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苕盦诗话 - 第 8 页/共 8 页

三三五、舅祖翁文勤公序《吕阝亭诗》:“凡为诗不尚流美,非恶流美也。未至于流美,则蕲其流美;能流美矣,而专务以说世,不入于卑靡不止。是故贵有以矫厉之,然后风骨高而性情出。”按清乾嘉以后,作者大都挹袁赵之余波,轻靡流滑,至于不可遏止。郑莫诸公,欲救其敝,乃力趋昌黎、东野、山谷、后山一路。若近日则既家西江而人宛陵矣,其病又至于有骨而无肉,有魂而无魄,清而不厚,沈而不雄。是又当以八代三唐药之,而出以光怪雄奇,为诗世界中拓开疆宇。盖过于流易,与过于槎橱,其病正相衡,不得轾彼而轩此也。 三三六、何子贞《东洲草堂诗》为晚清学苏第一人,篇什富有,不免有平庸之作。律句如“月光冒地起,云影贴天飞。”“疏星渍残雨,暗叶坠流萤。”“波平千树卧,芦断一鸥扶。”“星光都到水,风力只摇烟。”“晴梳两岸雪,寒皱一江烟。”“石根深下土,山色古于天。”“荒村拖剩雨,危石碍归云。”“拔地石千转,去天云万重。”“云影扫开星点乱,雪声敲碎月光多。”“野水生烟遮断梦,青山如镜照秋容。”“残月有魂随梦落,灯花如病捧心开。”“客路且欣随日短,乡音渐觉隔船稀。”“斜日西飞千嶂转,大河南倚一城悬。”“不辨春烟接春水,好从江北望江南。(春柳)”“炎云作态乍成雨,林意无心偶到秋。”“一笛仙风随鹤去,千年树影隔江晴。”“浮生饱看中原月,绝彻来搜太古心。”“政余读画千峰雨,别后看花万里杯。”“十里水光明郭外,一船秋思到江南。”“闰重九日叹复叹,看十三陵山外山。”“诗心到处能听雨,画里凭虚自作楼。”“溪云到处自相聚,山雨忽来人不知。”“星飞上界寒疑雪,石裂虚岩暗有风。”“夜郎万里看山眼,秋士三千听雨心。”“一行雁叫有霜夜,万里星明无月天。”“花气化云成实界,海光如镜照飞楼。”“名酒好风《乌夜曲》,快云奇雨白公祠。”“使节三年圆一梦,奇峰万点洗双眸。”“雨声送客仍联夜,秋气随云尽下山。”“雪后商量无限味,春前多少未开花。”俱清妙可诵。 三三七、子贞七绝如《次日晨起知已过洞庭,喜甚口占一绝》云:“晓寒白浪高千尺,柔橹一枝摇过来。梦醒忽闻舟子语,岳阳楼上礼仙回。”《晓发看月》云:“梦魂飞越度重关,千里长安半夜还。明月不知归路熟,十分圆与照江山。”俱超逸。《春江》:“几处渔村乃歌,轻烟染就万峰螺。乌篷摇入潇湘路,才信春江是绿波。”又隽妙绝伦。 三三八、阅江叔()《伏堂诗录》,谭献以为苦语使人不欢,危语使人毛戴,诚然。拟之东野、后山,不足以尽之也。至其字句则又戛戛生新,以昌黎、山谷为骨干,而出以白傅、诚斋之貌。彭甘亭所谓“先愁我肺腑,乃入人肝脾”,可借以状其孤诣之苦心。 三三九、叔诗爽利无匹,宜于古体,故集中古胜于律。五古尤胜于七古,如《志哀九首》、《静修诗》、《感忆诗四首》,皆至诚惨怛,沉痛入骨,又纯用白描。律诗七言胜于五言,如《近年》云:“近年手创一编诗,脱略前人某在斯。意匠已成新架屋,心花那傍旧开枝?漫愁位置无多地,未碍流传到后时。要向书坊陈起说,不须过虑代刊之。”《南台酒家题壁》云:“忽忽青春客里休,半生赢得一生愁。与人会饮从沉醉,是处无家且浪游。海气夜迷灯火市,江风凉入管纟玄秋。不知一枕羁人梦,更上谁家旧酒楼?”《五月二十日生一女》云:“中年心迹两沉沦,只望生儿救晚贫。得女他时翻是累,今生何事更如人?直愁诗卷无藏处,莫论饥驱不贷身。一段凄凉客中意,封书还去恼衰亲。”皆凄婉清折,耐人寻味。 三四○、叔写景语有绝佳者,如“天流云气吞孤日,谷应雷声撼别峰”,雄秀有魄力。