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舜水文选 - 第 4 页/共 5 页
良辰届在仲春,值兹初度;不能称觞而上寿,胡乃灌鬯以降神!涕长陨而摧心,哀矣久伤彼岵;罪难穷于擢发,生而早丧其天!适当百岁之期,已抱过甲之痛;恨人事至不齐之极,故君子有终身之丧!冀酬罔极于将来,历溯有怀乎既往。未九龄而背父,早知匪蔚而伊蒿;逾六旬而思亲,空自呼天而抢地!老莱之子犹着斑烂之衣,戏庭何豫;方龀之雏递服斩衰之重,泣隅何辜!虽天性禀于父精,而式榖未渐庭训。黄口之伎俩有尽,止希乞怀抱之怜;蓼莪之少好非其,何足测方圆之用!音容已不能得诸想象,心神岂尚能识其规恢!恍惚可追,颂难述肖。翘首跂足,不能及几杖之父书,加膝和颜,惟日哺豆觞之口泽。孝亲教长之大略,仅仅得之故老之传闻;弟弟怡怡之款诚,种种犹是儿时之目击。方且昧于东西南北,奥莫窥于礼乐弓箕。乡先达爱屋及乌,谬有头角之誉、公辅之期,岂真如仲谋之子;我后人肯堂贻燕,乃至世德莫传、墓田莫扫,何容愈伯道之儿!故天下有无食、无庐、无衣、无褐之人,而莫穷于无怙;世间亦有瘖聋、痿痹、狂谵、孑疠之疾,而莫病于少孤!见人可喜之事而伤情,过遇伤情之事而泣血。家国地涂一败,吾亲舍违廿年;不敢自同于犬羊,又复两乖于忠孝!昔在交趾,慨慷辨折,风节或善于平陵;今居日本,学陋德凉,闻望犹惭于潞国。既不堪是父之子,又何足为人之师!岁饩粟于安东,无忝食伯夷之树;生自绝于嬴博,何日凭延陵之碑?诚知至亲之无文,宁敢陈芜词而将父;奈何疾痛而无告,庶几沥血诚以吁天!一滴格于九泉,谁云有酒之既载?肆筵越在两国,妄希「如在」而来歆!其以庶孙大咸(字咸一)、孙女高(字柔端)祔享。尚飨!
●答小宅生顺(清康熙三年甲辰)
初识荆颜,惓惓慰谕;深铭厚意,敢效区区!仆以中华丧乱,义不应死;漂零海外,已二十年。幸蒙樾荫,许得留止贵邦,全忠臣孝子之节;非独有大造于仆,远近莫不闻知,亦所以章贵国之明于大义也。兹得偃仰栖迟,毕其余生足矣;宁敢有厚望哉!
仆初学之时,固有用行之志。逮夫弱冠不偶,彼时时事大非,即有退耕之心;荆妻颇能一德,饶有孟光、桓少君之风。而父兄、宗族、戚友不听,不得不勉强应世,实无心于富贵矣。壮年谬膺主眷,起家远过东山。然国是颠危艰难,十倍典午;是以屡违诏命。依稀蔡道明竟日临轩,举朝纠劾,祸将不测;星夜潜踪,自窜海曲。仆素民物为怀,绥安念切;非敢以石隐为高,自矜名誉。但一木之微,支人既倾之厦,近则为他人任过,远则使后之君子执笔而讥笑之,无为也;故忍死不为耳。仆事事不如人,独于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似可无媿于古圣先贤万分之一;一身亲历之事,固与士子纸上空谈者异也。今寂寥海壖,祗希十亩之园,闲闲泄泄;多者十余亩,种植瓜蔬易粟餬口。非为固厄,何有咨嗟!至于我道泰否、气运盛衰,仆不敢与闻;仆固非其人也。若果士大夫专意兴圣人之学,此诚天下国家莫大之福、莫重之典、莫良之务!惟台台共相敦勉焉。仆虽远人,不惟举手加頞,亦日夜拭目思见德化之成也!
又曰「除一方之害」;愚窃以为不然。仆闻之:本必先拨也,而后风颠之;心必先惑也,而后谗乘之。高堂广厦,主人旷而弗居,则必有狐狸鬼怪从旁窃入而据之矣;元神荣卫,不能自固,则寒热风邪交至侵寻而为之祟矣。上公元侯、大夫君子,果能知先王之道之为美,修而明之、力而行之、作而兴之、威而惩之,则政治自善而风物聿新;洪水平而鸟兽之害人者消、圣教明而异端之害民者亦消,又何待于除之而后去哉!此非和阳五山、京师五山能遗臭流毒巢穴而蓁塞之,是乃主持政务者之过也。武将悍卒闲居退处,得禄而无所用、积金而无所泄;又上畏宪令,不敢有所举行。及夫细民富室黠慧之士饱食煖衣,群居无事,安能郁郁兀坐屋子下;乃思招提兰若引类呼朋,说法听经、谈因论果,冀忏从前之罪过,妄希身后之福缘。于是穷愁抑郁、罪恶过多之流,一皷而牢笼之矣。彼释子恣其颠诬,万千变化;愚迷欲生极乐,一味贪痴。政如寒热风邪交侵迭乘而不已,岂非元气不固之患哉?彼诚知圣王之道之为美,则名教之中自有乐地,君臣、父子之际无限精微;家修之尚惧不足,何有余功及于邪径耶!仆故曰:是主持政教者之过也。
或者谓贵国尚武,何必读书!是未知古来名将读书者之多也。为将而不读书,则恃勇力而干礼义;能读书,则广才智而善功名:彼恶知之!
谬承深爱,故敢自献其愚;任笔极言,不顾忌讳。若夫自伤落魄,至烦援天以明诏之,仆实未尝有此。草庐容膝,歌咏先王,有敝门人安东省庵一人:志同道合,亦足为不孤;断虀划粥,亦足以不馁。生中国不用而不悔,安望居贵邦乃得行圣人之道:况景在桑榆耶!厚意诚无限,仆自揣陋劣,故不敢有此奢望也。连日以敝门人事须,报复迟迟,幸惟原宥!
●答小宅生顺问
问:交趾去南京几千里?所谓台湾、东京、安南皆交趾之种否?交趾,古五溪蛮否?
答:交趾先为布政司;以其数反覆,宣宗皇帝弃之。贡道由广西南宁,几及万里至京。东京、安南,即交趾也。台湾为海中一岛,近福州。五溪蛮,则湖广沅、辰之峒蛮也,非交趾。
顺曰:古来中国称我邦曰「倭奴」,是非我邦之通号;近世入寇贵国,皆筑紫九州之人乘乱逃逸,钞略沿澥,遂视之为盗贼。此不可不辨!
答:中国与贵国不通之故,皆边吏之罪;天子远在万里,竟不能知其情。仆久有此志,又平心夷气,绝无客气为梗于中:倘有中兴之日,仆得仗节归朝,特当奏陈其颠末。若先朝露填沟壑,贵国之污名永永不白;而中国之边疆,未得无事也。入寇之时,淫乱惨毒备至;加之恶名,不宜入乎?
