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虚至德真经义解 - 第 2 页/共 3 页
古之至人明白入素,无为复朴,天机不张,默与道契,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则知我稀而我贵矣。内诚不解,则未能忘心;形谍成光,则未能遗形。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重己,身劳於国,智尽於事,则惨怛之疾恬愉之安时集於体,怵迫之恐忻惧之喜交溺於心。齑其所患,有如此者,又乌能无惊乎哉?
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汝处己,人将保汝矣。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不言而出。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屦徒跣而走,暨乎门,问曰:先生既来,曾不废药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汝保也,而焉用之感也?感豫出异。且必有感也,摇而本身,又无谓也。与汝游者,莫汝告也;彼所小言,尽人毒也。莫觉莫悟何相孰也。
善哉观乎者,善其能内省。汝处己者,告之使退藏,至人抱神峡游世俗之间,使人无得而窥之,故必处己。而不处己,则人将保汝矣。人之保汝,非所谓无得而窥者也。故感而后应,不求有异,是乃所以使人无保汝之道也。感豫则感而后应,出异则求有以异。若是者,非特人果保汝而见有於人,且必有感,摇而本身,不能不累於物。夫与汝游者,莫汝告也,则无自而觉。彼以小言,尽人毒也?则适以为患。莫觉莫悟,安能久於其道乎?故曰何相孰也。相孰者,谓相与熏蒸至於成也。
杨朱南之沛,老聃西游於秦,邀於郊。至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也。杨子不答。至舍进涫漱巾栉,脱履外户,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请夫子辞,行不间,是以不敢。今夫子间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吁,而谁与居?太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杨朱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知我者希,则我者贵矣。彼饰智以惊愚矫激以为异,自衒自鬻,何足以语夫道?夫列子无意於骇人,犹或非之。则杨朱更貌改容有意於异众,其白不可教也,宜矣。太白若辱者,涤除玄览而不睹一疵,虽受天下之垢,然不修身以明污也;盛德若不足者,德无以加,而不自以为有余,所谓上德不德也。杨朱闻命而往,舍者争席,几是已。盖其往也,将迎执避,众异之如彼也;及其反也,舍者争席,言众轻之如此也,是以圣人披褐怀玉。故去彼取此。
杨朱过宋,东之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杨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杨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自道观之,物无美恶,知美之为美,则恶为之对。世之所美者为神奇,所恶者为臭腐。神奇复化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则美与恶奚辩?圣人不藏是非美恶,虚已以游世而已。不矜不伐,所谓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天下莫与之争能,亦莫与之争功,所谓安往而不爱哉。
天下有常胜之道,有不常胜之道。常胜之道曰柔,常不胜之道曰强。二者亦知,而人未之知。故上古之言:强,先不己若者;柔,先出於己者,先不己若者,至於若己,则殆矣。先出於己者,亡所殆矣,以此胜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谓不胜而自胜,不任而自任也。粥子曰:欲刚,必以柔守之;欲强,必以弱保之。积於柔必刚,积於弱必强。观其所积,以知祸福之乡。强胜不若己,至於若己者刚;柔胜出於己者,其力不可量。老聃曰:兵强则灭,木强则折。柔弱者生之徒,坚强者死之徒。
积众小不胜为大胜者,惟圣人能之。老子曰: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以其无以易之也。盖有以易之,则徇人而失己,鸟能胜物。唯无以易之,故万变而常一,物无得而胜之者。此之谓常胜之道。常胜之道曰柔,常不胜之道曰强,二者易知,而人未之知者,此《老子》所谓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不知,而莫之能行者是也。强,先不己若者;柔,先出於己者。先不己若者,至於若己,则殆矣。先出於己者,亡所殆矣者。盖道与世抗者,必遇其敌;濡弱谦下者,驰骋天下之至坚。正谓是也。以此胜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者,谓由一身以达之天下,必若柔弱者之徒,乃能胜任也。为其不求胜物而自胜,不假任人而自任故也。抗兵相加哀者胜矣,故曰兵强则灭。拱把之桐,梓人皆知养,强则伐而共之矣,故曰木强则折。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阳以发生为德,阴以肃杀为事。方其肃杀,则冲和丧矣。故曰柔弱者生之徒,坚强者死之徒。
