使,永州居住。臣以老病,久伏瘴毒,顿赴道途。未至永州,特蒙圣恩,复授臣朝奉郎、提举成都府玉局观,外州、军任便居住。臣素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粗了饣粥,所以崎岖万里,奔归常州,以尽余年。而臣人微罪重,骨寒命薄,难以授陛下再生之赐,于五月间行至真州,瘴毒大作,乘船至润州,昏不知人者累日。今已至常州,百病横生,四肢肿满,渴消唾血,全不能食者,二十余日矣。自料必死。臣今行年六十有六,死亦何恨,但草木昆虫贪生之意,尚复留恋圣世,以辞此宠禄,或可苟延岁月,欲望朝廷哀怜,特许臣守本官致仕臣无任。
●卷六十六
◎奏议九首
【代张方平谏用兵书(熙宁十年)】
臣闻好兵犹好色也。伤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贼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此理之必然者也。夫惟圣人之兵,皆出于不得已,故其胜也,享安全之福。其不胜也,必无意外之患。后世用兵,皆得已而不已,故其胜也,则变迟而祸大,其不胜也,则变速而祸小。是以圣人不计胜负之功,而深戒用兵之祸。何者?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殆于道路者七十万家。内则府库空虚,外则百姓穷匮。饥寒逼迫,其后必有盗贼之忧,死伤愁怨,其终必致水旱之报。上则将帅拥众,有跋扈之心,下则士众久役,有溃叛之志。变故百出,皆由用兵。至于兴事首议之人,冥谪尤重。盖以平民无故缘兵而死,怨气充积,必有任其咎者。是以圣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
自古人主好动干戈,由败而亡者,不可胜数,臣今不敢复言。请为陛下言其胜者。秦始皇既平六国,复事吴越,戍役之患,被于四海。虽拓地千里,远过三代,而坟土未干,天下怨叛,二世被害,子婴就擒,灭亡之酷,自古所未尝有也。汉武帝承文、景富溢之余,首挑匈奴,兵连不解,遂使侵寻及于诸国,岁岁调发,所向成功。建元之间,兵祸始作,是时蚩尤旗出,长与天等,其春戾太子生。自是师行三十余年,死者无数。及巫蛊事起,京师流血,僵尸数万,太子父子皆败。班固以为太子生长于兵,与之终始。帝虽悔悟自克,而殁身之恨,已无及矣。隋文帝既下江南,继事夷狄,炀帝嗣位,此志不衰。皆能诛灭强国,威震万里。然而民怨盗起,亡不旋踵。唐太宗神武无敌,尤喜用兵,既已破灭突厥、高昌、吐谷浑等,犹且未厌,亲驾辽东。皆志在立功,非不得已而用。其后武氏之难,唐室凌迟,不绝如线。盖用兵之祸,物理难逃。不然,太宗仁圣宽厚,克己裕人,几至刑措,而一传之后,子孙涂炭,此岂为善之报也哉。由此观之,汉、唐用兵于宽仁之后,故其胜而仅存。秦、隋用兵于残暴之余,故其胜而遂灭。臣每读书至此,未尝不掩卷流涕,伤其计之过也。若使此四君者,方其用兵之初,随即败衄,惕然戒惧,知用兵之难,则祸败之兴,当不至此。不幸每举辄胜,故使狃于功利,虑患不深。臣故曰:胜则变迟而祸大,不胜则变速而祸小。不可不察也。
