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江诗话 - 第 2 页/共 7 页
「不知今夜游何处,侍从皆骑白凤凰。」逼真神仙。「黄昏风雨黑如盘,别我不知何处去。」逼真剑侠。「千回饮博家仍富,几处报仇身不死。」逼真豪士。「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逼真美人。「门前债主雁行列,屋里酒人鱼贯眠。」逼真无赖。「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逼真豪奴。近江宁友人燕山南《暑夜纳凉》诗云:「破芭蕉畔一丝风。」逼真穷鬼语。陈毅《感事》云:「偏是荒年饭量加。」逼真饿鬼语。
余蒙师唐先生为垣,素工诗,今集多散失,犹忆其《过殇女厝棺》诗曰:「白昼畏人依故陇,黄昏觅伴啸孤村。」荒寒萧瑟及小儿女情态,并写得出。
菜花诗始于张翰「黄花如散金」,太白所云「张翰黄花句」也。近人菜花诗又有「花枝不上美人头」句,余独以为不然,曾反其意作一诗曰:「摘得菜花何处用?嫩黄先衬玉搔头。」亦明此花之可以上美人头耳。客岁,又有句曰:「深红不艳深黄艳,菜申花开蝶四飞。」
沪渎城近海,土人为言:曾有蛟幻作人夜叩门者,故相戒夜不辟扉。余《纪事诗》有云:「一楼四面窗,面面临旷野。老蛟能变人,时来吓居者。」即指此。
伊犁地较西安已高八百一十里,见《元和郡县志》。故初一日即见新月,余《纪事诗》所云「月朔新蟾已抱肩」也。
汤泉以黄山朱砂泉为第一,久浴之实可延年益寿。骊山及昌平者次之。余则硫黄泉居多,水性酷烈,仅可以除风湿及疥癣之疾耳。余按试贵州,《浴郭外汤泉》诗云:「半生莫谓尘劳惯,已试人间第七汤。」盖指黄山及临潼、盩厔、昌平州、和州、句容与石阡也。后遣戍伊犁,又浴汤泉一,近头台芦草沟。
近时九列中诗,以钱宗伯载为第一,纪尚书昀次之。宗伯以古体胜,尚书以近体胜。汉军英廉相国,亦其次也。
黄二尹景仁诗:「太白高高天尺五,宝刀明月共辉光」,「独立市桥人不议,一星如月看多时」,豪语也。「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翦裁」,「足如可析似劳薪」,苦语也。「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买得我拚珠十斛,赚来谁费豆三升」,隽语也。
江宁诗人何士颙,居长干里,有友人投一诗曰:「仰首欲攀低首拜,长干一塔一诗人」。
近人有《苹果》诗云:「绿如春水方生曰,红似朝霞欲上时」,新颖而不涉纤,亦咏物诗之佼佼者。
近时能为中、晚唐诗者,无过方上舍正澍,其《游仙》诗云:「钧天乐苦无新奏,唱我红墙梦里诗」,「无数仙官齐仰首,殿中一帝一书生。」读之飘飘欲仙。至若「月黑花台一个萤」,「红豆楼窗悬小影」,「年年一度忌辰开」,则又鬼气偪人矣。
吴祭酒伟业诗,熟精诸史,是以引用确切,裁对精工。然生平殊昧平仄,如以长史之「长」为平声、韦杜之「韦」为仄声,实非小失。
朱检讨彝尊《曝书亭集》,始学初唐,晚宗北宋,卒不能镕铸自成一家。
近来浙中诗人,皆办香厉鹗《樊榭山房集》。然樊榭气局本小,又意取尖新,恐不克为诗坛初祖。
同里钱秀才季重,工小词,然饮酒使气,有不可一世之槩。有三子,溺爱过甚,不令就塾,饭后即引与嬉戏,惟恐不当其意。尝记其柱帖云:「酒酣或化庄生蝶,饭饱甘为孺子牛。」真狂士也。
「生不并时怜我晚,死无他恨惜公迟。」查编修慎行过红豆山庄作也。近湖北张明经本,有《题袁大令小仓山房集后》云:「奄有众长缘笔妙,未臻高格恨才多。」同一用意,而各极其妙。
北江诗话卷二
