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园诗话 - 第 25 页/共 41 页

尹氏昆季皆能诗,而推三郎两峰为最。一日文端公退朝,召两峰曰;“今日我惫矣。皇上命和{春雨》诗,我不及作,汝速拟一稿,我明早要带去。”两峰构成送上,公已酣寝。黎明公盛服将朝,诸公子侍立阶下,两峰懦懦,虑有嗔喝。忽见公向之拱手,曰:“拜服!拜服!不料汝诗大好。”回头呼婢曰:“速煨我所吃莲子,与三哥儿吃。”两峰大喜过望。四公子树斋笑曰;“我今日却又得一诗题。”诸公子问何题。曰:“《见人吃莲子有感》。”两峰名庆玉。 七0 如皋布衣江干,字黄竹,貌陋家寒。咏《疲驴》云:“落叶踏不碎,四蹄今可知。”咏《巢》云:“草穷一生力,风碎五更心。圆影月中堕,冻痕霜外深。”《登大观台》云:“残夜海明知月上,隔江风远送钟来。”又:“飘零何地托孤踪古佛门空或见容。”俱有孟郊风味。 七一 余游天台诸寺,僧多撞钟鼓,请余礼佛。余不奈烦,书扇示之云:“逢僧我必揖,见佛我不拜。拜佛佛无知,揖僧僧现在。”王梦楼见之,笑曰:“君不好佛,而所言往往有佛意。”陈梅岑《赠朱竹君》云:“游山灵运常携客,辟佛昌黎也爱僧。” 七二 杭州应仔传秀才《过弋阳》云:“沙清鱼上晚,春冷燕来稀。”《郊外》云;“断崖残照晚将入,隔岸野风波欲秋。” 七三 余赴广东,过鸠江,适梅岑官其地。与之别,扬帆二十里矣;梅岑遣人追送肴燕,剪江而至。余诗谢云;“远记荒江酒一尊,一帆穿破水云奔。蛟龙知是先生馔,白浪如山不敢吞。”霞裳亦谢云:“羹调金屋里,香入浪花中。” 七四 唐荆川云;“诗文带富贵气者,便不佳。”余道不然。金桧门总宪《郊西柳枝》云:“西直门边柳万枝,含烟带露拂旌旗。长是至尊临幸地,世间离别不曾知。”程午桥太史《菊屏》云:“低枝芬馥当书幌,细蕊离披近笔床。六曲屏风花万叠,人间何处五更霜”两绝句俱富贵,何尝不佳又记宋人富贵诗曰:“踏青驸马未还家,公主传宣赐早茶。十二阑干春似海,隔窗闲杀碧桃花。”“画烛烧阑暖复迷,殿帷深锁下银泥。开门欲作侵晨散,已是明朝日向西。”“千官已醉犹教坐,百戏皆呈未放休。共看拜恩侵晓出,金吾不敢问来由。” 七五 赵云松观察谓余曰:“我本欲占人间第一流,而无如总作第三人。”盖云松辛巳探花,而于诗只推服心余与随园故也。云松才气,横绝一代;独王梦楼不以为然。尝谓余云:“佛家重正法眼藏,不重神通。心余、云松诗,专显神通,非正法眼藏。惟随园能兼二义,故我独头低;而彼二公亦心折也。”余有愧其言。然吾乡钱玛沙前辈读《瓯北集》而奇赏之,寄以诗云:“忽堕文星下斗台,声华藉藉冠蓬莱。探花春看长安遍,投笔身从绝域回。风雅名谁争后世乾坤我欲妒斯才。登坛老将推袁久,不道重逢大敌来。” 七六 常州杨青望《南涧晚归》云:“岳寺风声起暮钟,残阳归去兴尤浓。停车欲认登临处,忘却西南第几峰。”陈郁庭《造假山》云:“历尽嶙峋兴愈浓,归来犹自忆芙蓉。阶前叠石·呼童问:认是曾游第几峰”两首相似,俱有“羚羊挂角”之意。 七七 癸未圣驾南巡。尹太保欲觅任书记者。庄念农太守荐其族弟忻。尹公甚重之。亡何试京兆,不第。赵云松《送行》云:“科因一士关轻重,迹有群公问去留。”想见在都文名之盛。其子伯鸿,有父风;咏《帘钩》云:“待引春云入槛不高悬画阁结青楼。心通恨隔玲珑望,腕弱怜将窈窕收。多宛转时能约束,未团圆处好勾留。