●与安东守约(清康熙四年乙巳)
贤契两次过长崎探我,五月初十日无故坚意欲回,有恙亦留之不住;致有前日之疾,■〈兀王〉羸困惫,心甚忧之!未知目下何如?腹痛泄泻,岂堪久而不止;久则脾泄矣。惟加意调摄;早痊,速寄我知之!前言江户寄书极便,云每月两次飞报;别来五十日矣,岂遂无一报耶!
不佞于七月十一日到东武,因冒暑致疾。十八日见水户上公,礼貌甚优;上下俱已申饬,肃然可观。次日早,即令儒生小宅兄到寓致谢;云『昨日有劳,诚恐受热,相公心不自安;特令某来致意』。此礼甚好。又云不佞老人有道,朱鲁璵乃字也,不敢称;欲得一庵斋之号称之。不佞答言『无有』。三次致言,今已将「舜水」为号。舜水者,敝邑之水名;古来大名公多有此等,如瞿昆湖、冯巨区、王阳明,皆本乡山水也。今拨住中房,修理完日入屋。十九月,上公奉命就国;来月初三、五启行。即日已画图遣去,复造房于水户;房屋完日,不佞复当至水户居住。明年夏秋,方得回江户。一别之后,遂与贤契如此辽阔;人生之事,何可意料!
上公大约有建学校之举;入境以来,德誉日隆,未闻疵政。久与之后,另当一一奉闻。必得款语,方可及于他事。奈适逢其匆匆,尚须异时也。观三省一事如此温言相答,必非不好士之君矣。三省近来颇跳跃,不循礼;小儿难驯易败,故须重慎也。且看后来如何耳。
时下令宠已当弥月之期,既得佳儿,即当速速于贵国主处附信闻报。仁者有后,不卜可知;然亦须一听佳音也。并将贵恙如何?详细寄我!外来往书稿三篇,附览。移房之后,或者少闲;然初到,往返必不能已也。
尊公不另书,幸藉贤契详悉奉闻。
●与陈遵之(清康熙五年丙午)
往时弟与兄数日不晤对,便胸中作恶;今乃以世事迁变,遂致分处各天。冉冉岁月,总无音耗;孤踪独处,何以为情!
己亥春,咸儿至,才闻动定。知兄悦豫安好,门阑亨泰;尊嫂亦康健无恙,令爱王伶俐足以悦亲:稍慰阔怀。兄性安舒和厚,其得上寿者,理也;嫂氏如此弱质、如此重病,乃亦至今安宁,此诚喜出望外。
十余年来,在交趾时,已知小女柔端故于七月十四日;然此书之到已迟数年,书尾不载年月,未知其终于何年也!小女性刚决,身佩利器者多年,日夜不离;弟素忧之,嫂氏亦素忧之。今未知其死之故!但闻嫂氏与令爱哭泣无度;又闻兄家祭毕,次日别设祭筵,为位陈设裳衣,嫂氏酹酒痛哭,令爱哭之甚哀。诚感嫂氏过爱此女!吾女明德淑顺,动合矩度,不独乡邦称之;即璵嘉兄之主自命一世人豪,且于纲常伦纪之间不甚关切,亦深为叹服曰:『非此父,不生此女』!弟宁不痛之!且乱离以来,诸家祭典隳废,弟岂不欲嫂氏数数而祀之,即吾女可以无馁;但异姓之女而专祭于陈氏之门,恐于礼不合。惟兄酌之!乞兄将其死之年与月日时示知,并将其死之故寄我!辛丑年烦许疑之寄书,内言此事;未知其沈浮也。吾女举世无与比,又弟所钟爱,岂致疑于骨肉之间;弟今当为文以祭之。但恐一时少有差违,而弟直言其生平,便有誉儿之失。此文一出,虽无媿于人之耳目,而有愧于天地。故宁迟之一、二年,必待兄与我子侄之书至而后成之、而后为位而哭之也;千万千万!
咸儿即于此年六月十七日患伤寒;五日而热除,弟禁其饮食。次日,虞氏之母昌言曰:『老相公没主张!如此热天,久不进食,必致不起;后生强旺,必不能堪此』!时宾客如云,必要求见;弟出见客,而窃以稀粥餔之。是夕即复热,喘急一夜而亡。此子惑于邪言,以口腹而丧其身,固不足惜;特弟老年失壮子,更觉伶俜孤苦耳!寄柩他山,未知存毁。
叔公处何如?叔婆安好否?弟不能尽分毫情礼,于心歉然!彼时候四舅不至,故致此大欠缺也。元实兄、斗东弟,近状何似?欲如往时欢聚,复可得耶?姚亲家近况必佳?兄曾产育佳儿否?共有几子、几女?兄家本不甚饶,祗以伯母勤力所致;迁革之后,不致销落否?诸家祈兄乘机一问之!彼此耆耄之年,不能少有寄将,而但空口问讯,诚媿于歆!然情之所至,自不能已也。令甥必佳招官老成来(?),与前应不同。
弟飘流无已时,近亦留住日本。日本国之禁,三十余年不留唐人;留弟乃异数也。
去年六月,应宰相源上公之招,来至江户,极蒙优礼;在日本国,共诧以为未尝经见之事。上公乃为当今之至亲尊属、封建大国,列为三家。盛德仁武,聪明博雅;从谏弗咈,古今罕有。弟处宾旅之位,不能有所裨益;而尸位廪饩,深用为媿。上公让国一事,为之而泯然无迹,真大手段;旧称泰伯、夷、齐为至德,然为之而有其迹,尚未是敌手。世人必曰古人高于今人、中国胜于外国;此是眼界逼窄,作此三家村语。若如此人君而生于中国,而佐之以名贤硕辅,何难立致雍熙之理。世子亦能仰体尊意,近更婉曲绸缪。弟于如许大功名、大权势,弃之如敝屣、逃之如没溺;岂今墓木已拱,乃思立功异域!但遭遇如此,虽分在远人,亦乐观其德化之成也。
此书与兄作永诀,故缕缕至此。闲暇之时,每饭心未尝不在兄所;然今生岂能有再见之期,徒虚想耳。倘弟诸孙中有可者,兄但预先点简一人,八岁以上至十余岁皆可;英俊有耻者为上、性行纯洁者次之、循循雅饬者又次之,若粗野顽劣者则不如不来为愈。俟明年有便,当为之计也。先父母坟墓事,在小儿书中;幸祈阅之!兹不能尽,种种均附来友口道;来友颇似真实,不必过于惊疑。中怀无限,不能尽悉,心炤而已。
●答黄德舍
十月二十二日得贤侄手书,欢喜之极!此书得之意外,不及开缄,执书而与二三门人言贤侄少年老成,在舟周全,到贵乡事事周匝,宛然如在目前。其年事不如意以后,竟不相闻问。今忽得此书,遂如面晤。今相去数千里,安能使至此欢然道故!
开缄知尊翁、尊堂相继辞世;七年困顿,惨然心目!令弟几人?颇能成立否?若贤侄独力赡养之则大费拮据,奈何!然无父之子,更须加意收衄教训,不可使之失所!
令亲延到东宁,景况何如?先年曾有附候书,彼时已知事绪不佳,亦有少物寄将;大约托俊使,今已失记的确矣。蓝三官既已不幸,有令郎否?其家何如?兴官何如?许仕官何如?