诗文之可传者有五: 一曰性,二曰情,三曰气,四曰趣,五曰格。诗文之以至性流露者,自六经四始而外,代殊不乏,然不数数觏也。其情之缠绵悱恻,令人可以生,可以死,可以哀,可以乐,则三百篇及《楚骚》等皆无不然。河梁桐树之于友朋,秦嘉荀粲之于夫妇,其用情虽不同,而情之至则一也。至诗文之有真气者,秦汉以降,孔北海、刘越石以迄有唐李、杜、韩、高、岑诸人,其尤着也。趣亦有三:有天趣,有生趣,有别趣。庄漆园、陶彭泽之作,可云有天趣者矣;元道州、韦苏州亦其次也。东方朔之《客难》,枚叔之《七发》以及阮籍《咏怀》、郭璞《游仙》,可云有生趣者矣。《僮约》之作、《头责》之文以及鲍明远、江文通之涉笔,可云有别趣者矣。至诗文讲格律,已入下乘。然一代亦必有数人,如王莽之摹《大诰》,苏绰之仿《尚书》,其流弊必至于此。明李空同、李于鳞辈,一字一句,必规仿汉魏、三唐,甚至有窜易古人诗文一二十字,即名为己作者,此与苏绰等亦何以异?本朝邵子湘、方望溪之文,王文简之诗,亦不免有此病,则拘拘于格律之失也。
李太白或以为陇西人,或以为蜀人,或以为山东人。今以新旧《唐书》本传及集中诗校之,云白十岁通诗书,既长,隐岷山,又为益州长史苏颋所礼。是白为蜀人无疑。嗣后客任城,又与孔巢父等称「竹溪六逸」,皆在山东。杜甫诗据见在而言,故云「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也。至陇西李氏之望,又非居地。
李、杜皆当称「拾遗」。肃宗至德二年,拜甫为左拾遗;代宗立,以左拾遗召白,而白已卒。若甫称「工部」,则剑南参幕曰检校之官;李称「翰林」,则贺知章荐举时供奉之署,皆非实职,故云当称拾遗为是。况皆朝廷之所授也。
宋朱严第三人及第,王禹偁赠诗曰:「榜眼科名释褐初」,是宋人亦以第三人为榜眼。
人之一生,皆从忙里过却。试思百事悤忙,即富贵有何趣味?故富贵而能闲者,上也。否则宁可不富贵,不可不闲。余在翰林日,冬仲大雪,忽同年张船山过访,遂相与纵饮,兴豪而酒少,因扫庭畔雪入酒足之。曾有句云:「闲中富贵谁能有?白玉黄金合成酒。」此闲中一重公案也。及自伊犁蒙恩赦归,抵家日偶赋一绝云:「病余纔得卸橐鞬,桃李迎门恍欲言。从此却营闲富贵,虾蟆给廪鹤乘轩。」盖散人之乐,实有形神并释、魂梦俱恬者。此又闲中公案之一重也。此诗偶忘编入集,附记于此。
陶彭泽诗,有化工气象。余则惟能描摩山水、刻画风云,如潘、陆、鲍、左、二谢等是矣。
臧洪之节,过于鲁连。弘演之忠,逾于豫让。高渐离之友谊,青萍子之后劲也。栾布之义烈,王叔治之先声也。
姑苏、姑胥、姑余,皆一地也。姑、胥、余并音同。《淮南览冥训》:「轶鹍鸡于姑余。」高诱注:「姑余,山名,在吴。」
忠义奋发之语,有古今一致者。祖逖渡江,中流击楫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反者,有如此江!」宋岳飞传:除荆南鄂州制置使,渡江中流,顾幕属曰:「飞不擒贼,不涉此!」然逖方披荆棘得河南数郡即卒,而飞竟荡平襄、邓,翦灭湖湘诸贼,始朝服入朝。则忠义奋发虽同,而飞之才勇过于逖矣。
李愬之用元济降将李佑,岳飞之用杨幺贼党黄佐,其用意并同。
飞后定谥「忠武」,见飞孙珂《金陀粹编》。其谥册引诸葛亮、郭子仪二人皆谥「忠武」为比,而《宋史》本传不载,可云疏略矣。
邯郸淳《曹娥碑》,见《古文苑》,文笔平实,不足以当「黄绢幼妇,外孙虀臼」之誉也。蔡中郎《郭有道碑》自言「临文无愧辞」,今读之绝无异人处。盖东京文体之衰,此二篇又东汉之平平者,乃知向日盛传此二碑,皆系耳食,为古人所欺耳。余《咏史》诗云:「不被古人瞒到底,《曹娥碑》与《郭君碑》。」
关神武欲取秦宜禄妻,见《蜀记》裴松之注,《三国志》引之。近有一腐儒,必欲为神武辩无此事。不知英雄好色,本属平常,不足为神武讳也。
赋物诗,贵在小中见大。前人咏檐马诗,五律下半云:「当世正多事,吾曹方苦兵。那堪檐漏下,又作战场声。」余近游天台,自嵊县陆行,坐竹兜,甚适,亦有一律,下半云:「半世皋比座,前尘使者轺。老夫双茧足,曾走万程遥。」亦或庶几耳。
《左传》僖公十三年城濮之战,《传》言「执宛春以怒楚」。今《庐州府志》载宛春为庐州人,不知何据?