漫言眼底除牵挂,放下依然万缕愁。” 七八 郭秀才鏖《彭城中秋》云:“西风联袂鹿城秋,旧侣偕行话旧游。罗袜双钩人半臂,夜深谁立板桥头”诗非不幽艳,而觉有鬼气。吴竹桥《法源寺》云:“街头日仄渐风沙,步屎闲寻古寺花。一树绿阴两黄鸟,春深门巷是谁家”同一风调,恰是人间光景。 七九 名士气习多傲兀,惟锡山之顾立方进士、嘉定之李书田孝廉,恂恂讷讷,虑以下人。顾《不雨叹》云:“外河水浅今成沟,内河水涸今成丘。螺蚌纷纷杂瓦石,童稚踏歌桥下游。大船抽却舵,小船沙上过。长年袖手篙师饿,估客篷窗三月坐。清晨妇子喜,浓云在天雨至矣。雨不来,风飓飓,先讹作乌尾,后涣作鱼鳞,六龙跃出光陆离。朝不雨,夕不雨,老农低头泪如雨,浮云闲闲自来去。安得侬家稻,多于原上草有雨固佳晴亦好。安得侬家田,生近沧海边朝潮暮汐高于天。无水不可车,有稻不可割,路逢一士大笑乐:先世薄田今卖却。”李见赠云:“一百八十八征士,只有先生最少年。风雅偏能兼乐寿,聪明直欲傲神仙。官如抱朴怀勾漏,人指栖霞作洞天。若使悬车须此岁,转因簪笏误林泉。” 八O 某画《折兰小照》,求题七古。余晓之曰:“兰为幽静之花,七古乃沉雄之作:考钟鼓以享幽人,与题不称。若必以多为贵,则须知米豆干甑,不若明珠一粒也。刀枪杂弄,不如老僧之寸铁杀人也。世充万言,何如阮咸三语成王冠,周公使祝雍作祝词曰:‘达而勿多也。’此贵少之证也。若夫谢艾虽繁不可删,王济虽少不能益,则各极其妙,亦在相题行事耳。唐人句云:‘药灵丸不大,棋妙子无多。”或问:“如先生言,简固佳乎”余曰:“是又不可以有意为也。宋子京修《唐书》,有意为简,遂硬割字句,几于文理不通。顾宁人摘出数条。余摘百十余条,载《随笔》中。” 八— 人言黄鹤楼无佳对;惟鲁亮侪观察一联云“到来径欲凌风去,吟罢还思借笛吹”差胜。鲁星村云:“‘凌风’二字,改‘乘云’二字,更佳。” 八二 文字之交,有无端而契合者;殆佛家之所谓缘耶乙酉秋试,四方之士,来修士相见礼者甚多。予答拜章姓,误投刺于张秀才处。张大惊,次日来答。见其仪容秀整,遂招饮之。张赠诗云:“僦得濒江小屋居,敢将踪迹混樵渔平生不识金闺彦,剥啄无端到敝庐。”“篮舆款款赴清凉,夹路松花闻稻香。一院青山人不见,飞来岚翠满衣裳。”折柬招邀酌旧醅,主人原是拨天才。两江月旦归名士,又报文星入座来。时梁阶平先生适至。”“《霓裳》曲度广寒宫,鉴槛银灯照碧空。夜半酒阑星斗醉,天风吹堕小池中。”秀才名邦弼,苏州人。 八三 河东君藏一唐镜,背铭云:“照日菱花出,临池满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点妆成。”查他山《金陵杂咏》刺之云:“宗伯奁清世莫知,菱花初照月临池。点妆巾帽俱新样,不用喧传镜背词。” 八四 诗以进一步为佳:杜门悬车,高尚也;而张宝臣《致仕》云:“门为看山宁用杜车还驾鹿不须悬。”别离,苦事也;而黄石牧《送别册子》云;“一度送行传一画,人生那厌别离多。”《寄衣》,古曲也;而盛青嵝《出门》云:“检点箧中裘葛具,早知别后寄衣难。”“打起黄莺儿”,惧惊梦也;而朱受新《春莺》云:“任尔楼头啼晓雨,美人梦已到渔阳。” 八五 春学士台,常言其门人谢又绍侍郎乞病养母。人问:“何不奏终养而奏病耶”曰;“为人子,养可也;闻‘终’字,便伤心耳。”其《忆母》诗云:“儿来前;自尧经今凡几年儿可记:自尧经今凡几帝儿时应对稍逡巡,母怒变色旋喝嗔。