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初学集 - 第 81 页/共 115 页
擐甲即死,获丑乃还。愧我老矣,不从行间。
我师复登,贼遁浮海。帝庸晋秩,以劳敌忾。
来归饮御,燕喜便蕃。铙歌鼓吹,戎车在门。
恺乐方献,谗言孔兴。君曰何伤,白璧青蝇。
世方小往,我则大归。从容燕笑,饬巾之时。
先甲三日,话言琅琅。克期挥手,如旅ㄈ装。
惟君平生,崇智卑礼。孝乎惟孝,友于兄弟。
吉人,虚止静默。帘阁帷灯,凝尘蔽席。
花下闭关,竹间扃户。东阡南陌,杖屦可数。
旁搜博览,百家之书。其尤精者,《青囊青乌》。
医通国能,葬识地脉。活彼黎庶,妥我兆宅。
翠山之阳,马鬣牛眠。君所相卜,今则藏焉。
君生五男,四为食子。五幼而殇,女嫁人士。
诸孙竞爽,高门有庆。宾子于宣,克举于乡。
君之子女,皆出周氏。维周淑慎,作配甚似。
克共克俭,允孝允慈。制书褒美,称为母师。
生而媲德,死则同穴。松柏丸丸,高坟石阙。
史传壹行,亦载《列女》。我仪图之,民鲜克举。
栀貌蜡言,流为丹青。大书深刻,惭彼幽扃。
述德缵言,惟君有子。庶无愧辞,讯于旧史。
旧史朴学,质胜斯野。掇其绪余,以告来者。
(曹府君墓志铭)
崇德曹广,举崇祯庚辰进士,归而将葬其父,乞铭于旧史氏钱谦益曰:“广之先世,家歙之岩镇,以赀雄里中。吾祖逐什一,行贾于浙,乐崇德之土风,将卜居焉。吾父生于斯,长于斯,念先人之遗志,命吾兄弟毋去此土也。曹之定居崇德,自吾父始也。吾父年十二,即代吾祖治家政,有狱讼于会城,僮奴千余指,雁鹜行列,莫敢陕输流视。市少年以杀人诬中表,连染吾祖。三年未白,往见钱塘令,拂衣奋袖,词辨蜂涌。令大悟,立置诬讼者于理。吾祖自此得骑从出入闾里,雍容修长者之行矣。吾父性行高迈,口不道钱货。吾祖殁,执其手而语曰:‘吾传食伯仲间,独久汝。吾病,汝逾月不解带,良苦也。有汝母私蓄千金,以偿汝。’父顿首谢。已而瓜分之,不忍私一钱也。为邑令重客,出富人以诬坐论死者,其人数辇金钱以谢,拒弗与通。桀黠奴以盗赀系狱,狱吏来告。彼得出,必致死于公,请为公杀之。父笑曰:‘吾岂以我它日之死,易彼今日之生哉?’奴竟得出。吾父少读书,负经济,数踏省门,视一第如拾芥。万历甲子,以国子生试南畿。故人有大狱,亲知缩首,莫敢过其门,倾身为之囊橐。奔走尽气,病大作,弗克试而归。归而数病,遂不起。吾父尝语曰:‘南闱之役,失一举,得一友,所得奢矣。’呜呼!岂知其并以失身也哉!吾父之才,可以先人,其志与气,不能后于人。而抑没不自聊以死,则天也。其殁也,顾视妻子,无可怜之色。自述其生平,命笔志之,壹似重有属者,不能舍然于身后。其可知也,敢以请于夫子,夫子其哀而铭之。”谦益曰:“府君盖孝友顺祥,深中笃厚之君子也。其行己也比于节,其御物也近于侠,要以仁心为质,修业而息之。至于子而发闻于后,宜矣。是宜铭。”
府君讳以成,字玉汝。祖祺,父弘淮。先世皆葬于歙,今卜葬崇德,府君之志也。卒于崇祯甲戌三月十三日,年仅四十有四。娶程氏。子五人:序、广、度、修来、庑。女子嫁仁和郑钅其。葬以某年某月甲子。铭曰:
君子五人,序广长成。伯仲竞爽,广先序鸣。
广也英妙,翱翔上京。明发不寐,有怀。
衔哀述德,以乞斯铭。我铭既勒,乃卜佳城。
{隋山}山回水,叶彼经营。仁人孝子,惟后之赢。
(明故徐府君墓志铭)
太仓徐文任将葬其父母,谒铭于其友太史氏钱谦益曰:“吾先世望东海。吾胄于国初之福孙公,后十代,吾父也。福孙公自长洲徙昆山,籍茜泾里。弘治中,割隶太仓州。曰‘东渔公’者,吾曾祖也。曰‘南平公’者,吾祖也。吾父性庄强子易,有气略。其接人煦煦,口出气恐伤物,有不平则肆言折之,不畏强御。其理家,囊箧细碎,无所遗漏。缓急叩门,手提数百金,如弃涕唾。州有大凶灾及力役钩稽之事,吾父急病耆事,具有条法,州人赖之。吾从祖御史公既贵,吾祖尝叹曰:‘叔也,能大吾门,虽然,不如吾之有收子也。’御史殁,遗孤漂摇,如之未卵。吾父曰:‘先人有坠言矣,必再立叔氏。’倾赀立专 力,屡速于讼弗悔。人咸谓吾父能子,谓吾祖能知子。州多高门鼎贵,吾父以国子生入赀,授光禄寺署丞,终老其家。州之人每举手相谓曰:‘犹望徐公也。’万历三十八年,吾父殁,年七十九。又七年,吾母终,年八十五。吾母太原王氏也,事君姑,遇子妇,皆有节法。吾少多四方之交,吾母宿膏火治具,至老不倦。生子男三人:大任光禄寺署丞,尹任蚤死。文任则吾,其幼也,今为国子生。女子嫁顾文谟。孙、曾孙男女若干人。将以今年十一月,合葬于某地之新阡。葬宜有铭,吾子辱与文任游,又于辞直而不华,愿有刻也。”谦益曰:“今人视友道如粪土,独文任坚勇自喜,以交友闻于人,为难能也。虽然,亦其父母成之也。文任有友曰西安方应祥,字孟旋,年四十,未有子,府君命文任相视婢之宜子者以予应祥。夫人躬庀裳衣,具膏沐,教诫而遣之。应祥见于府君,抠衣趋隅,执子弟之礼。府君殁,拜夫人于堂下,夫人亦门为 门见焉。谦益之友于文任久矣,敢不诺而铭诸。”东渔公讳忱,南平公讳整,府君讳可久,字复贞,今年实万历四十七年也。铭曰:
徐氏先世,本自伯益。十望其九,载在史册。
东海侨郡,播迁吴中。必复其始,群支海东。
福孙之后,光禄廓之。仁孝袭训,委祉来兹。
于德尔劬,于家尔赢。匪家则赢,惟后之成。
娄江滔滔,幽室渠渠。隧道之石,多于储胥。
惟公有子,谒文于友。篆此铭章,以告远久。
(漳浦刘府君合葬墓志铭)
漳浦刘履丁以诸生应辟召,擢郁林州知州,将归葬其父母,而谒铭于旧史氏曰:“履丁之先世,自光、固徙莆田,元末有尉漳浦者而家焉。正德甲戌,曾大父友仁与从叔勋同举进士。勋以谏南巡廷杖,巡抚宁夏,为莆名卿,而曾大父历郡守至参政,有声迹,刘于是乎始大。大父讳祥高,为诸生祭酒,年八十犹踏省门试。元配郑无子,有二侧室,各生二子。而先君与伯氏,其母林也。先母黄氏,其父郡守公,理学巨儒,与从伯父国徵、介徵同乡举。先母年十八归于我。先君二十为诸生,含英浮华,蔚有誉处。先母习礼明诗,闺房之内,朱黄研席,与刀尺错互,灯火青荧,俨然士友也。嫡母既没,诸姑妯娌争产速讼,磨牙吮血。先君分甘让肥,所自予者,皆寝丘之田,西益之宅。先母无后言,抚其子侄,必先己子。