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一斋诗话 - 第 2 页/共 4 页

道园诗乍观无可喜,细读之,气苍格迥,真不可及。其妙总由一“质”字生出。“质”字之妙,胚胎於汉人,涵泳於老杜,师法最的。故其长篇铺放处,虽时仿东坡,而不似东坡之疏快无馀地,老劲斩绝,又似山谷,而黄安排用人力,虞质直近天机,等级亦易明耳。   余於宋诗取梅圣俞之澹,於元诗取虞伯生之质,以为风雅遗意。   伯生诗“岁熟无忧食,秋清不碍眠”,“水花看晚净,风叶识天寒”,大似梅圣俞。盖质朴者亦能为澹泊之音也。   伯生诗“诗似仙成随世换,学如春到只心知”,似南宋人体矣。然胸无实得者,万难下此语也。   今人诗无一句不求伟丽峭隽,而怒张之气,侧媚之态,令人不可向迩,此中不足而饰其外之过也。道园诗未尝废气势词采,而了无致饰悦人之意,最为今人上药,惜肯学其诗者希耳。夫道园之在元,犹遗山之在金,皆大宗也。而後人学遗山者多,学道园者少,岂以其精神浑质,藏而不露故耶?然用此知道园高於遗山矣。   元人争尚工丽,然亦有质朴与道园相近者,岑安卿静能是也。略录其数首於此:“田园日芜秽,衰迈不自治。童仆肆疏嫩,子孙习娱嬉。良苗杂稂莠,瓜瓞缠蒺藜。草深狐兔聚,水积蛙蚓滋。念兹每独往,邈焉起遐思。世事亦如此,重令我心悲。”“石燕拂杪,河鱼落檐前。天公半月雨,下土舒忧煎。槁壤蚓发唱,素壁蜗流涎。禾蔬郁佳秀,乐彼园与田。既无沟壑虞,体受期归全。插架有遗轴,足以消馀年。”“群耕斥卤地,此计诚于疏。种瓜春夏交,幸不致荒芜。青丸熟秋实,涨水为漂如。天灾世难测,讵敢尤耘锄!农家刈粳稻,我乃忧空虚。远思韦苏州,不如坐观书。”“雨下山黑,雨收山月明。凉风蚊蚋散,活水蚓蛙鸣。露顶中庭坐,披衣曲砌行。遥怜荷戈士,触势入占城。”“越客半年住,闽溪千里流。山高不碍梦,日暮易为愁。兄弟终相忆,乡闾非所忧。何当先陇侧,同理钓鱼舟。”“梅花落尽五更雨,清晓卷帘庭草新。身世百年吾独老,乾坤一气物皆春。床头酒熟堪留客,梦後诗成觉有神。更欲东皋共舒啸,醉来随意脱乌巾。”“东山景物吾州稀,莲宫璀粲浮春晖。过湖人骑白雪马,待客僧立青苔矶。花边举杯酒一斗,石上解衣松十围。最爱东冈老禅伯,夜窗为我谈玄机”。静能隐居乐道,人品甚高,故其诗质而无饰如此,虽未逮道园之浑健,亦元人之特立者。静能又有句云:“为言立仗马,何似忘机鸥?”抗志不出之故,观此而明,其时势亦可知矣。   明季黄陶先生,道德忠节,一代传人。古文如《诸葛公论》、《卫青论》、《范增论》、《夏侯玄论》、《科举论》,卓然鸿篇,几可争胜熙甫。制义与陈卧子齐名,诗名则不逮卧子。然其诗骨坚直,气象深博,王、李、锺、谭馀习,湔除殆尽,卧子未能踞其上也。《和陶诗》数十首,虽与陶不似,而胎源实在两晋。七古五律,具体少陵,不掩本质。曩读《明史》本传,慕其为人,观其集亦爱不释手,谨录数诗於此,以志向往。《咏史》云:“汜水据帝图,功高意已怠。患此争功人,而难尽菹醢。草草叔孙生,弥缝杂鄙猥。遂令鞅斯毒,流漫互平载。汉在井田亡,汉亡族诛在。卓哉鲁两生,抱经窜山海。”“季子过洛阳,买臣还会稽。当时路人心,尽是嫂与妻。势利散淳源,阴谋生祸梯。达心亮先见,寡识至今迷。上蔡犬可牵,牵之若龙骊。华亭鹤可听,听之若天鸡。”“高冈至神凤,此迹旷千年。明穆岂不合,要非彼所贤。伯鸾初处室,耕织咏遗篇。容裔来上京,逍遥观八埏。道消谢尼父,心结求鲁连。避地固知几,赁舂亦中权。《五噫》满天地,散入皋亭烟。”《野人叹》云:“野人叹息王师劳,秦贼楚贼如猬毛。攻城掠野官吏死,大江以北民嗷嗷。昨闻死贼劫财货,分与官军作贿赂。乱斫民头挂高树,黎明视贼贼已去。”“野人叹息年岁恶,池中掘井井底涸。飞蝗引子来蔽天,辛苦将身事田作。朝廷加派时时有,哭诉官司但摇手。归逢吏胥狭路边,软裘快马行索钱。”“野人叹息朝无人,朝中朋党如鱼鳞。十官召对九官默,箧中腰下皆黄银。不知何人理阴阳,频年日食四海荒。我欲上书诋朝士,又恐人呼妄男子。”“野人叹息江南苦,游手奸民勇虎。跳向湖心作群盗,公然持兵劫官府。四海已有微风摇,鼎鱼幕燕防焚烧。城中富儿不忧恤,村童名倡留上客。”《谒于忠肃公祠堂》云:“澶渊非祸宋,代邸本安刘。力竭山河在,功成骨肉忧。草衔冤血碧,江挟怒潮流。雪涕荒祠下,乾坤正可愁。”《过广信闻铅山寇警》云:“十年关陕乱,江表不闻兵。税急农臣苦,年荒米贼生。斧柯谁在手,牛犊漫多惊。失涕苍生内,何时见太平?”《舟夜》云:“大风摇独夜,远梦断孤舟。不尽江涛涌,分明此际愁。长身艰负米,柔翰想封侯。掩尽穷途涕,无端更一流。”结志刚凝,感时悱恻,风人正轨,于是乎在。言者心声,不可以伪为也。其诗有云:“吾观道与文,不啻分主客。永言思无邪,性情有真宅。”信乎得诗之本原者矣。   明诗不可以轻心抑之也。明开基诗,吾深畏一人焉,曰刘诚意;明遗民诗,吾深畏一人焉,曰顾亭林。诚意之诗苍深,亭林之诗坚实,皆非以诗为诗者,而其诗境直黄河、太华之高阔也。首尾两家,谁与抗手?抑明诗者,盍自较其所作乎!   吾学诗数十年,近始悟诗境全贵“质实”二字,盖诗本是文采上事,若不以质实为贵,则文济以文,文胜则靡矣。吾取虞道园之诗者,以其质也;取顾亭林之诗者,以其实也。亭林作诗,不如道园之富,然字字皆实,此“修辞立城”之旨也。竹、归愚选明诗,皆及亭林,皆未尝尊为诗家高境,盖二公学诗见地,犹为文采所囿耳。   或言诗贵质实,近於腐木湿鼓之音,不知此乃南宋之质实,而非汉、魏之质实也。南宋以语录议论为诗,故质实而多俚词;汉、魏以性情时事为诗,故质实而有馀味。分辨不精,概以质实为病,则浅者尚词采,高者讲风神,皆诗道之外心,有识者之所笑也。   凡悦人者,未有不欺人者也。末世诗人,求悦人而不耻,每欺人而不顾。若事事以质实为的,则人事治矣;若人人之诗以质实为的,则人心治而人事亦渐可治矣。诗所以厚风俗者此也。隋李谔曰:“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之状。文笔日烦,其政日乱。”此皆不质实之过。质则不悦人,实则不欺人,以此二字衡之,而天下诗集之可焚者亦众矣。   颜、谢诗并称,谢诗更优於颜。然谢则叛臣也。颜生平不喜见要人,似有见地,然荀赤松讥其外示寡求,内怀奔竞,干禄祈进,不知极已。文人无行,何足恃哉!至如张华附后助逆,矫杀汝南王亮、楚王玮;贾后欲擅废太子,潘岳为之作书草;陆机始附逆颖,建春门之战,俨然与帝相距;以《春秋》之法律之,皆贼臣也,岂独文人无行而已!沈约力赞梁武之篡,及居齐王於巴陵,又力赞杀之,忍心至此,贼臣之尤也。范与沈约同谋,沈期、宋之问党附逆后,与潘岳无异。数人皆博学高才,词苑之领袖,顾得罪君父如此,岂得以其能为诗而贷之哉!故予欲世人选诗读诗者,如曹操、阮籍、陆机、潘岳、谢灵运、沈约、范、陈子昂、宋之问、沈期诸乱臣逆党之诗,一概不选不读,以端初学之趋向,而立诗教之纲维。盖人品小疵,宜宽而不论,此诸人非小疵也。孟子曰:“《诗》亡然後《春秋》作。”若论诗不讲《春秋》之法,是诗与《春秋》相戾,诗之罪人矣!可乎哉?   王若虚曰:“宋人之诗,虽大体衰于前古,要亦有以自立,不必尽居其後也。近岁诸公,鄙薄而不道,不已甚乎!”又曰:“画山水者,未能正作一木一石,而烟杳霭,谓之气象;赋诗者,茫昧僻远,按题而索之,不知所谓,乃曰格律贵尔。不求是而求奇,真伪未知而先论高下,亦自欺而已矣。”此二则意议笃至,可为好持高论者之戒,学诗者不可不书置座隅。   学古文者,由欧、苏入而柳而韩则几矣,由韩而《左》、《国》、《史》、《汉》则成矣。此由浅入深,由疏畅而结啬之渐也。学诗亦然。初学由七古人,七古由苏、韩入,发轫之地,取其充畅阔远,不局才气。既至是则必以陶、韦、王、孟约之,一切俗想俗格,扫除殆尽,乃入门庭。而终以子美为堂奥归宿,方与《风》、《骚》、汉、魏有息息相通处。