蠲戏斋诗话 - 第 2 页/共 5 页

《箨兮》,当是贤人君子处乱世互相警戒之词。《诗序》以为君弱臣强,不倡而和;朱子《集传》目为淫词,均不及此说意味深厚。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此变风变雅之音也。乐天知命,为自证之真;悯时念乱,亦同民之患。二者并不相妨,佛氏所谓悲智双运也。但所忧者私小则不是。   伯夷、叔齐扣马之谏,见《吕氏春秋》,盖即太史公所本。然《采薇》之歌体裁不类《三百篇》,反与后世《紫芝歌》有相似处,当是春秋战国间,诸侯以暴易暴,民怒沸腾,而又不敢直指当时,托古以讽之作耳。   子建《送应氏诗》云:“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灵运《登石门最高顶》云:“来人忘新术,去之惑故蹊。”一感城邑荒废之景,一状山径幽回之状,各具意境,而谢语实自曹出。曹语浑成,谢句则造作对偶,所以不逮。   陶公《咏贫士》云:“刍藳有常温,采莒足朝餐。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谢公《初去郡》云:“战胜臞者肥,鉴止流归停。即是羲唐化,获我击壤情。”二诗同用子夏语,人所习闻。每揽斯言,以为子夏智足以知圣,学足以至乐,何至犹慕于外?如二公者,亦既超然不住于境,其言战胜者,盖犹释氏所谓内閟外现,曲为今时,非果情存取舍也。   谢曰:“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言游目虽旷而易逝也。陶曰:“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言物之生意犹自遂也。古诗:“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则伤其不可留矣。夫物之方新,瞥尔成故,新既不住,故亦屡迁。由是言之,无物非新,无物非故,新故皆不可得,独有此怀与为迁变耳。   陶公时有玄言,托兴田园而词多危苦;谢客兼通义学,寄情山水而归于平淡。读其诗者,能于乐中见忧,方识渊明;能于忧中见乐,方识康乐耳。大抵文章之作,皆由豪杰之士与俗相违,是以形于篇章,寄其幽愤。陶则较为含蓄,故得全首领;谢则过露才华,故不免刑戮。   陶渊明《和张常侍》诗,可见乐中有忧之意。   自古以来,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君子常少而小人常多。陶诗云:“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真能得圣人之用心。   诗人皆善悟无常,而陶公直游无我,此其所以独绝也。   陶诗“孟夏草木长”、“结庐在人境”二首,俱现前实境,平白道出,绝不雕饰,自然高远。正如曾点之对,只是本地风光,非胸怀洒落,不能至此。乃知古来诗人犹多出位之思也。   陶诗云:“明旦非今日,岁暮余何言。”又曰:“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诚有慨乎言之也。   陶公《连雨独酌》,只从《肇论》“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两句解之便足。盖陶公自得饮中三昧,故能及此。凡说诗、说禅,皆贵自证,不重义解。有神悟,自然活泼泼地,专以意识解会,终不免粘滞也。   陶诗殊不易读,《连雨独酌》词句多拙,而确系渊明说理,自道所悟境界语。“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便是忘情先后。“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以喻一念周遍法界。“顾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造语奇异,岂有饮酒而须“僶俛四十年”者,是知独者,独知之境界也。又《饮酒》之十三云:“一士长独醉,一夫终年醒。”屈原对渔父言“众人皆醉我独醒”,以为醒胜于醉;靖节则自托于醉,以为醉胜于醒。“规规一何愚”,言醒者之计较利害也,“兀傲差苦颖”,言醉者之忘怀得失也。“寄言酣中客,日暮烛当炳”,若曰当续饮也。是故其所谓酒,不必作酒看;其所谓醉,不可作醉会。吾尝谓靖节似曾点,以其绰见天理,用现下语言说现前境界、本地风光,略无出位之思。所谓“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者,于此为近。   