昔仁宗皇帝覆育天下,无意于兵。将士惰偷,兵革朽钝,元昊乘间窃发,西鄙延安、泾、原、麟、府之间,败者三四,所丧动以万计,而海内晏然。兵休事已,而民无怨言,国无遗患。何者?天下臣庶知其无好兵之心,天地鬼神谅其有不得已之实故也。今陛下天锡勇智,意在富强。即位以来,缮甲治兵,伺候邻国。群臣百寮,窥见此指,多言用兵。其始也,弼臣执国命者,无忧深思远之心。枢臣当国论者,无虑害持难之识。在台谏之职者,无献替纳忠之议。从微至著,遂成厉阶。既而薛向为横山之谋,韩绛效深入之计,陈升之、吕公弼等,阴与之协力,师徒丧败,财用耗屈。较之宝元、庆历之败,不及十一,然而天怒人怨,边兵背叛,京师骚然,陛下为之旰食者累月。何者?用兵之端,陛下作之。是以吏士无怨敌之意而不直陛下也。尚赖祖宗积累之厚,皇天保佑之深,故使兵出无功,感悟圣意。然浅见之士,方且以败为耻,力欲求胜,以称上心。于是王韶构祸于熙河,章造衅于横山,熊本发难于渝泸。然此等皆戕贼已降,俘累老弱困弊腹心,而取空虚无用之地,以为武功。使陛下受此虚名而忽于实祸,勉强砥砺,奋于功名。故沈起、刘彝,复发于安南,使十余万人暴露瘴毒,死者十而五六,道路之人,毙于输送,赀粮器械,不见敌而尽。以为用兵之意,必且少衰。而李宪之师,复出于洮州矣。今师徒克捷,锐气方盛,陛下喜于一胜,必有轻视四夷凌侮敌国之意。天意难测,臣实畏之。
且夫战胜之后,陛下可得而知者,凯旋捷奏,拜表称贺,赫然耳目之观耳。至于远方之民,肝脑屠于白刃,筋骨绝于馈饷,流离破产,鬻卖男女,薰眼折臂自经之状,陛下必不得而见也。慈父孝子孤臣寡妇之哭声,陛下必不得而闻也。譬犹屠杀牛羊、刳脔鱼鳖以为饣善馐,食者甚美,见食者甚苦。使陛下见其号呼于挺刃之下,宛转于刀几之间,虽八珍之美,必将投箸而不忍食,而况用人之命,以为耳目之观乎?且使陛下将卒精强,府库充实,如秦、汉、隋、唐之君。既胜之后,祸乱方兴,尚不可救,而况所在将吏罢软凡庸,较之古人,万万不逮。而数年以来,公私窘乏,内府累世之积,扫地无余,州郡征税之储,上供殆尽,百官廪俸,仅而能继,南郊赏给,久而未办,以此举动,虽有智者,无以善其后矣。且饥役之后,所在盗贼蜂起,京东、河北,尤不可言。若军事一兴,横敛随作,民穷而无告,其势不为大盗,无以自全。边事方深,内患复起,则胜、广之形,将在于此。此老臣所以终夜不寐,临食而叹,至于恸哭而不能自止也。且臣闻之:凡举大事,必顺天心。天之所向,以之举事必成;天之所背,以之举事必败。盖天心向背之迹,见于灾祥丰歉之间。今自近岁日蚀星变,地震山崩,水旱疠疫,连年不解,民死将半。天心之向背,可以见矣。而陛下方且断然不顾,兴事不已,譬如人子得过于父母,惟有恭顺静思引咎自责,庶岁可解。今乃纷然诘责奴婢,恣行楚,以此事亲,未有见赦于父母者。故臣愿陛下远览前世兴亡之迹,深察天心向背之理,绝意兵革之事,保疆睦邻,安静无为,固社稷长久之计。上以安二宫朝夕之养,下以济四方亿兆之命。则臣虽老死沟壑,瞑目于地下矣。昔汉祖破灭群雄,遂有天下,光武百战百胜,祀汉配天。然至白登被围,则讲和亲之议;西域请吏,则出谢绝之言。此二帝者,非不知兵也。盖经变既多,则虑患深远。今陛下深居九重,而轻议讨伐,老臣庸懦,私窃以为过矣。