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闲庐诗话 - 第 3 页/共 6 页
诗以理性情,故诗之具有至性至情者,不假粉饰。盖堆砌故典,最足以失性情之真。古人或有所引用,则皆化合自然,不露迹痕。世之才短者,妄事效颦,专以事物典类填塞入诗,自谢博雅,不知已落下乘,去诗远矣。
人无高尚品格,何足称道。诗句亦然。诗之名贵者,必品高格雅。举而喻之,或如潮奔浪涌之雄壮,鸟鸣莺啭之清真;骏马奔驰之豪放,天鹤飞鸣之飘逸;危岩悬瀑之奇险,晓角悲风之凄清;三春花草之富丽,一天星月之高华。又或淡如晚秋之山,响同高楼之笛;净似清泉白石,艳比彩霞锦云;新如晴岚霁野,古似漠鼎秦钟;秀若奇峰翠岫,健同劲弩强弓。至于锤链,则铁中之钢似之;苍老,则匣中之剑似之。风流之至,俨如舞蝶飞花;隽雅之极,绝类美人香草。
野性粗情,多具剑拔弩张之态;冬烘学究,无非气腐言酸之吟。本属庸流,何来佳品?
《云南杂志》,清末滇中留日学生所创刊也。其诗词栏多悲国感时之作。如侠少吉《野园玩牡丹》诗云:“心薰富贵奴根芽,异种称王万古嗟。世界文明先进国,岂无代表国民花。”祖国沦亡,异种称尊,二百余年,无人收复。借花寄既,作者其当日之革命家耶?又南昆仑生《航海》云:“猎猎寒风吹客衣,烟痕樯影认依稀。夕阳下没水平线,白浪如山鸥乱飞。”写状海洋,语新景切。又侠僧留学弘前联队,《中秋感赋》有句云:“万丈寒涛孤岛梦,一轮明月故乡心。”情景浑成,体势大方。
甯墨公,名李泰,浙江人。毕业云南武校,护国、靖国两役,曾充上校参军。性好诗,虽身历戎行,犹不废吟咏,颇有古名将风。其后改任文职,官楚雄安甯等县,政余多纪游之作。《登龙山顶》云:“十里炊烟平地起,一轮斜日半峰街。”《游朝阳庵》云:“僧散空留佛守寺,尘封只见鸟窥门。”《九渡河》云:“僻径柴荆长,深篁野笋肥。”落笔清稳。武人有此吐属,洵不易得也。
怀宁舒固庵(养初),有隽才,著有《曼陀罗花室诗稿》,生时即自选,自刻,自序。其序中答客问之言,说出作诗须在自主自求之意,不啻为摹古者痛下针砭,特录之以实余之诗话。序云:“客曰:子刻诗毋太早乎?将有议子之后者。予曰:吾本不欲人知吾诗。吾为之,人之议与否,非吾事也,非吾诗中事也。人之诗,有似李、杜、王、盂者,有似苏、黄、陈、陆者,有自谓其某篇似唐,某篇似宋者,有自谓某句为前人所未道,以为必传之作者。噫!其下笔之时,先已有人之见者存。其诗殆为人而作者哉!蒙窃谓诗本性情,试取古人诗杂录之,勿署其名,一一而知为某人之诗。何也?其人其时其事宜有此诗,此诗之先天也。抒难达之情,状难写之景,人百语,我一语了之;人一语,我百语犹未了之。意必正,词必雅,此诗之后天也。至于神韵气味,则视其人读书养气奚若,非可揣摹而得。揣摹而得者,一望而知揣摹而得也。吾之为诗,如孺子初学语,愈稚弱愈觉其真;又如老妪说家常,人愈厌闻,愈言之亲切有味。孺子、老妪之心,孺子、老妪自知之,自言之,且必如是言之而后快。吾之诗,亦必如是言之而后快。古人之诗,古人亦必如是言之而后快。后人或专言古人之所言,或专言古人之所不言,均非其自言也。夫以区区笔墨,可以自主之事,而听命于人,则何事非听命于人哉?吾愿数百年后,人交相谓曰:养初之诗,殊不类古。则吾之愿毕矣。客大笑而退。”又有咏二月七日雪云:“奇花开到牡丹尖,数点红梅映绮檐。窗内围炉窗外雪,春寒只隔一重帘。”《咏镜》云:“黑白纷无定,妍媸辨最难。人言不足信,教尔自家看。”才清语隽。而《咏镜》一首,自寓警惕,尤不失忠厚之旨。读其诗,可以知其趣,并可知其人矣。