虽予一家私言,然较之小巧旁门与持高论而躐等者,似不可同日语,择言之君子,或有取焉。   一唱三叹,由於千锤百炼。今人都以平澹为易易,知其未吃甘苦来也。右丞“雨中山果落,灯下草鸣”,其难有十倍於“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者。到此境界,乃自领之,略早一步,则成口头语,而非诗矣。   苏、李《录别》,《古诗十九首》,皆圣於诗者也。然或篇章寂寥,或姓名沈晦,推尊虽允,未厌人心。两汉以後,必求诗圣,得四人焉:子建如文、武,文质中;陶公如夷、惠,独开风教;太白如伊、吕,气举一世;子美如周、孔,统括千秋。此论本於古人,而不尽本於古人,书之以俟识者。   香山与元九诗极多,“永寿寺中语”一首,如作家书,如对客面语,变汉、魏之面貌而得其神理,实不可以浅易目之者,与《寒食野望吟》,皆白诗之绝调也。乐府以外,此为称首矣。   白傅五律,有与少陵相似者,有与王、孟相似者,有与义山相似者。反覆按之,则别具流利之机,究与诸公似而不似。李西涯自命具耳,或择白诗之僻者,偶诵其一,便知为《长庆集》。此神明过人,後学不敢望。   东坡谓白诗晚年极高妙。或问之,曰:“风生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余按此二语残平浅,非白诗之妙者,不解东坡何以赏之?至如“不知皇甫七,池上兴可如”,“南檐纳日冬天暖,北户迎风夏月凉”,“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无奈娇痴三岁女,绕腰啼哭觅银鱼”,弥浅而俚矣。学之必成村巷盲词,不可不慎。   “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此南北曲中猥亵语耳,词家不肯道此,而况诗哉!然元之诗品,又不逮白,而《连昌宫词》收场用意,实胜《长恨歌》。艳《长恨》而亚《连昌》,不知诗之体统者也。“寂寞古行宫”二十字,足赅《连昌宫词》六百馀字,尤为妙境。“诗品至微之,犹非浪得名也”。以二诗并称,非知诗者。   诗最争意格。词气富健矣,格不清高,可作而不可示人;格调清高矣,意不精深,可示人而不可传远。有以论意格为腐谈者,中其所短故耶?   微之诗云:“潘岳悼亡犹费词。”安仁《悼亡》诗诚不高洁,然未至如微之之陋也。“自嫁黔娄百事乖”,元九岂黔娄哉!“也曾因梦送钱财”,直可配村笛山歌耳。至《莺莺》、《离思》、《白衣裳》诸作,後生习之,败行丧身。诗将为人之仇,率天下之人而祸诗者,微之此类诗是也。   《岁寒堂诗话》论张文昌律诗不如刘梦得、杜牧之、李义山。文昌七律或嫌平易,五律清妙处不亚王、孟,乃愧梦得、牧之、义山哉!其《夜到渔家》、《宿临江驿》二律,与刘文房《馀干旅舍》一作,用韵同,风韵亦同,皆绝唱也。   文昌“药看辰日合,茶到卯时煎”,“草长晴来地,飞晚後天”,绝似乐天。大抵中唐人气味往往相近。然乐天胜微之,文昌胜仲初,名虽相埒,又当细求其分别与优劣处,乃非无星秤耳。   文昌“洛阳城里见秋风”一绝,七绝之绝境,盛唐诸钜手到此者亦罕,不独乐府古澹,足与盛唐争衡也。王新城、沈长洲数唐人七绝擅长者各四章,独遗此作。沈於郑谷之“扬之江头”亦盛称之,而不及此,此犹以声调论诗也。   杨仲弘论七言绝句,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沈确士谓“盛唐人多与此合”。此皆臆说也。绝句四语耳,自当一气直下,兜裹完密。三句为主,四句发之,岂首二句便成无用邪?此徒爱晚唐小巧议论,止在末二句动人,而於盛唐大家元气浑沦之作,未曾究心,始有此等曲说。确士转韵“盛唐多与此合”,既不识盛唐,而七绝之体,亦将由此而破矣。   “寒林烟重暝栖鸦,远寺疏钟送落霞。无恨岭遮不断,数声和月到山家。”此宋贼刘豫诗也。清光鉴人,诗竟不可以定人品耶!元遗山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是说殊可警世。   杨椒山大节卓然,诗特附人以传耳。然相其格律字句,亦非无意於此事者。如《送王大宗伯考绩》云:“北斗光芒临紫极,东风行色动江干。春归吴苑晴花合,天入燕晓旆寒。礼乐百年开万国,星辰八座拥千官。彤庭旧识尚书履,天下苍生赖谢安。”此律与李于鳞何异!佳句若“野树含烟迷寺迥,晴山披雪倚明”,“寒欺草榻凉如洗,风卷星河动欲流”,“寒雁不堪暝夕,秋风况是叶飞初”,风格不在後七子後。   刘梦得《生师讲堂》云:“一方明月可中庭。”张籍《秋山》云:“秋山无可无风。”朱新仲云:“两‘可’字义不同,皆新而不怪。”此宋人讲字法之魔障也。放翁“山可一窗青”,亦此类耶!   周伯弓辑《三体诗》,局小识短不足言。方虚谷作序,既不满之矣,而所辑《瀛奎律髓》,割裂门类,其可笑更甚於伯弓也。近高江村续辑《三体诗》,效尤无谓。此如元遗山《鼓吹》,多收晚唐,以为入格,亦非善本。而瞿宗吉又欲续之,瞿书不成,而明末人又有《鼓吹新编》之选。顾茂伦选《唐诗英华》,亦专收七律。好著述而少识力,又何为乎!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总为浮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运意不同,各有境地,何可轩轾!瞿宗吉曰:“太白忧君之念,远过乡关之思,善占地步,可谓‘十倍曹丕’。”此头巾气,又隔壁听也。   龙仁夫《题琵琶亭》云:“老大娥负所天,忍将离恨寄哀弦。江心正好观明月,却抱琵琶过别船”。议论极正,然忘却此妇本是歌妓出身,直腐谈耳。白香山《昭君咏》曰:“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评者谓其旧主,过前人远甚。然既已失身於匈奴,即眷念旧君,何足贵哉!此皆好为中正之论,而不揆其出处本末者也。   退之诗“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随汝巢神山”,“王侯将相念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高心劲气,千古无两,诗者心声,信不诬也。同时惟东野之古骨,可以相亚,故终身推放不遗馀力。虽柳子厚之诗,尚不引为知己,况乐天、梦得耶!   赵子昂对元世祖诗:“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赤报皇元。”哀哉若人,乃至於此!其《岳王墓》诗:“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南渡之君,子昂何人?而忍下此笔也!诗虽工亦不足述矣。後人题子昂画者,率寓刺讥,而诗品亦有高下,不可一例以为工也。如虞胜伯《题子昂苕溪图》云:“吴兴公子玉堂仙,写出苕溪似辋川。回首青山红树下,那无十亩种瓜田!”沈启南《题子昂画马》云:“隅目晶莹耳竹披,江南流落乘黄姿。千金千里无人识,笑看蕃人买去骑。”史明古《题子昂画兰》云:“国香零落佩纟襄空,芳草青青合故宫。谁道有人和泪写,根无地怨东风。”方良右《题子昂竹枝》云:“中原日暮龙旗远,南国春深水殿寒。留得一枝烟雨里,又随人去报平安。”僧某《题子昂书渊明归去来辞後》云:“典午山河半已墟,褰裳宵逝望归庐。翰林学士宋公子,好事多应醉里书。”数诗中惟虞君、史君有忠厚之意,馀悉隽而伤于刻矣。沈启南诗尤欠老成,不类名宿语。   凡作讥讽诗,尤要蕴藉;发露尖颖,皆非诗人敦厚之教。如元人《博浪沙》云:“如何十二金人外,犹有民间铁未销?”《陈桥驿》云:“路人遥指降王道,好似周家七岁儿”。皆机警有馀,深厚不足。