然人臣纳说于君,因其既厌而止之,则易为力,迎其方锐而折之,则难为功。凡有血气之伦,皆有好胜之意。方其气之盛也,虽布衣贱士,有不可夺,自非智识特达,度量过人,未有能于勇锐奋发之中,舍己从人,惟义是听者也。今陛下盛气于用武,势不可回,臣非不知。而献言不已者,诚见陛下圣德宽大,听纳不疑。故不敢以众人好胜之常心望于陛下,且意陛下他日亲用兵之害,必将哀痛悔恨,而追咎左右大臣未尝一言,臣亦将老且死见先帝于地下,亦有以藉口矣。惟陛下哀而察之。
【代滕甫论西夏书】
臣素无学术,老不读书。每欲披竭愚忠,上补圣明万一,而肝肺枯涸,卒无可言。近者因病求医,偶悟一事,推之有政,似可施行,惟陛下财幸。臣近患积聚,医云:据病,当下,一月而愈。若不下,半年而愈。然中年以后,一下一衰,积衰之患,终身之忧也。臣私计之,终不以一月之快,而易终身之忧。遂用其言,以善药磨治半年而愈。初不伤气,体力益完。因悟近日臣僚献言欲用兵西方,皆是医人欲下一月而愈者也。其势亦未必不成。然终非臣子深爱君父欲出万全之道也。以陛下圣明,将贤士勇,何往不克,而臣尚以为非万全者。俗言彭祖观井,自系大木之上,以车轮覆井,而后敢观。此言虽鄙而切于事。陛下爱民忧国,非特如彭祖之爱身。而兵者凶器,动有存亡,其陷人可畏,有甚于井。故臣愿陛下之用兵,如彭祖之观井,然后为得也。
臣窃观自古用兵者,莫如曹操。其破灭袁氏,最有巧思。请试为陛下论之。袁绍以十倍之众,大败于官渡,仅以身免。而操敛兵不追者,何也?所以缓绍而乱其国也。绍归国益骄,忠贤就戮,嫡庶并争,不及八年,而袁氏无遗种矣。向使操急之,绍既未可以一举荡灭,若惧而修政,用田丰而立袁谭,则成败未可知也。其后北征乌丸,讨袁尚、袁熙,尚、熙走辽东,或劝操遂平之。操曰:“彼素畏尚等。吾今急之则合,缓之则自相图。其势然也。”遂引兵还。曰:“吾方使公孙康斩送其首。”已而果然。若操者,可谓巧于灭国矣。灭国,大事也。不可以速。譬如小儿之毁齿,以渐摇撼之,则齿脱而小儿不知。若不以渐,一拔而得齿,则毁齿可以杀儿。故臣愿陛下之取西夏,如曹操之取袁氏也。
方元昊强时,谋臣猛将,尽其智力,十年而不敢近。今者主弱臣强,其国内乱。陛下使偏师一出,斩名王,虏伪公主,筑兰,会等州,此真千载一时,天以此贼授陛下之秋也。兵法有之:同舟而遇风,则胡越相救,如左右手。今秉常虽为母族所篡,以意度之,其世家大族,亦未肯俯道首连臂为此族用也。今乃合而为一,坚壁清野以抗王师,如左右手。此正同舟遇风之势也,法当缓之。
今天威已震,臣愿陛下选用大臣宿将素为贼所畏服者,使兼帅五路。聚重兵境上,号称百万,荟乘补卒,牛酒日至。金鼓之声,闻于数百里间,外为必讨之势,而实不出境。多出金帛遣间使辩士离坏其党与。且下令曰:“尺土吾不爱,一民吾不有也。其有能以地与众降者,即以封之。有敢攘其地、掠其人者,皆斩。”不出一年,必有权均力敌内自相疑者。人情不远,各欲求全,及王师之未出,争为先降,以邀重赏。陛下因而分裂之,即用其酋豪,命以爵秩,棋布错峙,务使相仇,如汉封呼韩邪通西域故事。不过于要害处筑一城,屯数千人,置一将以护诸部,可使数百年面内保境,不烦城守馈运,岂非万全之至计哉?臣愿陛下断之于中,深虑而远计之。