状不必童童当作同而智童,智不必童而状童。圣人取童智而遗童状,众人近童状而疏重智。状与我童者,近而爱之;状与我异者,疏而畏之。有七尺之骸,手足之异,戴发含齿,倚而趋者,谓之人;而人未必无兽心。虽有兽心,以状而见亲矣。傅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飞伏走,谓之禽兽;而禽兽未必无人心,虽有人心,以状而见疏矣。庖牺氏、女蜗氏、神农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状,而有大圣之德。夏桀、殷纣、鲁桓、楚穆,状貌七窍,皆同於人,而有禽兽之心。而众人守一状以求至智,未可几也。黄帝与炎帝战於阪泉之野,帅熊、罴、狼、豹、躯、虎为前驱,雕、鹖、鹰、鸢为旗帜,此以力使禽兽者也。尧使夔典乐,击石拊石,百兽率舞;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此以声致禽兽者也。然则禽兽之心,奚为异人?形音与人异,而不知接之之道焉。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通,故得引而使之焉。禽兽之智有自然与人童者,其齐欲摄生,亦不假智於人也:牝牡相偶,母子相亲;避平依险,违寒就温;居则有群,行则有列;小者居内,壮者居外;饮则相携,食则鸣群。太古之时,则与人同处,与人并行。帝王之时,始惊骇散乱矣。逮於末世,隐伏逃窜,以避患害。今东方介氏之国,其国人数数解六畜之语者,盖偏知之所得。太古神圣之人,备知万物情态,翻解异类音声。会而聚之,训而受之,同於人民。故先会鬼神魑魅,次达八方人民,末聚禽兽虫蛾。言血气之类心智不殊远也。神圣知其如此,故其所教训者无所遗逸焉。
先儒以童为同,当以同为正也。至德之世,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故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也。黄帝阪泉之役,帝尧声乐之致,盖以此乎?葛介卢闻牛鸣,成周之时,设官使养鸟兽而教,扰之且掌与之言,则悉解异类音声,会聚而训受之。犹有见於后世者,《列子》叹淳朴之散,原道德之意,寓之於书。方且易机变之衰俗,而跻之淳厚之域,故其言有及於此。
宋有狙公者,爱狙,养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损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匮焉,将限其食。恐众狙之不驯於己也,先诳之曰:与若芋,朝三而暮四,足乎?众狙皆起而怒。俄而曰:与若芋,朝四而暮三,足乎?众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笼,皆犹此也。圣人以智笼群愚,亦犹狙公之以智笼众狙也。名实不亏,使其喜怒哉。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盖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故善为道者,使由之而已,反其常,然道可载而与之俱,无所施其智巧焉。
纪渻子为周宣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可斗已乎?曰:未也,方虚骄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影向。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尔。
善胜敌者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盖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是谓不争之德也。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郄,物奚自入焉?虽忤物而不慑,物亦莫之能伤;纯气之守,非智巧果敢之列也。是谓全德之人哉。
惠盎见宋康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之所说者,勇有力也,不悦为仁义者也。客将何以教寡人?惠盎对曰:臣有道於此,使人虽有勇,刺之不入,虽有力,击之弗中。大王独无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闻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击之不中,此犹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虽有勇,弗敢刺;虽有力,弗敢击。夫弗敢,非无其志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无其志也。夫无其志也,未有爱利之心者。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欢然皆欲爱利之。此其贤於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独无意邪?宋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也。惠盎对曰:孔墨是已。孔丘墨翟无地而为君,无官而为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今大王万乘之主也,诚有其志,则四境之内皆得其利矣,其贤於孔墨也远矣。宋王无以应,惠盎趋而出。宋王谓左右曰:辩矣,客之以说服寡人也。
圣人之於天下,神武不杀,而以慈为宝。故仁眇天下而无不怀,义眇天下而无不服。是谓常胜之道贤於勇有力也远矣。此天下所以爱利之也。言孔子而遂与墨翟俱者,《庄子》论古之道术,百家众技各有所长。墨子於道,虽不该不徧,亦才士之有所长者也。
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三竟
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四
宋徽宗皇帝着
周穆王
道无真妄,物有彼是。犹之梦觉,自生纷错,唯大圣知知。通为一。
周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虚不坠,触实不孩;千变万化,不可穷极;既已变物之形,又且易人之虑。