承寄细袜一双领到,谢谢。此间无物可以申意,薄具白金十两,少展畴昔之意;惟祈监存!来书无月日;已后有书,须一到即寄,迟则无及也。
●答奥村庸礼(清康熙八年己酉)
二月十三日接贤弟手书,知公务填委;询来使,知新禧骈集,又知有益禄之庆:深为慰悦!凡在知交,亦与荣施;况不佞谊更深切乎!
不佞今年七十,拟于旧冬告老;适值宰相上公无暇,延至今年正月二十四日,此书方得上达,而上公不允。不佞以老迈愦昏,意在辞谢西归;书到时,事在未定,故不即答。其后上公屡屡遣人致意,谓不佞客也,与他仕者礼异。而上公日夕亲近之人,到寓备言上公礼意之厚,且云『任凭先生如何说,上公如何肯放先生去』。其人又缜密,言必不苟。不佞思归亦无家,与中原人居中原者不同。且上公意思勤勤恳恳,而必欲辞归,近于要君徼名矣;于礼未为至当,故不敢复言。明年会当辞禄,惟留少许以养生耳。目下拟作身后之事,材木既难得,但市一中下者以为之殓手足形,使之速朽已耳。三月来,遂有游赏文字之役。四月初二日病起,遂连连绵绵一病缠身,无三、四日清燕;至十一日来稍可。
七月间,复惠翰札,兼承越中白麻布五疋、能登鲭鱼二十尾;即欲作书奉答,而次日即病,至今缺然!而贤弟惓惓勿替,问遗相继;时于木顺老处展转问询,又于门人弘济处访察贱体何如。贤弟之于不佞,可谓深挚而婉曲矣,谢何能尽!至于七十贱辰,本不足称庆。荷上公厚恩,无所不至;虽至微细事,莫不精虔恳恻:富而不骄、贵而能降,使人感刻涕零,不独几杖之锡而已。闻之于远,未能详尽;且人能见其外,未能知其诚。不佞际此殊遇,深愧无以为报。贤弟闻之而喜,宜乎其喜也;乃又远颁厚贶,受之为赧!但谊在通家,势无可却,惟怀铭佩也。
令郎于今冬完姻,又闻子舍甚嘉;此是诒谋大节,高、曾以下咸宠赖焉,深为贤弟喜之!外具湖笔、斗方二种,其乃秀才人情而已;惟希炤存不宣。
●答王师吉
展读翰教,真有再生之喜。前年弟力劝亲翁稍迟观望,而亲翁急于求富,攘臂先登。去后遂闻闽、广凶耗,深怀危惧;内地大哄,而外船自投罗网,岂能安全!嗣后频闻异同之言,益致忧疑;每每与高尾兵左卫门言此事,深咎亲翁好勇。八、九月间,忽书中有「三官」字样而不言姓,心固疑之。岁终忽接手书,抵掌大笑;无端别得一益友,喜可知矣!虽资本亏损,然当以身为重,不可熊掌、生鱼必求兼;果有此,彼苍亦不佑也。
弟六月间行,欲与诸亲友一晤而不可得;诸事当备于兵左卫门家报中,更不复赘。近者上公礼待日益隆重,今年正月以来,赐肩舆直入朝中。二月间,弟下体患一肿毒。上公亲临视疾,事事周挚;使命馈遗络绎于道,诸卿大夫无不亲来视问。半月之间,上卿有视问八次者。方之于古,惟魏文侯之于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或者庶几。今上公聪明仁武远过文侯,而弟朴■〈木敕〉椎鲁,大媿此三贤矣。特恐黔驴技尽,为诸乡亲羞耳!
上公谕令接取小孙来此;若得一可意者,晚景少为愉悦,稍解离忧耳。一到长崎,便须蓄发如大明童子旧式;另做明朝衣服,不须华美。其头帽、衣装,一件不许携入江户;弟不喜见此也。其随来之人,不妨以日本衣易之,亦不可以彼衣被体。祈亲翁与文伯兄商之教之!
●与诸孙男(清康熙十六年丁巳四月二十一日)
我离家三十三年,汝辈之生,尚不得知,况能育养成长。汝父教授餬口;前箬里堰杨姓者来,云我孙甚多,食指繁,则家道益致艰难矣。然汝曾祖清风两袖,所遗者四海空囊。我自幼食贫,虀盐疏布;年二十岁,遭逢七载饥荒,养赡一家数十口,无有不得其所者。汝伯祖官至开府,今日罢职,不及一两月家无余人。宗戚过我门者,必指示人曰:『此清官家』;以为嗤笑,非赞美之也。岂但我今日独薄于汝辈;勿怨可也。
我今年七十八岁,衰惫不可胜言;思欲得一子孙,朝夕侍奉。汝父虽无恙,年将六十,不可远行;且又一家资以为生者。汝兄弟中,择一性行和顺、举止端谨者来。有才者不可来,留以力养父母、主持家门。年十五、六以上,即可。汝辈既贫窘,能闭户读书为上;农圃渔樵,孝养二亲,亦上也。百工技艺,自食其力者,次之;万不得已,佣工度日,又次之;惟有虏官不可为耳。古人版筑鱼盐,不亏志节;况彼在安平无事之时耶!发黄齿豁、手足胼胝,来亦无妨。汉王章为京兆尹,见其子面貌蠢恶、毛发焦枯,对僚属便黯然销声;我则不然也。为贫而仕,抱关击柝,亦不足羞;惟有治民管兵之官,必不可为!既为虏官者,必不可来。既为虏官,虽眉宇英发、气度娴雅,我亦不以为孙。凡事但禀命十七叔公同汝外祖而行,亦须各讨一亲笔书以为验;勿谓我无书遂不答也。
十七叔公及汝外祖姚亲翁皆盛德君子,敦重温和,理当有寿。十七叔婆无恙为慰;为汝姑娘数年痛伤,哭泣不已,恐或以此致疾未可知!十七叔公今年七十四,汝外祖与我同年生,若得回籍叙述兴亡,足为一乐;未知有此日否?祖宗坟墓托汝,亦力不能及。来时,须往汝姑娘殡前辞行,直言所往;汝姑娘性至孝,且魂气无不之,或自随来也。十七叔公书,略则不可、详则恐为渠家累,故不为也;即以此书送看。汝来时,须得二人跟来。我家旧仆,老者凋零、壮者星散,阿钟、大招、小招虽最小,亦将六十,随行亦自无用;且亦不知在否。