宾祭冠昏,皆于我乎取,先母无难色。先君晚而习静,好江门余干之学,焚香盥,梯几帘阁,凝尘蔽榻,双趺隐然。先母俭朴静好,华发相庄,四十年如一日。先君即世,家庙绰楔,不能保一亩之宫,挥千金复之,如弃涕唾,人咸以为丈夫女也。先君居常目二子曰:‘癸也食子,丁也收子,癸之所不可知者年也。’先母授二子书,澜翻成诵,乃令就塾。每诵卫诗先君之思,以勖寡人,未尝不流涕覆面也。先君殁七年,而癸补弟子员。又六年而丁始应省试。先母殁九年而丁应诏得授一官。今将以某年某月葬先父母于某地之阡。风停树静,有怀二人,养生送死,无可为者矣。丁闻之石斋黄夫子,惟夫子之言,质而不华,可以信于后,愿有述也。”余曰:“子之夫子,吾执友也。古之为文者,必有所征,余之知履丁以其师,知履丁之父母以其子,可谓有征矣!其忍不铭?”铭曰:
刘氏二征始有闻,唯君金友俪玉昆。厥配媲德昏孔云,万历壬子君归神。
四十七龄生不辰,距生嘉靖唯丙寅。后十九年配亦湮,六十始寿加三春。
三男子子癸丁辛,癸也早丧二子存。二女如玉达孚尹,朱孝林节播郁芬。
丁也筮仕苍梧滨,立堂石阙崇高坟。郁林廉石比贞珉,大书深刻镌斯文。
(嘉定张君墓志铭)
崇祯六年十二月,嘉定张鸿磐合葬其父母于南翔龚家浜之新阡,泣而乞铭于余曰:“鸿磐之先世,自祥符徙松江,国初居南翔。嘉靖中有名任者,起家官开府,而其从弟以军功授陉阳驿丞,以卑官自著称者,吾祖也。吾父少自力于学,横经籍书,寒抄暑讲。踏省门五六,不得一举。授徒百里外,岁时觐省,自伤贫而违亲,未尝不泣下也。以膏腴让昆弟,退而居于槎浦,荒江白苇,老屋数间。二亲之腆洗不乏,而朋好之过从有余欢者,恃有吾母也。吾父殁,鸿磐生十龄。后二十年,为天启甲子,吾母亦殁。吾母之生于世,视吾父稍赢。送往事居,艰苦万状,凡以终吾父之事也。鸿磐长矣,而困于诸生,吾母殁又数年,而尚无以葬,是以痛不思生,而又病不敢死也。癸酉之冬,而襄事,为之侧席而坐,助窀穸之役者,同里侯豫瞻、大梁张子襄也。以鸿磐之不肖,亲死不能葬,而又忍死而乞铭于夫子,其不独以昭吾亲,且不没吾之所以葬吾亲者也。夫子其谓我何?”余曰:“子之父有高才而无贵仕,子之母有令德而无厚禄,子之乞铭以昭之,宜也。若子之葬其亲,则又何愧?夫洁身修行,不辱其亲,此《南陔》之孝子所有事也。若夫显融富贵,时至而起,则天也。《记》不云乎:‘敛手足形悬棺而封,其谁有非之者哉?’繇此观之,世之生荣死哀,倾动流俗,而其为圣贤之所非者必多矣,子又何愧?古之孝子,祭其亲也,则必求仁者之粟。祭如是,葬其可知也。豫瞻、子襄,今之有名行人也,其助子之葬也,斯亦可谓仁者之粟矣。乞铭以昭其亲,又不没其亲之所以葬。《诗》有之:‘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子与二子交相锡也,法皆宜铭。”张君讳承宠,字君贶,享年四十有九。妻王氏,享年六十有八。男一人,鸿磐,娶李氏。女一人,嫁严某。铭曰:
藏之固,刻之深,斯之谓不朽。
不义而富且贵,凿桓氏之椁,而题原氏之阡,于吾亲何有也?