陶诗好处在于无意超妙而自然超妙。似此境界,确不易到。东坡和陶诗无一首相似,如《和饮酒》云“三杯洗战国,一斗销强秦”,则剑拔弩张矣。   谢灵运《斋中读书》云:“既笑沮溺苦,又哂子云阁。”用“投阁”事而唯缀“阁”字,义不可通。   谢灵运《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修竹茂林》诗。“早闻夕飚急”,言通夕风不止也;“晚见朝日暾”,言日落犹初出也。以“早”“晚”“朝”“夕”穿插用之,亦琢句之过。杨用修盛称其巧,胡元瑞极诋其谬,不免好恶之偏。然此等句,要自不可为法。   谢灵运《赠从弟惠连》云:“夕虑晓月流,朝忘曛日驰”与“早闻夕飚急,晚见朝日暾”亦同一句法。知是谢公得意之构,故屡换用之也。   谢诗《过白岸亭》云:“交交止栩黄,呦呦食苹鹿。”黄鸟不可仅谓之“黄”也。此与“子云阁”同一语病。   谢诗《道路忆山中》云:“怀故叵新欢”,言有怀故之感,虽有新欢不能为乐也。“叵”字似未妥。   谢诗《入彭蠡湖口》云:“千念集日夜,万感盈朝昏。”与左思之“何必丝与竹,无事待啸歌”。刘琨之“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谢惠连之“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虽好相如达,不同长卿慢”同一病。   谢诗《入华子岗》云:“既枉隐沦客,亦栖肥遁贤”,亦合掌语。   远公(晋高僧慧远)诗仅传“崇岩吐清气”、“本端竟何从”二篇,玄致故自不朽。   右军《兰亭诗》富于玄味,而历来选家皆遗之,亦可异也。   林公诗为玄言之宗。   义从玄出而诗兼玄义,遂为理境极致。林公造语近朴而恬澹冲夷,非深于道者不能至,虽陶、谢何以过此。缅想高风,穆然神往,安得起斯人而与之游哉。   郑道昭五言句律颇存元嘉遗则,而不免蹇滞。   余向论诗,推盛唐王、岑、高、李,比来稍有不同。香山一年作乐府五十首,佳者可得三分之一。元微之才短,只和得十二首,无一佳作。温飞卿虽晚唐亡国之音,而所为乐府,字字精炼,亦不易到,古人不可及也。义山绝律好,吾能之,香山乐府亦可及,温则难能,杜则时有相类处而已。   唐人五律中,孟浩然能以古为律,往往不觉其对偶,此专以气胜者。   孟诗高浑超迈,乃诗中之逸品。   王摩诘诗自有境界。《终南别业》中“中岁颇好道”一首,大似陶诗。《辛夷坞》一首,亦是眼前景物,信手拈来。   王右丞《云溪杂题.莲花坞》,五绝中妙境也。   王右丞《西施咏》,盖讥小人幸进而遗其故交者。“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希。要人傅脂粉,不自著罗衣”二十字,形容骄盈意态,未免过毒。然俭佞得志事相,的是如此。吾独为西施抱屈者,无端被人刻画,若自始便从鸱夷子游,不入吴宫,何至遭人指目,乃知绝色真不幸也。   唐人王摩诘画中有诗,作《雪里芭蕉图》,虽现实所罕见,而设想甚奇。   太白豪放,得骚人之旨;工部恻怛,有《小雅》之风。   论太白者,每以其好言神仙,歌醇酒美人而少之。由今观之,实多有托之词,未可据成说为定论。且彼言神仙,实曾修炼,知丹诀。《吊比干》文,则儒家言也。《为窦氏小师祭璿和尚文》,则明于义学。文字亦皆上承六朝,异于韩柳,古人要为不可及也。   《太白集注》引山谷有云:“太白乃人中麟凤,虽梦呓或作无益语,决无寒乞相。”此说良是。太白、东坡于义理固说不上,然天才豪放,胸襟洒落,不似今人满肚皮计较。   少陵秦州至成都纪行诗,风骨在建安以上,直似曹孟德《苦寒行》。固由山川险阻,行旅忧伤,有以发之。而体物哀民,一一从恻怛流出,怨诽不怒,真《小雅》诗人之志也。   少陵句云:“老去诗篇浑漫与”,言不经意也。   少陵论诗绝句题曰:《遣闷》,盖谓荡涤愁怀,非敢论量今古也。   杜诗《夏夜叹》佳处在“虚明见纤毫,羽虫亦飞扬,物情无巨细,自适固其常”四句,见其体物之细。以下兴起戈士之苦,则恻怛之怀也。细读之,觉其音调铿锵,此唐诗宋诗之别。   杜诗注尽多,近觉《心解》颇好。此书分体编辑,非选本。   老杜《石壕吏》、《无家别》等篇,皆出于王仲宣《七哀诗》。曹子建亦有《七哀诗》,视仲宣故不逮也。   蠲戏斋诗话(四)   少陵之诗,人皆圣之,予亦圣之。杨大年辈虽狂诋极訾,宁足以屈少陵?若夫真而忘拙,易而近于率者,则有之矣,要未必遂为大家之病。予方爱之、重之,愿世之人效之,何敢诋少陵?非惟不敢,亦不暇。虽然,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少陵虽圣,犹有过。