闻汝表姑哭汝姑娘,每祭必致哀恸,数岁何能如此;今适谁氏?伯祖尚存否?汝从母几人平安?往年呼汝二伯,此信曾到否?今来亦不能见矣!姚亲翁家,不待访问,自然知悉。马渚陈四太叔婆尚健否?惟庶出一子,今何如?西门南城下邹元实一家,此我自幼同窗;其东邻斗东叔公,元实长我一岁、斗东少吾一岁,亦同窗:俱无恙?东门成我叶年伯讳大受者,其家无恙否?大约住黄山桥园中三亩田头。恕铭先生讳锦者,其家无恙否?其余欲问者颇多;但汝来不宜昭彰,止问此数家最相切者而已。
外阁部陈木叔老师讳函辉(原名炜),台州临海人;乃我本房座师,与我最相契。
今有子孙否?子孙何如?住宁海亦未可知。礼部尚书吴稚山老师讳钟峦,常州武进人。此我恩贡座师也;我贡劄「为开国来第一」,乃吴老师笔也。今其子孙何如?吏部侍郎朱闻远老师讳永佑,松江华亭人。其子望侯,今何如?我欲携其幼子某官来,老师见识不明,而止留得一人;斯幸已。已上三家,汝不能亲往,须汝兄弟一人特去;或不能及待,汝行后问得的确,寄书亦可。常州五、六日程,台州三、四日;若至松江,须便问阁部张鲵渊家何如?鲵老张肯堂,松江华亭人;欲与我相亲,我三次拒绝之,是以与我极不相好。然其临死一节可取,不料其能决烈至此!其子张至大无恙否?住松江东门外张塔桥北。胡钟有家何如?令尊号慰余,尚健否?住寿星桥下塘(即张塔桥东)。
四月二十一日书。
此书本与汝父元楷(字是士则否?今忘之已);旧年有一卢姓者来,云已物故。我虽不信,然五十七岁人,死亦常事;故寄与汝辈耳。
● 与孙男毓仁(清康熙十八年己未)
日本禁留唐人,已四十年。先年,南京七船同住长崎十九富商连名具呈恳留,累次俱不准;我故无意于此。乃安东省庵苦苦恳留,转展央人,故留驻在此;是特为我一人开此厉禁也。既留之后,乃分半俸供给我;省庵薄俸二百石、实米八十石,去其半止四十石矣。每年两次到崎省我,一次费银五十两,二次共一百两;苜蓿先生之俸,尽于此矣。又土仪时物,络绎差人送来。其自奉敝衣、粝饭、菜羹而已;或时丰腆,鱼鰕数枚耳。家止一唐锅,经时无物烹调,尘封铁锈。其宗亲朋友,咸共非笑之、谏沮之;省庵恬然不顾,惟日夜读书乐道而已。我今来此十五年,稍稍寄物表意,前后皆不受;过于矫激,我甚不乐,然不能改也。此等人,中原亦自少有;汝不知名义,亦当铭心刻骨,世世不忘也。奈此间法度严,不能出境奉候,无可如何!若能作书恳恳相谢,甚好;又恐汝不能也!
●答野节问
问曰:贵国恢复之事,自周之衰以来,汉、晋、唐、宋一破而难再续;上无龙德之人、下无风云之化,则民庶皆有励志,然谁适从乎?况夫诸豪各抱自计之心,遂不得恢复之功,可深叹也!
先生答曰: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恢复之兵,誓心天地、忘身忘家,然后天心格、民志一,东征西怨、南征北怨;一有自私自利之心,则豪杰窥其衅而四方解体矣。袁本初、曹孟德,其榜样也;况才略又万万不及孟德者耶!
问:明季先生交游之际,必有怀义秉志而不屈虏廷之士;若能有以礼招之者,肯至于日本乎?
答:三、四月前致书奥村显思云:『不佞视贵国如一家昆弟、父子,尝怪周虓量窄意偏,尊中国而贬秦邦,岂足语于圣贤之道』!仆虽浅陋,非无此意。但见贵国人意思殊不如此,所以此念灰冷。倘国君好善,厚礼招贤,自应有至者;但患无移风易俗、发政施仁之志耳。惟是近来士人,既已剃头辫发,甘心从虏;虽筑黄金之台,恐来者无乐毅、邹忌之徒也。
问:文章之士,党首者何人乎?吴三桂亦其徒乎?
答:吴三桂,武人也、世胄也。文章之士之为党首者,其初起于李三才之躁进,邵辅忠、尚葵之轻薄卑微;其后,周延儒、许誉卿、钱龙锡之徒,纷纷不可数矣。
问:前日闻刘宗周,道学之徒也;吴甡、郑三俊,亦其徒乎?尝见「明季遗闻」有「北京殉死之士皆赐谥」之事。顷日考之,不载王侍郎;无赐谥乎?邹漪不知而不载乎?
答:刘念台盛谈通学,专言正心、诚意。郑三俊先任大司农,颇着政绩;后为大塚宰,亦有清操,方正不逊于刘。吴鹿友有用之才,其制行则与二公不同;惜乎时不足以展其才,初叩枚卜,事已不可为矣。王侍郎为浙直经略,其事在后。
问:施邦曜,先生之所亲也;亦在赐谥之中?
答:施四老,为仆表兄。在围城之外,入城就死;其促家兄曰:『汝领敕已久,何故不出城!此城旦夕间必破,吾特来就死耳』。观此,知其烈烈过于诸公矣。
问:前所呈「明季遗闻」及「心史」,未开卷否?
答:明季以道学之故,与文学之士互相标榜,大概党同伐异。邹漪南直之常镇人,朋党之俗不能除;故其毁誉,不足尽信。且其笔亦非史才,但取其时事以备釆择耳。
问:邹漪亦文章之徒乎?
