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总龟前集 - 第 6 页/共 28 页

李秉彝,字德叟,尝寄诗一卷与李希声云:“此余近所作。”希声读至“朋也老无能,淡如云水僧”,为之抚掌。盖洪龟父名册,善作诗;德叟欲资其名,失于点勘故耳。   老杜云:“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而孟浩然亦有“何时一尊酒,重与李膺倾”之句。   唐张子容作《巫山诗》云:“巫岭天际重,佳期夙昔愿相从。朝云暮雨连天暗,神女知来第几蜂?”近时晏叔原作乐府云:“凭君问取归云信,今在巫山第几峰?”最为人所称,恐出于子容。   串贺《高轩过》中有“笔补造化天无功”之句,余每击节,此诗人之所以多穷也。老杜云:“文章僧命达。”恐亦出此。   陈无己云:“石池随处数游鱼。”余以为不若李希声云:“绿净随时看上鱼。”   邵尧夫《咏牡丹》云:“施朱施粉色俱好,倾国倾城艳不同。”可谓言工,殊无高致。   张昏,字子望,作《洛阳观花》云:“平生自是爱花人,到处寻芳不遇真。   只道人间无正色,今朝初见洛阳春。”盖托意邵尧夫。尧夫和云:“造化从来不负人,万般红紫见功真。满城车马空撩乱,未必逢春尽得春。”岂非欲使之有所行耳?   邵尧夫集平生所作为十卷,号曰《击壤》。富丞相作诗题其后云:“黎民于变似尧时,便字尧夫德可知。更览新诗名《击壤》,先生全道略无遗。”为伟人所重如此。   郭功父少时,喜诵文忠公诗。一日过圣俞,圣俞曰:“近得永叔书云,作《庐山高》诗送刘同年,效杜牧《晚晴赋》,自以为得意。恨未见此诗。”功父诵之,圣俞击节叹赏曰:“使吾更学作诗三十年,不能道其中一句。”功父再诵,不觉心醉。遂置酒,又再诵,数行,凡诵十数遍,不交一言而罢。明日,圣俞赠功父诗曰:“一诵《庐山高》,万景不可藏。设如古画师,极意未能忘。”或云“不及忘”。   癸未三月三日,徐师川、胡少汲、谢夷季、林子仁、潘老、吴君裕、饶次守、杨信祖、吴迪吉见过,会饮于赋归堂,亦可为一时之盛。潘一作诗历数其人云:“胡子云中白鹤,林生初发芙蓉。吴十九成雅奏,饶三百炼奇锋。南州复见高士,东山行起谢公。信祖真成德祖,立之无愧行中。吴生可共南郡,老夫宁附石崇?闲雅已倾重客,说谈仍得王戎。冠盖城南高会,山阴未扫余风。客散日衔西壁,主人不道尊空。”徐师川辈皆言此诗殊不工。又六字,无人曾如此作,想为五言亦可。遂去一字,句皆可读,至“老夫附石崇”,坐客无不大笑。   刘咸临醉中尝作诗话数十篇,既醒,书四句于后曰:“坐井而观天,遂亦作《天论》。客问天方圆,低头惭客问。”盖悔其率尔也。   参寥云:旧有一诗寄少游,少游和云:“楼阁过朝雨,参差动霁光。衣冠分禁路,云气绕宫墙。乱絮迷春阔,嫣花困日长。平康何处是?十里带垂杨。”孙莘老读此诗至末句曰:“这小子又贱相发也。”少游后编《淮海集》,遂改云:“经旬率酒伴,犹未厌《长杨》。”   宗室士东,字明发,喜作诗与画。尝为《高轩过图》,张嘉甫题云:“顾长康善画而不能诗,杜子美善作诗而不能画。从容二子之间者,王右丞也。若明发,盖右丞之季孟云。”晁无咎亦题云:“嘉甫谓顾长康善画而不能诗,杜子美能诗而不能画。明发兼此二胜,可在摩诘季孟间。余以画及诗,信嘉甫之知言。”   晁以道见之,谓余:能画而不能诗,乃可以为病,岂有能诗而必又能画耶?“夏云多奇峰”,乃长康句,谓不能诗,可乎?嘉甫既易于立论,而无咎又便抑之,大抵皆读书少之过。   洪龟父有诗云:“胡生画山水,烟雨山更好。鸿雁书远汀,马牛风雨草。”   潘老爱其第二句,余爱其第三句,山谷爱其第四句,徐师川爱其第三第四句。   “远汀”后又改为“远空”。余云:“向上一句,莫是公未有所得否?何众人之皆不好也!”龟父大笑。   刘壮舆云:欧阳公自谓“吾畏慕不及者,圣俞子美”,及赠诗,云:“文会忝予盟,诗坛推子将。”