“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孔子之教也。端居多暇,读少陵诗数过,摘其疵语于简。邢之才言:“思误书,恒是一适。”予谓得古人佳句,固足乐;得其疵句,往往对之至于拊掌,亦是一适也。古人之惠我岂不厚哉。朋游谈讽,用资笑乐,则可;以之轻薄訾毁古人,则不可。题曰“杜诗瘢”者,“瘢”乃索之于外,非膏盲、废疾之比也。   《曲江》:“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写景非不切,属对非不工,然似题春册诗。   《不归》:“面上三年土,春风草又生。”自是行役经时之感,然“土”“草”字面连属,便似草生面上。   《进艇》:“俱飞蛱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亦似题春册诗,又似村里小儿新婚房联。且与妻泛舟,作此昵语,不令老妻羞杀。   《绝句漫兴》:“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似嘲妓诗。着“颠狂”“轻薄”字,亦过直率,了无意致。   《绝句漫兴》云:“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谁谓朝来不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牧儿山歌也。   《少年行》云:“莫笑田家老瓦盆,自从盛酒长儿孙。倾银注瓦惊人眼,共醉终同卧竹根。”拙野可笑,乍读之,如嘲村妇鄙语。   宋以来谈杜诗者,均谓老杜短于绝句,信然。通集佳者只有“虢国夫人”、“李龟年”二首耳。余篇寥寥,俱未入调。而《凭人乞果树》数首,尤可笑。《于韦少府处乞大邑瓷碗》一首,末句可为绝倒。诗云:“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又《访徐卿觅果栽》句云:“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真小儿语也。   《江上独步看花》七绝句,音调如《竹枝》。首章云:“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有何风致。   《城上》:“风吹花片片,春动水茫茫。”似儿童对句。   《放船》云:“江流大自在,坐稳兴悠哉。”似武夫、衲子口角。   《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第二首结句云:“何日兵戈尽,飘飘愧老妻。”下五字似老学究赠妇诗。   《赠王二十四契》云:“晓莺工迸泪,秋月解伤神。”或以为佳句,然谓“月解伤神”,犹有意境;“莺工迸泪”羌无事实。李白戏甫诗云:“借问如何太瘦生,只为从来作诗苦。”谓此类也。   《绝句》云:“蔼蔼花蕊乱,飞飞蜂蝶多。幽栖身懒动,客至欲何如。”似病妓遣怀诗。   少陵好用“吃”字,如“对酒不能吃”、“但愿残年饱吃饭”、“梅熟许同朱老吃”之类,甚多。   《题桃树》云:“寡妻群盗非今日,天下车书正一家。”妻与盗对堪,可发一噱。   “两个黄鹂鸣翠鸟,一行白鹭上青天。”小儿佳句也。   少陵好言鹅鸭,诗中数见。如“不教鹅鸭恼比邻”、“鹅鸭宜长数”之类。如此老一生与鹅鸭有缘。   又好言犬。如“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旧犬知愁恨,垂头傍我床”之类。知少陵甚爱其犬,其犬爱之正复不薄。   《拔闷》云:“长年三老遥怜汝,捩柂开头捷有神。”蔡梦弼曰:“长年三老,峡中谓篙师,柁工也。‘捩柂’、‘开头’皆行船之事。”写行船情景如此擘实,正大年所谓村夫子也。结云:“已办青钱防雇直,当今美味入吾唇。”说来一何可笑。   《昼梦》云:“二月饶睡昏昏然,不独夜短昼分眠。”似懒妇述怀诗。   《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语多可笑。第二首云:“周宣汉武今王是,孝子忠臣后代看。”真弹词矣。“英雄见事若通神,圣哲为心小一身。”亦乱弹戏文。   《喜闻番寇总退口号》第五首云:“今春喜气满乾坤,南北东西拱至尊。大历二年调玉烛,元元皇帝圣云孙。”绝妙一首颂圣戏文,老末上场诗也。只须易“大历”二字,俱可通用。   《送李八秘书赴杜相公幕》:“石出倾听枫叶下,橹摇背指菊花开。”自来聚颂。或谓佳句,或谓不通,皆过也。“倒听”、“背指”,亦由思苦所致,此视“莺工迸泪”之句尤苦矣。   《即事》云:“一双白鱼不受钓,三寸黄柑犹自青。”小儿语也。   