呜呼!日月有时,吾亦将渴而葬其母矣。
初学集卷五十四
○墓志铭(五)
(李长蘅墓志铭)
长蘅姓李氏,讳流芳,其先徽州歙县人也。其祖赠奉训大夫讳文邦,始徙嘉定。文邦之子讳汝筠,继室以陈氏生长蘅。长蘅风流儒雅,海内知名者垂三十年。其殁也,识与不识,皆闻而悲之。然长蘅之生平,孝于亲,友于兄弟,澹荡于荣利,而笃挚于君臣朋友,则世未必尽知之也。长蘅少有高世之志,才气宏放,不可绁羁。自其兄翰林君蚤世,始抚心下气,求工应举之业,以慰其父母。更十余年,与予偕举南京。当是时,长蘅之年渐长,而又以为不逮其父,虽桥褐趋时,其中固已不能无厌薄之矣。再上公车不第,又再自免归,皆赋诗以见志。自是绝意进取,誓毕其余年暇日以读书养母,谓人世不可把玩,将刳心息影,精研其所学于云栖者,以求正定之法。未久而病作,犹焚香洮,手书《华严》不辍。又以其间写唐、宋大家诗至数十帙,皆未就而卒。呜呼!其可悲也!长蘅事母,色养甚备。敬其长兄,抚其弟妹若侄,绝甘分少,皆人所难能者。顾不修事饬边幅,以孝谨取名。与人交,落落穆穆,不以握手出肺肝为信。磨切过失,周旋患难,倾身沥肾,一无所鲠避。平居不入公府,谭居间竿牍之事,辄头面发赤。家贫,资修脯以奉母。稍赢,则以分穷交寒士,卒未尝立崖岸之行,以洁廉自表衤暴也。性好佳山水,中岁于西湖尤数。所至诗酒填咽,笔墨错互,挥洒献酬,无不满意。山僧榜人,皆相与款曲软语,间持绢素请乞。忻然应之。其为人和乐易直,外通而中介,少怪而寡可。其于君臣朋友之间,大节确然,不可得而犯干也。岁壬戌,广宁陷,都城震惊,遂喟然束装南归,其意以为母老,身未仕犹可以无死也。以可以无死而归,则其不可以无死而死焉必也。假令世不幸而有有唐天宝之事,苟受一命如王维、郑虔之为,我知其必不忍也。丑、寅之交,每窃叹曰:“事不可为矣!”往往纵酒无聊,至于泣下。遂病喀血不能止。病且革,闻余被放,抚枕叹诧。亡何,遂不起,崇祯二年之正月也。享年仅五十有五。呜呼!其尤可悲也!
长蘅交知满天下,其少所与游处曰郑胤骥闲孟、王志坚弱生,故其子娶闲孟之女,而其女归弱生之子。其尤敬爱者曰程嘉燧孟阳,孟阳谓长蘅书法规无东坡、画出入元人、尤似吴仲圭、诗仿佛斜川、香山。晚于格律更细,尤叹赏《皋亭》《南归》诸篇,以为非今人可及也。长蘅既亡三年,以今年二月某日葬南翔之祖茔。其子杭之泣而言曰:“宜铭吾先人者谁乎?有先人之友程与钱在。”孟阳曰:“吾老矣,过时而悲,不能文也。铭莫如钱氏宜。”于是杭之累然丧服来征铭,孟阳助之请尤力。嗟乎!长蘅精勤学佛,既了然于去来之际矣,余铭之不胜其悲,其以余为怛化已夫!铭曰:
云栖之教,落日悬鼓,西方为家。华严楼阁,涌现笔端,重重开遮。
人世琐碎,譬大海水,跳掷鱼虾。夸修介节,纷然建竖,犹算河沙。
命耶才耶?簸顿屈信,其又奚嗟!文章纷绘,留世间者,灿烂春花。
后千斯年,与此铭章,倬为云霞。
(王淑士墓志铭)
余为诸生时,与嘉定李流芳长蘅、昆山王志坚淑士交。已而与长蘅同举于乡,万历庚戌与淑士同举进士。三人者,器资不同,其嗜读书,好禅说,标置于流俗势利之外则一也。长蘅没,余哭而铭之。今又哭吾淑士,而其子又以铭为属。嗟乎!余衰迟无用,久居此世,天其遗之以铭吾友乎?其可哀也已!