七律之多,无有过于宋陆务观者。次则本朝查慎行。陆诗善写景,查诗善写情。写景故千变万化,层出不穷;写情故宛转关生,一唱三叹。盖诗家之能事毕,而七律之能事亦毕矣。近日赵兵备翼亦擅此体,可为陆、查之亚。
中唐以后,小杜才识,亦非人所及。文章则有经济,古近体诗则有气势,倘分其所长,亦足以了数子。宜其薄视元、白诸人也。
有唐一代,诗文兼擅者,惟韩、柳、小杜三家。次则张燕公、元道州。他若孙可之、李习之、皇甫持正,能为文而不能为诗。高、岑、王、李、李、杜、韦、孟、元、白,能为诗而不能为文,即有文亦不及其诗。至诗及排偶文兼者,亦祗王、杨、卢、骆及李玉溪五家。余则苏颋、吕温、崔融、李华、李德裕等,文胜于诗;李峤、张九龄、李益、皮日休、陆龟蒙等,诗胜于文。均不能兼擅也。宋代诗文兼擅者,亦惟欧阳文忠、苏文忠、王荆公,南渡则朱文公,余亦各有所长,不能兼美。
杜工部之于庾开府,李供奉之于谢宣城,可云神似。至谢、庾各有独到处,李、杜亦不能兼也。
宋初杨、刘、钱诸人学「西昆」,而究不及「西昆」;欧阳永叔自言学昌黎,而究不及昌黎;王荆公亦言学子美,而究不及子美;苏端明自言学刘梦得,而究亦不能过梦得。所谓棋输先着也。
东汉人之学,以郑北海为最。东汉人之文,以孔北海为最。东汉人之品,以管北海为最。
人才古今皆同,本无所不有。必视君相好尚所在,则人才亦趋集焉。汉尚经术,而儒流皆出于汉;唐尚词章,而诗家皆出于唐;宋重理学,而理学皆出于宋;明重气节,而气节皆出于明。所谓下流之化上,捷于影响也。
一代割据之主,皆有人材佐之,方足以倔强岁月。石赵之右侯,苻秦之王景略,李蜀之范长生等是矣。降至唐末、五代皆然,吴越之罗隐,荆南之梁震,马氏之高郁,皆其人也。他若李密之用邴元真,王世充之用段达,以迄张士诚之用黄蔡叶,虽欲不亡,得乎?
秦三良,鲁两生,以迄田横岛中之五百士,诸葛诞麾下之数百人,皆未竟其用而死,惜哉!
鹊巢避太岁,明有所烛也。拘儒避反支,识有所囿也。
徐知诰辅吴之初,年未强仕,以为非老成不足压众,遂服药变其须鬓,一日成霜。宋寇莱公急欲作相,其法亦然。余见近时公卿,须鬓皓然,而百方觅药以求其黑者,见又出二公下矣。袁大令枚有《染须》诗,余尝戏之曰:「公事事欲学香山,即此一端,已断不及。香山诗曰:『白须人立月明中』,又云『风光不称白髭须』,而公欲饰貌修容,是直陆展染须发,欲以媚侧室耳。」坐客皆大笑。
宋真宗称向敏中大耐官职。此言实可警热中及浮躁者。盖一切功名富贵,惟能耐,器始远大。徐中书步云,召试得隽,急足至,方同客食牢丸,喜极,以牢丸觅口,半日不得口所在。人传以为笑。此即不能耐故也。《世语》称魏文帝与陈思王争为太子,及文帝得立,抱辛毗颈曰:「辛君知我喜不?」毗归告其女宪英,宪英以为「宜惧而喜,何以能久?魏其不昌乎!」是知仓猝中最足以觇人气局度量也。
屠刺史绅,生平好色,正室至四五,娶妾媵仍不在此数。卒以此得暴疾卒。余久之哭以诗曰:「闲情究累韩光政,醇酒终伤魏信陵。」盖伤之也。
孙兵备星衍配王恭人,善诗,所著有《长离阁集》,兵备曾属余为之序。盖余次子盼孙,曾聘恭人所生次女。然两家子女,不久并殇。恭人亦年二十四即卒。其闺房唱和诗,虽半经兵备裁定,然其幽奇惝恍处,兵备亦不能为。如「青山独归处,花暗一层楼」「一院露光团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此类数十联,皆未经人道语。
《新唐书杨贵妃传》:「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杜牧之诗所云「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者也。人遂传送荔枝自此始。不知非也。《后汉书和帝纪》云:「临武长汝南唐羌上书云:『旧南海献龙眼、荔枝,十里一置,五里一候,奔腾阻险,死者继路』云云,帝遂下诏『勅大官勿复受献。』由是遂省焉。」谢承《后汉书》所载亦同。是荔枝之贡,东汉初已然,不自唐始,亦不自贵妃始也。
李贤《后汉书注》引《帝王世纪》:「纣时,倾宫妇人衣绫纨者三百余人。」绫字始见此。《说文》:「东齐谓布帛之细者曰绫。」《玉篇》:「绫,文缯也。」盖布帛之细者皆可名绫,今俗有绫布是也。
余里中有以酒食醉饱至成狱讼者,余戏赠以诗,内一联云:「内史狱词由海蛤,涪翁风病起江瑶。」一时传以为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