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水火之所不能害,金石之所不能踬,高下一体,虚实两忘,千变万化,不可穷极,则亦神矣。然神者,妙万物而不可测也。变物之形,易人之虑,是特穷数达变,因形移易者尔。谓之化人以此。
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推露寝以居之,引三牲以进之,选女乐以娱之。化人以为王之宫室卑陋而不可处,王之厨馔腥蝼而不可飨,王之嫔御膻恶而不可亲。穆王乃为之改筑,土木之功,赭垩之色,无遗巧焉。五府为虚,而台始成。其高千仞,临终南之上,号曰中天之台。简郑卫之处子娥描靡曼者,施芳泽,正娥眉,设笄珥,衣阿锡,曳齐执,粉白黛黑,佩玉环。杂芷若以满之,奏《烝云》《六莹》《九韶》《晨露》以乐之。月月献玉衣,旦旦荐玉食。化人犹不舍然,不得已而临之。
世之所美者为神奇,所恶者为臬腐神奇,臭腐,迭相为化,则美恶奚辨?化人以王之官室、厨馔嫔御为不可,而必改筑简择,然后临之,是未能忘美恶之情者也。故穆王钦之,特若神而已。
居亡几何,谒王同游,王执化人之袪,腾而上者,中天乃止,暨及化人之宫。化人之宫,构以金银,络以珠玉;出云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所据,望之若屯云焉。耳目所观听,鼻口所纳尝,皆非人间之有,王实以为清都、紫微、钓天、广乐,帝之所居。王俯而视之,其宫榭若累块积苏焉。王自以居数十年不思其国也。化人复谒王同游,所及之处,仰不见日月,俯不见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视;音响所来,王耳乱不能得听。百骸六藏,悸而不凝;意迷精丧,请化人求还。
言王实以为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之所居,则明其非也。构以金银,络以珠玉,观听纳尝,皆非人间之所有,而王至於不思其国,其可乐如此。其所及之处,仰不见日月,俯不见河海,目不能视,耳不能听,而王意迷精丧,请化人求还,其不乐如此。此之谓变物之形而易人之虑。
化人移之,王若砚虚焉。既寤,所坐犹向者之处,待御犹向者之人。视其前,则酒未清,肴未昲。王问所从来,左右曰:王默存耳。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复。更问化人,化人曰:吾与王神游也,形奚动哉?且曩之所居,奚异王之宫?曩之所游,奚异王之圃?王间恒,疑暂亡。变化之极,疾徐之间,可尽模哉?
神心恍惚,经纬万方,则神游者其疾。俛仰之间,再抚四海之外,形不必动而心与之俱矣。世之人以常有者为真,以常无者为妄,故问习於常存,而置疑於暂亡。着有弃空,蔽於一曲,不知彼之与此俱非真也心明乎此,则曩之所居,奚异王之官,曩之所游,奚异王之圃?
王大悦。不恤国事,不乐臣妾,肆意远游。命驾八骏之乘,右服嗣古华字骝而左绿耳,右骖赤骥而左白减古义字,主车则造父为御,离冏上齐下合又音泰丙为右;次车之乘,右服渠黄而左踰轮,左骖盗骊而右山子,栢夭主车,参百为御,奔戎为右。驰驱千里,至于巨搜氏之国。巨搜氏乃献白鹄之血以饮王,具牛马之湩以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已饮而行,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别日升於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而封之以诒后世。遂宾于西王母,觞於瑶池之上。西王母为王谣,王和之,其辞哀焉。乃观日之所入,一日行万里,王乃叹曰:於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谐於乐,后世其追数吾过乎。穆王几神人哉。能穷当身之乐,犹百年乃徂,世以为登假焉。
神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穆王不知,所以出入六合在此,而命驾骖乘,日行万里。故虽至巨搜之国,升昆仑之丘,观黄帝之官,宾王母于瑶池之上,非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者也。故曰:几神人哉,言近於神而非神也。
老成子学幻於尹文先生,三年不告。老成子请其过而求退,尹文先生揖而进之於室,屏左右而与之言,曰:昔老聃之徂西也,顾而告予曰: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尽幻也。造化之所始,阴阳之所变者,谓之生,谓之死。穷数达变,因形移易者,谓之化,谓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难穷难终。因形者其巧显,其功浅,故随起随灭。知幻化之不异生死也,始可与学幻矣。吾与汝亦幻也,奚须学哉?老成子归,用尹文先生之言,深思三月,遂能存亡自在,幡校四时;冬起雷,夏造冰;飞者走,走者飞。终身不着其术,故世莫传焉。
可与往者,与之至於妙道。揖而进之至室者,以此不可与往者。慎勿与之,屏左右而与之言者,以此阴阳之运,四时之行,万物之理,俄造而有,倏化而无,故曰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尽幻也。物以生为始,以死为终,以生为常,以死为变,而皆冥於造化阴阳之所运者也。故曰造化之所始,阴阳之所变者,谓之生,谓之死。既穷造化阴阳之数,又达有气有形之变,则谓之化。付之系於数变者,复因其形而移易之,则谓之幻。造物者天也。天则神矣,故巧妙而不可测,功深而不可究,此所以难穷难终。因形者,人也。人则明矣,故巧显而遽成,功浅而俄坏,此所以随起随灭。夫生死固然也,,幻化或使也,自道观之,皆非真常。则知幻化之不异於死生也,奚往而非幻哉?今且吾与汝皆幻也,而学幻焉。是犹所谓梦中又占其梦者。与自在存亡者言物或存或亡,而吾固自存也。幡校四时,则役阴阳而不役於阴阳;冬起雷,夏造冰,则制四时而不制於四时;飞者走,走者飞,则驰万物而不驰於万物。巧妙功深,且与造物者游矣。终身不着其术,世莫传焉,则为其难穷,难终难测难识故也。故善学幻者,建之以常无有,然后足以尽此。
子列子曰:善为化者,其道密庸,其功同人。五帝之德,三王之功,未必尽智勇之力,或由化而成,孰测之哉?