又曰:“维持于文章,泰山一浮尘。”既曰“郊死不为岛,圣俞发其藏”;又曰“堪笑区区郊与岛,萤飞露湿凝秋草”:是其自谓不如者,乃所以过之也。   欧阳公云,李白云:“落日欲没岘山西,倒着接花下迷。襄阳小儿齐拍手,大家争唱《白铜》。”此常言也。至于“清风叨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然后见太白之横放,所以警动千古者,顾不在于此乎?甫之于白,得其一节,而精强过之。余以为以此警动之耳。   田承君云:欧阳公晚年最喜陈知默诗,至云“修方且欲学之”。陈诗不多见,承君但见其两联云:“平地风烟横白鸟,半山云木卷苍藤。”“云埋山麓藏秋雨,叶脱林梢带晚风。”   张文潜作《虎图》诗云:“烦君卫吾寝,振此蓬荜陋。坐令盗肉鼠,不敢窥白昼。”潘老云:“却是猫儿诗。”   文潜作《输麦行》,有云:“场头雨干场地白,老稚相呼打新麦。半归仓廪半输王,免教县吏相煎逼。”“输王”乃老农语,若时享、岁贡、纳王、勤王之类,其语古矣。   秦少游晚出左掖门,有诗云:“金雀觚棱转夕晖,飘飘宫叶堕秋衣。出门尘涨如黄雾,始觉身从天上归。”识者以为少游作一黄本校勘,而炫耀如此,必不远到。   洪驹父见陈无己《小放歌行》,云:“‘不惜卷帘通一顾,怕君着眼未分明’,此为奇语,盖通字未尝有人道。”余曰:“子岂不记老杜云‘帘户每宜通乳燕’耶?”   舒王有云:“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欧公谓舒王曰:“谨愿者亦复为之耶?”   赵德麟有诗云:“冥冥小雨不成泥。”参寥言:“冥冥之雨,却是作泥者,不若霏霏也。”以道以为然。   荆公尝作一绝题张文昌诗后云:“苏州司业诗名老,乐府皆言妙入神。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文昌平生所得,荆公两句言尽。   诗云:“壁门金阙倚天开,五见宫花落古槐。明日扁舟沧海去,却将云气望蓬莱。”此刘贡父诗也。自馆中出知曹州时作。旧云“云表”,荆公改作“云气”,又云:“‘五见宫花落古槐’,此作诗法也。”   王仲至召至馆中,试罢,作一绝题于壁云:“古木森森白玉堂,长年来此试文章。日斜奏赋《长杨》罢,闲拂尘埃看画墙。”旧云“奏罢《长杨赋》”,亦荆公所改。   石守道作《三豪诗》,谓曼卿豪于诗,永叔豪于文,杜默豪于歌。故诗云:“师雄二十二,笔距猛如鹰。玉川《月蚀》句,意欲相凭陵。”而欧公亦有诗云:“南山有鸣凤,其音和且清。鸣于有道国,出则天下平。杜默东土秀,能吟凤凰声。作诗数百篇,长歇仍短行。”杜默,濮州人,师雄其字。谓豪于歌者,有送守道六字诗云“圣人门前大虫”及“推倒杨朱墨翟,扶起仲尼周公”之句。默诗谓之豪者,岂在是耶?余尝得师雄全集观之,余作皆不及此。   陈无己有寄晁以道诗云:“子较东方生,自视何益损!人言不当价,一钱万金产。”其后,无己又赋《高轩过》云:“滕王蛱蝶江都马,一纸千金不当价。”   以道云:“陈三两度不当价。”   司空表圣自论其诗以为得味外味,如“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此句最善。又云:“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坛高。”吾尝独游五老峰白鹤观,松阴满庭,不见一人,惟闻琴磬之音,然后知此句之工;但恨其寒俭有僧态。若子美诗云:“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则才力富健,过表圣远甚。   柳仪曹诗,忧中有乐,乐中有忧,妙绝古今。然老杜云:“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仪曹何忧之深也!   