陈箧逊志学人责,稽古胡不如妇人吁嗟!母言在耳,儿颜犹讹,安得吾母常嗔儿常讹于今劝学无闻矣!”呜呼!今上大夫溺于时文之学,谈及史鉴,褒如充耳;读先生诗,能无怍乎先生名道承,福建晋安人。 八六 解中发秀才,馆尹文端公家。一日,鲍雅堂来访,见十四公子庆保。问年几何。曰;“十四岁。”鲍戏出对云:“十四世兄年十四。”解应声曰:“三千弟子路三千。”杭州沈既堂在高相公署中,公出对云:“可能子面如吾面”沈应声曰:“未必他心即我心。” 八七 永安寺壁上有梅田女史题诗云:“灵妃齐驾玉龙回,留得清阴满绿苔。来岁春风一相待,囊琴便约懒仙来。”所云懒仙,不知何人。 八八 金姬小妹凤龄,幼鬻吴门作婢,余为赎归;年十四矣,明眸巧笑,其姊劝留为篷室,凤龄意亦欣然。余自伤年老,不欲为枯杨之梯,因别嫁隋氏,为大妻所虐,雉经而亡。余哭以诗。一时和者甚多。新安巴隽堂中翰云:“粉蛾贴幛尘沾幕,绰约佳人嗟命薄。恼鸦打凤海难填,桃叶离根泪珠落。往事泥中善说诗,吴音娇软含春姿。因情割爱反成悔,缔非其偶尤堪悲。驽材讵足亲仙骨狮子何曾怜委发风传柑果味全殊,雨暗合欢花不发。锄兰门内影伶俜,伤哉逝水难归瓶!芳魂仍返仓山早,虚廊簌簌鸣幽纂。”杨蓉裳亦有《凤龄曲》云:“汝南太史人中杰,文采风流世无敌。羊侃筵前舞袖围,马融帐外金钗列。我是彭宣到后庭,隔帏丝竹许同听。酒酣枨触平生事,向我低徊说风龄。凤龄本是苏台女,贫向豪家傍门户。牙郎那解惜娉婷,灶妾由来耐辛苦。携出淤泥一瓣莲,青衣乍脱便登仙。漫拈郭璞三升豆,判费初明十万钱。关情三五韶年纪,逋发初齐试罗绮。碧玉娇痴未有夫,桃根宛转长依姊。爱惜盈盈掌上身,恐教辜负永丰春。谁言络秀堪同老愿把西施别赠人。堂前文宴多宾从,隋郎风貌偏殊众。照影人夸城北徐,嬉春女爱东墙宋。珍偶相看已目成,许将红粉嫁书生。重重锦幔凭私语,叩叩香囊易定情。兰期初七银河度,啼痕满面登车去。从此茫茫万劫尘,回头迷却仙山路。铜街别馆贮娇姿,踪迹难教大妇知。绡帐香浓檀枕暖,一绚丝络几多时。宜城郡主威名重,搜牢惊破巫云梦。浪说王家九锡文,短辕长柄成何用架上抛残金缕衣,箧中夺去紫鸾篦。粉痕狼籍云鬟卸,扶入车中不敢啼。檀郎隔绝无由见,秋雨秋风闭空院。九转柔肠对暗灯,千行愁泪吟团扇。绝粒非关爱细腰,典衣何计度寒宵肤凝寒玉心还热,口嚼红霞怨不销。忍苦含辛经半载,九死穷泉更何悔!只是难忘旧主恩,留将一线残魂待。更念同根两地分,兰帏应亦痛离群。一朝恶梦花辞树,百种痴情泥忆云。谁知路比蓬山峻,更无青鸟通芳讯。绣幢频迎那许还,黄柑遥赠知无分。二句用本事。絮果兰因去住难,弃将弱息自摧残。腰间三尺冰文练,百转千回掩泪看。黄昏人静重门闭,逡巡竟向南枝系。红蜡才灰辗转心,冰蚕永断缠绵意。郁郁埋香土一抔,长干西去板桥头。空林鹃语三生恨,幽圹萤飞独夜愁。浮花浪蕊消弹指,毕竟韶颜为谁死杀粉亲书堕泪碑,燃脂好续伤心史。只悔当初作鸩媒,生将珠玉委蒿莱。纵教采尽中州铁,铸错无成剧可哀。”洪稚存嫌蓉裳诗,多肉少骨。余曰:“张燕公评许景先丰肌腻理,惜乏风骨;李华文词绵丽,气少雄杰。宋子景亦云:‘恃华者质少,好丽者壮违。’人各有性之所近也。”蓉裳年十六,即来受业;为余注四六文方半,而出宰甘肃矣。与陈梅岑皆翰林才,而困于风尘俗吏,亦奇! 八九 断句入耳,有终身不能忘者。言情,则周兰坡《送别》云:“临行一把相思泪,当作珍珠赠故人。”