答:大明之党有二:一为道学诸先生,而文章之士之黠者附之;其实,踏两船占望风色,而为进身之地耳。一为科目诸公,本无实学,一旦登第,厌忌群公,高谈性命;一居当路,遂多方排斥道学,而文章之士亦附之。仆平日曰:明朝之失,非鞑虏能取之也,诸进士驱之也;进士之能举天下而倾之者,八股害之也。
●附录
●舜水先生行实日本今井弘济、安积觉同撰
文恭先生,讳之瑜,字鲁璵(鲁作楚,非也。印章讹「楚璵」,不复改刻;故人或称楚璵),姓朱氏,号舜水;明浙江余姚人。其先封邾,「春秋」所谓邾子也;后改为邹。秦、楚之际,去「邑」为朱。汉兴,流转鲁、魏间。在东汉时曰翬、曰穆,俱显于世,亦其先也。元季,明太祖高皇帝定鼎金陵,当时远祖某(名阙),帝之族兄也;雅不欲以天潢为累。帝物色累征,而某甘卧不起,帝不能夺。家居终身,改姓为诸(汉音:朱、诸音相同);及祔主入庙,题姓为朱,子孙复今姓。高祖龙山处士(名阙),不仕;卒家。高祖妣黄氏。曾祖讳诏,号守愚;累历显职,诰赠荣禄大夫。曾祖妣孟氏,诰赠夫人。祖讳孔孟,号惠翁;诰赠光禄大夫。祖妣杨氏,诰赠夫人。父讳正,字存之,号定寰,别号位垣,累迁总督漕运军门;及卒,诰赠光禄大夫、上柱国。妣金氏,前封安人,诰赠一品夫人。先生,其第三子也;以明万历二十八年(庚子)十月十二日申时生焉。
幼而颖悟绝伦,殆若成人。九岁丧父,哀毁踰礼。初从慈谿李契玄学;及长,受业于吏部左侍郎朱永佑(永佑字爰启,号闻远。登甲戌进士第,历太常寺卿。松江华亭人)及东阁大学士兼吏、户、工三部尚书张肯堂(号鲵渊。为福建巡抚。松江华亭人)、礼部尚书吴钟峦(钟峦字峦稚,号霞舟。登甲戌进士第,历广东广西等处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佥事。常州武进人),研究古学,特明诗书。初为南京松江府儒学学生,所谓秀才也。少抱经济之志,动辄适礼;宗族及乡先生,多以公辅相期。弱冠,见世道日坏、国是日非,慨然绝进仕之怀,而有高蹈之致。每对妻子云:『我若第一进士、作一县令,初年必逮系;次年、三年,百姓诵德、上官称誉,必得科道。由此建言,必获大罪,身家不保。自揣浅衷激烈,不能隐忍含弘,故绝志于上进耳』。乡党每有疑难,先生片言折之。尝有人携家谱来,谓曰:『我朱文公之裔也;文公之子为余姚令,子孙因家焉』。意欲认先生为同族。及阅谱,世系大同,而唯有一世可疑者。宗族皆欲从之,先生正色曰:『一世不明,则余不足据。方今九族尚不能敦睦,何用舍近求远耶!狄青武人,尚不认仁杰。若能自立,自我作祖;弃其先德,则四凶非圣人之后乎』?宗族皆服其卓识而从其言。
先生始娶叶氏,先殁;继娶陈氏,志意克谐,事姑尽孝,能安贫贱,有短裳挽鹿之风。年至四十,欲弃举子业,退安耕凿;诸父兄弟爱其器度可大用而不许。于是每逢大比,徒作游戏了事而已。或有劝显达者,则恬然不省。崇祯某年,提督苏松等处学政监察御史牙某(名阙)举文武全才第一名,蔫于礼部。崇祯十六年(癸未)十月,幕府辟为监纪同知,不受。寻擢恩贡生;考官吴钟峦贡劄称为「开国来第一」。十七年(甲申),诏特征,不受。弘光元年(乙酉)正月,又诏征,亦不受。四月,即授江西提刑按察司副使兼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就家拜官为即授),监荆国公方国安军,不拜。于是台省交章论劾『之瑜偃蹇,不奉朝命,无人臣礼』。先生即不别家人,星夜逃避海滨。此时左良玉之子梦庚背叛报急,羽檄张皇,故得免于逮捕。既而自舟山至日本,转抵交趾。未几,还舟山。隆武三年(丁亥、永历元年),舟山守将招讨大将军威虏侯黄某(名阙)承制授昌国县知县,不受。十月,又题请监察御史管理屯田事务,亦不受;聘请军前赞画,不就。
永历五年(辛卯),舟山诸将互抱疑贰,欲相屠杀。清兵将至,先生豫料祸败,欲自舟山至安南而阻风,转至日本。先生素与经略直浙兵部左侍郎王翊(号完勳)深相缔结,且与舟山诸将密定恢复之策。时王翊兵势颇振,屡立战功。盖先生所以屡至日本者,欲以王翊为主,将乡导而借援兵也。然在日本,未尝露情泄机。既而王翊战败被擒,不屈而死。久之,先生得闻其讣,然莫详其月日,乃以八月十五日设祭祀焉;哀悼激烈,发于其文。尔来每逢八月十五日,杜门谢客,怆然不乐,终身废中秋赏月。
自是而后,先生归路梗塞,然以日本禁淹留外邦人,复过舟山。六年(壬辰、监国鲁王五年)监国鲁王驻跸舟山时,安洋军门刘世勳疏荐监纪推官,不受;吏部左侍郎朱永佑拟兵科给事中、旋改吏科给事中,亦不受;礼部尚书吴钟峦拟授翰林院官(先生自书履历曰:『翰林院官,大则坊、谕、赞、允,小则修、撰、编、简。乘命未下,再三力辞,故不知保何官』),辞而不就。时先生有浮海之志,偶在舟中为清兵所迫胁,白刃合围,欲使就降髡发;先生誓以必死,谈笑自若。同舟刘文高等七人感其义烈,驾舟送还舟山。因是巡按直浙监察御史王某(名阙)嘉其节操,荐举孝廉,不受,上疏固辞。时天下大乱,宪纲荡然;先生虽有志于匡救,而时事不可为,故累蒙征辟十有二次,前后力辞。
七年(癸巳、监国六年)七月,复来日本。十二月,复赴安南。先生雅有意于经历外邦,以资恢复之势。是故东南海外,虽暹罗小夷亦曾至焉。监国九年(丙申)三月,鲁王特敕征,敕书降自舟山,而先生东漂西落,莫能速达;至明年(丁酉)正月,始达交趾。先生特制处士衣巾,设香案开读,叩头谢恩,歔欷慷慨。欲自海路赴思明而就征,适遭安南之役,不果。