有人云,陈无己“闭门十日雨”,即是退之“长安闭门三日雪”。余以为作诗者容有意思相犯,亦不必为病,但不可太甚耳。〔并同前〕   古有“早行诗”云:“主人灯下别,羸马月中行。”又王若云:“旅人心自急,公子梦犹迷。”惟江东逸人王举衮诗曰:“高空有月千门闭,大道无人独自行。”最为绝唱。〔《青琐集》〕   范文正有《采茶歌》,天下共传。蔡君谟谓希文:“公歌脍炙人口,有少未完,盖公才气豪杰,失于少思。”希文曰:“何以言之?”漠曰:“昔茶句云:‘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今茶之绝品,其色贵白,翠绿乃茶之下者耳。”希文曰:“君善鉴茶者也,此中吾语之病也。公意如何?”君谟曰:“欲革公诗二字,非敢有加焉。”公曰:“革何字?”君谟曰:“翠绿二字。可云‘黄金碾畔玉尘飞,碧玉瓯中素涛起。’”希文曰:“善。”又见君谟之精茶,希文之伏于义。   濮州杜默,当年目之为三豪,谓默豪于歌。石守道赴诏作太学直讲,默作《六字歌》送之。今举其豪句云:“仁义途中驰骋,《诗书》府里从容。头角惊杀虾蟹,学海波中老龙。爪距逐出狐兔,圣人门前大虫。推倒杨朱墨翟,扶起仲尼周公。一条路出瓮口,几程身在云中。水浸山影倒碧,春着花梢半红。”因此歌得在三豪之列。又上《永叔诗》云:“一片灵台挂明月,万丈词焰飞长虹。乞取一杓凤池水,活取久旱泥蟠龙。”其豪例皆此类。〔并同前〕   薛许州能,以诗道为己任。还刘得仁卷,有诗云,“百首如一首,卷初如卷终”,讥刘不能变态,陆希声之比。〔《北梦琐言》〕   蜀沙门僧尔鸟,慕李白歌,鄙贾岛蹇涩,乃自讽其词云:“鲸目光烧半海红,鳌头浪蹙掀天白。”而云:“我不能致思于藩篱蹄涔之间。”人咸服之。仍精于《周易》佛经,为歌行掩之。贾岛尝为僧,洛阳令不许僧午后出寺,贾有诗云:“不如牛与羊,犹得日暮归。”诗思迟涩,杼轴方得。如“鸟从井口出,人自岳阳来”,乃经年方遂偶句。〔同前〕   开元中,有儒士登终南山,得句云:“野迥云根阔,山高树影长。”私心自负,吟讽之际,忽闻空中语云:“未若天河虽有浪,月桂不闻香。”儒士不胜喜,以为己有。归夸于僧,智潜掩鼻笑曰:“臭气可掬,何足多也!”儒士惊愕,遽以实告,自此又号为鉴文大师,有《浮沤篇》行于世。〔《零陵总记》〕   卢延逊诗浅近,人多笑之,惟吴融独重其作,盛称于时,且云:“此公不寻常,后必垂名。”延逊诗至今传之,亦有绝好者。《宿东林》云:“两三条电欲为雨,七八个星犹在天。”《旅舍言怀》云:“名纸毛生五门下,家僮骨立六街中。”《赠元上人》云:“高僧解语牙无水,老鹤能飞骨有风。”《蜀路》云:“云间闻铎骡驮去,雪里残骸虎拽来。”《怀江上》云:“饿猫临鼠穴,馋犬舐鱼砧。”《寄人》云:“吟成一个字,捻断数茎髭。”又云:“树上谘诹批颊鸟,窗间壁驳叩头虫。”余在翰林,尝召对,上举延逊诗云:“臂鹰健卒悬毡帽,骑马佳人卷画衫。”虽浅近,亦自成一体。〔《谈苑》〕   东坡尝与人书,言:“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诗云:“蓝田白石出,玉关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此东坡诗,非摩诘也。〔《诗史》〕   吾诗云:“日日出东门,步步东城游。城门抱关卒,怪我此何求。我亦无所求,驾言写我忧。”章子厚谓参寥曰:“前步而后驾,何其上下纷纷也?”仆闻之,曰:“吾以气为轮,以神为马,何曾上下乎?”参寥曰:“东坡文过有理,似孙子荆曰:‘枕流欲洗其耳’。”〔《东坡诗话》〕   山谷作《渔父词》,清新佳丽,闻其得意,自言以水光山色,替却玉肌花貌,乃真得渔父家风。然才出新妇矶,又入女儿浦,此渔父无乃大澜浪也?〔《百斛明珠》〕   文与可尝云:“老僧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吾竹虽不及,石似过之。