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床夜语 - 第 1 页/共 2 页
《对床夜语》 宋 范晞文 撰
● 序
● 卷一
● 卷二
● 卷三
● 卷四
● 卷五
景定三年十月,予友范君景文授以所著书一编,语甚绮而文甚高。时夜将半,翦烛疾读,不能去手,大类葛常之《韵语阳秋》,鸡戒晨而毕。株连节解,激发人意,作而曰:“美哉此书也!”杜子美诗,王介甫谈经,以为优于经,其为史学者,又视为史,无他,事檄而理胜也。韩退之谓李长吉歌诗为骚,而进张籍诗于道。杨大年倡“西昆体”,一洗浮靡,而尚事实,至送王钦若行,君命有所不受,其名节有如此者。若论诗而遗理,求工于言词而不及气节,予窃惑之。辄序于《对床夜语》之首,以补其遗,景文然之不?深居之人冯去非可迁甫。
良月二日,去非顿首再拜景文诗盟,尚契友去非,若夫兴怀姜尧章同游时,又高髯叶静逸辈日夜钓游时,又近与孙道子张宗瑞辈谑浪笑傲于间,今不能得游,从一二老友栩栩然梦游,合眼欹枕,能在目中,是亦游也。旧交新贵,往者不我思,来者不我即,虽梦中亦不复得见,得见景文斯可矣。况《对床夜语》可与晤语邪?序文不敢以不能辞。愚诗漫以求教,其间有一联云:“读书为声名计,亦恐庵山解笑人。”不直作者一笑,姑以侑空。书意不宣,去非顿首再拜。(“尚”疑“省”。)
●卷一
“羔羊之皮,素丝五纟它”,诗人美在位者之词也。“充耳莹,会弁如星”,又“驷马既闲,车鸾镳”之类,皆借服御以美其君也。若《楚辞》“高予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是亦以服御自美也。
《古诗十九首》有:“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免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言妻之於夫,犹竹根之於山阿,兔丝之於女萝也,岂容使之独处而久思乎!《诗》云:“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同此怨也。又“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又“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亦犹诗人“{翟}々竹竿,以钓於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之词,第反其义耳。前辈谓《古诗十九首》可与《三百篇》并驱者,亦此类也。
霍去病志得意欢,作歌曰:“四夷既获,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未央兮。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去病非以文章名者,乃知西汉时言语,自非後世可企。
《诗》曰:“山有漆,显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悲其君有酒食鼓瑟之不能乐,犹有国而弗治,则将为他人之所有也。曹子建乐府云:“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秦筝何慷慨,刘瑟和且柔。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又:“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堂处,零落归山丘。”有诗人为乐之意而无其讽。又《诗》曰:“蟋蟀在堂,岁聿云暮。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太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既欲其乐,又虑其荒,此诗人忧深思远之意。陆士衡云:“来日苦短,去日苦长。今我不乐,蟋蟀在房。我酒既旨,我ゾ既臧。短歌可咏,长夜无荒。”全是诗人之体。
《七哀》诗,子建云:“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怨游子之未返也。王仲宣云:“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叹时世之丧乱也。又:“方舟激大江,日暮愁我心。”感羁旅之多忧也。张孟阳云:“毁壤过一坏,便房启幽户。”伤汉陵之发掘也。又:“白露中夜结,木落何条森。”慨秋气之可悲也。哀之虽同,而意各异。初不解七哀义,或谓病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悲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所哀虽一事而七者具也。