五帝之德,三王之功,其道密庸者,言其道之藏诸用。其功同人者,言其功之显诸人。五帝曰德,三王曰功,其迹之所履者尔。其心未尝不一也,然既以为智勇之力,而未敢必又以为由化而成,而或者疑之,其善为化莫测如此。是谓与天地同流者欤。
觉有八征,梦有六候。奚谓八征?一曰故,二曰为,三曰得,四曰丧,五曰哀,六曰乐,七曰生,八曰死。此者八征,形所接也。奚为六候?一曰正梦,二曰蘁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此六者,神所交也。不识感变之所起者,事至则惑其所由· 然;识感变之所起者,事至则知其所由然。知其所由然,则无所怛。
其觉也涉事,故验之以八证。其梦也藏理,故占之以六侯。所遭谓之故,所作谓之为,得言所益,丧言所失,哀乐累其心,死生变於己。之八者,形开而可验者也,故曰:此八证者,形所接也。正、噩、思、寤、喜、惧,之六者,魂交而可占者也,故曰此六候者,神所交也。其梦也,魂交。其觉也,形开。昼夜之变也,不识感变之所起者,事至则惑其所由然,盖不知其梦而自以为觉也。识感变之所起者,事至则知其所由然,所谓大觉而知此其大梦者也。通乎昼夜之道而知者,万物一齐,孰觉孰梦:伺怛化之有?
一体之盈虚消息,皆通於天地,应於物类。故阴气壮,则梦涉大水而恐惧;阳气壮,则梦涉大火而燔焫,阴阳俱壮,则梦生杀。甚饱则梦与,甚饥则梦取。是以以浮虚为疾者,则梦扬;以沉实为疾者,则梦溺;藉带而寝则梦蛇,飞鸟衔发则梦飞。将阴梦火,将疾梦食。饮酒者忧,歌舞者哭。子列子曰:神遇为梦,形接为事。故昼想夜梦,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想梦自消。信觉不语,信梦不达,物化之往来者也。古之真人,其觉自忘,其寝不梦,几虚语哉?
通天下一气耳。此所以盈虚、消息,皆通於天地,应於物类。阴气壮,则梦大水而恐惧,阳气壮,则梦大火而燔焫,阴阳俱壮而和,则或梦生,阴阳俱壮而乖,则或梦杀。以浮虚为疾者,则梦扬,以沉实为疾者,则梦溺。盈虚之理也。甚饱梦与,甚饥梦取,将阴梦火,将疾梦食,消息之理也。藉带而寝,则梦蛇,飞鸟衔发,则梦飞,因其类也。饮酒者忧,歌舞者哭,反其类也。盖形之所接存於昼,故神之所遇生於夜。是则神形所遭,皆盈虚消息之自尔。若夫冥以一真,每与道俱,则梦觉一致,实妄两忘是之谓真人。
西极之南隅有国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国。阴阳之气所不交,故寒暑亡辨;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昼夜亡辨。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觉,以梦中所为者实,觉之所见者妄。四海之齐谓中央之国,跨河南北,越岱东西,万有余里。其阴阳之审度,故一寒一暑;昏明之分察,故一昼一夜。其民有智有愚,万物滋殖,才艺多方。有君臣相临,礼法相持。其所云为,不可称计。一觉一寐,以为觉之所为者实,梦之所见者妄。东极之北隅,有国曰阜落之国。其土气常燠,日月余光之照,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实,不知火食,性刚悍,强弱相藉,贵胜而不尚义;多驰步,少休息,常觉而不眠。
阳为动为明,阴为静为晦。西极之南,偏於阴,故其民一於向晦,静而多眠。东极之比,偏於阳,故其民一於向明,动而多觉。中央之国者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何明而动?何晦而息?动静不失其时,一觉一梦,实妄以解,非体真常而善为化者,孰能与於此?
周之尹氏大治产,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昼则呻呼而即事,夜则昏惫而熟寐。精神荒散,昔者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游燕宫观,恣意所欲,其乐无比,觉则复役。人有慰喻其懃者,役夫曰:人生百年,昼夜各分。吾昼为仆虏,苦则苦矣;夜为人君,其乐无比。何所怨哉?尹氏心营世事,虑锺家业,心形俱疲,夜亦昏惫而寐。昔者梦为人仆,趋走作役,无不为也;数骂杖挞,无不至也,眠中啽呓呻呼,彻旦息焉。尹氏病之,以访其友。友曰:若位足荣身,资财有余,胜人远矣;夜梦为仆,苦逸之复,数之常也。若欲觉梦兼之,岂可得邪!尹氏闻其友言,宽其役夫之程,减已思虑之事,疾并少间。
一阴一阳,冲和适平,此天与之形也。形失其平,偏而为疾。或昼苦而夜乐,或昼逸而夜劳,终始反复必至之理也。宽其役夫之程,减已思虑之事,则各适其平,是以疾并少间。然万物一齐,孰觉孰梦,方其梦也,不知其梦,觉而后知其梦,愚者自以为觉耳。必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君乎,牧乎,固哉?