予独爱袁凯《苏李泣别图》云:“犹有交情两行泪,西风吹上汉臣衣。”斧钺寓於缠绵,极耐寻讽,高出《白燕》诗百倍。   义山讥汉武云:“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意无关系,聪明语耳。许丁卯则云:“闻有三山未知处,茂陵松柏满西风。”隽不伤雅,又足唤醒痴愚。《始皇墓》云:“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惟拜汉文陵。”亦森竦而无发露痕也。   文山致命,後人名咏甚多。独吾郡君实丞相凭吊鲜佳者,惟元人林景熙一律云:“紫宸黄阁共龙船,海气昏昏日月偏。平地已无行在所,丹心犹数中兴年。生藏鱼腹不见水,死抱龙髯直上天。板荡纯臣有如此,流芳千祀更无前”。第五句无深蕴,落句亦落套。然词气勃发,足为大忠生色,後无继起得名者矣。   对偶上下相称最难。戴石屏以“尘世梦中梦”,对“夕阳山外山”固不佳,即“春水渡旁渡”,犹未尽致也。然此等终不需费力求之,虽得一名联,又何足以尽诗妙哉!“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正月今欲半,陆浑花未开。出关见青草,春色正东来。”“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亲朋尽一哭,鞍马去孤城”。“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此数公之於律体,如大匠运斤成风,如骏马直下千丈,何曾似石屏等之琐琐刻画哉!此诗体高下大小之判,入门者不可不审。   刘改之《送王简卿》诗云:“世事看来忙不得,百年到手是功名。”此村夫子语耳。辛稼轩目为“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乃宋人习气,以粗俗直率为盘硬排者也。   东坡诗云:“是处青山可埋骨。”放翁诗云:“青山是处可埋骨。”子美诗云:“行人弓剑各在腰。”献吉诗云:“弓箭行人各在腰。”改者几乎文理不顺,吾不知袭之何意,改之又何意也?   张光弼《歌风台》诗起句:“世间快意宁有此,亭长归来作天子。”凤洲《长平坑》起句:“世间怪事宁有此,四十万人同日死。”张诗奇特以创调耳,凤洲袭来,虽崛聿而乏风采矣。大抵文章贵独造也。   前谓刺讥诗贵含蓄,论异代事犹当如此。臣子於其本朝,直可绝口不作诗耳。张祜虢国夫人诗:“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李商隐《骊山》诗:“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惟寿王。”唐人多犯此恶习。商隐爱学杜诗,杜诗中岂有此等猖獗处!或以祜此诗编入杜集中,亦不识黑白者。   杨廉夫诗“一双孔雀行瑶圃,十二飞鸿上锦筝”,“别院三千红芍药,洞房七十紫鸳鸯”,“公子银瓶分汗酒,佳人金胜剪春花”。又以杨妃袜为诗题,鞋杯为词题,江南坛坫,蒸染殆遍,洵诗之妖也。然张士诚尽致吴中名士,独廉夫不可。闻其来吴,使要於路,不得已乃一至宾贤馆。士诚饮以元主所赐御酒,廉夫作诗云:“江南岁岁烽烟起,海上年年御酒来。如此烽烟如此酒,老夫怀抱几时开?”士诚得诗,遂不强留。此诗殊有一往不可屈之气,廉夫一生名节,藉之以传,拈此为集中压卷。其纤佻冶者,可略之而不必苛绳矣。   杨廉夫《题刘阮》诗云:“两婿原非薄幸郎,仙姬已识姓名香。问渠何事归来早,白首糟糠不下堂。”事本谲幻,何须作此庄语!岂矫其平日纤佻冶之失,而施之於无用之地乎?藉以喻其不事明祖之意耳。此诗作如此看,则意味深长矣。   ●卷四   刘後村云:“宋诗岂惟不愧于唐,盖过之矣。”方正学诗云:“前宋文章配两周,盛时诗律亦无俦。今人未识昆仓派,却笑黄河似浊流。”“天历诸公制作新,力排旧习祖唐人。粗豪未脱风沙气,难诋熙丰作後尘。”李西涯则云:“宋人於诗无所得,宋诗深,去唐却远,元诗浅,去唐却近,顾元不可为法。”“欧阳永叔深於为诗,高自许与,然较之唐诗,亦门庭藩篱之间耳。杨廷秀学李义山,更觉细碎;陆务观学白乐天,更觉直率,概之唐调,皆有所未闻也。”“宋、元诗,就其佳者,亦各有兴致,但非本色,只似禅家小乘,道家尸解。”以上诸说,予皆以为未的也。唐诗大概主情,故多宽裕和动之音;宋诗大概主气,故多猛起奋末之音;元诗大概主词,故多狄成涤滥之音。元不逮宋,宋不逮唐,大彰明较著矣。且唐之高出宋、元者又有故。唐一代以诗取士,人好尽力其间,故名家独多,多则风尚所渐被者远,虽未成家数、不著姓氏者,往往有一二诗,足为绝调。宋、元校士,诗非所重,虽名家皆以馀力为之,因此名家较少於唐,而不足成家者,更不待言。然则宋、元之逊於唐也,一以诗所主者不同,一以诗成名者较少故耳。後村谓宋实胜唐,阿其本朝,固非实论。正学谓宋诗无匹,而天历大手仍不脱粗豪气,亦未免抑扬太偏。即西涯谓宋去唐远,元去唐近,又岂能自言其故哉!使能确言其故,元去唐近,何以不可法也?且宋人如欧、苏、陈、陆,元人如虞、杨、范、揭,即置之唐人中,岂易多得!特以宋、元如此数公者太少,故为唐绌。今必统一代而概谓之非本色,概谓之无所得,何其不近情、不达理至此!杨用修谓“唐诗固多佳篇,然如燕、赵虽产佳人,亦往往有疥且痔者,杂处其中”。语虽谐诨,却属平允之论。学者大纲,自宜宗唐,而宋、元两代,亦何可薄!明人大都钻仰唐人,鄙宋、元不足道,所以音调胜宋人,风格胜元人,於唐人又有形骸太似之病。西涯所谓“开卷视之,宛若旧本,细味之,求其流出肺肚,卓然有立者,指不能一再屈”。明人半犯此失耳。   予又考刘後村尝云:“本朝文人多,诗人少,虽人各有集,集各有诗,要之或负材力,或尚理致,或逞辩博,文之有韵者,非古人之诗也。”此与宋诗不愧唐而且过之之说,大相迳庭矣。吾故曰阿其本朝,非实论也。   宋人诗“酿雪不成微有雨,被风吹却为晴”,明人诗“薄暑不成雨,夕阳开晚晴”。明诗虽简淡似唐人,却不如宋人之无数曲折,而自成一体,雅有劲骨。此又见诗在真气,宗唐者不尽是,而宋人不尽非也。   吴野人《陋轩集》,沈归愚选入《国朝别裁》,朱竹则入《明诗综》,犹《晋》、《宋书》、《南史》各有陶靖节传也。其诗字字入人心腑,殆天地元气所结。予专选一百馀首,朝夕讽玩,以为陶、杜之真衣钵,犹恨竹、归愚知之不尽。人以其穷约而少之,指为山林一派,岂知诗之根本者!潘南村竟境相似,规模较狡,非其敌也。   《木兰诗》云:“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声律对偶无不谐,此必距唐人甚近,北周、隋人之作也。尤西堂谓“木兰魏氏,谯人,代父从军,凯旋不受爵。炀帝知之,欲纳入宫,遂自尽,赠孝烈将军”。则隋人也。若魏泰诗话谓“世传《木兰诗》为曹子健作,似矣。然其中云‘可汗问所欲’,汉、魏时夷狄未有‘可汗’之名也”。按此诗与子建所作,岂有一毫相似处?泰岂未睹子建诗耶!徒以“可汗”二字作论,疏陋甚矣。   魏泰谓“张籍、白居易乐府,述情叙怨,委曲周祥,言尽意尽,更无馀味”。嘻!何其大而无当也。文昌乐府,古质深挚,其才下於李、杜一等,此外更无人到。乐天乐府,则天韬自解,独往独来,讽谕痛切,可以动百世之人心,虽孔子复出删诗,亦不能废。予尝谓其命意直以《三百篇》自居,为宇宙间必不可少文字;若《长恨歌》、《琵琶行》,则不作可也。泰徒以六朝隐约意思为《风》、《骚》遗响,而不知乐天、文昌乐府之可贵,此以皮毛相诗者。   沈存中谓“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虽健美富赡,而格不近诗”。吕惠卿谓“诗正当如是,诗人以来,未有如退之者”。此二说皆过也。昌黎《琴操》,高古绝特,唐人无及之者。