子建《公咽》诗云:“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参差。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读之犹想见其景也。是时刘公博览会王仲宣亦有诗。刘云:“月出照园中,珍木郁苍苍。清川过石渠,流波为鱼防。芙蓉散其华,菡萏溢金塘。灵鸟宿水裔,仁兽游飞梁。”王云:“凉风撤蒸暑,清云却炎晖。高会君子堂,并坐荫华榱。嘉肴充圆方,旨酒盈金。管弦发徽音,曲度清且悲。”皆直写其事,今人虽毕力竭思,不能到也。
蔡琰虽失身,然词甚古,如“不谓残生兮却得旋归,抚抱胡儿兮泣下沾衣。汉使迎我兮四牡,胡儿号兮谁得知。与我生死兮逢此时,愁为子兮日无光辉,焉得羽翼兮将汝归。一步一远兮足难移,魂消影绝兮,恩爱遗”,此将归别子也。时身历其苦,词宣乎心,怨而怒,哀而思,千载如新,使经圣笔,亦必不忍删之也。刘商虽极力拟之,终不似,盖不当拟也。
子建:“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感叹有馀哀。”结句支:“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解韵者谓哀叶於希反,且引《毛诗》“山有蕨薇,显有札配给。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又谓怀叶胡威反,及引《离骚》“载云旗兮委蛇”、“心低徊兮疲怀”等语为证。辨则辨矣,如不通何!且子建此篇,既押徊,又押哀,乃一韵耳。及怀字之上亦有“会合何时谐”,谐、怀亦一韵也,何必强为引证。盖古未拘音韵,旁入他声者,亦奚疑焉?若魏文帝“漫漫秋夜长”,皆押十阳,独一句云:“三五五纵横。”又阮籍“登高临四野”,皆押七歌,独一句云:“岂复叹咨嗟。”不知解者又当如何?敬谓後世亦有如此押者,则拟古者仿之耳,非古人作古之意也。
张茂先:“穆如洒清风,涣若春华敷。”又:“属耳听莺鸣,流目玩鱼。”以对言之,则当曰“清风洒”、“听鸣莺”也。古对间当如此,亦《楚词》“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谢惠连:“屯云蔽曾岭,惊风涌飞流。零雨润坟泽,落雪洒林丘。浮氛晦崖,积素惑原畴。曲汜薄停旅,通川绝行舟。”连四韵句法皆相似,古诗正不当以此拘也。
魏文帝:“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惜哉时不遇,与飘风会。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吴会非我乡,安能久留滞。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又子建“转蓬离本根,飘随长风。何意回飚举,吹我入云中。高高上无极,天路安可穷。类此游客子,捐躯远从戎。毛褐不掩形,薇藿常不充。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此结句换韵之始。
《楚词》“沅有芷兮沣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又“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又“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又“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皆爱君惜时之词,後世拟之者,不过徒法其句耳,非其意也。江文通云:“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又:“黄云蔽千里,游子何时还。”谢灵运云:“圆景早已满,佳人犹未。”惠连云:“纟丸素既已成,君子行未归。”玄晖云:“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刘休玄云:“芳年有华月,佳人无还期。”陆士衡云:“芳草久已茂,佳人竟不归。”古诗亦有“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古《塘上曲》有云:“莫以贤豪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莫以桑麻贱,弃捐菅与蒯。”前云:“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或谓甄后为郭后所谮,遂作此,观其辞,殆亦是也。陆士衡云:“男欢智倾愚,女爱衰避妍。不惜微躯退,惟惧苍蝇前。愿君广末光,照妾薄暮年。”则为甄后作无疑矣。刘休玄《拟古》云:“愿垂薄暮景,照妾桑榆时。”与士衡末句同。
《诗》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东坡谓韩退之“始去杏飞蜂,及归柳嘶{札虫}。”与《诗》意同。子建云:“昔我初迁,朱华未希。今我旋止,素雪云飞。”又:“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王正长云:“昔往仓庚鸣,今来蟋蟀吟。”颜延年云:“昔辞秋未素,今也岁载华。”退之又居其後也。