《戏作俳谐体遣闷》云:“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沈存中谓:“乌鬼,鸬鹚也。”每读之辄失笑。然既云俳谐体,却不妨有此。   杜集中以珷玞乱玉者,莫过《清明》七言排律二首。或疑为后人伪作,然杜容或有之。仇兆鳌《详注》载朱瀚所论骘甚备,因具录之如下:《清明二首》:“朝来新火起新烟,湖色湖光净客船。绣羽衔花他自得,红颜骑竹我无缘。胡童结束还难有,楚女腰支亦可怜。不见定王城旧处,长怀贾傅井依然。虚沾周举为寒食,实藉君严卖卜钱。钟鼎山林各天性,浊醪粗饭任吾年。”朱瀚曰:“朝来”率尔。“新火”“新烟”重复。“绣羽”字面尘坌。“衔花”“骑竹”属对不伦。“他自得”“我无缘”“还难有”“亦可怜”,纯是暮气,岂少陵顿挫本色?自正孤舟老病,牵情“楚女腰支”,甚无谓矣,出言有章者不应如是。“城旧处”“井依然”,神理安在?“钟鼎山林”“浊醪粗饭”,堆积陈腐。“各天性”“任吾年”与“他自得”“亦可怜”等同一庸软耳。“此身漂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寂寂系舟双下泪,悠悠伏枕左书空。十年蹴鞠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同。旅雁上云归紫塞,家人钻火用青枫。秦城楼阁烟花里,汉主山河锦绣中。风水春来洞庭阔,白苹愁杀白头翁。”朱瀚曰:起四句竟似贫病拿舟乞嗟来之食者,有一字近少陵风骨否?因右臂偏枯而以左臂书空,既可喷饭,只点“左”字尤为险怪。“蹴鞠”“秋千”,坊间对类。“将雏”“习俗”属对殊难。“钻火”句又犯“朝来新火”。“秦城”二句,街市对联耳。“汉主”更不可解。“风水“句亦是吴歌。结句无聊。铺叙情事则有五言百韵等篇,格律精严则有七言八句,集中偏缺此体,无须蛇足。食肉不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   汉乐府:“所交或非亲,化为狼与豺。”曹植:“鸱枭鸣衡厄,豺狼当路衢。”用意略殊而施语各当。后人沿之,往往以豺狼、豺虎为习用语,未可骤易也。老杜诗此类多矣,独于《大云寺赞公房》诗乃云:“泱泱泥污人,狺狺国多狗。”虽用《九辨》“孟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语,意有雅俗难易之别,何其率也。   《咏怀》、《北征》诸诗,叙遭乱流离之苦,如“入门闻号眺,幼子饥已卒”及“经年至茅屋”至“谁能即嗔喝”一段,情事如画,愈直愈巧,愈琐愈真,信为难及。独《彭衙行》云:“疵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则刻画太过,令人生厌。事既不妙,词又不工也。   《病后遇王倚饮赠歌》一首,通体用粗拙语而气格甚健,独云:“头白眼暗坐有胝,肉黄皮瘦命如线”,则过于直率,乃觉可笑矣。   元道州《贼退示官吏》诗,盖仁者之言,不独诗工也。   伊川称韩退之《羐里操》“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道得文王心出来,此文王至德处也。乃谓其得怨而不怒之旨。其实退之此诗好处在善怨。“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则怨而近于怒矣。“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乃纯是怒。   柳学谢,胜于韩。韩有气势而少韵,所为琴操俱胜。柳所为骚亦佳,骚固不易为也。   元、白新题乐府,虽长于讽喻,而少温厚之旨,气格亦渐靡弱矣。王湘绮亟称微之《望云骓》骨力可追少陵。以今观之,殆为过词。然此篇固《长庆集》中杰作,高出《连昌宫词》远矣。   元、白亦是古典文学,非不用典,但用典使人不觉。以元、白为不用典,直是胡说。   《乐府解题》:“竹枝本出巴渝,刘禹锡在湘沅,以俚歌鄙陋,乃依楚声作竹枝新词,教里中儿童歌之。禹锡谓巴儿联歌,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其音协黄钟之羽,末如吴声,含思宛转,有淇濮之艳。”今观其辞,如:“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则近似吴歌子之类,盖郑卫之音也。贞元、元和间最盛行,亦唐诗之衰音。偶以遣怀,未为不可,然其音节亦不易谐。   李义山绝句在杜之上,排律只能作十韵,至多二十韵。若夫洋洒千言,极开阖动荡之妙者,则古今诗人惟有少陵耳。   宋诗山谷、后山均佳。放翁以多为贵,仅比元、白,视白尚有逊色。