古诗崛而坚,足为李、杜後劲;其斗险之作,则不可法。存中以其斗险之失,概却全集,而惠卿矫之,谓诗正当尔尔,其谬更甚於存中也。盖惠卿小人,徒以言语好胜而不顾其安,必至如此。   魏泰依倚曾布之势,乡井患苦。推荆公为孟子後一人,数称章之长,撰《东轩笔录》、《碧》诬蔑正人,士类不齿。然能知刘梦得“官军诛佞幸,天子舍妖姬”,为“不晓文章体裁,失臣下事君之体”。且谓郑畋“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命意稍似,而词句凡下,比说无状,亦不足道”。非其诗学之深,有此识力,盖数诗本非人心所安也。诗教自有正大门庭,不入其门,虽词语新巧,万口流传,不足当小人之一哂,况有识者乎!董宗伯《画禅室随笔》,乃取“终是圣明”二语,为文家善翻公案法。夫不问情理之正,徒恃翻字诀为行文秘要,则文之魔障已矣。   浦长源《送人之荆门》诗“边路绕巴山色,树里河流汉水声”二句,林子羽甚加叹赏,遂许入社。然次句吾终不甚喜。“河”、“汉”本一类,与“路”字、“山”字属两项者不对,一也。若是黄河,不在荆门,即是荆门寻常之水,亦不得以河呼之;江以南率称水为江,河以北率称水为河,荆门距黄河甚远,未必呼水为河,二也。支河分汉水可也,其声则必不可辨为汉水之声矣,三也。予岂必於无过中求有过哉?“边”二语,《宋诗纪事》以为鬼诗,或以为明人童轩诗,然则传之者亦不定,其词不必果足为赏鉴矣。   杨孟载诗“柳色嫩于鹅破壳,藓痕斑似鹿辞胎”,“小雨送花青见萼,轻雷惊┺碧抽尖”,“半醉半醒花冉冉,愁闷雨沈沈”,“恨不发如春草绿,笑曾花似面颜红”,皆沿元人之习,诗之近於词者也。诗近于词,则似妇人女子作矣。   杜牧之《题乌江亭》诗:“胜败兵家不可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豪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此翻已奇。荆公又翻之云:“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为君王卷土来?”牧之诗好奇而不谙事理,荆公诗於事理较合,然论项王,亦未得要害处。晚唐人“不修仁德合文明,天道如何拟力争”,皆非要害,不足为笔挟风霜。曩一友持《续范增论》见示,力长公说,词气衮衮可爱。予谓之曰:“君作欲跨苏文上,诚属有志。愚意羽大罪在弑君,增甘心为贼党,以此十二字作主,增案乃定,苏文亦不攻自破。此似得其要害处也。”夫要害处乃经史之大义,大义与好议论自别,作论史佳诗,非深於经法不可矣。   沈启南咏杨花云:“借风为力终无赖,与水何缘却生。”咏落花云:“万物死生宁离土,一声恩怨本同风。”语意浑然,足以警世。若咏钱云:“有堪使鬼原非缪,无任呼兄亦不来”。咏门神云:“检尔功名惟故纸,傍谁门户有常情。”咏帘云:“外面令人倍惆怅,里边容眼自分明。”咏混堂云:“未能洁己嗟先乱,亦复随波惜众同。”题既纤俗,诗亦浅露,非名家所宜有。启南《落花》诗三十首,警句无出予所引一联之上者。凡一题作数十首百首皆俗格,启南乃未解此。   渊明诗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又云:“古人惜分阴,念此使人惧。”进道观化,两义并行而不相悖,此真知六籍之蕴者。若徒解作“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只一石隐之流耳。   李西涯谓古诗不可涉律调,是也。然谓灵运“池塘生春草”,“红药当阶翻”,已移於流俗,则不可解。“池塘”句天然流出,与“明月照积雪”,“天高秋月明”,同一妙境,皆灵运所仅。以此为俗,将以“薄霄愧浮,栖川怍渊沈”,“持操岂独古,无闷徵在今”等拙句为古耶?“红药”句乃玄晖作,谓灵运亦误。玄晖如“红药”句甚多,颇含清韵,不可以为俗也。如老杜“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打著人”,虽大家亦有此俗句。而西涯转谓与右丞“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太白“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同一淡远之妙。评语幽深,令人昏然如梦。   宋人作七律,多以瘦硬斩绝学杜,岂知杜者!如“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楚江巫峡半雨,清簟疏帘看弈棋”,“更为後会知何处,忽漫相逢是别筵”,“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短短桃花临水岸,轻轻柳絮点人衣”,“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何其风流自赏,摇曳生姿,岂专以枯笔画松者?   杜诗“风帘自上钩”,“风江飒飒乱帆秋”,此非倒字,乃笔力高简故也。西涯云:“诗用倒字倒句,乃觉劲健。”因效之曰:“风江卷地山蹴空,谁复壮游如两翁?”论者曰:“非但得倒字,且得例句。”此真诗人魔气。诗贵劲健,乃笔力使然,若以字句颠倒求之,必有首尾衡决者矣。   诗不尽於句法,初学好於此求诗,因即拈此示之。偶与儿辈谈及元僧圆至诗云:“‘春路晴犹滑,山亭晚更凉。’欲求句法,先准诸此,便无直率杂凑病。”儿辈常忆此语。予笑曰:“此清矣,未厚也。如岑嘉州‘舟移城入树’,钱仲文‘烟火隔深’,一句凡几转折,此乃句法之正传耳。然此厚矣,未化也。子建‘明月照高楼’,陶公‘依依墟里烟’,斯入於化,以此求《三百篇》风旨不远矣。虽然,化境非初学所知,正传犹非初学所能,仍於清者效之,庶几不致躐等,不误歧途,而可以驯致也。”   李西涯《渐台水》乐府末句:“君不还,妾当死。台高高,水イイ。”张亨父欲易为“君当还”,乃见楚王出游,不忍绝望意。西涯自谓用“不”字,乃见“高高”、“イイ”,无可奈何,有馀不尽意。质之谢方石,亦不能决。予谓字法固当著功,要之先争命意。意之上者,无问字法;意之下者,虽炼字施百分力,终无入处;惟意之次者,须字法转斡,使遒健耳。此诗末四句,意本平平,无论“不”字、“当”字,味皆不足,则舍旃可矣,何必用精神於不必用者也。西涯尝自述其题扇诗云:“扬风帆,出江树。家遥遥,在何处?”意到矣,机自流,神自远,何曾校算字法而後出群哉?其《观棋》三言曰:“胜与负,相为端。我因君,得大观。”此等率笔,虽百般改字又何益?若谢方石者,《送人兄弟》云:“坐来风雨不知夜,梦入池塘都是春。”此直剥宋人雪诗“看来天地不知夜,飞入园林总是春”全句,而味亦不足者也。西涯诗中钜公,何亦传赏不置?   诗与乐相为表里,是一是二。李西涯以诗为六艺之乐,是专於声韵求诗,而使诗与乐混者也。夫诗为乐心,而诗实非乐,若於作诗时便求乐声,则以末汩本,而心不一,必至字字句句,平侧清浊,亦相依仿,而诗化为词矣。岂同时人服西涯诗独具宫声,西涯遂即以诗为乐乎?   西涯谓“五七言古诗仄韵者,上句末字类用平声。惟杜子美多用仄,其音调起伏顿挫,独为し健,回视纯用平字者,便觉萎靡无生气”。此即赵秋谷《声调谱》耳。诗原不可废此,而岂诗之本耶?然西涯诗如“童子无语对人”,实古诗之不合调者。“芳草晴烟已满城”,一句中三用上声字,又於声调合耶?唐人张乔诗“起读前秋转海书”,亦一句三上声,皆不合调。   “开辟以来原有此,蓬莱之外更无山”。“天地此生惟故友,江湖何处不渔翁”。“百年事业丹心苦,万世纲常赤手扶”。此皆廓而无当,以皮壳为诗者,以西涯精诣,而亦赏之,异矣!然学诗之失,戒廓则每入於纤,纤亦不可不防也。如《红梅》诗云:“错认桃林欲放牛。”纤极矣!