子建诗:“朱华冒绿池。”古人虽不於字面上著工,然“冒”字殆妙。陆士衡云:“飞阁缨虹带,层台冒云冠。”潘安仁云:“川气冒山岭,惊湍激岩阿。”颜延年云:“松风遵路急,山烟冒垅生。”江文通云:“凉叶照沙屿,秋华冒水浔。”谢灵运云:“萍泛沈深,菰蒲冒清浅。”皆祖子建。
张平子诗云:“我闻其声,载坐载起。”王仲宣云:“我思弗及,载坐载起。”刘公云:“思子沉心曲,长叹不能言。起坐失次第,一日三四迁。”怀人之意,尽於此矣。
左太冲《咏史》诗云:“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冠盖荫四术,朱轮竟长衢。朝集金张馆,暮宿许史庐。南邻击钟磬,北里吹笙竽。寂寂扬子宅,门无卿相舆。”鲍明远《咏史》云:“京城十二衢,飞甍各麟次。仕子票彡华缨,游客竦轻辔。明星晨未稀,轩盖已云至。宾御纷疯沓,鞍马光照地。君平独寂寞,身世两相弃。”江文通《咏史》亦云:“金张服貂冕,许史乘华轩。王侯贵片议,公卿重一言。太平多叹娱,飞盖东都门。顾念张仲蔚,蓬蒿满中园。”三诗一轨也。
子建云:“朝游江北岸,日夕宿湘。”潘安仁云:“朝发晋京阳,夕次金谷湄。”刘越石云:“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谢灵运云:“旦发清溪阴,瞑投剡中宿。”鲍明远云:“朝游雁门山,暮还楼烦宿。”皆本《楚词》“朝发轫於苍梧兮,夕予至於玄圃”。若陆士衡“朝采南涧藻,夕息西山足”,又江文通“朝食琅实,夕饮玉池津”,则亦本《楚词》“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傅玄词云:“美女一何丽,颜若芙蓉花。一顾乱人国,再顾乱人家。未乱犹可奈何。”全是李延年歌。延年歌云:“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石季伦《王昭君诗序》云:”匈奴请婚於汉,元帝以後宫良家子昭君配焉。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昭君,亦必尔也。“熟参此叙,乃知昭君出嫁之时,未必以琵琶寄情,特後人想像而赋之耳。
王景元诗:“讵忆无衣客,但知狐白温。”用子建“狐白足御冬,焉念无衣客”之语。谢玄晖亦云:“谁规鼎食盛,宁要狐白鲜。”
灵运诗:“初篁包绿箨,新蒲含紫茸。”邱希范诗:“巢空初鸟飞,荇乱新鱼戏。”绰有流丽之风,视小谢“鱼戏新荷动,鸟散馀花落”之句,亦无愧。
“一身事关西,家族满山东。二年从车驾,斋祭甘泉宫。三朝国庆毕,休沐还旧邦。四牡曜长路,轻盖若飞鸿。五侯相饯送,高会集新丰。六乐陈广坐,组帐扬春风。七盘起长袖,庭下列歌钟。八珍盈俎,绮肴纷错重。九族共瞻迟,宾友仰微容。十载学无就,善宦一朝通。”鲍明远《数诗》也。卦名、人名及建除等体,世多有之,独无以此为戏者。
鲍明远诗:“朱唇动,素腕举,洛阳少童邯郸女。古称《渌水》今《白》,催弦急管为君舞。穷秋九月荷叶黄,北风驱雁天雨霜,夜长酒多乐未央。”全类张籍王建。
《韩非子》曰:六国时,张敏与高惠二人为友,每相思不能得见,敏便於梦中往求之,但行至半道,即迷不知路。沈休文云:“神交疲梦寐,路远隔思存。”又:“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用前事也。古词云:“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又:“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皆沿韩非之微意而变之耳。
陆士衡《吴趋行》云:“楚妃且勿叹,齐娥且莫讴。四坐并清听,听我歌《吴趋》。《吴趋》自有始,请从阊门起。”谢灵运《会吟行》云:“六引缓清唱,三调伫繁音。列筵皆静寂,咸共聆《会吟》。《会吟》自有初,请从文命敷。”尽踵其步骤。
苏子卿诗:“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魏文帝云:“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曹子建云:“俯降千仞,仰登天阻。”何敬祖云:“仰视垣上草,俯察阶下露。”又:“俯临清泉渊,仰观嘉木敷。”谢灵运云:“俯濯石下潭,仰看条上猿。”又:“俯视乔木杪,仰聆大壑淙。”辞意一也。古人句法极多,有相袭者,如前所议“日暮碧云合”及“朝游江北岸”之类皆是。若嵇叔夜“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则运思写心迥不同矣。
宋袁淑有诗云:“种兰忌当门,怀璧莫向楚。楚少别玉人,门非植兰所。”盖淑为彭城王府祭酒,王不好文学,故云。
薛道衡“空梁落燕泥”之句,人多不见其全篇,盖题是《昔昔盐》。其词云:“垂柳覆金是,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常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无非闺中怀远之意,但不知立题之义如何。赵嘏乃广为二十章,以一句为一题,亦复绮丽。其中有云:“良人犹远戍,寂寞夜闺空。绣户流春月,罗帷坐晓风。魂飞沙帐北,肠断玉关中。尚目无消息,锦衾那得同。”又:“云中路杳杳,江畔草萋萋。妾久垂珠泪,君何惜马蹄。边风悲晓角,营月怨春鼙。未道休征战,愁眉又复低。”