“万竹无声方受雪,乱山如梦不离云”,则又空灵淡静,如不食烟火人语。其他往来途次写景即事之绝句,信手拈来,莫非妙境,亦古人所未有。佳者至夥,不遑悉举。 三四一、郑子尹《望乡吟》句云:“一滩高五尺,十滩高五丈。行尽铜溪四百滩,铜应当青天上。”黄仲则《新安滩》云:“一滩复一滩,一滩高十丈。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二诗用意相同。郑未必有意袭黄,大抵英雄所见略同耳。 三四二、余诗话论《巢经巢诗》,大都属于平易近人一种,而《石遗室诗话》则以郑子尹为近代生涩奥衍一派之弁冕。此类诗在子尹全部诗八百九十六首中,约占十之三四。其代表作品,如《正月陪黎雪楼恂舅游碧霄洞》、《瘿木诗》、《玉蜀黍歌》、《文待诏凤兮砚歌》、《安贵荣铁钟行》、《留别程春海先生》等皆是。《留别程春海先生》一诗状程春海诗之奇古,即可移以自状其诗。盖皆刘熙载所云“昌黎诗往往以丑为美”之嗣响也。 三四三、顾亭林诗以人重,但评论家扬抑之论亦不一致。卓尔堪、朱彝尊、沈德潜、汪端、潘德舆、徐世昌、金天翮诸人皆极意推崇,称为“弁冕一代”,“谁与抗手”。然主张合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为一之陈石遗,转于亭林诗有贬词。其《题竹图五言五十八韵》谓亭林“诗歌少兴趣,学杜得皮相”,吾不知其为何说也。余曩年曾为《亭林诗补笺》,补徐嘉笺注所未及者,原稿旋失去,幸录副与吾友王瑗仲。瑗仲为《亭林诗集集注》,于《徐》注外采掇黄节、汪国垣诸家之笺,余笺亦收入,而没余名,此非瑗仲所为。 三四四、亭林《江上》诗云:“江上传夕烽,直彻燕南陲。皆言王师来,行人久奔驰。一鼓下南徐,遂拔都门篱。黄旗既隼张,戈船亦鱼丽。几令白鹭洲,化作昆明池。于湖担壶浆,九江候旌麾。宋义但高会,不知兵用奇。顿甲守城下,覆亡固其宜。何当整六师,势如常山蛇。一举定中原,焉用尺寸为。天运何时开?干戈良可哀。愿言随飞龙,一上单于台。”此诗对郑成功进兵长江攻金陵之战略,有所不满。尤其是对郑军在金陵城外骄兵失利,前功尽弃,特致贬词。至以宋义比之,此亦《春秋》责备贤者之意。“于湖”二句指张煌言。钱牧斋《后秋兴诗》云:“戒备偶然疏壁下,偏师何意溃城阳。”与亭林诗貌同而心异,牧斋盖主张延平进攻金陵者也。亭林在《形势论》中以为:“夫取天下者,必居天下之上游,而后可以制人。……且人知高皇帝之都金陵,而不知高皇帝之所以取天下。当江东未定,先以大兵克襄汉,平淮安,降徐宿,而后北略中原,此用兵先得地势也。……如愚之策,联天下之半以为一,用之若常山之蛇,则虽有苻秦百万之师,完颜三十二军之众,不能窥我地;而蓄威固锐,以伺敌人之暇,则功可成也。”亭林之意,盖以延平此举事机未熟,以致败绩。此诗之微旨如此。 三四五、刘裴村《杂诗》二十首,作于光绪庚寅至壬辰之间。除个别数首,如“登高望蒙古”、“吾乡李鸿猷”、“道逢行乞人”、“国有封将军”,俱直陈其事外,其余大都用比兴手法,兼擅嗣宗《咏怀》、太白《古风》之胜。其第一首云:“忽然中夜起,开户玩清华。飞心入明月,太息仙人家。仙童抱魑魅,心血化青霞。玉女妙成双,变为枭与蛇。阴精虽不老,已蚀众虾蟆。娥击白兔,正气为咨嗟。桂树根蠢蠢,渐亦扬其花。我欲扶烛龙,衔火照阴邪。九关逢虎豹,坐叹泪如麻。”此诗似指斥慈禧、隆裕二后,隆裕为慈禧之侄女。构思用事,俱自太白《古风》“蟾蜍薄太清”一首而来。 三四六、裴村《杂诗》第四首云:“天上生琪树,讬根极高寒。玉色光可鉴,奇香吹若兰。招摇绛宫里,旖旎瑶台端。上枝抱神龙,下枝楼凤鸾。中枝挂日月,嬉戏掷两丸。