此一卷公案,不可无山谷下一句。山谷因次其韵云:“东坡虽是湖州派,竹石风流过一时。前世画师今姓李,不妨还作辋川诗。”或言东坡不曾目伯时为前身画师,俗人不便是语病。伯时一丘一壑,风流未减古人,谁当作此痴计?东坡此语是真相知。又作二诗云:“秋山风雨石骨瘦,法窟寂寥僧定时。李侯有句不肯吐,淡墨写作无声诗。”“龙眠不似虎头痴,妙笔无机可并驰。苏仙咒墨作石竹,应解种花闻此诗。”   石曼卿《咏红梅》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东坡云:“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荆公云:“北人初未识,浑作杏花看。”又能尽红梅之妙处也。有单叶梅、千叶梅、腊梅,故余作《四梅诗》。〔《王直方诗话》〕   山谷见东坡《和渊明饮酒诗》,读至“前山正可数,后骑且勿驱”云,“此老未死在。”   山谷尝谓余曰:“凡作赋,要须以宋玉、贾谊、相如、子云为师格,略依放其步骤,乃有古风。老杜咏吴生画云:“画手看前辈,吴生远擅场。”盖古人于能事,不独求夸前辈,要须前辈中擅场耳。”   东坡言:“渊明云,‘但恐多谬误,君当恕醉人’,此未醉时说;若醉,何暇忧误哉!”然世人言“醉时是醒时”,此语最名言。   荆公始为集句,多至数十韵,往往对偶亲切,盖以其诵古人诗多,或坐中率然而成,始可为贵。其后多有人效之者,但取数部诗,集诸家之善耳。故东坡《次韵孔毅夫集句见赠》云:“羡君戏集他人诗,指呼市人如使儿。天边鸿鹄不易得,便令作对随家鸡。退之惊笑子美泣,问君久假何时归。世间好事世人共,明月自满千家墀。”   山谷云:“谢师厚,方其为女择对,见山谷诗,曰:“吾得婿如是足矣。”   庭坚欲求之,然庭坚之诗,卒从谢公得句法。”故山谷有诗曰:“自往见谢公,论诗得濠梁。”   文忠公“盘车图”诗云:“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尽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东坡作《韩干画马图》诗云:“韩生画马真是马,苏子作诗如见画。世无伯乐亦无韩,此诗此画谁当看!”又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又云:“少陵翰墨无形画,韩干丹青不语诗。此画此诗今已矣,人间驽骥谩争驰。”余每诵数过,殆以为法。〔并同前〕   ●卷九·评论门五   东坡作《蜗牛诗》云:“中弱不胜触,外坚聊自郛。升高不知疲,竟作黏壁枯。”后改云:“腥涎不满壳,聊足以自濡。升高不知回,竟作黏壁枯。”余亦以为改者胜。〔《王直方诗话》〕   山谷惠余诗两篇,一云“多病废诗仍止酒”,一云“醉余睡起怯春寒”。观者以为疵。余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岂非谓此耶?”   东坡爱韦苏州诗云:“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向在郑西《别子由》云:“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又有《初秋寄子由》云:“买田秋已议,筑室春当成。雪堂风雨夜,已作对床声。”又子由与坡相从彭城赋诗云:“逍遥堂后千寻木,长送中霄风雨声。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飘泊在彭城。”子由使虏,在神水馆赋诗云:“夜雨从来相对眠,兹行万里隔胡天。”此其兄弟所赋。坡在御史狱有云:“他年夜雨独伤神。”在东府有云:“对床定悠悠,夜雨今萧瑟。   “其同转对有云:“对床贪听连宵雨。”又云:“对床欲作连夜雨。”又云:“对床老兄弟,夜雨鸣竹屋。”可谓五日忘之。   诗云:“读书头欲白,相对眼终青。”“身更万事已头白,相对百年终眼青。”   “看镜白头知我老,平生青眼为君明。”“故人相见尚青眼,新贵即今多白头。”   “江山万里尽头白,骨肉十年终眼青。”“白头逢国士,青眼酒尊开。”此坡谷所为,用“青眼”对“白头”者非一,而工拙亦各有差。老杜亦云:“别来头并白,相见眼终青。”   山谷有诗云:“小立伫幽香,农家能有几?”韵联与荆公诗颇相同,当是暗合。   方时敏言,荆公言鸥鸟不惊之类,如何作语则好?故山谷有云“一鸥同一波”。   谢尝语沈约曰:“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故东坡《答王巩》云“新诗如弹丸”,及《送欧阳弼》云“中有清员句,铜丸飞柘弹”。盖谓诗贵圆熟也。余以谓圆熟多失之平易,老硬多失之干枯。不失于二者之间,可与古之作者并驱。   东坡为温公作《独乐园》诗,只从头四句便已都说尽,云:“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中有五亩园,花竹秀而野。”此便可以图画。   东坡尝为余书荆公诗云:“径暖草如积,山晴花更繁。纵横一川水,高下数家村。倦憩鸡鸣午,荒寻犬吠昏。归来向人说,恐是武陵源。”坡云:“武陵源不甚好。”又云:“也是此韵中别无韵也。”   山谷每与余言,谢师厚七言绝类老杜,但少人知之耳。如“倒着衣裳迎户外,尽呼儿女拜灯前”,编入《杜集》无愧。   赵德甫云:“东坡为程筠作《归真亭诗》云:“会看千粟记,木杪见龟趺。”   是碑坐,不应见木杪。”   秦少章云:“世上事绝有理会不得者。余前日见孙莘老大笑东坡《谢御赐书诗》云:“有甚道理,后面更直说至陕西奏捷。”   东坡跋米元章所收书云:“画地为饼未必似,要令痴儿出馋水。”又云:“锦囊玉轴来无趾。”山谷和之云:“百家传本略相似,如月行天见诸水。”又云:“拙者窃钩辄斩趾。”皆谓元章患净病及好夺取人话。   东坡平生最慕乐天之为人,故有诗云:“我甚似乐天,但无素与蛮。”又云:“我似乐天君记取,华颠赏遍洛阳春。”又云:“他时要指集贤人,知是香山老居士。”又云:“定似香山老居士。”又云:“渊明形神似我,乐天心相似我。”   东坡在杭,又与乐天所留岁月略相似。   东坡送李公择云:“有如长庚星,到晓烂不收。”赠道潜云:“故人各在天一角,相望落落如晨星。”《任师中挽辞》云:“相看半作晨星没,可怜太白与残月。”而黄门《送退翁守怀安》亦云:“我怀同门友,势如晓天星。〔友或作客〕”学者尤多用此。   晁以道言,近见东坡说凡人作文字,须是笔头上挽得数万斤起,可以言文字已。余谓,欧公岂不云“兴来笔力千钧重”。   谢玄晖最以“澄江净如练”得名,故李白云:“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却忆谢玄晖。”山谷诗云:“凭谁说与谢玄晖,莫道‘澄江净如练’。”则其人之优劣,于此亦可以见。   《摭言》载:白乐天在江东,进士多奔往。时张祜负时名,既而徐凝至,二子相矛盾。祜称其佳句云:“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凝以为奈无野人“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枯愕然不对,于是一座尽倾。其后,东坡云世传徐凝《瀑布诗》,至为尘陋,又伪作乐天诗称美此句,有“赛不得”之语,乐天虽涉浅易,岂至是哉?乃作绝句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   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余以为此之相去,何啻九牛一毛也。   