夫为人臣计与为人主计不同。人臣非攘地效首掳,无以为功,为陛下计,惟天下安、社稷固否耳。陛下神圣冠古,动容举意,皆是功德。但能措泰山之安,与天地等寿,则竹帛不可胜纪,而尧、舜、禹、汤不足过也。议者不知出此,争欲急于功名,履危犯难,以劳圣虑,臣窃不取。古人有言:“省功不如省事,省事不如清心。”刘洎谏唐太宗曰:“皇天以不言为贵,圣人以不言为德。老子称大辩若讷,庄子言至道无文。且多记则损心,多言则耗气,心气内损,形神外劳,初虽不觉,后必为累。须为社稷自爱。”人臣爱君,未有如洎之深至者也。臣窃慕之。虽谪守在外,不当妄言,然自念旧臣,譬之老马,虽筋力已衰,不堪致远,而经涉险阻,粗识道路,惟陛下哀愍其愚而怜其意。不胜幸甚。
【代滕甫辨谤乞郡状】
臣闻人情不问贤愚,莫不畏天而严父。然而疾痛则呼父。穷窘则号天,盖情发于中,言无所择。岂以号呼之故,谓无严畏之心。今臣之所患,不止于疾痛,而所忧有甚于穷窘,若不号呼于君父,更将趋赴于何人。伏望圣慈,少加怜察。中谢。
臣本无学术,亦无材能,惟有忠义之心,生而自许。昔季孙有言:“见有礼于其君者,事之,如孝子之养父母也。见无礼于其君者,诛之,如鹰之逐鸟雀也。”臣虽不肖,允蹈斯言。但信道直前,谓人如己。既蒙深知于圣主,肯复借交于众人!任其蠢愚,积成仇怨。一自离去左右,十有二年,浸润之言,何所不有。至谓臣阴党反者,故纵罪人,若快斯言,死未塞责。
窃伏思宣帝,汉之英主也。以片言而诛杨恽。太宗,唐之兴王也。以单词而杀刘洎。自古忠臣烈士,遭时得君而免于祸者,何可胜数。而臣独蒙皇帝陛下始终照察,爱惜保全,则陛下圣度已过于宣帝、太宗,而臣之遭逢,亦古人所未有。日月在上,更何忧虞。但念世之憎臣者多,而臣之赋命至薄,积毁消骨,巧言铄金,市虎成于三人,投杼起于屡至,倘因疑似,复至人言,至时虽欲自明,陛下亦难屡赦。是以及今无事之日,少陈危苦之词。
晋王导,乃王敦之弟也,而不害其为元臣。崔造,源休之甥也,而不废其为宰相。臣与反者,义同路人。独于宽大之朝,为臣终身之累,亦同悲矣。凡今游宦之士,稍与贵近之人有葭莩之亲,半面之旧,则所至便蒙异待,人亦不敢交攻。况臣受知于陛下中兴之初,效力于众人未遇之日,而乃毁訾不忌,践踏无严,臣何足言,有辱天眷。此臣所以涕泣而自伤者也。
今臣既安善地,又忝清班,非敢别有侥求,更思录用。但患难之后,积忧伤心,风波之间,怖畏成疾。敢望陛下悯余生之无几,究前日之异恩。或乞移臣淮浙间一小郡,稍近坟墓,渐谋归休。异日复得以枯朽之余,仰瞻天日之表,然后退伏田野,自称老臣,追叙始终之遭逢,以诧乡邻之父老,区区志愿,永毕于斯。伏愿陛下怜其志、察其愚而赦其罪,臣无任感恩知罪激切屏营之至。
【代李宗论京东盗贼状(元丰)】
右臣伏见自来河北、京东,常苦盗贼,而京东尤甚。不独穿窬祛箧椎埋发冢之奸,至有飞扬跋扈割据僭拟之志。近者李逢徒党,青、徐妖贼,皆在京东。凶愚之民,殆已成俗。自昔大盗之发,必有衅端。今朝廷清明,四方无虞,而此等常有不轨之意者,殆土地风气习俗使然。不可不察也。汉高帝,沛人;项羽,宿迁人;刘裕,彭城人;黄巢,宛朐人;朱全忠,砀山人。其余历代豪杰出于京东者,不可胜数。故凶愚之人,常以此藉口,而其材力心胆,实亦过人。加以近年改更贡举条制,扫除腐烂。专取学术,其秀民善士,既以改业,而其朴鲁强悍难化之流,抱其无用之书,各怀不逞之意。朝廷虽敕有司别立字号,以收三路举人,而此等自以世传朴学,无由复践场屋,老死田里,不入彀中,私出怨言,幸灾伺隙。臣每虑及此,即为寒心。