写景,则周起渭《西湖》云:“若把西湖比明月,湖心亭是广寒宫。”寄托,则朱赞皇《咏牡丹》云:“漫道此花真富贵,有谁来看未开时”感慨,则徐方虎《赠冒辟疆》云:“人逢沧海遗民少,语听开元旧事多。” 九O 人必先有芬芳悱恻之怀,而后有沉郁顿挫之作。人但知杜少陵每饭不忘君;而不知其于友朋、弟妹、夫妻、儿女间,何在不一往情深耶观其冒不韪以救房公,感一宿而颂孙宰,要郑虔于泉路,招李白于匡山;此种风义,“可以兴,可以观”矣。后人无杜之性情,学杜之风格,抑末也1蒋心余读陈梅岑诗,赠云:“一代高才有情者,继袁夫子是陈君。” 九一 何义门曰:“冯定远谓:‘熟观义山诗,可免江西粗俗槎丫之病。’余谓熟观义山诗,兼悟西昆之失。西昆只是雕饰字句,无义山之高情远识;即文从字顺,犹有间也。” 九二 彭尺木进士,为大司马芝亭先生之子。生长华腴,而湛深禅理;中年即茹素,与夫人别屋而居。每朔望,即相勖曰:“大家努力修行。”彼此一见而已。后闭关西湖,恰不废吟咏。尝作《钱塘旅舍杂句》云:“处士当年百不营,偏于梅鹤剧多情。梅枯鹤去人何在冷彻孤亭月四更。”“结趺终夕复终朝,眼底空华瞥地消。尚有闲情消不得,起寻松子当香烧。”酸蕴薄粥少人陪,雪霁南窗昼懒开。不是一枝梅破萼,阿谁与我报春回”《病起》云:“帘深蝇自进,花尽蝶无营。”皆见道之言,不着人间烟火。 九三 龙铎,字震升,号雨樵,宛平己卯举人。十二岁时,杭州老宿朱桂亭先生命即席赋瓜子皮。应声曰:“玉芽已褪空余壳,纤手初抛乍有声。莫道东陵无托意,中间黑白尽分明。”朱叹曰:“此子将来必以诗名。”《观鱼》云:“子不知鱼乐,君其问水滨。”《题画》云:“乱泉寻石窦,归雾断山腰。”《赠友》云:“篷转三年雨,兰言一夕秋。”皆少作也。后宰吴江。余扫墓杭州,必过其署。美膳横列,如入护世城中;豪气飞腾,胜坐元龙床上;洵风尘中一奇士也。 九四 小伶凤珠,善歌,能解人意。雨樵即席赋《浣溪沙》(按:此调乃《减字木兰花》。),以“凤珠可儿”为韵。词云:“彩云么梦,何处飞来红玉凤。笑倩人扶,一曲《梁州》一斛珠。眉欢目妥,教人坐立如何可偏解相思,学语雏莺小意儿。” 九五 康熙间,汪东山先生绎,精星学。桐城吴贡生某以女命与算。汪云:“此一品夫人命也;但必须作妾。”吴愕然怒,以为轻己。汪曰;“我早知君之必怒也。然君不信我言,请待我某科中状元时,君方信我。”及期,果中状元。吴再问汪。汪曰:“勿急。待我再算郎君命中有一品者,而后许之。”半年后,走告吴曰:“桐城张相国之子名廷玉者,将来官一品。现在觅妾。君何不以女归之”吴从之。遂生若霭、若澄,受两重诰封。汪题其灯笼“候中状元某”,人多笑之。在京师与方灵皋、蒋南沙、汤西崖齐名。三人皆疏放,而方独迂谨,时相抵牾。堂上挂沈石田芭蕉一幅,所狎二美伶来,错呼白菜;人因以“双白菜”呼之。方大加规谏。先生厌之,乃署其门曰:“候中状元汪,谕灵皋,免赐光。庶几南蒋,或者西汤;晦明风雨时来往,又何妨双双白菜,终日到书堂。”先生自知不寿,《自赠》云:“生计未谋千亩竹,浮生只办十年官。”又尝望岱云:“闲云莫恋山头住,四海苍生正望君。” 九六 钱塘令曹江庐明府,有子名一熊,乳名顺生,聪颖异常,有李邺侯、晏元献之风。对客挥毫,赋《秋声》云:“西风飒飒日相催,桐叶飘摇满绿苔。最爱秋霜添逸韵,树中传出一声来。”其时曹公方逐土娼。客问:“娼应逐否”笑曰:“好事者为之也。”客又问;“汝想作官否”曰:“要作,又不要作。”