郑人有薪於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顺涂而咏其事。傍人有闻者,用其言而取之。既归,告其室人曰: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吾今得之,彼直真梦者矣。室人曰:若将是梦见薪者之得鹿耶?讵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梦真邪?夫曰:吾据得鹿,何用知彼梦我梦邪?薪者之归,不厌失鹿。其夜真梦藏之之处,又梦得之之主。爽旦,按所梦而寻得之。遂讼而争之,归之士师。士
师曰:若初真得鹿,妄谓之梦;真梦得鹿,妄谓之实。彼真取若鹿,而与若争鹿。室人又谓梦仞人鹿,无人得鹿,今据有此鹿,请二分之。以闻郑君,郑君曰:嘻,士师将复梦分人鹿乎?访之国相,国相曰:梦与不梦,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觉梦,唯黄帝、孔丘。今亡黄帝、孔丘,执辨之哉?且恂士师之言可也。
自道观之孰觉孰梦,是非一气。果且有辨乎?形名而降,真伪起矣。故真得鹿也,妄谓之梦。真梦鹿也,妄谓之实。是非之涂,樊然殽乱,恶能知其辨?黄帝、孔子,以真冥妄,果且有彼是乎哉?士师之言,以真辨妄,果且无彼是乎哉?故求证於黄帝、孔子而莫得,则且恂士师之言可也。
宋阳里华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与而朝忘;在涂则忘行,在室则忘坐;今不识先,后不识今。阖室毒之。竭史而卜之,弗占;谒巫而祷之,弗禁;谒医而攻之,弗已。鲁有儒生自媒能治之,华子之妻子以居产之半请其方。儒生曰:此固非卦兆之,所占,非祈请之所祷,非药石之所攻。吾试化其心,变其虑,庶几其瘳乎?於是试露之,而求衣,饥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之方密,传世不以告人。试屏左右,独与居室七日。从之,莫知其所施为也,而积年之疾一朝都除。华子既悟,乃大怒,黜妻罚子,操戈逐儒生。宋人执而问其故,华子曰:曩吾忘也,荡荡然不觉天地之有无。今顿识既往,数十年来存亡、得失、哀乐、好恶扰扰万绪起矣,吾恐将来之存亡、得失、哀乐、好恶之乱吾心如此也,须臾之忘,可复得乎?子贡闻而怪之,以告孔子。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顾谓颜回记之。
知忘,是非心之适也。堕枝体而离形,黜聪明而去智,天机不张,默与道契,惛然若亡而存世,岂得而窥之?俗人昭昭,我独若昏。素逝而耻通於事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此圣人之所以不病也。而世俗以不知为病,故谓华子为病忘。方且化其心,变其虑,使存亡得失、哀乐好恶,扰扰万绪随之而起,以累其形。因乱其心,则儒生所谓除其疾者。其开人而贼生者与孔子不以语子贡者,以其多知而杂,顾颜回记之,则为其能坐忘故也。
秦人逢氏有子,少而惠,及壮而有迷罔之疾。闻歌以为哭,视白以为黑,飨香以为朽,尝甘以为苦,行非以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无不倒错者焉。杨氏告其父曰:鲁之君子多术艺,将能已乎?汝奚不访焉?其父之鲁,过陈,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证。老聃曰:汝庸知汝子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於是非,昏於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觉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倾一乡;一乡之迷,不足倾一国;一国之迷,不足倾天下;天下尽迷孰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尽如汝子,汝则友迷矣。哀乐、声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且吾之些黄,未必非迷,而况鲁之君子迷之邮者,焉能解人之迷哉?荣汝之粮,不若遄而归也。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则歌哭之声,黑白之色,香朽之臭,甘苦之味,以至於四方之内,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将谁使正?民之迷,其日久矣。窃窃然知之,谓彼为迷。吾乌能知其辨?此老子所以谓其父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又曰,哀乐、声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也?玄珠之遗,象罔得之,则迷罔之疾,亦岂世之所识哉?