西涯又赏之。且桃林,地名,非桃花林也。桃林之放牛,乃周王武功告成时事,与牧人何干?由纤得误,直不堪一笑者,而犹以为名句耶?   钱思复《西湖竹枝》云:“阿姊住近段家桥,山妒峨眉柳妒腰。黄龙洞前黑起,早回家去怕风潮。”瞿宗吉和云:“昨夜相逢第一桥,自将罗带系郎腰。愿郎得似长江水,日日如期两度潮。”二诗予以为有唐人《竹枝》法。解此方不是七绝,方不是谣谚,方不是市井语。今人所传《竹枝》,门外汉耳。   李义山“虹收青嶂雨,鸟没夕阳天”,“池光不受月,野气欲沈山”,真类老杜。“江海三年别,乾坤百战场”,范文以此为杜,不知乃得杜之皮也。“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亦有杜意,然从“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脱换而出,识者谓终是食而不化。若“求之流辈岂易得,行矣关山方独吟”,学杜而得其粗率者,又开宋人一派矣。   随州古近体清妙,可与王、孟埒。若“楚国苍山古,幽州白日寒”,“卷帘高楼上,万里看日落”,直摩少陵之垒,又不止清妙而已。盖随州开元间进士,论诗必分时代,当系盛唐,以文房为中唐者,误也。沈归愚谓在大历十子中,尤误。   南唐张亻必《春晚谣》云:“雨微微,烟霏霏,小庭半折红蔷薇。细筝斜倚画屏曲,零落几行金雁飞。萧关梦断无寻处,万叠春波起南浦。凌乱杨花扑绣帘,晚窗时有流莺语。”《春江雨》云:“雨冥冥,风冷冷,老松瘦竹临烟汀。空江冷落野雪重,江村鬼火微如星。夜惊溪上渔人起,滴沥篷声满愁耳。子规叫断独未眠,罨岸春涛打船尾。”二诗字字精润可爱,然大可阑入《花间》、《草堂》词选中矣。固不解李、杜大境界,即义山、牧之辈豪爽之气,亦无之也。亻必有《寄人》一绝云:“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栏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比之司空表圣“故国春归未有涯,小栏高槛别人家。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风流略似。其第二首“倚柱寻思倍惆怅,一声春梦不分明”,则又鄙陋不成语矣。《洞庭阻风》云:“青草浪高三月渡,绿杨花朴一溪烟。”岂似咏洞庭者?气局之琐可知。若“烟垂柳带纤腰软,露滴花房怨脸明”,即在词中,其品亦居下下。   曹唐“水底有天春漠漠,人间无路月茫茫”,罗隐“中鸡犬刘安过,月下笙歌炀帝归”,固属鬼诗。然未若黄滔之“冢上题诗苏小见,江头酹酒伍员来”,为尤足笑也。盖晚唐丑态,无所不备。   魏、晋、六朝人诗,率多前後沿袭,虽为唐人所祖,然风气至唐而又一转,视前此之陈陈相因者有别矣。如苏子卿诗“俯观江汉流,仰视浮翔”,魏文帝则云:“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古诗》“浮蔽白日,游子不顾返”,谢康乐则云:“圆景早已满,佳人犹未还”,谢玄晖则云:“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江文通则云:“日暮碧合,佳人殊未来。”子建诗“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王正长则云:“昔往仓庚鸣,今为蟋蟀吟”,颜延年则云:“昔辞秋未素,今来岁载华。”子建诗“朝游江北岸,日夕宿湘”,潘安仁则云:“朝发晋京阳,夕次金谷湄”,刘越石则云:“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一唱百和,甫见於此,旋见于彼,望之无色,咀之寡味。此如《七发》之後有《七启》、《七命》,《答客难》之後有《解嘲》、《释诲》等作,转相仿效,了无心声,生气尽矣。六朝风气类然,非有唐大手“下笔如有神”、“巨刃摩天扬”者,何以起历代之衰,为《风》、《骚》之继也?尝谓人於诗文当自我作古,偷古固非,拟古亦属多事。如“自君之出矣”,乃徐伟长《杂诗》末四句,後人亦拈出相效,岂有得意之笔?仍是原诗“思君如流水,无有穷已时”,为天然流出,耐人百读耳。杜子美作乐府,并不用汉、魏旧题,元相所谓“不著心源傍古人”者,後人之所宜法也。   “才入维扬郡”五律,或云祖咏作,或云鲍溶作。“县官清且俭”五律,或云储光羲作,或云郑谷作。“朝宴华堂暮未休”七律,或云李群玉作,或云许浑作。“露浓烟重草萋萋”七律,或云王建作,或云温庭筠作。“寂寞古行宫”五绝,或云顾况作,或云元稹作。“君恩已尽欲何归”七绝,或云赵嘏作,或云孟迟作。皆两集并刻而有一误,非相袭也。此如秦少游“携杖来追柳外凉,画桥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本是七绝,放翁七律直以此为前四句,殆秦集误入耳。若罗隐《陇头水》诗:“借问陇头水,年年恨何事?全疑呜烟声,中有征人泪。”于则云:“借问陇头水,终年恨何事?深疑呜咽声,中有征人泪。”或以二诗为相袭,亦非是。人即不善作诗,未必有全首或数句相袭者。于《巫山高》极佳,固铮铮者,而肯八句诗袭隐四句乎?至如“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王维、李嘉皆有之,一则五言,一则增二字为七言。“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李白、卫万皆有之,一则七绝,一则七古。然则唐诗诗有一二句相袭者,要之刻苦摹拟之习,较之六朝则渐少矣。此唐人高出前代处也。   范文论七律,谓“李、杜之後,当学者许浑而已”。吾甚不喜其说。如“开星月浮出殿,雨过风雷绕石坛”,“山殿日斜喧鸟雀,石潭波动戏鱼龙”,“风传鼓角霜侵戟,卷笙歌月上楼”,不过峥嵘其貌而已。若“一声山鸟曙外,万点水萤秋草中”,“高树有风闻夜磬,远山无月见秋灯”,“两岸晚烟千里草,半帆斜日一江风”,不免有圆熟太过之病。况如“聚散有期北去,浮沈无计水东流”,“昔年顾我长青眼,今日逢君尽白头”,“琴曲少声重勘谱,药丸多忘更寻方”,尤浅易不耐咀含。放翁云:“文章光焰伏不起,甚者自谓宗晚唐。”然翁居遣兴七律,时或似此,虽圆密稳顺,一时可喜,而盛唐之气魄,中唐之情韵,杳然尽矣。必求浑之名语,惟“山鸟一声人未起,半床春月在天涯”,“湘潭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潮生水国蒹葭响,雨过山城橘柚疏”,稍能振作,自成一队。而全篇又不尽老成,未能如五绝之“夜战桑乾北”,七绝之“劳歌一曲解行舟”,五律之“红叶晚萧萧”,全局俱动,为晚唐之翘秀也。大抵浑之绝句、五律,绰有家法,若必推重其七律,则久将以熟套为诗,而无独得之妙。文转谓浑之绝句是其所短,怪矣!   杜荀鹤诗品庸下,谄事朱温,人品更属可鄙。其《溪居叟》云:“溪翁居处静,溪鸟入门飞。早起钓鱼去,夜深乘月归。”极有老气。然此诗前四句,亦云僧景作,殆未必出其手。观其“有园多种橘,无水不生莲”。“山川多少地,郡邑几何人”,“九州有路休为客,百岁无愁即是仙”,“此时晴景愁於雨,是处莺声苦似蝉”,“争知百岁不百岁,未合白头今白头”,“举世尽从愁里老,谁人肯向死前”,“回头不忍看羸童,一路行人我最穷”等,辞气粗鄙,亦云至矣。除“暮天新雁起汀洲”一绝外,惟“字人无异术,至论不如清”,“高下麦苗新雨後,浅深山色晚晴时”数句,“月华星彩坐来收,岳色江声暗结愁。半夜灯前十年事,一时和雨到心头”,“山雨溪风卷钓丝,瓦瓯篷度独斟时。醉来睡著无人唤,流下前滩也不知”二绝耳。乃自编其集,号以《唐风》,又作《苦吟》诗云:“一句我自得,四方人已知。