问:“何也”曰:“学而优则仕;学而不优则不仕。”问:“作官可要钱否”曰:“要钱,又不要钱。”问;“何也”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取之而燕民不悦,则不取。” 九七 宋元俊作四川提督,有恩威,苗人畏而爱之。王师征金川,颇立功。以性刚犯上,被劾。临讯时,苗民护从者千余人,挥之不散。宋公怒,取其头自杖四十,终不忍去。有参戎哈某,宋素轻之。哈画牡丹花于扇。宋戏题曰:“已绾征西节,新吹幕府笳。如何贪富贵,又画牡丹花”哈衔之刺骨,卒为所构。 九八 扬州洪锡豫,字建侯,年甫弱冠,姿貌如玉;生长于华腴之家,而性耽风雅,以诗书为鼓吹,与名流相过从。昔人称谢览芳兰竟体:知其得于天者异矣。为余梓尺牍六卷,寄诗请益。其《暮雨》云:“衰柳拂西风,虫鸣乱叶中。片云将暮雨,吹送小楼东。萤火生寒碧,檐花坠小红。那堪终夜里,萧瑟傍梧桐。”《春日》云:“青蓑白袷了春耕,上冢人归月二更。灯影半残眠未稳,碧空吹落纸鸢声。”意思萧散,真清绝也。 九九 苏州闺秀江铭玉,有《堂上视膳》诗云:“明知温清时时缺,隐惧春秋渐渐高。”真能道人子之心。余读之,为泣下。 一OO 如皋张乾夫有《南坪集》八卷。其子竹轩太守,托其宗人荷塘明府索序于余。余适撰《诗话》,为摘一二,以志吉光片羽之珍,其《荆溪》云:“离墨山前路,千林望郁苍。人烟聚茶市,沙鸟绕渔梁。白雨江声急,孤舟水气凉。今宵高枕梦,不减在潇湘。”《不寝》云:“春更隐隐夜迢迢,愁不能祛酒易消。断送落花窗外雨,生憎一半在芭蕉。”《夜出南郊》云:“霜华散白满长堤,堤柳萧萧带月低。树上冻鸦栖不定,屡惊人影过桥西。”《慕园即事》云:“松影平分半窗月,漏声散作满城霜。”《癸酉除夕》云:“要问春从何处到,开元寺里一声钟。”皆可爱也。 一O一 仁和高氏女,与其邻何某私通。女已许配某家,迎娶有日,乃诱何外出,而自悬于梁。何归,见之大恸,即以其绳自缢。两家父母恶其子女之不肖,不肯收殓。邑宰唐公柘田,风雅士也,为捐赀买棺而双瘗之;作四六判词,哀其越礼之无知,取其从一之可悯。城中绅士,均为赋诗。余按此题着笔,褒贬两难。独女弟子孙云鹤诗最佳。词曰:“由来情种是情痴,匪石坚心两不移。倘使化鱼应比目,就令成树也连枝。红绡已结千秋恨,青史难教后代知。赖有神君解怜惜,为营鸳冢播风诗。”后四句,八面俱到,尤为得体。钱谢菁枚,玙沙方伯第五子也,亦有句云:“解识巫山云雨意,始知唐勒是骚人。”亦佳。 一O二 近见作诗者,好作拗语以为古,好填浮词以为富;孟子所谓“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也。朱竹君学士督学皖江,来山中论诗,与余意合。因自述其序池州太守张芝亭之诗,曰:“《三百篇》专主性情。性情有厚薄之分,则诗亦有浅深之别。性情薄者,词深而转浅;性情厚者,词浅而转深。”余道:“学士腹笥最富,而何以论诗之清妙若此”竹君曰:“某所论,即诗家唐、宋之所由分也。”因诵芝亭《过望华亭》云:“昨夜望华亭,未睹九峰面。肩舆复匆匆,流光如掣电。当境不及探,过后心逾恋。”“九叠芙蓉万壑深,登临不到几沉吟。何当直上东峰宿海月天风夜鼓琴。”又《江行》云:“犬吠人归处,灯移岸转时。”《端阳》云:“看人悬艾虎,到处戏龙舟。”《太白楼》云:“何时江上无明月,千古人间一谪仙。”