燕人生於燕,长於楚,及老而还本国,过晋国,同行者诳之,指城曰:此燕国之城。其人愀然变容。指社曰;此若里之社。乃喟然而叹。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庐。乃涓然而泣。指垄曰:此若先人之冢。其人哭不自禁,同行者哑然大笑,曰:予昔给若,此晋国耳。其人大惭。及至燕,真见燕国之城社,真见先人之庐冢,悲心更微。
情有一至,哀乐既过,则向之所感,举无欣戚也。
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四竟
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五
宋徽宗皇帝着
仲尼上
或使则实,莫为则虚,徼妙并观,有无不敌,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是谓契理。
仲尼闲居,子贡入侍,而有忧色。
圣人退藏於密,故心不忧乐吉凶。与民同患,故有忧。
子贡不敢问,出告颜回。颜回援琴而歌。孔子闻之,果召回入,问曰:若奚独乐?回日:夫子奚独忧?孔子曰:先言尔志。曰:吾昔闻之夫子曰:乐天知命故不忧,回所以乐也。
乐天,则不尤人,知命,则不尚力。任其自然,不累乎心,何忧之有?
孔子愀然有问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尔,请以今言为正也。
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随时之宜之谓是,体道之常之谓正,故昔日之言可以为是,而自今观之,不可以为正也。然以昔日之言为是,以今日之言为正,其所言者,特未定也。知时无止证向今故,则束於教者,岂足以语此?
汝徒知乐天知命之无忧,未知乐天知命有忧之大也。
真乐无乐,亦无所不乐,真知无知,亦无所不知。修之身,故无忧;修之天下,故有忧之大也。
今告若其实:修一身,任穷达,知去来之非我,止变乱於心虑,尔之所谓乐天知命之无忧也。
古之知道者,以行止非人所能而在天,以废兴非力所致而在命,不荣通,不丑穷,适来时也。适,去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何忧之有?然是特修一身者尔。
曩吾修《诗》《书》,正礼乐,将以治天下,遗来世;非但修一身,治鲁国而已。而鲁之君臣日失其序,仁义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国与当年,其如天下与来世矣?吾始知《诗》《书》礼乐无救於治乱,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乐天知命者之所忧。
《诗》《书》者,载治之言。礼乐者,载治之具。孔子体道之真以治身,超然自得乎形色、名声之表矣,而悯天下之弊,故言仁义,明礼乐,吁俞曲折以慰天下之心。然世之人灭质溺心,无以返其性情而复其初。则仁义益衰,而情性益薄,其道不行於当年矣,为天下后世虑,所以忧心。
虽然,吾得之矣。夫乐而知者,非古人之谓所乐知也。无乐无知,是真乐真知;故无所不乐,无所不知,无所不忧,无所不为。《诗》《书》礼乐,何弃之有?革之何为?颜回北面拜乎曰:回亦得之矣。出告子贡。子贡茫然自失,归家淫思七日,不寝不食,以至骨立。颜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门,弦歌诵书,终身不辍。
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乐天者,有所乐,非古人之所谓乐也。知命者,有所知,非古人之所谓知也。乐天者,必期於无所乐,是谓真乐。知命者,必期於无所知,是谓真知。若是,则无所不乐,无所不知,无所不忧,无所不为,与化为人焉。往而不能化人,治诗书礼乐可也。退仁义,宾礼乐,亦可也。故其始也,以诗书礼乐无救於治乱。及其得也,则曰诗书礼乐何弃之有?革之何为?子贡向也不敢问,至其闻之,茫然自失,思无所得,则诵书不辍而已。所谓得其言而未得其所以言者欤。
陈大夫聘鲁,私见叔孙氏。叔孙氏曰:吾国有圣人。曰:非孔丘邪?曰:是也。何以知其圣乎?叔孙氏曰:吾常闻之颜回曰:孔丘能废心而用形。陈大夫曰:吾国亦有圣人,子弗知乎?曰:圣人孰谓?曰:老聃之弟子有亢仓子者,得聘之道,能以耳视而目听。
仲尼应物而忘心,故见其圣者,以为能废心而用形。亢仓子适已而志形,故见其圣者,以为能耳视而目听。废心用形,犹桔槔俯仰。人之所引,亦引人也。耳视目听,与列子心凝形释、骨肉都融同义。然何废何用?无视无听圣人之道,鸟可致诘?此特人者见之耳。