海虞邵齐熊中翰著述宏富,其《一业居诗卷》,尤多佳构。录其《上韬光径》云:“万竹绿如海,一峰青到天。”意新笔奇,令人惊服。
《九畹轩诗草》一卷,桂林张含兰女士所著。诗极清丽,如《偶成》云:“林暗雨将来,天际孤云起。一帘春意寒,人倚东风裹。”又《闲情》云:“竹裹扣门惊吠犬,隔帘红出小桃花。”
盐城史剑尘女士著有《海棠轩诗存》,《田家即事》云:“屯阝暗篱落烟火生,深林无人鸡犬静。十里稻花风遇香,半钩月色澹相映。野人扶醉归来迟,秋草寒虫满幽径。”意境幽寂,摹写如画。
兵戈一起,庐舍垃墟,田园寥落,饥馑随之。丁逢乱离,极人生之不幸也。乡先正袁慎夫先生《老农叹》五古一首,写乱后农家苦况,至为可悯。诗之悲愤诚挚,堪迫少陵。诗云:“兵余岁易凶,春老愁无极。百里一牛存,田园生荆棘。老农愁且耕,代牛资人力。四人挽犁行,一人扶犁侧。束缚四肢劳,终朝行匍匐。半亩未及终,西山日已昃。翻羡死无求,畴能生不食。里闾灰烬余,久作饥寒色。长官幸贷徵,群盗复相逼。不识我谷成,输官与输贼?”
陶女士凤奴《党山道中》七言四绝云:“西风两日作秋晴,双桨乌篷比叶轻。细草鳞塘波路永,一村村过不知名。一枳篱茅舍屋三间,一桁青堆雨后山。村叟过桥沽酒去,柴门闲对夕阳关。”汀芦飞雪雁行斜,水国疏红落晚花。独有枫人争绚烂,故将颜色斗春华。”“老木清霜玉笛哀,兴亡凭吊正须才。柯台寥落兰亭圮,谁共寻秋载酒来。”语调隽雅,非灵心蕙质,不能有此吐属。
《西游漫录》一卷,金昌毅一子所著。录其《滇西道中》云:“村中只有树,山外更无天。”又:“云收山意活,树静鸟声清。”毅一子为某教社中人,细味其诗,皆有寄托。粤西陈竹锦太史,《七月初十日自鸡笼赴茶客街山行口占》云:“见山不见地,上山如上天。水穿山隙过,云抱山腰眠。乌鸦立墓侧,鹧鸪啼树巅。秋风何萧瑟,吹到舆马前。飘然下山去,日暮起村烟。”此诗附刊《西游漫录》,信手写来,饶有画意。
眉山苏忠廷刺史《元日即事》云:“爆竹声中噪树鸦,元龙卧起醉流霞。迎春且喜逢今日,贺客多来拜故家。也许将军过陋巷,却传芳讯到梅花。一元初复谈天宝,吹入东风易物华。”劲健典雅。
甯州刘大容《醉吟草》六卷。其《夏初游翠屏山广化寺》有句云:”山村远近全遮树,田亩高低半插秧。”写夏初景况,如在目前。又《重过玉泉山云涛寺》有句云:“树色含残雨,溪声曳远岑。”亦佳。刘家逵亦系甯州人,著有《红树山庄诗草》。《过华溪乡》云:“人家都在翠微中,叠崇冈有路通。高下梯田甘蔗绿,回环江岸木棉红。鱼盐小集开新市,鸡黍留宾尚古风。廿载干戈同患难,夜灯闲话聚村翁。”又《游孤山》有句云:“帆随夕照归前浦,雁带秋声落远汀。”极秀逸自然,无俚俗气。
久别相聚,欢然成诗。最可玩味者,在家庭间则有“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在朋友间则有“乍见方疑梦,相悲各问年”,在情爱间则有“离情万种待君诉,直到逢君转默然”。诗人因景即物,发为吟咏,感想不同,欢怨互异,致成有情无情之词。其为欢悦者则有“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其为怨詈者,则为“没情最是梧桐树,故送秋声到枕边”,其为悲欢交作者,则有“东边出日西边雨,道是无情还有情”。