淑士初任戴冠,其字曰“弱生”,与长蘅同研席,为诗文已知法唐、宋名家,而深鄙嘉、隆之剽贼涂者,以为俗学。穷经辨志,有古先儒者之风。及官南驾部,雅不欲以游闲谈宴,把玩日月。而又谓随俗诗文,徒以劳神哗世,非有志者所为。乃要诸同舍郎为读史社,九日诵读,一日讲贯。移日分夜,如诸生时。少间,借金陵焦氏藏书,缮写勘雠,盈箱堆几。尝为诗怀长蘅曰:“一编余故簏,字画麻姑细。仿佛共丹铅,深夜重门闭。”亦自状其居官况味如此也。通籍二十余年,服官仅七载。后先家居,薄荣进,寡交游,壹意读书。而其读书,最为有法。先经而后史,先史而后子集。其读经,先笺疏而后辨论。读史,先证据而后发明。读子,则谓唐以后无子,当取说家之有裨经史者以补子之不足。读集,则删定秦、汉以后古文为五编,尤用意于唐、宋诸家碑志,援据史传,摭采小说,以参核其事之同异,文之纯驳。盖淑士深痛嘉、隆来俗学之敝,与近代士子苟简迷谬之习,而又耻于插齿牙,树坛,以明与之争,务以编摩绳削为易世之质的。其自任最重。读佛书,研相而穷性,阐教而宗,手写《华严》至再,著《太上感应篇续传》,以辅翼因果之书。暗以耆柱世之盲禅,而不轻与之辨驳,亦此志也。南驾部秩满,升佥事,提学贵州,辞疾不赴。用言者荐,起浙江,以母忧归。再起,提学湖广,卒于官。淑士恂恂,体若不胜衣。居官执法,屹然如山。南驾部典司勘合,不以片纸假人。所至守律令、谢请托、理冤抑、问疾苦,手削爰书,虽老于文法者无以过。其在浙也,议盐法者欲行温州票盐以佐饷,议水利者欲尽隳诸坝,客艘直达会城,皆名美而实不便,力陈其不可而止。其奉职循理,不欲为好名生事,皆此类也。督楚学,行崇礼,好古教化,楚士闻其公而喜,睹其明而服,习其反覆教诲,出于至诚,莫不洗心回面,誓不忍负。方奉旨纪录,为海内学政第一,而竟以勤其官死。呜呼!其斯以为文学政事,彬彬文质之君子欤!往长蘅语余:“子才高意广近于通,淑士小心精洁近于固。我通不及子,固不及淑士,然居二子之间者必我也。”今长蘅之风流儒雅,与淑士之束修好古,皆足以传于后世,而余独栖迟连蹇,老而无成,执笔而志其葬,其能无愧色已乎?
王氏出琅邪,十六世祖某,为昆山州学正,始家于昆。曾祖讳三锡,知河南光州。祖重鼎,赠奉直大夫。父讳临亨,知杭州府。母张氏,生三子,淑士其长也。仲志长,季志庆,皆举于乡,以文行有闻。妻朱氏,封安人。子四人:、偕、佼攵皆有声胶序,而ぅ尚幼。一女嫁顾锡眉。淑士卒于崇祯六年八月八日,年五十有八。次年十二月,葬吴县西山之真珠坞。铭曰:
邓尉之山,有宅一区,君今葬焉。空山老屋,梅花千树,涧户依然。
展如之人,焚膏宿火,落月残编。我怀君诗,南园北郭,窃比前贤。
钩玄提要,著书满家,朱黄骈阗。以方水心,次则石涧,谁曰不然?