鲁侯闻之大惊,使上卿厚礼而致之。亢仓子应聘而至。鲁侯卑辞请问之。亢仓之曰:传之者妄。我能视听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鲁侯曰:此增异矣,其道奈何?寡人终愿闻之。亢仓子曰:我体合於心,心合於气,气合於神,神合於元。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虽远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内,来干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觉,心腹六藏之所知,其自知而已矣。鲁侯大悦。佗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耳视目听,犹不能外乎形。视听不用,耳目则离形矣。盖耳目视听,未离乎形,犹有所不及。至於不用耳目,则形充空虚。视乎冥冥,听乎无声,与神为一,世岂足识之?体合於心,则以外而进内。心合於气,则以实而致虚。炁合於神,则立乎不测。神合於无,则动於无方。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炁,吾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此所谓以无有入无间者。与介然之有,有形之小,唯然之音,有声之微,远在八荒之外,华九方也;近在眉睫之间,非无所也,囿於有形,感於有声,吾虽黜聪明而同乎大通。来干我者,我必知之,亦恶知其所以然哉?故曰其自知而已矣。仲尼笑而不答者,解颜一笑,不知答也。
商太宰见孔子曰:丘圣者欤?孔子曰:圣则丘何敢?然则丘博学多识者也。
夫子既圣矣,而曰圣则何敢,盖不居其圣也。虽博学而无所成名,虽名识而一以贯之,此孔子所以为集大成。
商太宰曰:三王圣者欤?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圣则丘不知。曰:五
帝圣者欤?孔子曰:五帝善任仁义者,圣则丘弗知。曰:三皇圣者欤?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时者,圣则丘弗知。
皇言道,帝言德,王言业。善任因时所以行道,善任仁义所以成德,善任智勇所以修业。然有为之累,非无为之事,故曰圣则丘弗知也。虽然,皇也,帝也,王也,应时而造所任者,迹也。其所以迹,则其所以圣。
商太宰大骇,曰:然则孰者为圣?孔子动容有间,曰:西方之人有圣者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民无能名焉。丘疑其为圣,弗知真为圣欤?真不圣欤?商太宰默然心计曰:孔丘欺我哉。
庄子论燧人、伏戏、神农、黄帝、唐虞以来,其为天下,皆以为德之下衰。孔子以三皇、五帝、三王之治为不知其圣,乃曰西方之人有圣者焉,盖道岁也。圣人时也,五帝、三王之治,阅众甫於亨嘉之会,犹时之有春夏也,见其外王之业而已,故曰:不知其圣。西方之人,去华而复质,犹时之有秋冬也,静而圣而已,故曰:有圣者焉。夫有不治也,然后治之;无事於治,何乱之有?故不治而不乱。待言而信者,信不足也;默然而喻,故不言而自信。道化之行,犹有行之之迹,化而无迹,孰推行是,故不化而自行,此之谓。莫之为,而
常自然也。道不可名,无所畛域,故曰:荡荡乎民无能名焉。虽然,圣不可知,谓是为圣,岂真是哉?故疑其为圣而已。商太宰以其言不近人情,故始也惊怖而大骇,且求之度数而弗得,故其终默然心计,而以孔子为欺我也。
子夏问孔子曰:颜回之为人奚若?子曰:回之仁贤於丘也。曰:子贡之为人奚若?子曰:赐之辩贤於丘也。曰:子路之为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贤於丘也。曰:子张之为人奚若?子曰:师之庄贤於丘也。子夏避席而问曰:然则四子者何为事夫子?曰:居。吾语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赐能辩而不能讷,由能勇而不能怯,师能庄而不能同。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许也。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贰也。
圣人之道极高明,而道中庸,或过,或不及,皆非道也。贤者过之,圣人无取焉。回能仁而不能反,非大仁也;赐能辩而不能讷,非人辫也;由能勇而不能怯,非大勇也;师能庄而不能同,非和光也。虽不该不徧,在道一曲,然各有所长,时有所用,乃若夫子之大全,则备道而兼有之。彼数子者,仰圣人而自知其小,则孔子虽各以其所能为贤於己,而彼其所事我者,亦安能贰己哉?
子列子既师壶丘子林,友伯昏瞀人,乃居南郭。从之处者,日数而不及。虽然,子列子亦微焉,朝朝相与辩,无不闻。而与南郭子连墙二十年,不相谒请,相遇於道,目若不相见者,门之徒役以为子列子与南郭子有敌不疑。有目楚来者,问子列子曰:先生与南郭子奚敌?子列子曰:南郭子貌充心虚,耳无闻,目无见,口无言,心无知,形无惕。往将奚为?虽然,试与汝偕往。阅弟子四十人同行,见南郭子,果若欺魄焉,而不可与接。顾视子列子,形神不相偶,而不可与群。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与言,衎衎然若专直而在雄者。子列子徒骇之,反舍,咸有疑色。子列子曰:得意者无言,进知者亦无言。用无言为言亦言,无知为知亦知。无言与不言,无知与不知,亦言亦知。亦无所不言,亦无所不知;亦无所言,亦无所知。如斯而已。汝奚妄骇哉?