《同人自齐山泛舟》云:“聊以公余偕旧友,须知兴到即新吾。”皆极浅语,而读之有余味。昔人称陆逊意思深长,信然。芝亭字仲谟,名士范,陕西人,今观察芜湖。其长君汝骧亦能继声继志。《题署中小园》云;“风吹花气香归砚,月过松心凉到书。”《将往邳州》云:“此去正过桃叶渡,归来不负菊花期。”又,《华盖寺》云:“曲径松遮洞,岩深寺隐山。”皆清雅可传。 卷一五 一 元相《连昌宫词》:“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因《隋书·音乐志》:每岁正月十五日,“于端门外、建国门内,绵亘八里,列为戏场。百官起棚夹路,从昏达旦以观之”,谓之“场屋”故也。今误称场屋为试士之处。 二 今人动称“勾栏”为教坊。《甘泽谣》辨云:“汉有顾成庙,设勾栏以扶老人。非教坊也。”教坊之称,始于明皇,因女伎不可隶太常,故别立教坊。王建《宫词》、李长吉《馆娃歌》,俱用“勾栏”为宫禁华饰。自义山倡家诗有“帘轻幕重金勾栏”之词,而“勾栏”遂混入妓家。 三 今人以荷包为荷囊,盖取刘伟明诗曰“西清寓直荷为橐,左蜀宣风绣作衣”之句。按:紫荷者,以紫为夹囊,服外,加于左肩,是周公负成王之服,一名“契囊”,见张晏注《丙吉传》。《宋书·礼志》:“朝服肩上有紫生夹囊,缀之朝服外,呼曰‘紫荷’。以盛奏章。”是紫荷非今之荷包明矣。惟《三国志》云:“曹操好佩小辈囊。”似今之荷包。 四 柴钦之年少貌美,赋诗自夸云:“即今叔宝神清少,敢坐羊车有几人”余按:《汉书》注:“羊车,定张车也。非羊所牵之车也。”然晋武帝在宫中乘羊车游,宫人以竹叶洒盐以引羊。是牵车者羊也。犹之如淳注:“《楚歌》,《鸡鸣歌》也;非楚人所歌也。”然高帝谓戚夫人曰:“若为吾楚歌,吾为若楚舞。”又明是楚人之歌。 五 《魏书·礼志》曰:“徒歌曰谣,徒吹曰和,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毛谓之乐。”然则素琴以示终,笙歌以告哀,不可谓之乐也。宋王黼传遭钦圣之丧,犹召乐妓,舞而不歌,号曰“哑乐”。余故题《息夫人庙》有“箫鼓还须哑乐迎”之句。 六 人疑东坡诗云“龙钟三十九,劳生已强半”,三十九不得称“龙钟”。按:苏鹗《演义》:“龙钟,谓不昌炽、不翘举之貌。”《广韵》:“龙钟,竹名。老人如竹摇曳,不能自持。”唐人《谈录》载:“裴晋公未第时,过洛中,有二老人言:‘蔡州未平,须待此人为相。’仆闻,以告。公笑曰:‘见我龙钟,故相戏耳。”’王忠嗣以女嫁元载,岁久,见轻,游学于秦,为诗曰:“年来谁不厌龙钟虽在侯门似不容。”二人皆于少年未第时,自言龙钟。 七 张平子《归田赋》:“仲春令月,时和气清。”盖指二月也。小谢诗因之,故曰:“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今人删去“犹”字,而竟以四月为“清和”。 八 今动以“苜宿”、“广文”称校官。余按非也。唐开元中,东宫官僚清淡,薛令之为左庶子,以诗自悼曰:“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上阑干。”盖是东宫詹事等官,非今之学博也。说见朱林洪《山家清供》。杜诗曰:“诸公衮衮登华省,广文先生官独冷。”按《唐书》:“明皇爱郑虔之才,欲置左右,以不事事,更为置广文馆,以虔为博士。