过而式者,征于斯铭,后千斯年。
(都察院司务无回沈君墓志铭)
万历时,杭有三士焉,曰胡胤嘉休复、卓尔康去病、沈守正无回,奋乎流俗之中,以文章志节相摩厉,海内称之。如唐人所云四夔者。休复举进士,选翰林庶吉士,逾年卒。去病、无回皆不第。无回官都察院司务。卒于官,其子尤含属去病为行状,而谒铭于予。
予之诺其请者盖十年于此,去无回之殁十九年矣。呜呼!去病之称无回备矣,称其行谊,则曰:为子而孝也:初举于乡,痛父之未葬,衰而襄事,不以公车为解,乡之称孝者归焉。为友而信也:视友如其兄弟,视朋友之父母如父母,视朋友之子如子,乡之论交者准焉。为举子而廉也:公车二十年,不以名刺谒监司,不以竿牍干县令,自守泊如也,乡之自好者观焉。称其经济,则曰:为学官于黄岩,以文墨而精吏事,学田之伏匿者八百亩,一昔而钩得之。台卒之噪也,设方略,购死士,佐兵使者定变,老于兵间者莫及也。称其立朝,则曰:为司务四十余日,以散寮而著风节,常朝之日,司厅应奏事者不至,无回独被纠,免冠待罪,口不置一喙,皆得不坐,人谓古大臣风,仿佛钱若水欲与知州陪奉赎铜事也。呜呼!无回之可称者,如是而已乎?余为举子,与休复、无回,方舟而北。休复萧闲淡漠,如定僧静女。无回神宇高彻,顾盼风生。余居其间,两相得也。已而与无回游处,观其所撰者,钩玄提要,朱黄盈帙,知其人博学深思而好古者也。盱衡扬眉,指画天下事,其辨博如环之无端,其断割若Δ之能解,客散辨息,端居燕处,若风之已过,而水波湛如也。车盖成阴,生徒成市,道广智周,人人以为亲己。介性所至,戒标榜,绝依附,如松柏之独立,人未尝不望而自远也。尝以宋人亻疑之,休复似孙明复,去病似尹师鲁,无回似苏子美。明复诸人,其所遇斯已穷矣。三君者之自见于后世,与诸人孰多?才耶命耶?其可为叹息者,不独无回而已也。今年,余过休复故宅,其寡嫂具特羊之飨,去病居主位,尤含以子婿行酒炙。明灯促坐,谭休复、无回游迹,相顾涕Д而罢。去病方罢官归,门仞萧然,意殊不自得,而余亦已老矣。尤含谆复以铭墓为请,去病助之尤力。余之慨叹于无回,以谓去病称之未尽者,余之文果足以尽之耶?天之厄无回也,使其可称者如是而止,余与去病,又将若之何?呜呼!其可悲也已!
无回之先,自南宋已家临安。父烟江公,讳某。母某氏。天启癸亥三月二十八日卒。娶谢氏。子二人:长尤含,次美含。某年某月,葬于某地之阡。所著《雪堂集》《浚河防倭议》行于世,他著作皆毁于火。铭曰:
禄命之术通天咫,烟江有谶诒厥子,玄滩发麟趾。
鹿鸣之秋岁阳癸,有才无命一官死。五十一年昔梦耳,请视巾箱尺蹄纸。
我作铭诗歌《蒿里》,有如不信问瞽史。
(大中大夫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运使李君墓志铭)
崇祯丁丑,予有牢修、朱并之狱,时相设刀俎以待,道路汹骇。君老且病矣,轻舟走三百里,追送于吴门,泪淫于睫,唾交于颐,语喃喃不可了,曰:“天道神明,公必无恙。我且死,有墓中之石以累公。”再拜郑重而别。戊寅放归,君复造余山中,讠垂诿如前,请益力,语益不可了。明年己卯六月二十日,君卒。其子光垓、孙镜以少司寇朱公行状来请铭。余为之泣下曰:“君于余濒死时祝以不死,而且以其死累余也,非余其谁铭?”