生应无辍日,死是不吟时。”不亦夸而拙乎!   司空表圣奇郑都官幼慧,许为一代风骚主。然观其《早入谏院》诗云:“紫重叠抱春城,廊下人稀静漏声。偷得微吟倚柱,满衣花露听宫莺”。诗虽旖旎,岂谏院中言语?风骚意旨,未易窥寻也。“扬子江头”一绝,今古流诵。然“花月楼台近九衢,清歌一曲倒金壶。坐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何不以此鹧鸪得名?较之“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不尤有风调耶?“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亦属卑卑语,与“雪下文君酤酒市,藏李白读书山”,“烟开水国花期近,雪满长安酒价高”,皆便於流俗之耳目,无当於诗家之雅音。其《咏怀》云:“苦吟殊未补《风骚》。”自知者能自屈也。   方干爱押“来”字韵,如:《别墅》云“一池寒月逐潮来”,《赠叶尊师》云:“有夜自携星月来”,《千峰榭》云“斜行沙鸟向池来”,《南亭》云“声常送落花来”,惟《别墅》、《南亭》二“来”字工。然古今“来”字佳句极多,未易悉数,择其上者言之。如太白之“涛白雪山来”,“单于秋色来”,“黄河之水天上来”,少陵之“春帆细雨来”,“黄知橘柚来”,“不尽长江滚滚来”,是何曲折气象!可见诗不在下字押韵。   昔人恨曾子固不能诗,然其五七言古,甚排宕有气。近体佳句,如“流水寒更澹,虚窗深自明”,“宿幌白影,入窗流水声”,“一径入松下,两峰横马前”,“壶觞对京口,笑语落扬州”,“时见崖下雨,多从衣上”,颇得陶、谢家法。七言如“泺水飞绡来野岸,鹊山浮黛入晴天”,“一尊风月身无事,千里耕桑岁有秋”,“微破宿犹度雁,欲深烟柳已藏鸦”,“一川风露荷花晓,六月蓬瀛燕坐凉”,“娟娟野菊经秋澹,漠漠江潮带雨浑”,“入陂野水冬来浅,对树诸峰雪後寒”。又七言绝句,如“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红纱笼烛照斜桥,复观飞入斗杓。人在画船犹未睡,满是凉月一溪潮”。“帆十幅顺风行,卧听随船白浪声。好在西湖波上月,酒醒还对纸窗明”。皆清深婉约,得诗人之风旨,谓其不能诗者妄矣。唐李文公翱,人亦谓其能文不能诗。其全集诗止七首,无一上乘语。惟《赠药师僧》云:“我来问道无馀说,在青霄水在瓶。”稍有清脱之气。若《拜禹歌》,则奇诡不可解。诗文二途,殆不可以相兼欤?皇甫持正古诗则略劲整,较胜习之矣。   晚唐於诗非胜境,不可一味钻仰,亦不得一概抹扌杀殳。予尝就其五七律名句,摘取数十联,剖为三等,俾家塾後生,知所择焉。如“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古戍落黄叶,浩然离故关”,“孤与飞鸟,千里片时间”,“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岛间知有国,波外恐无天”,“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西风满天雪,何处报人恩”,五言之上也。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秋风满关树,残月隔河鸡”,“高窗外树,疏磬雨中山”,“曙分林影外,春尽雨声中”,“乱离何处甚,安稳到家无”,“长疑即见面,翻致久无书”,五言之次也。如“柳占三春色,莺偷百鸟声”,“叶寒凋欲尽,泉冷落微迟”,“绿奔穿内水,红落过墙花”,“树摇幽鸟梦,萤入定僧衣”,“废巢侵烧色,荒冢入锄声”,“远钟惊漏压,微月被灯欺”,“酒无通夜力,事满五更心”,五言之又次也。上者风力郁盘,次者情思曲挚,又次者则筋骨尽露矣。”以此法更衡七律,如“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半夜秋风江色动,满山寒叶雨声来”,七言之上也。如“一院落花无客醉,五更残月有莺啼”,“黄菊倚风村酒熟,绿蒲低雨钓船归”,“城临战垒黄晚,马渡寒沙夕照微”,“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七言之次也。如“玉玺不绿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薜荔若烟笼蟋蟀,芰荷翻雨泼鸳鸯”,“墙头细雨垂纤草,水面回风聚落花”,七言之又次也。若“羞多转面语,妒极定晴看”,“怨魂迷恐断,娇喘细疑沈”,“鸳鸯占水能嗔客,鹦鹉嫌笼解骂人”,“香烛有光妨宿燕,画屏无睡待牵牛”,皆晚唐之最下最传者。爱其轻靡,从此问途,则诗为恶道。必须将义山之《无题》,曹唐之《大小游仙》,温、李之《镜槛》、《洞户》等五排,一概汰除,方有清净基址。而才人必好言此,以为风华韵事,盖并晚唐之次乘两等,而亦无心审其分量,遑问其上焉者乎!   ●卷五   许棠有《洞庭》诗,号为“许洞庭”。然“四顾疑无地,中流忽有山”,语意平弱。“鸟飞应畏堕”,尤涉痕迹。惟“帆远却如”五字佳,然亦不必是洞庭诗。少陵、襄阳後,何为动此笔耶!棠又有《洞庭湖》七律“空江浩荡景萧然,尽日菰蒲泊钓船”云云,然别本又作张亻必诗,要之皆不称题。惟“赏步易远,野吟声自高”十字可诵耳。尝云:“自得一第,筋骨轻健,愈于少年。”咸通十哲,议论可笑如此。   司空表圣《诗品》,首列“雄浑”一门。然其五言如“草嫩侵沙长,冰轻着雨消”,“坡暖冬生┺,松凉夏健人”,“夜短猿悲减,风和鹊喜灵”,“马色经寒惨,雕声带晚饥”,“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坛高”,“地凉清鹤梦,林静肃僧仪”,“暖景鸡声美,微风蝶影繁”,七言如“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忆良朋”,“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佳句累累,终无可当“雄浑”之目者。若其《漫题》、《偶题》、《杂题》诸小诗,亦多幽致。如“破巢看乳燕,留果待啼猿”,“鸟窥临槛镜,马过隔墙鞭”,“晒书因阅画,封药偶和丹”,“鸥和湖雁下,雪隔岭梅飘”,“溪涨渔家近,烟收鸟道高”,“陂痕侵牧马,影带耕人”,“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颇令人应接不暇,要於“雄浑”两字,概乎未有闻也。表圣以後善论诗者,首数沧浪严氏,平时以李、杜之金擘海,香象渡河为法。而李西涯谓“沧浪所论,超离尘俗,反覆譬说,未尝有失。顾其所作,徒得唐人体面,少超拔警策处。凡识得十分,只做得八九分,其一二分,乃拘于才力,其沧浪之谓乎”。愚谓表圣善论诗,而自作不逮,亦犹是也。而自题其集云:“撑霆裂月,︱作者之肺肝,亦当吾言之无怍。”蹈恕己则昏之弊,不类善论诗者所云矣。虽然,表圣劲节清标,映蔚史乘,诗即未造稳境,後人犹谅之,况有进於此者哉!详本而略末,凡持论者所当知也。   王阳明诗“江流天地变秋声”,宋荔裳诗“江流日夜变秋声”,此袭而善者也。袭而善者,意转而境深,否则意浮而调旧。毫之分,天地悬隔,作诗者仍以不相袭为审慎耳。汉人乐府“白露变为霜”,杜诗“马鸣风萧萧”,只添《风》、《雅》一字,而别成气格。此唯汉人、杜公可也,他人免效此捧心矣。   张子野《湖州西溪》诗:“浮萍断处见山影,野艇归时闻草声。”上句佳,却似词;下句不佳,尚是诗,个中消息当参。   袁简斋谓“唐、宋者,历代之国号,与诗无与;诗者,各人之性情,与唐、宋无与”。隽语解颐,一空障。简斋诗可议,此论不可废也。