排云奏竽籁,华叶锵琅。音响一何美,天听生清欢。裁为六合柱,神工不肯观。罡风吹忽折,王母独心酸。”此首疑指咸丰、光绪二帝及醇亲王也。天上琪树,讬根高寒,即“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意。“上枝抱神龙”指文宗及其妃慈禧后,“中枝挂日月”指德宗及其后隆裕。德宗为文宗嗣子,隆裕则慈禧侄女也。“下枝栖凤鸾。”指醇亲王奕讠,乃文宗之弟,德宗之生父,而分则是臣,故称“下枝”。因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故用杜甫《古柏行》“香叶终经宿鸾凤”语。《后汉书章帝纪》李贤注:“鸾鸟者,赤神之精,凤皇之佐。”故可指醇王。“罡风忽吹折”者,奕讠于光绪十六年庚寅冬薨逝也。王母指慈禧后。 三四七、裴村《杂诗》第十首云:“妲己倾有商,褒姒灭宗周。天意信遐邈,女祸亦因由。慨当代因由,献此美无俦。山水享精气,民物含怨愁。并渫于一身,锺物岂非尤。方寸之祸水,胥溺及九州。颠倒怒笑间,恩爱藏仇雠。百物气相制,弱肉与强谋。谁谓伤人心,十世祸未休。片情累万族,念之泪交流。”此首亦指斥西太后也。以妲己、褒姒拟之,意极明显。“十世祸未休”者,叶赫那拉氏与爱新觉罗氏为世仇。一六一九年,清太祖努尔哈赤灭叶赫,至德宗时,清帝历十一朝矣。秦瘦鸥译德龄《瀛台泣血记》十五记此事原委极详,可借以笺此诗。 三四八、明七子诗多拟古,以伪体蒙讥。然亦有反映现实,揭露黑暗之作,如王州之《袁江流》、《将军行》诸篇即是。沈归愚扬七子之焰,模古无新创,谭复堂所谓“亻素谪仙而画少陵”者也。然集中古体,亦偶有可取之作。《制府来》乐府,有序云:“客述制府始末甚详,因成乐府四解,志往事,儆后来也。”诗云:“制府来,势炎赫。上者罪监司,下者罪二千石。属吏驱使如牛羊,千里辇重来奔忙,鞠跽上寿登公堂。制府赐颜色,属吏贴席眠。破得百家产,博得制府欢。制府之乐千万年。”(一解)“扬旗旌,麾三军。制府航海清海氛,声名所到步步生风云。居者阖户,行者侧足。但称制府来,小儿不敢哭。军中队队唱凯还,内实百货装楼船。文武郊迎,次且不得近前。制府之乐千万年。”(二解)“制府第,神仙宅。夜光锦,披墙壁。明月珠,饰履舄。猫儿睛,鸦鹘石。儿童戏弄当路掷。平头奴子珊瑚鞭,妖姬日夕舞绮筵。赏赐百万黄金钱,天长地久雨露偏。制府之乐千万年。”(三解)“太阳照,冰山倾。黄纸收制府,片刻不得暂停。轺车一两,千里无人送迎。妇女戟手詈,童稚呼其名。爰书定,在旦夕。求为厮养,厮养不可得。盘水加剑请室间,从前荣盛如云烟。制府之乐千万年。”(四解)此盖刺噶礼而作。噶礼,满洲正红旗人,姓栋鄂氏,何和哩之四世孙。康熙三十八年任山西巡抚,即因贪虐屡为御史所参。四十八年,任江南、江西总督。四十九年十二月,奉命会剿海上郑尽心等,与镇海将军马三奇由吴淞口出海,历内外洋抵浙江定海界,获舟三及其党郑茂、余国梁等四十余人。五十一年正月,江苏巡抚张伯行疏劾之,称:“督臣噶礼自履任后,所辖两省,文武属官,逢迎趋附者,虽秽迹昭彰,亦可包荒藏垢;守正不阿者,虽廉声素著,难免吹毛索疵。此久在睿照之中,无庸臣再为渎赘。最可异者,今科乡试盛传总督通同监临提调揽卖举人。……又风闻总督要银五十万两,保全伊等无事。……督臣竟忍负皇上隆恩,擅作威福,卖官、卖法,复卖举人,可谓恶贯满盈,贪残暴横,难逃圣明洞鉴,岂容久流毒害。只缘权势赫奕,莫敢撄其锋以买祸。仰祈令解任,一并发审,俾舞弊之人所凭借,承审之官亦无瞻顾,庶真情得出,国法得伸。”噶礼亦疏刻张伯行。帝览张伯行噶礼疏,旨称“噶礼虽才具有余,办事敏练,而性喜生事,并未闻有清正之名。”