君讳衷纯,字玄白。其先世建炎中自江阴徙长水,遂为嘉兴人。祖某,父敷,以君赠奉政大夫。前母徐,母张,并赠宜人。君以万历壬子举于顺天,谒选知扬州府如皋县,行取授南京工部主事,转兵部车驾司员外郎,升福建邵武府知府,擢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运使,致仕。君少警悟,六岁授《曲台礼》,日诵数千言。父殁,其兄游国学,君以孤僮执丧,含殓尽礼,哀毁骨立,来观者皆异之。从父诸兄,皆奋迹科第,衣冠都雅。君自伤幼孤,蚤夜呼愤,读书倍文,才名蔚起。归安茅顺父、太仓王元美皆以字呼之,令其子折节事焉。庚子试北闱不中,馆阁诸公赋诗赠行者数十人。壬子放榜,叶文忠公在内阁,语公卿曰:“李玄白得举矣。”万历中,党论锋起,浙人与东林相枝柱。而君与长兴丁长孺游于顾端文之门,浙人深嫉之,曰:“此操室中之戈,反而内向者也。”如皋考最,将入为给事、御史,逆奄之党群相讥揣曰:“此应山、虞山之朋徒宿为党魁者也。”应山谓故杨忠烈公,虞山则余也。君闻之,急自引匿,得南曹郎以去。迨其后鞅掌外吏,浮湛穷老,而其以部党为人指目,则自为举子时已然,君亦不自悔也。君谙习吏事,老于文法,才具通明,果辨忄敫绝。如皋滨海,膏腴千亩,为豪右占匿,丈而归之官。邑多盗,以沈命法购捕,禽无遗种。堤郭外牙桥以绝盗贩,瓴甓土石毕具,一夕而就。在南曹,榷芜关,理街道,管鼓铸,爬搔弊,咸有声绩。在邵武,申明条要,齐和宽猛。杉关有税,岁饱冗从之橐,而守因缘为市。君请充饷以省加派,不肯名一钱也。两淮盐政蛊坏,商灶俱困。君简胥史,核商贾,句稽侔渔,清理支借,三月解冬课三十余万,半载解辽饷六十余万,持筹握算,仰屋画地,唇舌燥蜇,心气耗溃,得风病,手足奇右,遂移疾以归。客有过淮者,余问君治状,客曰:“君晨起视事,按治豪商宿吏,伍伯林立,棒呼[B17K]之声,殷动墙宇。抵暮入,会校文书达旦,不知其橐中装云何也?”余笑曰:“淮海盐利,以商吏为囊橐,转运使与通酒食,握手呕,恐失其欢。今放手决罚,一切以威猛从事,吾有以知李君之穷也。”君归财逾年,尽典其章服币帛,以供朝夕,死而家无余赀。人以余言为信。君少喜为歌诗,多名章丽句,有《激楚斋》若干卷。长而淹经术,负经济,文人通儒也。其为吏,顾不屑为褒衣博带,舒缓养名,以廉辨干济为能事。昔赵广汉择吏好用强壮,蜂气见事,无所回避。而张武谓梁国吏民凋敝,当用柱后惠文弹治之,其兄敞以为必辨治梁。以君之材力,不得射策甲科,欲以强力自效,一吐其逼塞。而年至虑耗,精华销Й,矫首于功名之会,而衰落不振,岂不悲哉!此其所以重有属于余,而庶几有闻于后也与?
君卒之岁,享年七十有六。妻吕氏,赠宜人。子四人:长光陛,先卒,次光垣、光垓、光基。女五人。孙三人:镜、、锷。光垓与镜俱有文,能继先志者也。铭曰:
过都之足,系于篱樊。犀之器,钝于草菅,
才耶志耶?比土一棺。赢其子孙,既固且安。
(张元长墓志铭)
君讳大复,字元长,世家苏之昆山。祖诰,父维翰,世为儒生。君生三岁,能以指画腹作字。十岁,讲《论语》,至假我数年一章,告塾师曰:“仲尼至是韦编三绝,始知《易》道简易,本无太过,故曰可以无太过矣。大当作太,非大小之云也。”塾师避席曰:“此非吾所及也。”既长,治科举文词,不务为抄掠应目前。自汉、唐以来经史词章之学,族分部居,必剖根本,见始终,而又能通晓大意,不为章句旧闻所纠缠。其为文空明骀荡,汪洋曼衍,极其意之所之,而卒不诡于矩度。吴中才笔之士,莫敢以雁行进者。文益奇,名益噪,家亦益落。中年不得志于有司,又以哭父丧明,乃谢去诸生,垂帘瞑目,温习其已读之书。有不属,则使侍者雒诵,继之关节开解,冰释理顺。繇是益肆力于文辞,若壅江河而决之,沛然莫之能御也。所居梅花草堂,古树横斜,席门蔽亏。