明人诗大致学唐,惟吴文定作诗作字,皆学苏公。李文正主张唐人者,亦称其诗之Ο郁深厚,唐、宋原不分畛域也。第专学苏公,亦恐做病耳。   前谓剑南居遣兴七律,时仿许丁卯之流,非冤之也。如“数点残灯沽酒市,一声柔橹采菱舟”,“高柳簇桥初转马,数家临水自成村”,“似盖微才障日,如丝细雨不成泥”,“夜雨长深三尺水,晓寒留得一分花”,“童儿冲雨收渔网,婢子闻钟上佛香”,“绕庭数竹饶新┺,解带量松长旧园”,“钓收鹭下虚舟立,桥断僧寻别径归”,“瓶花力尽无风堕,炉火灰深到晓温”,“绿叶忽低知鸟立,青徐动觉鱼行”,如此更仆难尽,无句不工,无工句而非许丁卯之流也。陈︳曰:“放翁一生精力,尽於七律,故最多最佳。古诗稍有松处。”夫谓陆之律胜於古,已属一误。又谓七律乃一生精力全注,尤不识其用力处也。且放翁七律,佳者诚多,然亦佳句耳;若通体浑成,不愧南渡称首者,尝精求之矣。如“地连秦雍川原壮,水下荆扬日夜流”,“早岁君王记姓名,只今憔悴客边城”,“时平壮士无功老,乡远征人有梦归”,“少日壮心轻玉塞,暮年幽梦堕沧洲”,“诸公勉画平戎策,投老深思看太平”,“一点烽传散关信,两行雁带杜陵秋”,“三峡猿催清泪落,两京梅傍战尘开”,“只要闾阎宽楚,不须亭障肃弓刀”,“今皇神武是周宣,谁赋南征北伐篇”,“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十月风霜欺客枕,五更鼓角满江天”,“夷甫诸人骨作尘,至今黄屋尚东巡”,“细雨春芜上林苑,颓垣夜月洛阳宫”,“远戍十年昨的博,壮图万里战皋兰”,“绿沈金锁俱尘委,雪洒寒灯泪数行”,“荣河温洛帝王州,七十年来禾黍秋”。此十数章七律,著句既遒,全体亦警拔相称。盖忠愤所结,志至气从,非复寻常意兴。较之全集七律,数十之一耳。然论放翁七律者,必以此为根本,而以“数点残灯沽酒市”等诗附之,乃知诗之大主脑,翁之真力量,否则赞翁而翁不愿也。翁诗云“若心自古乏真赏”,其信然矣。   放翁诗学所以绝胜者,固由忠义盘郁于心,亦缘其於文章高下之故,能有具眼,非後进辁才所能知也。《白鹤馆夜坐》云:“袖手哦新诗,清寒愧雄浑。屈宋死千载,谁能起九原?中间李与杜,独招湘水魂。自此竞摹藩。兰苕看翡翠,烟雨啼青猿。岂知海中,九万击鹏。”《书叹》云:“文章有废兴,盖与治乱符。庆历嘉间,和气扇大炉。诸公实主盟,浑灏配典谟。吾犹及故老,清夜陪坐隅。论文有脉络,千古著不诬。久幽士固有,速售理则无。”《感怀》云:“世儒凿户牖,道术将瓜分。孤陋守一说,百氏殆可焚。後来岂无人,鼻垩谁挥斤?巍巍贞观治,房魏出河汾。”《文章》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无疵瑕,岂复需人为?君看古彝器,巧拙两无施。汉最近先秦,固已殊淳漓。后夔不复作,千载谁与期!”此等议论,乃千古大匠嫡传,拙工淫巧,两无是处。能之者一代不过数人,即知之者亦未可多得。朱子论放翁诗曰:“近代惟见此人有诗人风致。”刘後村曰:“放翁学力似杜甫。”盖放翁固知之而几几乎能之者。   放翁诗择而玩之,能使人养气骨,长识见。如《题十八学士图》云:“但馀一事恨千载,高阳缪公来窜名。”《长门怨》云:“早知获谴速,悔不承恩迟。”《古意》云:“士生固欲达,又惧徒富贵。素愿有未伸,五鼎澹无味。”《灌口庙》云:“姓名未死终磊落,要与此江东注海”。《古离别》云:“死即万鬼邻,生当致虞唐。丹鸡不须盟,我非儿女肠。”《艾如张》云:“稻粱满野弃不啄,虽有奇祸无阶梯。”《书志》云:“肝心独不化,凝结变金铁。铸为上方剑,畔以佞臣血。”《古意》云:“夜泊武昌城,江流千丈清。宁为雁奴死,不作鹤媒生。”堆阜峥嵘,壁立千仞,所谓“字向纸上皆轩昂”也,彼岂以消遣景物为事者哉?   放翁作梅诗,多用全力。如“山矾水仙晚角出,大是春秋吴楚僭。馀花岂无好颜色,病在一俗无由砭。朱栏玉砌渠有命,断桥流水君何欠”。又如“冰崖雪谷木未芽,造物破荒开此花。神全形枯近有道,意庄色正知无邪。高坚政要饱忧患,放弃何遽愁荒遐”。又如“精神最遇雪月见,气力苦战冰霜开。羁臣放士耿独立,淑姬静女知谁媒?摧伤虽多意愈厉,直与天地争春回”。笔力横绝,实能为此花写出性情气魄者,但不无著力太过。至如“平生不喜凡桃李,看了梅花睡过春”,“梅花自避新桃李,不为高楼一笛风”,语涉讥刺,亦非本色。若“坐收国士无双价,独立东皇太一前”,“相逢只怪影亦好,归去始知身染香”,又嫌好使事也。尝谓放翁咏梅七律至数十首,惟“孤城小驿初飞雪,断角残钟半掩门”一联,稍得神耳。   梅诗最难工,即以千古名句论之,如鲍明远“霜中能作花”,朴质寡深情。庾子山“定有咏花人”,流动阙精理;“枝高出手寒”,高简不细入。阴铿“从风还共落,照日不俱消”,紧切乏馀蕴。陈君倩“草短犹通さ,梅香渐著人”,旖旎少真致。老杜“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别致异中锋;“巡檐索共梅花笑,冷蕊疏枝半不禁”,情未独造。崔道融“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刻挚无浑涵。王荆公“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亲切有稚气。坡公“数枝残绿风吹尽,一点芳心雀ㄋ开”,精妙近琐屑;“海南仙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绮思妨正骨。张文潜“清香侵砚水,寒影伴疏灯”,婉约亦侧面。谢叠山“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悲郁非即景。即逋仙以梅诗擅名,而“池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亦雅淡嫌宽泛;“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犹韶秀乏远神也。必求名句,惟老杜“山意冲寒欲放梅”,坡公“竹外一枝斜更好”,释齐己“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逋仙“雪後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及放翁“孤城小驿”一联耳。晚宋张泽民有“才放一花天地香”句,似夺胎於晦翁“数点梅花天地心”句,而脱去道学门面,语便可诵,然韵味终未深也。梅诗虽工如此,而方虚谷所选多至二百篇,佳句不能三五联,冗滥无识,一何可笑!   宋人萧德藻梅诗,有“江妃危立冻蛟背,海月冷挂珊瑚枝”,看似崛强,实与“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一太熟,一太生,同是诗家左道。凡学诗者,入手即避此二种,方有根基可望,勿认萧君二语胜于季迪也。   宋人梅花诗,如戴复古“水边山际频凝顾,怕有寒梅昨夜花”,杜小山“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张良臣“梅化到得吹成雪,尽是清愁不似香”,史文卿“夜半和风到窗纸,不知是雪是梅花”,严月涧“昨夜瓦瓶冰冻破,梅花无水自精神”,徐元杰母“不知帘外溶溶月,上到梅花第几枝”,皆舌尖上言语,非诗蕴也。惟黄城“一夜霜清不成梦,起来春意满人间”,略可与逋仙亚耳。   韩子苍“倦鹊绕枝翻冻影,飞鸿摩月堕孤音”,俞秀老“有时俗事不称意,无限好山都上心”,纯是筋骨。然皆语尽意中,唐人不肯为者。或曰唐、宋真有分乎?曰否。胡少汲“同是行人更分手,不甚风树作离声”,此即唐人语矣。胡犹宋之不甚著名者也。   贺方回《定林寺》诗:“破冰泉脉漱篱根,坏衲遥疑挂树猿。