又谕九卿等曰:“噶礼操守,朕不能信者。若无张伯行,则江南地方必受其削一半矣。即如陈鹏年稍有声誉,噶礼久欲害之,曾将其《虎邱诗》二首奏称内有悖谬语。朕阅其诗,竟无干碍。又曾参中军副将李麟骑射俱劣,李麟在口内迎驾,朕试彼骑射俱好。若令噶礼与之比试,定不能及。朕于是时已心疑噶礼矣。”寻噶礼被革职。五十五年四月,噶礼母叩阍,称噶礼与弟色勒奇、子干都置毒食物中谋害伊命。噶礼妻以别户子干泰为己子,纵令纠众毁屋。噶礼携资财与伊子移居河西。务讦诈凶恶,请正典刑。下刑部鞫讯得实。以噶礼身为大臣,任意贪婪,又谋杀亲母,不忠不孝已极,应凌迟处死。妻论绞,色勒奇、干都坐斩,干泰发黑龙江,家产入官。得旨,噶礼令自尽,妻亦从死,余悉如部议。此事,《满洲名臣传》、《国史列传》、《清史稿》等噶礼本傅俱有详载。归愚此作,无愧诗史,可以媲美州。 三四九、归愚又有《汉将行》七古云:“汉京崇阀阅,汉代多高勋,鼓刀狗屠皆得势,何况卫霍天家亲。天家之亲本荣贵,叱咤风云众人畏。浑邪此日尚称王,诏遣立功向边地。追随不数执金吾,鞭挞常加骑都尉。归来献捷觐王都,剑履公然殿上趋。姓名已勒燕然石,方略还成充国图。请夺田园武安客,横行朝市霍家奴。宝器征求归邸第,通侯爵赏及童雏。誓辞真许天长久,雨露恩私无日无。祸福循环倚还伏,从来欹器常倾覆。井泉流溢鹃画鸣,牦缨加剑全家哭。铁券丹书返内庭,柘林兔苑移他族。报恩之子倏操戈,珠履三千去何速。北邙扦土竟无存,万事豪华如转烛。前车之覆后车诫,后车不诫终当败。窦田骄横总沦亡,博陆功名空盖代。君不见波浪掀天舸舰危,使帆全在转帆时。功成早办藏弓意,输与江湖钓客知。”此诗作于雍正十年,盖纪年大将军羹尧事。康熙五十九年二月,平逆将军宗室延信自青海往定西藏,诏授羹尧定西将军。世宗登祚,羹尧参与密谋,拥立之功为多。雍正二年,以平青海之叛,叙功进爵一等公,再给一子爵,令其子斌袭。十月,赐双眼孔雀翎、四团龙补服、黄带、紫辔及金币。十月,叙平卓子山等功,加一等男世职,以第二子富袭。家仆桑成鼎,官至直隶守道,魏之耀署副将。羹尧功高震主,世宗蓄意除之。三年七月,追恩赏团龙服、黄带、双眼翎、紫辔等物,及朱批褶奏并令缴入,革将军职。十月,逮京严鞫,罪凡九十二款,赐自尽。子富立斩,余十五岁以上之子发极边充军。此清代一大案也。诗题曰《汉将行》者,年为汉军镶黄旗人。诗中称“卫霍天家亲”、“窦田骄横”,皆外戚也。然年并非清帝椒房之亲,而诗语云尔者,卫霍皆立功逞境之将军,但诗意在霍而不在卫,更不在窦田。霍又侧重在霍光,诗中一再云“霍家奴”“博陆功名”,皆比附史事之点睛之笔。霍光以大将军废昌邑王立宣帝,借以晴指年羹尧之拥立世宗。结尾“藏弓”一语,用意可知。归愚冒大不题为此诗,并刻入《归愚诗钞》,安得不触《高宗》之怒?死后获咎,《黑牡丹》一诗,恐不过导火线耳。此诗艺术性不高,末四句因袭梅村《鸳湖曲》,痕迹太显。 三五○、归愚倡格调,其诗实不过明七子之伪体。随园矫之以性灵,又流于浮滑,潘四农《论诗绝句》所以有“蒋袁王(文治)赵一成家,六义颓然付狭邪”之讥也。然随园诗亦有胆力惊人不可及处。余最重其五绝《鸡》云:“养鸡纵鸡食,鸡肥乃烹之。主人计固佳,不可使鸡知。”寥寥二十字,历来剥削者对劳动者使用小恩小惠之用心,概括净尽。出于乾隆时代文人之手,良不易易。七绝《马嵬》云:“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亦可见作者之爱憎所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