梅圣俞虽尝见称于欧阳公,而意境殊不高,非上乘也。   《石林诗话》云:“前辈诗文,各有平日得意,不过数篇,然他人未必能尽知也。毗陵正素处士张子厚善书,余尝于其家见欧阳公子棐以乌丝栏绢一轴,求子厚书文忠公《明妃曲》两篇,《庐山高》一篇。略云:先公平生未尝矜大所为文,一日被酒,语棐曰:“吾诗《庐山高》,今人莫能为,唯李太白能之。《明妃曲》后篇,太白不能为,唯杜子美能之,至于前篇,则子美亦不能为,唯吾能之也。’因欲别录此三篇藏之,以志公意。”苕溪鱼隐亦引《石林》语,且谓在汝阴见棐而问之,良然。今阅公诗者,盖未尝独异此三篇也。余读《居士集》,喜其五言清隽不费力,七言似犹有累句,以其太多,为之又易。此三篇者,诚为集中他作所难并,欧公自许甚当。然余颇谓《明妃曲》后篇实胜前篇耳。   荆公诗云:“事变有万殊,心智才一曲,读书谓已多,抚事知不足。”以荆公之才高学博而又深于经术,不能济世,反成民病,用世岂易言者。   山谷《登快阁》诗云:“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人多赏其雄放,不知乃自道其智证之境也。   山谷快阁诗均佳,而“万事转头同堕甑,一身随世作虚舟”、“落日荷锄人著本,西风满地叶归根”、“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等句尤为妙语。   山谷诗“心猿方睡起,一笑六窗静”,注引中邑洪恩禅师答仰山问如何是佛性义公案。此段公案着眼在中邑与仰山相见处,至于山谷随手摭用,乃诗家常事,不可为典要也。   后山、遗山二子,皆学杜而能得其骨者。   邵子诗《答人书意》、《无妄吟》二首,乃是圣贤血脉所在,今人未尝梦见邵子毫毛,而轻肆讥议,真不可教。   宋有比丘尼,发悟后作诗云:“镇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岭头云。归来却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此乃绝好题瓶梅诗。   刘静修出于《击壤集》而又文采过之。   世所名宋遗民,其人与事不一。言之近激而行之若未醇者盖有之,然大抵皭然求出于滓反乎洁。推其志,有以合乎圣人之所与,可以厉天下不洁者。虽未遽跻于夷齐,不可谓非狷者之徒也。可勿称乎?彼其愁忧憯怛,譃暴日月之下,若甚创其生。其为诗,音湫以厉,噍以肃,訇若裂石走霆,物怪怒搏,幽若哀湍急雨,鬼啸林谷,魂魄荡撼而不能休。孰驱之哉?夫固有所不得已也。且夫音声者,动于志而后发,感于气而后成。怨诽之兴,其趋也怪以怒,有致之者,夫孰能遏焉。吾观《宋遗民诗》,岂唯见元德之猥,亦以悟宋之所由衰……所谓宋遗民者,其言莫不怆然有亡国故君之思,岂非民德之厚欤!   由《三百》以至于今,凡为诗者,较其词则远矣。乃若其志考之,盖犹有合者焉。宋之遗民,其人大都憔悴悲思,呻吟痛苦,譃天以自舒,虽欲弗怨,其可得乎!后之人诵之,有以见亡国之酷如是,而知所以发愤自拔。   俞德邻《游杭口号》末首:“倘有圣贤吾欲中”,方夔《清明》“酒向南方颺后灰”,周友德《钱塘怀古》“人死海中沈玉玺”,皆于文为不词。   郑思肖为诗颇近怪怒,若《大宋地理图歌》云:“悖理汤武暂救时,谋簒莽操生大逆。”以汤、武下与莽、操比称,斯言实害义之尤。虽曰愤激所出,别有寄托,然足贼矣。又《续洗兵马》云:“当知孔明杲卿辈,巍然三代古君子。吕尚蹯溪钓文王,乃是汉唐人才耳。”杲卿与孔明人物不同,未可比论;以太公望为出自孔明、杲卿下,即孔明、杲卿能安之乎?即曰寄托,其词亦甚病。《德祐元年岁旦歌》:“不变不变不不变”于文为不词。   赵必嶑《赠黄槐谷》一首,若以怼天为词,亦近违道之言。   唐玉潜《清明日》诗,其言婉以思。   《白沙集》版本不一,一本后有古诗解注,重音节,甚好。白沙诗亦讲音节,颇近刘静修。   《白沙诗教》之白沙自叙甚好,湛甘泉序便嫌太长。   湛甘泉说白沙诗为教外传。往年见而好之,比更展示,颇惜其说之繁。孔子说”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彝德“,但云:”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彝德。”着一二虚字而已。《棠棣》之诗,本怀人之作,孔子说来,则成讲道之诗。亦只云:“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皆着墨不多,而意味自足。《诗.小序》虽不尽可据,亦无枝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