《老残游记》著者刘鹗,字铁云,别号洪都百炼生。诗多清雅流畅,音调铿锵,盖率性为之,不事雕凿者也。录其《春郊即日》云:“郊游骤见海棠花,亚字栏杆一树斜。蝴蝶忽然飞屋角,羁臣何以在天涯。干枝翡翠笼朝雾,万朵咽脂艳晚霞。寄语春光休烂熳,江南荡子已思家。”“可怜春色满皇都,季子当年上国游。青鸟不传丹凤诏,黄金空敝墨貂裘。垂杨腕地闻嘶马,芳草连天独上楼。寂寞江山何处是。停云流水两悠悠。”
查初白诗云:“用巫真下策,勿药亦中医。”是戒人偶有疾病,勿迷信鬼神妄投药剂也。又元人之“贫未卖书留教子,饥甯食粥省求人”,则大有翰墨传家,淡泊明志之风。又王右丞之“有爱因生病,从贪始患贫”,及唐子畏之“爽口物多终得疾,快心事过即为殃”,示人节欲,俱极切要。犹忆《随园诗话》有“当路莫栽荆棘草,他年免挂子孙衣”两语,分明劝人解怨释嫌。至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及“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等诗,殆为励志之言欤?以上诸作,说理精湛,纯类格言,为录于此,自警警人。
近时诗人杨南村先生,著有《山居漫录》、《呵冻笔记》、《摅怀斋诗稿》、《诗话》等书。先生居于乡,野趣逸情,奇之吟咏。展阅一过,清爽之气,扑人眉宇。录其口占云:“庭僻无人至,林幽野鸟来。梧桐花半落,黄雨满苍苔。”“日落柴扉暗,廊深月色微。新篁三两个,舒影上人衣。”又《偶成》云:“桐阴深处野人家,短短疏篱护早瓜。一日轻寒三日雨,紫荆红破两三花。”
《民权素》艺林栏内,有署名缩天者,《客次隐尘寺》有句云:“荒苔半砌青连榻,闲草一窗绿补帘。”深山古寺,纤尘不染,清胜可爱,诗亦如之。
奇禅和尚诗笔劲健,骏驶入古。其佳句七言如“身外浮名随世变,尊前明月照心孤”,“白发苦吟秋雨外,黄花疏冷夕阳间”。五言如“月向高枝隐,香从冷处清”,又“昏林寒雀噪,微月乱云侵”。又“荒戌落寒叶,边笳送远声”,又“清风涤残暑,落日动微吟”。
阴险之人无有不残刻者。近人有《题漠高祖诗》云:“度能容吕后,心不宥王孙。岂止功臣戮,分杯亦忍言。”词严义正,字字诛心。
郑板桥先生遗诗,前已录入数首。昨阅某报,又得《清明》七绝云:“冢上凄凄乱鸟生,一年祭扫只清明。何曾滴酒能归土,名利无人肯看轻。”此诗虽脱化于“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然先生一生旷达,诗与性合,不可谓之袭古。
易首乾《登枣园奎星楼》有句云:“百万家迷烟雾裹,两三帆带夕阳来。”摄照逼真。
“秦失鹿,楚人噪,吴中一呼天下笑。野失羊,牧儿忙,咸阳一炬人膏香。五帝三皇无一可,长城万里空相裹。已收书籍复收兵,恨不更收天下火。”此读《始皂本纪》感咏也,刊载《民权素》中,题下署阙名二字。调侃暴秦,可谓极矣。