扬雄有言:“御得其道,则天下狙诈咸作使,御失其道,则天下狙诈咸作敌。”而班固亦论剧孟、郭解之流,皆有绝异之姿,而惜其“不入于道德,苟放纵于末流”。是知人之善恶,本无常性。若御得其道,则向之奸猾,尽是忠良。故许子将谓曹操曰:“子,治朝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使韩、彭不遇汉高,亦与盗贼何异。臣窃尝为朝廷计,以为穷其党而去之,不如因其材而用之。何者?其党不可胜去,而其材自有可用。昔汉武尝遣绣衣直指督捕盗贼,所去以军兴从事,斩二千石以下,可谓急矣。而盗贼不为少衰者,其党固不可尽也。若朝廷因其材而用之,则盗贼自消,而豪杰之士可得而使。请以唐事明之。自天宝以后,河北诸镇相继僭乱,虽宪宗英武,亦不能平。观其主帅,皆卒伍庸材,而能于六七十年间与朝廷相抗者,徒以好乱乐祸之人,背公死党之士,相与出力而辅之也。至穆宗之初,刘总入朝,而河北始平,总知河北之乱,权在此辈,于是尽籍军中宿将名豪如朱克融之流。荐于朝,冀厚与爵位,使北方之人,羡慕向进,革其乱心。而宰相崔植、杜元颖,皆庸人无远虑,以为河北既平,天下无事。克融辈久留京师,终不录用,饥寒无告,怨忿思乱。会张洪靖赴镇,遂遣还幽州,而克融等作乱,复失河朔。
今陛下鉴唐室既往之咎,当收京东、河北豪杰之心。臣伏见近日沂州百姓程,告获妖贼郭进等。窃闻之弟岳,乃是李逢之党,配在桂州,豪侠武健,又过于。京东州郡如、岳者,不可胜数。此等弃而不用,即作贼。收而用之,即捉贼。其理甚明。臣愿陛下精选青、郓两师,京东东西职司,及徐、沂、兖、单、潍、密、淄、齐、曹、濮知州,谕以此意。使阴求部内豪猾之士,或有武力,或多权谋,或通知术,数而晓兵,或家富于财而好施,如此之类,皆召而劝奖,使以告捕自效。籍其姓名以闻于朝,所获盗贼,量轻重酬赏。若获真盗大奸,随即录用。若只是寻常劫贼,即累其人数,酬以一官。使此辈歆艳其利,以为进身之资。但能拔擢数人,则一路自然竞劝。贡举之外,别设此科。则向之遗材,皆为我用。纵有奸雄啸聚,亦自无徒。但每州搜罗得一二十人,即耳目遍地,盗贼无容足之处矣。历观自古奇伟之士,如周处、戴渊之流,皆出于群盗,改恶修善,不害为贤。而况以捉贼出身,有何不可。若朝廷随材试用。异日攘戎狄,立功名,未必不由此途出也。非陛下神圣英武,不能决行此策。臣虽非职事,而受恩至深,有所见闻,不敢默。谨录奏闻,伏望敕旨。
【代吕大防乞录用吕诲子孙札子(元元年)】
臣窃见故御史中丞吕诲,忠于先朝,极陈谠论,至忤时宰,继死外藩。臣等皆尝与之同官,备闻论议,一切出于至诚,而有不挠不回之节。虽处散地,未尝一日有忘朝廷之意。忧伤愤疾,以致殒没。临终之日,召司马光面托后事,无一言及其家私,惟云朝廷事犹可救,愿公更且竭力。历观前后议臣,忠勤忘身,少见其比。今其家甚贫,诸子仕于常调。欲望圣慈特赐矜悯,优加赠典,录用诸子之才者,以旌名臣之后,取进止。(奉圣旨,吕由庚除太常寺太祝。)