虔闻命,不知广文曹司何在,诉之宰相。宰相曰;‘上增国学,置广文馆以居贤者。令后世言广文博士自君始,不亦美乎’虔始就职。”是“广文”者,乃明皇为虔特设之馆,非今之学官也。 九 今人动以“金马玉堂”称翰林。余按:宋玉《风赋》:“徜徉中庭,比上玉堂。”《古乐府》:“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泛称富贵之家,非翰林也。汉武帝命文学之士,待诏金马门。“金马”二字,与文臣微有干涉。至于谷永对成帝曰:“抑损椒房玉堂之盛宠。”颜师古注:“玉堂,嬖幸之舍也。《三辅黄图》曰:‘未央宫有殿阁三十二,椒房、玉堂在其中。”’是“玉堂”乃宫闱妃嫔之所,与翰林无干。宋太宗淳化中赐翰林“玉堂之署”四字,想从此遂专属翰林耶 一O 今称人还居曰“莺迁”,本《诗经》“迁于乔木”之义。按《伐木》章:“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是“嘤”字不是“莺”字。“嘤”乃鸟之鸣声耳。“绵蛮黄鸟”,当是莺,而又无“迁乔”字样。然唐人有《莺出谷》诗题,《卢正道碑》有“鸿渐于磐,莺迁于木”之文:则以“嘤”为“莺”,自唐已然。 十一 《生民》之诗曰:“诞弥厥月。”《毛笺》:“诞,大也。弥,终也。”此诗下有八“诞”字:“诞置之隘巷”,“诞置之平林”。朱子以“诞”字为发语词。今以生日为诞日,可嗤也!余又按:古人以宴享为礼,而以介寿为节文。故《诗》、《书》所称,逐日可以为寿。今人以生日为礼,而以宴饮为节文,故介寿必生日。 一二 《珍珠船》言:“萱草,妓女也。人以比母,误矣。”此说盖本魏人吴普《本草》。按《毛诗》:“焉得萱草,言树之背。”注云:“背,北堂也。”人盖因“北堂”而傅会于母也。《风土记》云:“妇人有妊,佩萱则生男。故谓之宜男草。”《西溪丛语》言:“今人多用‘北堂萱堂’于鳏居之人,以其花未尝双开故也。”似与比母之义尚远。 一三 戴氏《鼠璞》云:“鲁颂》所称‘泮宫’者,泮,鲁水也,非学宫也。若以泮水为半水,则下文‘泮林’,岂是半林乎况《鲁颂·泮宫》诗,乃是僖公献馘演武之所,非尚文之地。《王制》:‘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是汉儒误解《鲁颂》,而至今因之。” 一四 杜诗有“起居八座太夫人”之句。今遂以八《人扛舆者为八座。按宋、齐所云“八座”者:五尚书、二仆射、一令。《唐六典》曰:“后汉以令、仆射、六曹尚书为八座。今以二丞相、六尚书为八座。唐不置令。”考《宋书》,《六典》之言,是“八座”者,八省之官;非八人舁之而行之谓也。南齐王融曰:“车前无八驺,何得称丈夫”是则有类今所称“八座”之说矣。 一五 “老泉”者,眉山苏氏茔有老人泉,子瞻取以自号:故子由《祭子瞻文》云:“老泉之山,归骨其旁。”而今人多指为其父明允之称;盖误于梅都官有老泉诗故也。 一六 今人称伶人女妆者为“花旦”,误也。黄雪槎《青楼集》曰:“凡妓以墨点面者号花旦。”盖是女妓之名,非今之伶人也。《盐铁论》有“胡虫奇妲”之语。方密之以“奇妲”为小旦。余按:《汉郊祀志》:“乐人有饰女妓者。”此乃今之小旦、花旦。“奇妲”二字,亦未必作小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