监湖女侠秋瑾,字璇卿,浙江人。与清末革命先烈徐锡麟属表亲,徐因刺恩铭案遭捕斩,女侠亦被株连殉难。遗诗一卷,多壮语。择录一二,以实余之诗话。《失题》云:“登天骑白龙,走山跨猛虎。叱咤风云生,精神四飞舞。大人处世当与神物游,顾彼豚犬诸儿安足伍?不见项羽酣呼钜鹿战,刘秀雷震昆阳鼓?年约二十余,而能兴汉楚。杀人莫敢当,万世欣英武。愧我年廿七,于世尚无补。空负时局忧,无策驱胡虏。所幸在风尘,志气终不腐。每闻鼓鼙声,心思辄震怒。其奈势力孤,群材不为辅。因之泛东海,冀得壮士助。”又《红毛刀歌》结尾数语云:“红毛红毛尔休骄,尔器诚利吾甯抛。自强在人不在器,区区一刀焉足豪!”断句云:“祖国沉沦人有责,天涯飘泊我无家。”又“拚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又“画工须画云中龙,为人须为人中雄”。以上诸诗,风格豪迈,大可表现其思想与人格矣。又《申江题壁》云:“马足车尘知己少,繁弦急管正音希。”《登吴山》云:“老树扶疏夕照红,石台高耸近天风。茫茫灏气连江海,一半青山在越中。”亦不失为高雅之作。
朱ぇ君女士著有《香草亭诗草咏二乔》七律一章,其腹联云:“本是同胞齐美丽,最难夫婿尽英雄。”两语清妙切贴,已尽全诗之意。
“山林悲寂寞,欲共鸟争飞。”此唐珍席咏秋叶之断句也。人咏秋叶,必多哀怨,此则雄壮。“眼前富贵三春梦,身后飘零一夜风”,此锦囊中静鹃女士咏牡丹之断句也。人咏牡丹,必多夸赞,此则哀感。惟其如是,乃见佳妙。
吾滇袁百举先生有句云:“一瞬数十里,但见大地摇。”石遣《诗话》评曰:状坐汽车颇肖。清诗人蒋士铨亦有诗云:“青山无数头上过,我卧读书船自流。”此状坐船亦肖。盖人在车船中,多有此种感觉。两诗是能言人欲言而难言者,想见心思细微。
吴东园为近时诗人中之翘楚,尤擅近体,对仗工稳。择其佳者数联:七言如“山松如盖绿擎雨,堤柳垂丝青织烟”,“山浮岚气云千笏,松戛涛声月一楼”,“帘影倒悬千嶂月,笛声高撅一江风”,“绕屋碧遮千个竹,过墙红见一枝花”。五言如“归云千树拥,落日半峰街”,“飞泉多阻客,破庙久无僧”,“橹声摇落月,樯影破微烟”。
检取旧箧,见昔录舰庐志悼二绝云:“病体年来总未苏,寻常晓起要郎扶。而今泉路孤零甚,可要檀奴作伴无?”“苍天无语帝无情,一任名花变落英。不了缘还有三处,梦中地下更他生。”凄恻动人,想见情深爱笃。
元人元好问有句云:“林高风有态,苔滑水无声。”语新意蕴,殊耐咀嚼。
明女子沈氏《春日即事》云:“金针雕破窗儿纸,引入梅花一线香。蝼蚁也知春色好,倒拖花办上东墙。”状写物态,极尽细微。
清僧人定志《咏道上流民》云:“背负者小儿,怀抱者小儿;前提者小儿,后携者小儿。哑哑诸小儿,嘻笑如平时。”此诗可称创格,妙在末后两句,言外有余意。又近代诗人叶玉森《题劳劳亭》云:“劳劳亭外柳,劳劳亭外人。劳劳亭外月,曾送六朝春。”其作法盖仿前诗也。
诗之断句七言,佳者如明人方于鲁之“落花依草红成片,新笋穿绿线露尖”,太平天国钱江之“春因乱后花无色,诗到穷时句欲颠”,清人吴昌贤之“长堤一雨绿成画,小院百花红上窗”,近人包抽斧之“去岁花如新病起,故人缄当旧书温”,涧云之“水上鸭眠双涧静,窗间蛛落一丝飘”。五言佳者,如清人刘壮肃公之“潮起江流阔,云归山不空”,陈五澍之“雁落无人渚,亚归有树村”,张子衡之“悟笔观云势,调琴学雨声”,近人翁莘老之“古木有余翠,晚山无定姿”,默庵之“鸟声催树绿,雨势压风低”。细读之,胜啖鲜果佳蔬。
昔路过某山古庙,见壁上有墨炭题诗云:“山坍土塌雨绵绵,墨雾横空不见天。路道行来油赛滑,衣裳湿透夜难眠。泥深常教人埋足,坡陡那堪担压肩。如此奔波如此苦,一生到老却因钱。”噫!穷苦小民,劳力为业者,尚解吟咏,其亦民间诗人之谓欤?