【代吕申公上初即位论治道二首·道德】
人君以至诚为道,以至仁为德。守此二言,终身不易,尧舜之主也。至诚之外,更行他道,皆为非道。至仁之外,更作他德,皆为非德。
何谓至诚?上自大臣,下至小民,内自亲戚,外至四夷,皆推赤心以待之,不可以丝毫伪也。如此,则四海之内,亲之如父子,信之如心眼。未有父子相图、心眼相欺者,如此而天下之不治,未之有也。丝毫之伪,一萌于心,如人有病,先见于脉,如人饮酒,先见于色。声色动于几微之间,而猜阻行于千里之外,强者为敌,弱者为怨。四海之内,如盗贼之憎主人,鸟兽之畏弋猎,则人主孤立而危亡至矣。何谓至仁?视臣如手足,视民如赤子,戢兵,省刑,时使,薄敛,行此六事而已矣。祸莫逆于好用兵,怨莫大于好起狱,灾莫深于兴土功,毒莫深于夺民利。此四者,陷民之坑,而伐国之斧钺也。去此四者,行彼六者,而仁不可胜用矣。《传》曰:“至诚如神。”又曰:“至仁无敌。”审能行之,当获四种福。以人事言之,则主逸而国安;以天道言之,则享年永而卜世长。此必然之理,古今已试之效乱也。
去圣益远,邪说滋炽,厌常道而求异术,文奸言以济暴行。为申、商之学者,则曰:“人主不可以不学术数”;人主,天下之父也,为人父而用术于其子,可乎?为庄、老之学者,则曰:“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欲穷兵黩武,则曰:“吾以威四夷而安中国”;欲烦刑多杀,则曰:“吾以禁奸慝而全善人”;欲虐使厚敛,则曰:“吾以强兵革而诛暴乱,虽若不仁而卒归于仁。”此皆亡国之言也,秦二世、王莽尝用之矣,皆以经术附会其说。
《书》曰:“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此言威福不可移于臣下也。欲威福不移于臣下,则莫若舍己而从众,众之所是,我则与之,众之所非,我则去之。夫众未有不公,而人君者,天下公议之主也,如此,则威福将安归乎?今之说者则不然,曰,人主不可以不作威福,于是违众而用己。己之耳目,终不能遍天下,要必资之于人,爱憎喜怒,各行其私,而浸润肤受之说行矣。然后从而赏罚之,虽名为人主之威福,而其实左右之私意也。奸人窃吾威福,而卖之于外,则权与人主侔矣。
《书》曰:“威克厥爱允济,爱克厥威允罔功。”威者,畏威之谓也。爱者,怀私之谓也。管仲曰:“畏威如疾,民之上也。从怀如流,民之下也。畏威之心,胜于怀私,则事无不成。”今之说者则不然,曰:“人君当使威刑胜于惠爱。”如是则予不如夺,生不如杀,尧不如桀,而幽、厉、桓、灵之君长有天下。此不可不辨也。
【代吕申公上初即位论治道二首·刑政】
《书》曰:“临下以简,御众以宽。”此百世不易之道也。昔汉高帝约法三章,萧何定律九篇而已。至于文、景,刑措不用。历魏至晋,条目滋章,断罪所用,至二万六千二百七十二条,而奸益不胜,民无所措手足。唐及五代止用律令,国初加以注疏,情文备矣。今《编敕》续降,动若牛毛,人之耳目所不能周,思虑所不能照,而法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