蜡屐旧痕寻不见,东风先为我开门。”荆公见之,大加称赏。僧显忠《居》诗云:“竹里编茅倚石根,竹茎疏处见前村。眠尽日无人到,自有春风为扫门。”荆公亦常诵不去口。二诗风味甚似,然方回虽名手,犹未逮僧诗之清绝也。   杜紫薇谓李长吉诗“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夫“奴仆命《骚》”者,惟《三百篇》耳,长吉为《骚》之奴仆而不足者也。长吉古诗,吾惟取其“星尽四方高,万物知天曙”,“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当中”,“雄鸡一声天下白”,“凉风雁啼天在水”诸句,及“长卿寥落悲空舍,曼倩诙谐取自容。见买若耶溪上剑,明朝归去事猿公”一绝耳。馀非鬼语,则词曲语,皆不得以诗目之。严沧浪云:“玉川之怪,长吉之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立论已属支离。刘後村并谓“古乐府惟李贺最工”,直反易东西,倒乱黑白之言也。後村颇学长吉,如《赵昭仪春浴行》:“小莲夹拥真天人,红梅犯雪欹一朵。”《东阿王妃梦行》:“软香蕙雨裙衩湿,紫三尺生红靴。”此类成何言语?诗之妖而已矣。   李长吉“天若有情天亦老”,秦少游以之入词,缘此句本似词也。至如“黑压城城欲摧”,“酒酣喝月使倒行”,“石破天惊逗秋雨”,“酒中倒卧南山绿”,“卷起黄河向身泻”,凡有意作奇语者,皆易为之。何也?无理之奇,本不奇也。变险而媚,则又如“一双瞳人翦秋水”,“小槽酒滴真珠红”,“玉钗落处无声腻”,“高楼唱月敲悬”,“春营骑将如红玉”等句,此尤词场骋妍之惯技,即之可喜,久之生厌者。然钓名之士,欲人一见惊喜,刻意造句,必险必媚,而後易於动目。呕出心肝者,竟为後世声气用矣。悲夫!   长吉“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石马卧新烟,陵树风自起”,“旋风吹马马踏”,“纸钱鸣旋风”,“秋坟鬼唱鲍家诗”,“嗷嗷鬼母秋郊哭”,“彭祖巫咸几回死”,“酒不到刘伶坟上土”,“柏陵飞燕埋香骨”等句,固鬼诗矣。即如“瘦马秣败草”,“冷花寒露姿”,“霜重鼓声寒不起”,“老兔寒蟾泣天色”,“空山凝颓不流”,“九节菖蒲石上死”,“劫灰飞尽古今平”,“东关酸风射眸子”,“鲤鱼风起芙蓉老”,“家人折断门前柳”,“况是青春日将暮”,“秋风吹地百草乾”,“从君翠发芦花色”,“妾颜不久如花红”,随意拈出一语,皆夭亡徵也。人非与寿为仇,何苦效之哉!至如“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漏催水咽玉蟾蜍,卫娘发薄不胜梳”,“兰风桂露洒幽翠,红弦袅咽深思”,“寒入罘ぜ殿影昏,彩鸾帘额著霜痕”,“画弦素管声浅繁,花裙纟卒纟蔡步秋尘”,“麒麟背上石文裂,虬龙鳞下红肢折”,皆以极艳之辞,写极惨之色,宛如小说中古殿荒园,红妆女魅,冷气逼人,挑灯视之,毛发欲竖,吾不解世人何以爱好之也?   鲍溶诗云:“门前青山路,眼见归不得。”姚合诗则云:“门外青山路,因循自不归。”愤婉各尽其妙。合诗体气清整,人以为宋末四灵之开山,恐不尽然。   元微之目张承吉为“雕小巧,奖藉之恐变风教”。此虽谗谮之词,不足为据,然如承吉所制《王小管》、《李笛》、《玉环琵琶》、《娘羯鼓》、《耍娘歌》、《悖儿舞》、《容儿钵头》、《宁歌来》、《阿保汤》、《集灵台》诸绝句,专觅宫闱琐事,被之讽咏,扬其阙失,得不有妨名教?至於《病宫人》、《爱妾换马》诸律,以及“玉钗斜白燕,罗带弄青”,“镫金斜雁子,鞍帕嫩鹅儿”,“红粉美人擎酒劝,锦衣年少臂鹰随”,“鸳鸯钿带抛何处,孔雀罗衫付阿谁”诸律句,岂非纤俗害正之尤耶!吾独惜以承吉之才,能为“晴空一鸟渡,万里秋江碧”,“河流出郭静,山色对楼寒”,“海明先见日,江白迥闻风”,“地盘山入海,河绕国连天”,“仰砌池光动,登楼海气来”,“风帆彭蠡疾,水洞庭宽”,“人行中路月生海,鹤语上方星满天”,“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诸句,可以直跨元、白之上,而竟为微之所短,又为乐天所遗也。凡有才者,总须贵重其言。承吉不自慎惜,天耶?人耶?当自反矣。然乐天荐徐凝而抑承吉,心实不公。计敏夫乃谓乐天以实行取人,殆喜凝之仆略椎鲁,而以祜之宫体艳诗为轻薄。不知凝诗如“恃赖倾城人不及,檀妆惟约数条霞”,“一日新妆抛旧样,六宫争画黑烟眉”,“忆得倡门人送客,深红衫子影门时”,何尝非宫体,何尝非艳诗耶?且凝诗无语不拙,自夸“一条界破青山色”,坡公目为恶诗,而後人犹理其冤,可笑甚矣!《古树》一绝云:“古树欹斜临古道,枝不生花腹生草。行人不见树生时,树见行人几回老。”历落有姿致。而此诗或谓僧伯皎作,编入宋诗中,亦未信其果为凝诗否也。考凝之诗,既无以过人,其所以得白公之推重者,白刺杭州,访求牡丹,开元寺僧植一本以待白至,凝不识白,而先有“含芳只待舍人来”句,殆捷于逢迎耶?中联云:“海燕解怜频睥睨,胡蜂未识更徘徊。虚生芍药徒劳妒,羞杀玫瑰不敢开。”以拙笔而为巧媒,犹夸於韩侍郎,云“一生所遇惟元白”,宜张承吉之滋不服耳。   宋绝句尤不似唐,然王渔洋《池北偶谈》专录宋七绝之似唐者数十首,何尝不可与唐人匹!予又从近人严长明用晦所选《千首宋人绝句》中,反覆拣择,得其似唐者百数十首,承渔洋之风旨,广渔洋所未备,世之於唐、宋分左右袒者,喙亦可以息矣。第用晦此本,较之洪容斋《万首唐人绝句》,纂次颇核,所选诗皆有可观,亦较胜王渔洋《唐人万首绝句选》本,而宋人绝句之佳者,仍未尽於是也。如欧阳公《丰乐亭》云:“红树青山日欲斜,长郊草色绿无涯。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苏子美《夏意》云:“别院沈沈夏簟清,石榴开遍透帘明。树阴满地日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苏长公《澄迈驿通潮阁》云:“倦客愁闻归路遥,眼明飞阁俯长桥。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没晚潮。”《南堂》云:“扫地焚香闭阁眠,簟纹如水帐如烟。客来梦觉知何处,挂起西窗浪接天。”韩子苍《代葛亚卿作》云:“君住江滨起画楼,妾居海角送潮头。潮中有妾相思泪,流到楼前更不流。”陈简斋《清明》云:“卷地风抛市井声,病夫危坐了清明。一帘晚日看收尽,杨柳微风百媚生。”范至能《横塘》云:“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年来送客横塘路,细雨垂杨系画船。”陆务观《读晋书》云:“诸公日饮万钱厨,人乳蒸豚玉食无。谁信秋风雒城里,有人归棹为莼鲈。”《闻雁》云:“过尽梅花把酒稀,薰笼香冷换春衣。秦关汉苑无消息,又在江南送雁归。”《游寒岩钓矶》云:“竹里茅茨竹外溪,粼粼白石护苔矶。想应日日来垂钓,石上蓑衣不带归。”严坦叔《兵火後还乡》云:“万屋烟销馀塔身,还家何处访情亲?旧时巷陌今难认,却问新移来住人。”严沧浪《酬友人》云:“湘江南去少人行,瘴雨蛮烟白草生。谁念梁园旧词客,桄榔树下独闻莺?”释道潜《临平道中》云:“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戴复古《江村晚眺》云:“江头落日照平沙,潮退渔ザ阁岸斜。白马一双临水立,见人飞起入芦花。”此十数绝句,与唐人声情气息,不隔累黍,何故遗之?且无论唐、宋,即以诗论,亦明珠美玉,千人皆见,近在眼前,而严氏置若无睹,故操选柄为至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