近人杨榆《竹枝词》云:“琵琶湖下水悠悠,湖上青山点点浮。郎住山头妾水尾,要来相见有渔舟。”此言欢会之便也。宋人《期郎》诗云:“与郎相期月上时,及至月上郎不知。妾住平原见月早,郎住青山见月迟。”此言欢会之失期也。两诗用意不同,而幽情密意各极其妙。
友人案上有杂录一本,内录二诗云:“□□归来换绣襦,灯前含笑语檀奴。侬家姊妹都清秀,昨日帘前得见无。”“同眠转觉绣衾宽,那识春深午梦寒。最是晓窗鸳枕畔,红腮无计避郎看。”是诗不知何人所作,可称艳绝。
陈先濂先生,与家君同举萃者也。工诗能文,每与人作书,喜录己作。宣统二年以查烟奉委到顺。至即过访家君,时家君已弃养二年矣。遗诗二章,为录于此,以见先生与家君之交谊。首章云:“曾与偕杨李。(李君延顺宁人,亦属同年。)联镀赴上京。短床双足矮,夜泊一灯明。早达期廉浦,多愁记小庚。重游殊寂寞,相见想他生。”次章云:“李固嗟无子,杨彪尚有儿。修文乔梓檀,却韵古今知。虽得闻琴乐,重来挂剑迟。清茶空一酌,犹记言丁交时。”又先生临行时曾出其稿示余,犹忆《咏蝶》云:“风流栩栩异寻常,出入花丛意态忙。记汝生蠕才几日,一经腾达便轻狂。”《咏蝇》云:“逐臭方离渖溷下,趋炎已赴几筵前。衣裳楚楚终何用,只是逢人善捷翩。”语含讽刺,殆别有所指也。
●第二集
或日:“子之《诗话》刊印未久,今又有第二集之编印,何子之不惮烦?度子之心。将欲以之求重于世乎?然而值兹枪与金钱兴妖作怪之时,即才智与著述胜子者,恐亦未必为世所重也,抑将以之勒成名山千秋大业乎?而古今之诗话,汗牛充栋,以子区区篇章,直沧海一粟,木林一叶,安能搏大雅之一顾耶?且近今学说,新旧争鸣,艺林中恐亦无子立足地,子又何乐而为此?”余曰:“余固知之矣。区区作述,余亦知不能与人竞智争能矣。乃以生性癖好文艺,尤与诗句结不解缘。闻见所得,撰为《诗话》,虽未能追步刘勰之妙论,锺嵘之品题,而吾一生性志与思想。亦可藉此留一痕迹。足为世重与否,非所计也。至于连续编印,则若懒蚕吐其未尽之丝,亦以了此夙愿云耳。”特书此,以答或问,并告读者。
十余年前,于书肆中购获求幸福斋主人随笔一本。读之,语多警奇,并见其《咏西施》一绝云:“十年生聚任人为,有土有民不教之。自是夫差无大用,缘何亡国罪西施?”议论推陈出新,大为西施鸣其不平,可谓翻案之作。主人即何海鸣,湘中名士也。辛亥革命曾一度为江宁都督。
余之《诗话》第一集,所载杨升庵妻黄氏寄升庵诗起句:“雁飞曾不到衡阳”,及第五句“其雨其雨怨朝阳”,两押重韵,古人多有为之者。师荔扉《滇系》中易为“衡湘”。《卧雪诗话》己徵引多数古诗之重韵,证明不可改易。余按唐高适《送王少府贬长沙》诗有:“衡阳归雁几封书”之句,升庵亦系被眨流滇,其夫人用衡阳二字入诗,不无来历。