●卷二
严沧浪羽云: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之悟,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陶谢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姜白石夔亦有云: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无妙,圣处要自悟。盖文章之高下,随其所悟之深浅,若看破此理,一味妙悟,则径超直造,四无窒碍,古人即我,我即古人也。
严沧浪又云: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古人未尝不读书,不穷理,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诗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故其妙处,莹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影,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作奇特解会,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以是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於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然则近代之诗无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於古人者而已。
萧千岩德藻云:诗不读书不可为,然以书为诗,不可也。老杜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读书而至破万卷,则抑扬上下,何施不可,非谓以万卷之书为诗也。
刘後村克庄云:唐文人皆能诗,柳尤高,韩尚非本色。迨本朝,则文人多,诗人少,三百年间,虽人各有集,集各有诗,诗各自为体,或尚理致,或负才力,或带辨博,要皆文之有韵者尔,非古人之诗也。
周伯弓弼云:言诗而本於唐,非固於唐也。自《河梁》之後,诗之变,至於唐而止也。谪仙号为雄拔,而法度最为森严,况馀者乎?立心不专,用意不精,而欲造其妙者,未之有也。元和盖诗之极盛,其宝体制自此始散,僻字险韵以为富,率意放词以为通,皆有其渐,一变则成五代之陋矣。
“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岛之诗未必尽高,此心亦良苦矣。信乎非言之难,其听而识之者难遇也。虽然,马非伯乐而不鸣,琴非子期而不调,果不吾遇也,则困盐车焦爨下,吾宁乐之,後世复有扬子云,必好之矣。
四灵,倡唐诗者也,就而求其工者,赵紫芝也。然具眼犹以为未尽者,盖惜其立志未高而止於姚贾也。学者闯其阃奥,辟而广之,犹惧其失。乃尖纤浅易,相煽成风,万喙一声,牢不可破,曰此“四灵体”也。其植根固,其流波漫,日就衰坏,不复振起。吁!宗之者反所以累之也!
“树摇幽鸟梦,萤入定僧衣。”“劲风吹雪聚,渴鸟啄冰开。”“古厅眠易魇,老吏语多虚。”“坡暖冬生笋,松凉夏健人。”“林花扫更落,迳草踏还生。”“垂枝松落子,侧预鹤听棋。”“古塔虫蛇善,阴郎鸟雀痴。”“病尝山药遍,贫起草堂低。”“废巢侵烧色,荒冢入锄声。”“地古多生药,溪灵不聚鱼。”“陇狐来试客,沙鹘下欺人。”“远钟惊漏压,微月被灯欺。”“古壁灯熏画,秋琴雨漫弦。”“草碍人行缓,花繁鸟度迟。”右数联亦晚唐警句,前此少有表而出者,盖不独“鸡声”“人迹”“风暖”“日高”等作而已。情景兼融,句意两极,琢磨瑕垢,发扬光采,殆玉人之攻玉,锦工之机锦也。然求其声谐《韶》、《》,气泐金石,则无有焉,识者口未诵而心先厌之矣。今之以诗鸣者,不曰“四灵”,则曰晚唐,文章与时高下,晚唐为何时耶!放翁云:“文章光焰伏不起,甚者自谓宗晚唐。”
老杜诗:“天高云去尽,江迥月来迟。衰谢多扶病,招邀屡有期。”上联景,下联情。“身无却少壮,迹有但羁栖。江水流城郭,春风入鼓鼙。”上联情,下联景。“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景中之情也。“卷帘唯白水,隐几亦青山。”情中之景也。“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情景相触而莫分也。“白首多年疾,秋天昨夜凉。”“高风下木叶,永夜搅貂裘。”一句情一句景也。固知景无情不发,情无景不生,或者便谓首首当如此作,则失之甚矣。如“淅淅风生砌,团团月隐墙。遥空秋雁灭,半岭暮云长。病叶多先坠,寒花只暂香。巴城添泪眼,今夕复清光“,前六句皆景也。”清秋望不尽,迢递起层阴。远水兼天净,孤城隐雾深。叶稀风更落,山迥日初沈。独鹤归何晚,昏亚已满林”,後六句皆景也。何患乎情少?