所谓役者,是时安南国王檄取中国识字人,差官举以先生;一时掩捕,如擒寇虏。而使先生面试作诗写字;先生不作诗,但书『朱之瑜,浙江余姚人,南直隶松江籍。因中国折柱缺维、天倾日丧,不甘薙发从虏,逃避贵邦。于今一十二年,弃捐坟墓妻子。虏氛未灭,国族难归;溃耄忧焚,作诗无取』。该艚作色(该艚,交趾吏目),百般恐吓,欲令屈服;而先生毫无沮色。其间往复之言,忠愤义烈,激切慨然;夷人亦为之改容。遂将至外营沙(国王屯兵之所),即日命见。文武大臣悉集,露刃环立者数千人,意欲令拜国王;或慰谕焉,或怒逼焉。先生故为不解其状;差官举仗画一「拜」字于沙上,先生乃借其仗加一「不」字于「拜」字上。又牵袖按抑令拜,先生挥而脱之。国王大怒,令长刀手押出西行。先生毫无顾盻,挥手即行,心决一死耳;遂将赴该艚所。于是阖国君臣震怒,必欲杀之。而先生执意弥固;有黎医官者,从容劝谕曰:『君必不拜,见杀无疑。何不自爱至此』!先生厉声曰:『今日守礼而死,含笑入地耳。何必多言』!次日黎明,自取牖下水洗沐更衣,撮土向北拜辞讫;俟天明,内楼供奉敕书拜讫,附吕苏吾嘱托后事。谓黎医官曰:『我死后,料尔辈不敢收骨;如可收,乞题曰「明征君朱某之墓」。国人稍稍探知其无事遭难,乃有叹服而称奇者。国王亦差人访知举动,知其履历事实,于是擅杀之计弛而任用之心萌矣。然先生未之知焉,独在困厄之际,惟恐身名埋没于外夷而无达于天朝,乃密草奏疏,且录遭役本末,封付王凤,使上于鲁王。数日,国王致书于先生,令仕;有『太公佐周而周王、陈平在汉而汉兴』等语。先生复书拒之。自此而后,阖国君臣悉知先生贞烈义勇,凛乎不可犯,反相敬重;如国王之弟亦至,称为「大人」。其敬服如此。时国王遣人书一「确」字来问,先生解以「坚确」之义;遂使先生作「坚确赋」。先生既无拘留之患,欲浮海而归,乃书辞国王。归至会安寓中,盗窃罄空,亲友皆言是居停所为,显有证据;而先生明察非寓主之所为,一概不究,诸人笑以为痴。后事发竟与寓主无涉,诸人嗟叹,谓非常人所能也。其后先生录遭役本末往复事实,名曰「安南供役纪事」。
先生欲归桑梓潜察中兴之势,而屡经窘迫,资装匮耗;乃又上疏鲁王,陈其情状。明年(戊戌)夏,又至日本。盖因鲁王之召而欲从日本抵思明,亲据情实而决去就也。是时海内幅裂,兵革鼎沸,欲从安南直赴,则行路艰涩,是以欲取海路。而舟山既陷,先生师友拥兵怀忠者,如朱永佑、吴钟峦等皆已死节;先生闻之,进退狼狈。然欲审察时势,密料成败,故濡滞沿海,艰厄危险,万死如发。于是熟知声势不可敌、壤地不可复、败将不可振,若处内地,则不得不从清朝之俗,毁冕裂裳、髡头束手;乃决蹈海全节之志。以明年己亥(日本万治二年),又至日本。
先是,筑后柳川有安东守约者(号省斋),钦其学植德望,师事之,深体先生忠义之心。知其归路绝、宿望沮,固请先生留日本,先生从焉。乃与同志者连署,白长崎镇巡,镇巡许之。然先生流离屯蹇,四海空囊,孤身飘然,不能自支。守约乃分禄奉其半,先生辞以过多;守约曰:『先贤有以麦舟救朋友之急者。古人称师与君父,所在致死;况其余哉!然则义当悉献年俸,自取其三之一;然辱爱之深,恐不许之故,今取其中,以分其半。若非其义、非其道,则奉者、受者犹之匪人。老师高风峻节,必不受不义之禄,岂以守约之所奉为不义之禄乎!守约百事不如人,惟于取与欲尽心以合理;若拒之,则为匪人也,岂相爱之道哉』!先生重辞以心不安;答曰:『守约为生丰于老师,则岂于心安乎?纵使倾家奉之,志则在矣,难以致久,故酌其宜以中分之;有余则不在此限,不足则亦不必如此:愿不过为虑也。守约尊信老师,本非为名;老师爱守约,亦岂有私!惟欲斯道之明而已』。先生乃知其志不可移而许其所请。自是守约任宦之暇,穷微探颐,学术顿进。先生虽客寓于兹,莫不日向乡而泣血、时背北而切齿,惟以邦雠未雪为憾、不以阖室既破为悲。所恃者旧邦二、三之忠臣,所仰者明室累世之积德耳。
辛丑岁(宽文元年),守约问明室致乱之由及恢复兵势,先生乃撰书一卷答之,名曰「中原阳九述略」。先生幼时,尝梦「夜暖溶霜月,风轻薄露冰」二句;因以「溶霜」名斋,而未知其兆。及在日本,习其风土,恍然自悟曰:『吾漂零海外,命也夫』!
癸卯(三年)春,长崎大火,先生侨屋亦荡尽,因寄寓于皓台寺庑下;风雨不蔽,盗贼充斥,不保旦夕。守约闻之曰:『我养老师,四方所俱知也。使老师饥死,则我何面目立乎世哉』!即时赴之,拮据绸缪而还。
甲辰(四年),我宰相上公遣儒臣小宅生顺于长崎,采访硕德耆儒。生顺屡诣先生,谈论古今;谓先生曰:『东武若有奉先生为师者,能东游否』?先生曰:『兴学设教,是国家大典,而在贵国为更重。我深有望于贵国,但以我才德菲薄,何遽足为庠序之师。至若招我,不论禄而论礼,恐今日未易轻言也;惟看其意何如耳』。及顺归,上公备闻先生才德文行。明年乙巳(五年),禀明公廷,聘召先生。先生乃与译者及门人,议其去就;皆曰:『上公好贤嗜学,特召先生,不可违拒』!先生乃应其聘。七月,至武江。自是礼接郑重,待以师友。八月,上公就邦;九月,迎先生至水户。十二月,归武江。丁未(七年)八月,又至水户。每引见谈论,先生援引占义,弥缝规讽,曲尽忠告善道之意。上公亦与之论难经史,讲究道义。冬,上公铸钟簴于城楼以备警时,乃使先生作铭,自书于钟。及上公构高枕亭于绿冈,又使志其亭。
先是,上公欲为先生起第于驹笼别庄。先生力辞数四;且曰:『吾藉上公之眷顾,孤踪于外邦,得养志守节而保明室之衣冠,感恩浴德,莫之大焉,而不能报其万一;至于衣之、食之、居之或丰或俭,则未尝置之怀抱也。且吾祖宗坟墓乔木秀美,想必为虏发掘剪除;每念及此,五内惨裂。耻逆虏之未灭、痛祭祀之有阙,若丰屋而安居,非我志也』。上公慰谕恳至,乃勉从之。
戊申(八年)二月,归武江新第。先生常念守约倾心之笃,每通书信。或寄黄金衣服,以据情素;守约领其轻,还其重。先生乃代金以绢帛,书谕之曰:『昔及相见,分微禄以其半赡不佞;贤契敝衣粝食,乐在其中。盖以我为能贤以为道在是也,岂有有道之人而忘人之德者乎!贤契而忘之,则可也;不佞而忘之,尚得谓之人乎?大凡贤者处世,既当量己,又当量人;贤契自居高洁,则不佞处于不肖矣。不几与初心相纰缪乎?况非所谓高洁乎』!自是不敢拒而受之。
己酉(九年),先生岁七十;自以年老神耗,欲辞西归,乃启陈其意。上公嘉其肫笃,慰勉款曲;先生不得已而从之。十一月十二日先生诞日,上公设养老之礼,飨先生于后乐园,授几杖而礼养焉。十六日,亲临其第,酒殽币帛,礼接稠叠;新制屏风,画以倭、汉年邵德高者六人(武内宿称、藤原在衡、藤原俊成、太公望、桓荣、文彦博)祝其遐寿,尽欢而归。是岁,先生作「诸侯五庙图说」,博采众说,通会经史,旁考古今,以理折衷;识者皆谓不朽之盛典。