《檐彩诗话》载明温州人陈少卿宦京师,娶妾宠之,弃妻于家。妻作古诗一首奇之,以致感咏怨切之意,质直而抚媚,甚堪玩味。诗云:“野鸡毛羽好,不如家鸡能报晓;新人貌如花,不如旧人能绩麻。绩麻做衫郎得着,眼见花开又花落。”余谓此诗系脱化于窦玄妻之《古怨歌》,按东汉窦玄状貌绝异,当时皇帝欲以公主嫁之。窦玄妻作《怨歌》奇之云:“茕荧白兔,东走西颅。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简括而耐寻思,自胜陈妻之作。
南溪有言:作文须令人爱,不能令人薄;使人妒,不能使人厌。余谓诗亦宜然。
“耀耀流光漾水烟,池亭雨歇晚凉天。西风吹堕红蕖裹,照见鸳鸯自在眠。”此安亦生之《流萤词》也。亭池之间,秋宵静坐,偶然得此。笔之于诗,殊趣,然非情间思静者不能道。亦生名期,江南无锡人。
琼英洞为吾邑八大胜景之一。中有石人、石象、石笋、石鱼及鸟虫花卉之形。最奇者则为石钟鼓,石琴瑟之属。以石击之,其于鼓也,则冬冬然;其于钟也,则铿铿然;琴瑟则钅从钅从铮铮。游者莫不讶为仙境。楚南张寿彭先生尝游其地,并于壁间题诗二律。择录其一云:“漫云水剩复山残,洞辟桃源万亩宽。今古英雄淘不尽,乾坤灵异绘来难。严前好把三生证,规后欣余一枕安。回首故园天际杳,客中权作武陵看。”先生值滇省光复后,来宰吾邑,故有第六句之感咏。至七、八两句,咏及故园武陵,尤极巧合自然。
武进黄仲则著有《两当轩诗》十四卷、《竹眠词》二卷。诗多郁愁语,亦清代苦吟诗人之一也。其《别意》云:“别无相赠言,沈吟背灯立。半响不抬头,罗衣沾泪湿。”此与李白之“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同一用意。虽不免有依傍之诮,然先生博学多才,为世推重,则当以学人之诗目之。又集中断句佳者,五言如“怪木常争路,长松独受风”,“浅泽鱼辞饵,空天鸟避罗”,“山街将落月,风约欲疏钟”。七言如“玉笛楼台连夜雨,绿杨城郭万家烟”,“长崖一障日边雨,高树独摇天半风”。
甯乡陈家庆女士有句云:“百年身世常为客,千里烽烟未解兵。”《嘤鸣诗话》评曰:慷慨悲歌,直逼老杜。余览郡志,见云邑孙伟望先生亦有句云:“三尺雪深频秣马,万家烟冷未休兵。”其句法与前诗相似,并同为感乱之作。然两相比较,语意之深切,终觉孙胜一筹。
安南之役,最后原为我胜而法败。乃以距京太远,消息阻滞,清廷不得军情之实,竟甘心割弃安南与法求和,诚吾国莫大耻辱。田梓琴出海防狱时,有《过红水江》诗二绝,曾咏及其事。特录之,并以见红江气候之特殊也。“五岭南来是越裳,汉家都护早龙骧。奈何一战成功日,忽报求和割地忙。”“红水江头草木青,炎方冬日有雷霆。囚龄此去沧溟阔,不见樊笼见列星。”梓琴名桐,蕲阳人。为革命先进,与孙总理奔走数十年,有功民国。生平著述极富,尤多关于国家政治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