五言律诗,固要贴妥,然贴妥太过,必流於衰。敬时能出奇,於第三字中下一拗字,则贴妥中隐然有峻直之风。老杜有全篇如此者,试举其一云:“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亲朋尽一哭,鞍马去孤城。草木岁月晚,关河霜雪清。别离已昨日,因见古人情。”散句如“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梅花万里外,雪片一冬深”,“一迳野花落,孤村春水生”,“虫书玉佩藓,燕舞翠帷尘”,“村舂雨外急,邻火夜深明”,“山县早休市,江桥春聚船”,“老马夜知道,苍鹰饥著人”,用实字而拗也。“行色递隐见,人烟时有无”,“蝉声集古寺,鸟影度寒塘”,“檐雨乱淋幔,山雪低度墙”,“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沙虚”,用虚字而拗也。其他变态不一,却在临时斡旋之何如耳。苟执以为例,则尽成死法矣。
虚活字极难下,虚死字尤不易,盖虽是死字,欲使之活,此所以为难。老杜“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及“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人到於今诵之。予近读其《瞿塘两崖》诗云:“入天犹石色,穿水忽云根。”“犹”“忽”二字如浮云风,闪烁无定,谁能迹其妙处。他如“江山且相见,戎马未安居”,“故国犹兵马,他乡亦鼓鼙”,“地偏初衣裕,山拥更登危”,“诗书遂墙壁,奴仆且旌旄”,皆用力於一字。
“仰看明星当空大,无处告诉只颠狂。”“但使残年饱吃饭,案头乾死读书萤。”“却似春风相欺得,更接飞虫打著人。”“堂上不合生枫树。”“不分桃花红似锦。”“惜君只欲苦死留。”“数日不可更禁当。”皆化俗为雅,灵丹点铁矣。又“王孙若个边”,“若个”犹“那个”。“遮莫邻鸡报五更”,“遮莫”犹“尽教”。若“爷娘妻子走相送”,则本《木兰》“不闻爷娘哭子声”。又“昏黑应须到上头”,乃是常琮全语。
数物以个,俗语也。老杜有“峡口惊猿闻一个”,“两个黄鹂鸣翠柳”。双字有“樵声个个同”,“个个五花文”,“渔舟个个轻”,“却绕井栏添个个”。司空图:“鹤群长绕三株树,不借闲人一只骑。”“只”亦“个”字之类。
老杜《Τ仄行》:“自从官马送还官,行路难行涩如棘。”《泛江夜宴》:“灯前往往大鱼出,听曲低昂如有求。”退之《曲江荷花》:“大明宫中结事归,走马来看立不正。”《谒衡岳庙》:“手持杯交导我掷,云此最吉馀难同。”下三字似乎趁韵,而实有工於押韵者。
“汲黯匡君切,廉颇出将频。直辞才不世,雄略动如神。”以下联贴上联也。“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曲留明怨惜,梦尽失欢娱。”犹前格也,特倒置下句耳。若“群盗哀王粲,中年召贾生。登楼初有作,前席竟为荣。宅入先贤传,才高处士名。异时怀二子,春日复含情”,未见其全篇如此,亦又一格也。
双字用於五一言为难,盖一联十字耳,苟轻易放过,则何所取也。老杜虽不以此见工,然亦每加之意焉。观其“纳纳乾坤大,行行郡国遥”,不用“纳纳”,则不足以见乾坤之大;不用“行行”,则不足以见道路之远。又“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则一气转旋之妙,万物生成之喜,尽於斯矣。至若“汀烟轻冉冉,竹日净晖晖”,“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野迳荒荒白,春流泯泯清”,“地晴丝冉冉,江碧草纤纤”,“急急能鸣雁,轻轻不下鸥”,“檐影微微落,津流脉脉斜”,“相逢虽衮衮,告别莫匆匆”等句,俱不泛。若“济潭发发,春草鹿呦呦”,则全用《诗》语也。
老杜诗:“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以“终日”对“两边”。“不知云雨散,虚费短长吟。”以“短长”对“云雨”。“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以“生成”对“雨露”。“风物悲游子,登临忆侍郎。”以“登临”对“风物”。句意然,不觉其为偏枯,然终非法也。柳下惠则可,吾则不可。
诗在意远,固不以词语丰约为拘。然开元以後,五言未始不自古诗中流出,虽无穷之意,严有限之字,而视大篇长什,其实一也。如“旧里多青草,新知尽白头”,又“两行灯下泪,一纸岭南书”,则久别乍归之感,思远怀旧之悲,隐然无穷。他如咏闲,则曰“坐歇青松晚,行吟白日长”。状景物,则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似此之类,词贵多乎哉?刘後村有云:“言意深浅,存人胸怀,不系体格。若气象广大,虽唐律不害为黄钟大吕。否则手操云和,而惊飚骇电,犹隐隐弦拨间也。”