庚戌(十年),先生以桧木作寿器,制度周密,漆而藏之。先是,每岁欲用油杉制之,而终无良材称意者,故以桧木代焉。乃谓门人曰:『我既老在异邦,自誓非中国恢复不归也。而或一旦老疾不起,则骸骨无所归,必当葬于兹土。然汝曹素不知制棺之法,临期苟作,则工手不精、制度不密;数年之后,必致朽败。后来倘有逆虏败亡之日,我子若孙有志气者,或欲请之归葬;而墓木未拱,棺椁朽敝,则非徒二三子之羞,亦日域之玷也。吾之所以作此者,非为手足也,为后日虑耳;况礼有七十月制之文乎』!是岁,上公使先生作「学宫图说」,商确古今,剖微索隐,览者若烛照而数计焉。上公乃使梓人依其图而以木模焉;大居其三十分之一,栋梁枅椽莫不悉备。而殿堂结构之法,梓人所不能通晓者,先生亲指授之;及度量分寸,凑离机巧,教喻缜密,经岁而毕。文庙、启圣宫、明伦堂、尊经阁、学舍、进贤楼、廊庑、射圃、门楼、墙垣等,皆极精巧。及上公作石桥于后乐园,先生亦授梓人以制度,梓人自愧其能之不及。又命造祭器之合古典者。先生乃作古升、古尺,揣其称胜;作簠、簋、笾、豆、豋、鉶之属,古意焕然溢目。如周庙欹器,唐、宋以来图虽存而制莫传;先生依图考古,研核其法,指画精到;授之工师,工师谘受频烦,未能洞达。乃为之揣轻重、定尺寸,关机运动,教之弥年,卒得成之。
壬子(十一年)冬,上公使先生率儒生习释奠礼;改定仪注,详明礼节,学者通其梗概。明年癸丑(延宝元年),复于别庄权装学宫,使再习之;于是学者皆精究其礼。甲寅(二年),先是上公使先生制明室衣冠,至是而成;朝服、角带、野服、道服、明道巾、纱帽、幞头之类也。
上公素遇先生以殊礼,寒暑风雨,必问起居;殽馔牲牢,莫不备焉。常念先生客居他邦,精节厉操,乡信阻绝,而言不及子孙;乃谕先生寄书于家,问其家信,且召一孙侍养焉。先生作书寄之。先生之在乡也,兄曰启明,一名之琦,号苍曙;登进士第。因忤阉宦,妄为所劾,虽两奉明旨昭雪,而不赂权要,故十年不得复。后漕运缺御笔亲除,时因流贼破北京,未得到任,遂归。南京洋务军门缺理应启明推补,而时相马士英惟赂是图,又起奸党阮大钺为兵部侍郎以为羽翼,而共推刘安行补焉。启明摈落,但奉朝请而已。清朝欲强用之不可,部院陈锦欲杀之,以操江唐际盛力救得免。后锢于南京,屏居灌园。及先生流离海外,莫知其存亡。次兄某(名阙)字仲琳;未弱冠而卒。先生继妻陈氏,亦先没;后聘胡氏。先是,妻父胡公必欲配之先生,而先生固辞者三,且作书苦辞;胡公不许。聘后,先生适会母丧,未娶。后值乱离奔逃,数寄书而使别许配,而胡公坚执不允;后亦莫知其存亡。先生有二子、一女。长大成,字集之;次大咸,字咸一(据先生与诸孙男书,有『汝父元楷,字是士则否?今忘之』之语,则先生之子不止于是。然平日所话,只有二男,则元楷或是大成、大咸之改名者;今莫能详)。女高,字柔端;即陈氏所生也。高忠孝性成,聪明绝世。儿时三岁,便如成人;一言一动,俱有矩矱。长者皆爱之惮之。六岁丧母,哭泣之惨,吊祭者哀不能起。遇事先意承志,先生藉以忘忧。变革以来,年十二、三,严备利刃,昼夜不去身。其妗骇焉,问之曰:『佩此作何事』?曰:『今夷虏犬羊,岂知礼义。儿若有不幸,即以此自刎,宁肯辱身』!其妗与同卧起,欲窃其刀,四年不能得。幼字同邑何氏,因其舅为满官,日夜思父,又愧愤其舅失节,忿懑遘疾,未嫁而亡。是时先生在外,不知其亡年,大约在壬辰、癸巳间也。大成隐居教授,不就清朝考试;以己酉年卒。大成先没,无子。大咸有二子,曰毓仁、毓德;孤贫,养于外祖姚泰家(泰字步瀛)。先生所寄书达姚家,家人相与惊叹;始知其尚在天壤间,且悲且喜。然未审海外险夷禁讳,是以切欲访求而不敢轻动,乃托外家亲姚江(字虞山)赴日本候察邦宪及先生安否。泰谓先生离乡年久,不识姚江,故授之以先生所尝有金扇及命纸等为证,而附以家书。丙辰(四年),江至长崎。先生览书,始知大成之死,泫然陨涕。江之在崎也,备识先生与上公相得而保明室衣冠及召一孙之意。及归,被清朝官吏监察,而以犯禁充于军。后泰及毓仁、毓德传闻先生消息明确,戊午(六年)毓仁直来日本。十二月,至长崎而碍法禁,不能诣武江;先生亦老疾,不能赴长崎,唯以书通情而已。上公闻之闵恻,欲召毓仁侍养;而毓仁受母命而来,当归报母,故踟躇不敢遵命也。于是上公谕先生,使门人今井弘济往长崎赐赉毓仁甚优渥。先生寄书审问祖宗之坟墓、旧友之存亡,且警之以国亡家破,农圃渔樵自食其力,百工技艺亦自不妨,惟有虏官决不可为耳;竟不及其他。己未(七年)四月,弘济抵长崎与毓仁相见,备述先生之意,且谕毓仁侍养;毓仁谓弘济曰:『毓仁幼失父,家有母及弟,而无负郭之田。我之来也,欲问家祖安否,面陈情实;归告母及外祖,以慰其渴望。然后辞母再来,而终侍养之孝耳。前者姚江之来,不及至家,中途遭事,而毓仁家贫不能续,常之居郁陶;忽焉浮海而长留不归,虽有事祖之诚,而实缺倚门之望。今且归而报母,必图后举;然则于祖于母,孝心两得矣』。七月,弘济归都,备述毓仁之意及桑梓之信,先生怃然感怆。
是岁,先生年八十矣。及先生诞日,上公又设养老礼。前一日亲就祝寿,奉以羔裘、鸠杖、龟鹤屏等凡二十品。明日,先生设香烛拜告天地,祝以逆虏未亡,故土为墟;而身在异邦,迟暮衰疾,久受上公隆恩,无以报之。歔欷流涕,感动傍人。是日,上公命奏古乐而乐之。
庚申(八年),先生素患咳血二十余年,精神俊爽,苟无惰容;年逾八十,老疾稍渐:肤燥体寝,因生疥疮,不胜起坐,岑岑在床。明年辛酉(天和元年),衰损日甚。上公屡使人问候,馈以果殽,且使医官奥山玄建诊察进药。先是,先生每疾,常服玄建之药;至此,先生辞曰:『玄建者,常在公侯之门医疗权要者也。今吾之疾也,疥痒浸淫,手足污烂;而使之诊脉,恐传染医手,则累人居多,未必不由吾也。利己而损人,君子戒之。且犬马之齿既过耄耋,而欲用药石延旦夕之命,未为知命者也。吾必不敢承命矣』。上公为之慰喻恳款,玄建亦屡至累请,而先生力辞,不使诊脉;玄建乃望闻而制药,先生服之,意在重上公之命而已。壬戌(二年)三月,设宴招亲友及门人等,力疾起坐,谆谆教诲,盖永诀也。四月十七日,无有他疾,语言声色不异平日;未时奄然而逝,年八十三。先生既制棺,又逆备葬具,门人敛毕,上公叹惜不已,临送其葬,亲题神主;世子亦会焉。以四月二十六日葬于常陆久慈郡大田乡瑞龙山麓,依明朝式成坟焉。