日数而不及者,言偕来者众,而夫子之不可及也。列子亦微焉者,言列子之道亦不可得而见也。朝朝相与辩,无不闻者,道不可闻,闻而非也。不得已而有辩,则其所闻也亦浅矣。连墙二十年,不相请谒,则与老子所谓不相往来同意。相遇於道,目若不相见,则不必目击而道固存矣。百骸九窍赅而存焉,所谓貌充也。窅然空然,视之不见,所谓心虚也。有人之形,故耳、目、口形貌无不充。无人之情,故无闻、无见、无言、无知,无惕,其室虚矣。欺魄若存,形而非真,犹所谓象人也。形神不相偶,谓神不守形。衎衎然若专直而在雄者,谓不能知雄而守雌。以列子之道,南郭且视之如此,此其徒所以骇之而咸有疑色也。言者,所以传道也。言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故曰得意者无言。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而不知内矣。故曰进知者亦无言。用无言为言亦言者,至言也。无知为知亦知者,至知也。以我之无言,合道之不言,以我之无知,合道之不知,由得意与进知者观之,亦所以为言,亦所以为知也。其道不外乎此,何妄骇之有?
子列子学也,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而已。五年之后,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颜而笑。七年之后,从心之所念,更无是非;从口之所言,更无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横心之所念,横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外内进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口无不同。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如斯而已。则理无所隐矣。
始得一眄,言道存於目击之间,解颜而笑,言心得於形释之外,引之并席而坐,则进而与之俱。外内进矣,则妙而不可测也。形充空虚,故心凝形释,骨肉都融,造形上极,故理无所隐也。
初,子列子好游。壶丘子曰:御寇好游,游何所好?列子曰:游之乐所玩无故。人之游也,观其所见.;我之游也,观其所变,游乎办乎,未有能辨其办者。壶丘子曰:御寇之游固与人同欤,而曰固与人异欤?凡所见,亦恒见其变。玩彼物之无故,不知我亦无故。务外游,不知务内观。外游者,求备於物;内观者,取足於身。取足於身,游之至也;求备於物,游之不至也。於是列子终身不出,自以为不知游。
所玩无故,则常新也。人之游也,观其所见於貌象声色而已。我之游也,观其所变则在消息盈虚。未有能辨其游者,言两者之异,未之或知也。然以性见者、於其所见,亦常见其变也。故曰:凡所见,亦常见其变。以我徇彼,则徒见之无故。反外照内,则在我者未尝不常新也。故曰:玩彼物之无故,不知我亦无故。务外游者与物俱祖,见物不见性,内观者反身而诚,见性不见物。穷响以声,此求备於物之类也。处阴休影,此取足於身之类也。故游之至与不至,唯内外之为辨。列子终身不出,则反求诸己之谓也。
壶丘子曰:游其至乎,至游者,不知所适;至观者,不知所眠。物物皆游矣,物物皆观矣,是我之所谓游,是我之所谓观也。故曰:游其至矣乎。游其至矣乎。
至游者,因性而动者也。至观者,即性而见者也。有所适则有尽,性岂有尽者哉?故至游者不知所适。有所视则有碍,性岂有碍者哉?故至观者不知所视。无所不游而实无所游,无所不观而实无所观,上与造物者游,如斯而已。故曰:游其至矣乎。
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五竟
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六
宋徽宗皇帝着
仲尼下
龙叔谓文挚曰:子之术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文挚曰:唯命所听。然先言子所病之证。龙叔曰:吾乡誉不以为荣,国毁不以为辱;得而不喜,失而弗忧;视生如死,视富如贫,视人如豕,视吾如人;处吾之家,如逆旅之舍;观吾之乡,如戎蛮之国。凡此众疾,爵赏不能劝,刑罚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乐不能移。固不可事国君,交亲友,御妻子,制仆隶。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文挚乃命龙叔背明而立。文挚自后向明而望之。既而曰:嘻,吾见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虚矣,几圣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达。今以圣智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浅术所能已也。
子之术微矣,言其微妙之谓也。龙叔所告以为疾,文挚所命谓之病,则欲知其受疾之始而已。毁誉不能荣辱,得失不能忧喜,死生不能变其心,贫富不能累其形。视人如豕,则忘人之贵於物;视我如人,则忘我之异於人。处吾之家如逆旅之合,则无留居也;观吾之乡如戎蛮之国,则不择地也。凡此众疾,爵赏不能劝,刑罚不能威,则既不受至於人。盛衰利害不能易,哀乐不能移,则又不见役於物。仰固不可以事国君,交亲友,俯固不可以御妻子,制仆隶也。昔之以天下辞者,皆曰适有幽忧之病,则命龙叔背明而立,向明而望之,疑其有幽,忧之疾故也。圣人之道,莫贵乎虚。今日吾见子之心,方寸之地虚矣,则几圣人者也。耳、目、鼻、口皆关於心,六孔流通,则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之谓也。一孔不达,则心凝矣。视彼外物,何足以为之累?然且谓之疾者,岂病忘之类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