周伯弓选唐人家法,以四实为第一格,四虚次之,虚实相半又次之。其说“四实”,谓中四句皆景物而实也。於华丽典重之间有雍容宽厚之态,此其妙也。昧者为之,则堆积窒塞,而寡於意味矣。是编一出,不为无补後学,有识高见卓不为时习熏染者,往往於此解悟。间有过於实而句未飞健者,得以起或者窒塞之讥。然刻鹄不成尚类鹜,岂不胜於空疏轻薄之为,使稍加探讨,何患不古人之我同也。
“四虚”序云:不以虚为虚,而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从首至尾声,自然如行云流水,此其难也。否则偏於枯瘠,流於轻俗,而不足采矣。姑举其所选一二云:“岭猿同旦暮,江柳共风烟。”又:“猿声知後夜,花发见流年。”若猿,若柳,若花,若旦暮,若风烟,若夜,若年,皆景物也。化而虚之者一字耳,此所以次於四实也。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孤灯寒照雨,深竹暗浮烟。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共是悲秋客,那知此路分。荒城背流水,远雁入寒云。离杯惜共传。”“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共是悲秋客,那知此路分。荒城背流水,远雁入寒云。陶令门前菊,馀花可赠君。”前一首司空曙,後一首郎士元,皆前虚後实之格。今之言唐诗者多尚此。及观其作,则虚者枯,实者塞,截然不相通,徒驾宗唐之名而实背之也。其前实後虚者,即前格也,第反景物於上联,置情思於下联耳。如刘长卿“楚国苍山古,幽州白日寒。城池百战後,耆旧几家残”,则始可以言格。若刘商“晓晴江柳变,春梦塞鸿归。今日方知命,前年自觉非”,则下句几为上句压倒。
李杜之後,五言当学刘长卿郎士元,下此则十才子。(卢纶、吉中孚、韩、钱起、司空曙、李端、苗发、崔峒、耿、夏侯审也。)
七言律诗极不易,唐人以诗名家者,集中十仅一二,且未见其可传。盖语长气短者易流於卑,而事实意虚者又几乎塞。用物而不为物所赘,写情而不为情所牵,李杜之後,当学者许浑而已。周伯弓以唐诗自鸣,亦惟以许集谆谆诲人。今摭其警句可以为法者书於後,云:“风传鼓角霜侵戟,云卷笙歌月上楼。”“山殿日斜喧鸟雀,石潭波动戏鱼龙。”“潮寒水国秋砧早,月暗山城夜漏稀。”“日照蒹葭明楚塞,烟分杨柳见隋堤。”“潮生水郭蒹葭响,雨过山城橘柚疏。”“野蚕成茧桑柘尽,溪鸟引雏蒲稗深。”《凌台》云:“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洛城》云:“水声东去市朝变,山势北来宫殿高。”《金陵》云:“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书所见》云:“五夜有情随暮雨,百年无节待秋霜。”《卫将军庙》云:“汉业未兴王霸在,秦军才散鱼连归。”皆妙。其起结尤非中唐人可及。
赵嘏刘沧七言,间类许浑,但不得其全耳。
古乐府当学王建,如《凉州行刺促词》、《古钗行精卫词》、《老妇叹镜》、《短歌行》、《渡辽水》等篇,反覆致意,有古作者之风,一失於俗则俚矣。
或问放翁曰:“李贺乐府极今古之工,巨眼或未许之,何也?”翁云:“贺词如百家锦衲,五色炫耀,光夺眼目,使人不敢熟视,求其补于用,无有也。杜牧之谓稍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岂亦惜其词胜!若《金铜仙人辞汉》一歌,亦杰作也。然以贺视温庭筠辈,则不侔矣。”
●卷三
李太白《北上行》,即古之《苦寒行》也。《苦寒行》首句云“北上太行山岗,艰哉何巍巍”,因以名之也。太白词有云:“磴道盘且峻,丛凌穹苍。马足蹶侧石,车轮摧高冈。又:“杀气毒剑戟,严风裂衣裳。”此正古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太白又有“奔鲸夹黄河,凿齿屯洛阳。猛虎又掉尾声,磨牙皓秋霜”,亦古词“熊罢对我蹲,虎豹夹路啼。”又:“汲水涧谷阻,采薪陇坂长。草木不可餐,饥饮零露浆。”是亦古词“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特词语小异耳。陆士衡谢灵运诸作,亦不出此辙。若老杜则不然,曰:“汉时长安一丈雪,牛马毛寒缩如猬。”又:“冻埋蛟龙南浦缩,寒刮肌虏北风利。”一空故习矣。