癸亥(三年)七月十二日,上公与群臣议谥曰「文恭先生」。亲诣墓荐少牢;文曰:『呜呼!先生道德坤厚,才望高崧。生于明季之衰,遭于阳九之厄;危行砥节,屯蹇隐居。鹤书连征,确乎不拔;身陷贼窟,守正不移。流离转徙,经几年所;衣冠慕古,未曾变夷。呕血尝胆,至诚无息;韬光肥遯,谢恩远辞。皷翼南溟,奋鳞东海;风饕雪虐,义气益坚。宽文乙巳夏六月,惠然寓我,我兹师资;终日谆谆,论文讲礼。呜呼!先生博学强记,靡事不知;起废开蒙,孜孜善诱。斅我未半,天不假年;去岁夏初,奄忽〔□〕逝!呜呼先生,生有懿行,死不可无美谥。古言曰:「道德博闻曰文,执事坚固曰恭」;盖先生之谓乎!故谥曰「文恭」。肃摅哀诚,敢告茔墓。呜呼哀哉!伏尚先生之灵,来听来飨』!甲子(贞享元年),上公构祠堂于驹笼别庄。十二月十二日,迁主葬,用少牢;自作文祝之曰:『呜呼先生!明之遗民。避难乘槎,来止秋津;寤寐忧国,老泪沾巾。衡门常杜,箪瓢乐贫;韬光晦迹,德必有邻。天下所仰,众星拱辰。既见既觐,真希世人。温然其声,俨然其身;威容堂堂,文质彬彬。学贯古今,思出风尘;道德循备,家保国珍。函丈师事,恭礼夤宾。呜呼哀哉!齿超八旬;遽尔捐馆,今及三春。情所不忍,结不能伸!相攸构庙,轮奂维新。簠簋笾豆,云设云陈;牲醴粢盛,克祀克禋。敢告微诚,焚香参神;神若有知,来绥来臻!尚飨』!自是每忌日,亲举祭礼。然是日适当东照公之忌日,有事于大庙;故移祭于明日,率以为常。
先生性质谨慎,强记神敏。虽老而疾,手不释卷。凡所经览,钩深体实;博而约,达而醇。尝谓门人曰曰:『学问之道,如治裘遴其粹然者而取之。若曰吾某氏学、某氏学」,则非所谓博学审问之谓也』。又曰:『为学之道,外修其名者无益也。必须身体力行,方为有得。故子贡天资颖悟,不得与圣道之传;无他,华而不实也』。作文雄壮古雅,持论逸宕;笔翰如流,随手成章。尝曰:『大凡作文须本六经,佐以子、史而润泽之。以古文内既充溢,则下笔自然凑泊,不期文而自文。若有意为文,便非文章之至也』。硕儒学生常造其门者,相与讨论讲习,善诱以道;于是学问之方、简牍之式、科试之制、用字之法,皆与有闻焉。先生饬身以礼,燕居俨若也。平居见客,虽亲昵必具衣冠。谦而接物,不尽人欢;严而自持,苟无虚饰。冶家以俭,量入为出。离家四十年,不接妇女;或谕以置妾以备药饵之奉,而先生不许焉。格物穷理,志虑精纯。古今礼仪而下,虽农圃梓匠之事、衣冠器用之制,皆审其法度、穷其工巧,识者服其多能而不伐、该博而精密也。为人刚毅方直,操履中规。择交而慎言,晦迹以远疑;如其祖宗官衔及身蒙征辟之荣者,虽亲友门人,未尝与之言也。鲁王敕谕,亦不示人。及卒,有古匣锁而封焉,于中得所自书祖宗以下纸牌及奏疏履历等;敕书,别藏于描龙箱。于是人皆服其深密谨厚,而知本末事实云。
●明故征君文恭先生碑阴日本安积觉
征君姓朱氏,讳之瑜,字鲁璵,号舜水;明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曾祖诏,诰赠荣禄大夫。祖孔孟,诰赠光禄大夫。考正,总督漕军门,诰赠光禄大夫、上柱国。妣金氏,前封安人,诰赠一品夫人。有三子焉,征君其季也;生于万历二十八年,颖悟夙成。九岁丧父,哀毁踰礼。
及长,受业吏部左侍郎朱永佑,精研「六经」,特通「毛诗」。少抱经济之志,有识期以公辅。擢自南京松江府儒学学生,举恩贡生,考官吴钟峦贡札称为「开国来第一」。天启以降,政理废弛,国是日非;故绝志于仕进,而有高蹈之风。崇祯末,蒙征辟不就。弘光元年又征,即授重职。其荐出于荆国公方国安,而大学士马士英当国,征君不欲累于奸党,故辞不受。台省交章,劾其偃蹇,不奉朝命;征君星夜逃于舟山。时清兵渡江,天下靡然;薙发变服,征君恶之。乃浮于海,直来我邦;转抵交趾,复还舟山。监国鲁王驻跸舟山,文武诸臣交荐之;豫料其败,上疏固辞。凡蒙征辟,始自崇祯,前后十二,皆力辞焉。
监国九年,鲁王特敕征之,征君适在交趾,奉敕歔欷,欲往赴之。会安南国王檄取流寓识字之人,官差应以征君。国王召见,逼而使拜,征君长揖不拜。君臣大怒,将杀之。征君毫无沮丧,辨折弥厉;久而感其义烈,反相敬重。既而欲还舟山,谢恩陈情。闻其已陷,进退失据。于是熟察时势已去,不可复振,决意税驾。因往长崎,实我万治之二年也。流落海外几十五年,数至我邦,漂泊交趾、暹罗之间,艰苦万状。往而复返,盖志有为而事竟无成也。
其在长崎,贫不能支,门人安东守约折俸之半而养之。宽文五年,我水户侯梅里公闻其学植德望,厚礼而聘,征君慨然赴焉;待以宾师礼,遇甚隆。每引见谈论,依经守义,启沃备至。教授学者,亹亹不倦。虽老而疾,手不释卷。
天和二年四月十七日,卒于江户驹笼之第,享年八十有三,葬于常陆久慈郡大田乡瑞龙山下。梅里公谥曰「文恭先生」,彰其德也;亲题其墓曰「明征君」,成其志也。其在乡里,子男二人:大成、大咸;妻叶氏所出。女高,继室陈氏所出。皆先殁。
征君严毅刚直,动必以礼。学务适用,博而能约;为文典雅庄重,笔翰如流。平居不妄言笑,惟以邦雠未复为憾;切齿流涕,至老不衰。明室衣冠,始终如一。鲁王敕书,奉持随身,未尝示人;殁后始出,今犹见在。凡古今礼仪大典,皆能讲究,致其精详。至于宫室器用之制、农圃播殖之业,靡不通晓。如其遗文,则有集存焉。
●长崎祭舜水朱先生文张斐
登彼西山兮,蹈此东海;夷、齐千古兮,而有公在。公之不死兮,将有所待;公而既死兮,痛讵有艾!嗟予小子兮,有志未逮。独行寡和兮,群刺为怪;天乎知我兮,心则已惫。既穷域内兮,复之海外。初至国门兮,阍者以戒。忧从中来兮,谁与为解?异方之人兮,鬼神是赖;公其佑我兮,无即于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