轩车至止,户屦相错。君从容献酬,谈谐间作。眸子蒙蒙然,光芒犹映射四座。久之,蔬炙杂进,丝肉竞奋,参横月落,笑语如沸。家人问:“晨炊有米乎?”曰:“未也。”相视一笑而已。壮年再游长安,登吕梁、过齐、鲁,览宫阙之盛。观东征献俘,思奋臂功名之会。晚而病废,自号病居士,名其庵曰息。诗坛酒社,歌场伎馆,扶杖拍肩,人以为无车公不乐。酒酣曲奏,划然长叹,若有不舍然者,虽笃老犹未已也。呜呼!其可哀也已!君之为古文,曲折倾写,有得于苏长公,而取法于同县归熙甫。非如世之作者,佣耳剽目,苟然而已。撰《昆山人物志》,焚香隐几,如见其人,衣冠笑语,期毕肖而后止。《记容城屠者》《济上老人》及《东征献俘》诸篇,杂之熙甫集中,不能辨也。君未殁,其书已行于世,人但喜其琐语小言,为之解颐捧腹,未有能知其古文者也。君尝语余:“庄生、苏长公而后,书之可读可传者,罗贯中《水浒传》、汤若士《牡丹亭》也。”若士遗余书曰:“读张元长《先世事略》,天下有真文章矣。”盖文章家之真赏如此。
君卒于崇祯三年七月廿九日,年七十有七。娶顾氏,生三女。无子,以弟之子桐为子。桐有文,能笔授君所著书。天启五年,自为志文而卒。桐二子,安淳、守淳,以崇祯十四年九月葬君于祖茔,持归昌世行状来请铭。君与先君生同年,友余于弱冠,呼先君为叔父,其何忍不铭!铭曰:
秋风萧萧兮,秋露ЖЖ。葬此秋士兮,于彼秋原。
我铭斯石兮,千秋永安。
(金府君墓志铭)
嘉定唐时升叔达为金君子鱼记所居福持堂曰:“子鱼生百世之下,而尚友百世之上。自圣贤所以和顺于道德,与经纶曲成之务者,皆默而识之矣。古今兴衰成败得失之故,莫不毕观。而于天人之际,幽明之故,感应之理,晚而尤究心焉。至于非法不言,非礼不履,与人居,未尝以其博识愧寡闻之徒,以其笃行耻浮薄之俗。其中则与古为徒,而其外则油油然不求自异于乡人。盖其可见者,成人之美,必弥缝其所不备;称人之善,必覆护其所不及。导人以义,若恐伤之;振人之急,若恐闻之。不求多于天,不取盈于人。故其至行有以感动神明,而声誉及于里巷儿童妇女之间。”当是时,君年七十矣。吴之贤士大夫,登君之堂,皆以为无愧词。君读而喜曰:“他日虽取以志我可也。”又十有二年,君年八十有二,以崇祯戊寅二月卒。次年三月,其子德开、德衍葬君于界泾之祖茔,属程嘉燧孟阳为行状,而谒铭于余。孟阳之状君,叙述其束修励行,积习于家庭,而发闻于乡里者,可谓至矣,要不出于叔达所云。予又欲别为之志,不已多乎?无已,则以叔达为征,而以孟阳之状足之。按状:
君讳兆登,字子鱼,世居嘉定罗店镇。曾祖讳棣,祖讳翊,以孝弟力田起家。父讳大有,嘉靖戊午乡贡。母傅氏。此君之族出也。少为文章,汲古振奇,大变吴中举子熟烂之习。万历壬午举乡贡,十上不第,授都察院都事以老。此君之履历也。罢公车,年力方富,迄不复往,以有母在也。年七十,举觞流涕,谢绝贺客,痛父之无年也。偕计吏北上,夜亡其行橐,有司穷治,勒主家卖骡以偿,君怜而舍之。年几艾,生子德开,人以为冥报。君之孝友忠信,仁心为质,皆此类也。余于孟阳之状,取其与叔达相证明者,数端而已。盖余之所以志君者如此。君为人深中隐厚,与人交,不翕翕热,皆有终始。余之下吏也,君既病矣,每刺探狱之缓急,为加损一饭。病革,犹数问余归期何如也。余何忍不铭?铭曰:
周官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二曰六行。最君之生平,醇和粹美,庶几乎三代之遗民。使其比肩七十子,揖让于圣人之门,吾夫子不以为君子,则必以为善人。天子方行征召之典,玄备礼,公车交辟,而君顾老死于荒江寂寞之滨。呜呼!后世尚有考于斯文。
(张┆度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