韩存中云:“东坡尝云:人言卢杞是奸邪,我见郑公但妩媚,好作一对,请诸人将去作一篇诗。”   崔中云:“山谷称晏叔原‘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定非穷儿家语。”   韩存中云:“东坡作‘渔蓑句好真堪画,柳絮才高不道盐’,只‘不道盐’与‘真堪画’,自合是一对。”   陈无己云:“山谷最爱舒王‘扶舆度阳焰,窈窕一川花’,谓包含数个意。”   韩存中云:“家中有山谷写诗一纸,乃是‘公有胸中五色笔,平生补衮用功深’。此诗本用小杜诗中‘五色线’,而却书云‘五色笔’,此真所谓笔误。”   贺方回初作《青玉案》词,遂知名,其间有云“彩笔新题断肠句”。后山谷有诗云:“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作诗歌送一杯!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盖载《青玉案》事。   东坡作《藏春坞》,有云,“年抛造物甄陶外,春在先生杖屦中”;而秦少游作俞充哀词乃云“风生使者旌旄上,春在将军俎豆中”。余以为依仿太甚。   “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生子贤与愚,何其系怀抱!”山谷云:“杜子美困穷于三蜀,盖为不知者诟病,以为拙于生事,又往往讥议宗文宗武失学,故聊托之渊明以解嘲耳。其诗名曰《遣兴》,可解也。俗人便为讥病渊明,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余以为安得山谷将工部诗篇如此训释,以成一集乎?   “日月老宾送”,山谷诗也;“日月马上过”,文潜诗也:其工拙有能辩之者。老杜云:“厨人语夜阑。”东坡云:“图书跌宕悲年老,灯火青荧语夜深。”   山谷云:“儿女灯前语夜深。”余为当以先后分胜负。   山谷与余诗云:“百叶缃桃苦恼人。”又云:“欲作短歌凭阿素,丁宁夸与落花风。”其后改“苦恼”作“触拨”,改“歌”作“章”,改“丁宁”作“缓歌”。余以为诗不厌多改。   东坡作《百步洪诗》云:“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当在黄时,有人云:“千丈坡岂注马处?”及还朝,其人云:“惟善走马,方能注坡。”闻者谓之“注坡”。   山谷有茶诗押肠字韵,和者已数四,而山谷最后有“曲几团蒲听煮汤,煎成车声入羊肠”之句。东坡云:“黄九怎得不穷?”故晁无咎复和云:“车声出鼎细九盘,如此佳句谁能识!”   文潜先与李公择辈来余家作长句,后再同东坡来,坡读其诗,叹息云:“此不是吃烟火食人道底言语。”盖其间有:“漱井消午醉,扫花坐晚凉。众绿结夏帷,老红驻春妆。”山谷次韵云:“张侯笔端势,三秀丽芝房。扫花坐晚吹,妙语亦难忘。”   乐天有诗云:“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东坡有诗云:“儿童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郑谷云:“衰鬓霜供白,愁颜酒借红。”老杜云:“发少何劳白,颜衰肯更红!”无己出此一联,大为诸公称赏。   宋景文云:“诗人必自成一家,然后传不朽。若体规画圆,准方作矩,终为人之臣仆。”故山谷诗云:“文章最忌随人后。”又云:“自成一家始逼真。”   诚不易之论。   东坡送江公著云:“忽忆钓台归洗耳。”又云:“亦念人生行乐耳。”注云“二‘耳’义不同”,故得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