老杜诗:“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前辈谓此联能穷物理之变,探造化之微。又有句云:“久露晴初湿,高云薄未还。”又:“晚照斜初彻,浮云薄未归。”虽不迨前作,然含悠扬不迫之意,他人未易及也。若“塞云多断续,连日少光辉。”又“蜀星阴见少,江雨夜闻多”。则又於前所称者不同也。
老杜多欲以颜色字置第一字,却引实字来,如“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是也。不如此,则语既弱而气亦馁。他如“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翠深开断壁,红远结飞楼”,“翠乾危栈竹,红腻小湖莲”,“紫收岷岭芋,白种陆池莲”,皆如前体。若“白摧朽骨龙虎死,黑人太阴雷雨垂”,益壮而险矣。
老杜诗:“冬温蚊蚋在,人远凫鸭乱。”诗意谓因冬之温,故尚有蚊蚋,因人之远,故凫鸭得恣其乱,默有所寓也。韩子苍乃谓人远如凫鸭之乱,恐非公意。况此十字正是五言句法。
“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神光竟难候,此事终朦胧。”观此则老杜不敢世俗说也。然又有诗云:“牛女年年渡,何曾风浪生。”
“无贵贱不悲,无富贫亦足。万古一骸骨,邻家递歌哭。”又:“祸首燧人氏,厉阶董狐笔。君看灯烛张,转使飞蛾密。”达道之言也,诗云乎哉?
《自京赴奉先》有云:“入门闻号兆,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犹呜咽。所愧为人父,无г盘餐。”《赴王十五会》云:“病身虚俊味,何幸饫儿童。”
“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几人全性命,尽室岂相偶。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乱离之后,杀戮殆尽,其能全家生免者几希矣,故反畏其消息之回。《忆昔》云:“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亦虑其动怀旧之悲也。
“干戈犹在眼,儒术岂谋身。”“纟丸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感愤之作也,曾何伤。若“儒术於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叱圣人之名,而使之与盗贼同列,嘻!得罪於名教亦甚焉。或谓孟子曰舜跖之徒,舜与跖岂可徒耶,然为利为善之别,亦昭然矣。
《寄岑参》云:“沉吟坐秋轩,饭食错昏昼。”谓怀人之深,至忘昏昼也。《夔府咏怀》云:“奴仆何知礼,恩荣错与权。”谓小人之僭不可假借也。《至日》云:“何人错忆穷愁日,愁日随一线长。”《堂成》云:“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呀鹘》云:“清秋落日已侧身,过雁归鸦错回首。”他如“尚错雄鸣管”,“错挥铁如意”及“举目贪看鸟,回头错应人”,“江边老翁错料事,眼暗不见风尘清”,虽出一手,而用之工拙,亦甚易辨。
《汉书》:“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最能行》云:“小儿学问止《论语》,大儿结束随商旅。”《徐卿二子歌》:“大儿九龄色清澈,秋水为神玉为骨。小儿五岁气食牛,满堂宾客皆回头。”《刘少府画山水歌》:“大儿聪明到,能添老树巅崖里。小儿心孔开,貌得山僧及童子。”本汉语也。
子厚:“西岑极远目,毫末皆可了。”老杜有“齐鲁青未了”。刘禹锡“一方明月可中庭”,老杜有“清池可方舟”。退之“绿净不可唾”,老杜“自为青城客,不咋青城地”,乃知老杜无所不有。
高《九日》诗云:“纵使登高断肠,不如独坐空搔首。”老杜有“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整冠”,亦反其事也。结句云:“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与刘希夷“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之意同。气长句雅,俱不及杜。戴叔伦《对月》云:“明年此夕游何处,纵有清光知对谁。”欲脱其胎而不可,盖才力不逮也。东坡用其意,作《中秋月》诗云:“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遂成绝句。
高诗云:“林稀落日行人少,醉後无心怯路歧。”老杜有“前村山路险,归醉每无愁”,词简意工,孰臻其妙,学造语者宜知之。又如杨衡诗云:“正是忆山时,复送归山客。”张籍云:“长因送人处,忆得别家时。”卢象《还家》诗云:“小弟更孩幼,归来不相识。”贺知章云:“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语益换而益佳,善脱胎者宜参之。近时严坦叔《还家》诗,亦有“旧时巷陌浑忘记,却问新移来住人”,颇得知章之遗意。
老杜《得弟信》诗云:“浪传乌鹊喜,深负诗。”《喜观即到》诗云:“待尔嗔乌鹊,抛书示。”是皆用“”寓兄弟事。其忆之则云:“百战今谁在,三年望汝归。”别之则云:“数杯巫峡酒,百丈内江船。”又止於尽忆别之意,未尝用事也,亦何害其不为忆弟别弟之诗。其他与子侄之诗亦然。近因举许浑《示弟》诗,有云:“家贫为客早,路远得书稀。”或谓不见示弟之意,不足为佳,似未尝读杜诗也。
好句易得,好联难得,如“池塘生春草”之类是也。唐人:“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朽关生湿菌,倾屋照斜阳。”“风兼残雪起,河滞断冰流。”“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客寻朝磬至,僧背夕阳归。”“废巢侵烧色,荒冢人入锄声。”“石梯迎雨润,沙井带潮碱。”“迸笋侵窗长,惊蝉出树飞。”下句皆胜於上。老杜固不当以此论其工拙,然亦时有此作。如“地卑荒野大,天远暮江迟”,“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深山催短景,乔木易高风”,“岸风翻夕浪,舟雪洒寒灯”,“风筝吹玉柱,露井冻银床”,“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远鸥浮水静,轻燕受风斜”等句,皆不免此病。
“十日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与尘埃不知乌石冈边路,到老相寻得几回。”人谓此诗本顾况“一别二十年,人堪几回别”之句。予读老杜《别唐十五》诗云:“九载一相逢,百年能几何。”顾之意或原於此。张籍有绝句云:“山东二十馀年别,今日相逢在上都。说尽向来无限事,相看摩捋白髭须。”句不同而意极长。使後人能於其中易以一字,则不足以为绝句。贾岛亦有“旧国别多日,故人无少年”,与张意同。
韩《落花》诗:“总得苔遮犹慰意,便教泥污更伤心。”弱甚。老杜有“纵教醉里风吹尽,可待醒时雨打稀”,去辈远矣。王建亦有“且愿风留著,唯愁日炙销”,正堪与诗上下。
诗用古人名,前辈谓之点鬼簿,盖恶其为事所使也。如老杜“但见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广不封侯”,“今日朝廷须汲黯,中原将帅忆廉颇”等作,皆借古以明今,何患乎多?李商隐集中半是古人名,不过因事造对,何益於诗?至有一篇而叠用者,如《茂陵》云:“玉桃偷得怜方朔,金屋修成贮阿娇。谁料苏卿老归国,茂陵松柏雨萧萧。”此犹有微意。《牡丹》诗云:“锦帏初见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石崇蜡烛何曾翦,荀令香炉可待熏。”不切甚矣。
诗人形容新台之事,不过曰:“新台有Г,河水イイ。燕婉之求,不鲜。”形容公子顽之事,不过曰:“墙有茨,不可扫也。中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也。”如是而已。李商隐咏真妃之事,则曰:“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唯寿王。”彰君之恶也。圣人答陈司败知礼之问,恐不尔也。又:“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又:“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又:“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皆有重色轻天下之心,大抵商隐之诗类如此。如《东阿王》云:“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年赋洛神。”曼倩词云:“如何汉殿穿针夜,又向窗中觑阿环。”至有“赵后楼中赤凤来”之句,发乎情止乎礼义之意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