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静居画论 - 第 5 页/共 6 页

文氏子弟,妙有渊源。包山、五湖、酉室、夷门诸子,大都瓣香停云,各参其法,而成一家。风骨清超,毋为浅视。   款题图画,始自苏米。至元明而遂多。以题语位置画境者,画亦由题益妙。高情逸思,画之不足,题以发之,后世乃为滥觞。   古画不名款,有款者亦于树腔、石角题名而已。后世多款题,然款题甚不易也。一图必有一款题处,题是其处则称,题非其处则不称。画故有由题而妙,亦有由题而败者。此又画后之经营也。   国朝画法,廉州、石谷为一宗,奉常祖孙为一宗。廉州匠心渲染,格无不备。奉常祖孙,独以大痴一派为法。两宗设教宇内,法嗣藩衍,至今不变宗风。   西庐、麓台皆瓣香子久,各有所得。西庐刻意追模,一渲一染,皆不妄设,应手之作,实欲肖真。麓台壮岁参以己意,干墨重笔皴擦,以博浑沦气象。尝自夸笔端有金刚杵,义在百劫不坏也。   士气作家一格,麓台司农有之。苍苍莽莽,六法无迹,长于用拙,是此老过人处。   廉州追摹古法,具有神理。石谷实得其衣钵,故工力寝深,法度周密。时辈仅以寸缣尺楮争胜,至屏山巨嶂,寻丈计者,石谷挥洒自如,他人皆避舍矣。   时有举石谷画问麓台,曰:太熟。举二瞻画问之,曰:太生。张征君瓜田,服其定论。仆以谓石谷之画不可生,生则无画;二瞻之画不可熟,熟则便恶。   海内绘事家,不为石谷牢笼,即为麓台械杻,至款书绝肖。故二家之后,画非无人,如出一手耳。独邵村方氏,狮峰沈氏、梅壑查氏,皆能自行自止,可谓不因人热者。   恽南田、吴渔山,力量不如石谷大,逸笔高韵,特为过之。至于工细之作,往往不脱石谷法。岂当时往还讨论,染习之深,不能摆落耶?然二家具此天分,不当随人脚根转耳。   画梅自王会稽千花万蕊一法,传习至今。玉几山人陈撰,别作一格。发笔如玉皞篆,疏英淡墨,洒然自足。莫谓此老惜墨如金,正恐世人笔墨,皆妄用之耳。   清溪、松圆、风人、半千、年少、尺木诸老,寄意毫素,不为法缚,不为法脱,教外别传,是为逸品。   姜鹤涧一丘一壑,有迂客之迂。陈玉几半蕊疏花,得逃禅之禅。类皆不著色相,自摅胸臆耳。   写生舍徐黄,非所为法。山水去董巨,岂得为宗。南沙涉笔染素,能不落南田之蹊径。东山挥洒经营,能摆脱麓台之坯堑。稼轩主人于其间,复衍徐黄董巨之法,而自作一家。画法不二妙,无尽义焉。   仆学画几四十年,而未得古人自然之妙。因阅黄尊古、王日初、张墨岑、沈凡民诸君画,知有苦心焉。然力殚神疲,则同其所造,而未得古人棹臂游行之为乐也。   画有尽而意无尽,故人各以意运法。法亦妙有不同。摹拟者假彼之意,非我意之所造也。如华新罗山水花鸟,皆自写其意,造其法。金冬心又以意为画,文以饰之为一格。皆出自己意,造其妙。   画有可不款题者,惟冬心画不可无题。新词隽语,妙有风裁;行草隶书,具入古法。   执友中书画,如徐丈蛰夫,精意六书,画擅诸格,入嘉隆之间无愧色。陈丈曙标,人物仕女,妍丽入神。曾为薰追摹大父照,神气如生,笔法不减曾鲸之妙。许丈容如,人物花鸟蔬果,俱入古。惟山水宗石谷,长笺大幅,气势过人。故冯司寇景夏尝曰:同年子许某,浙画之第一手也。汪丈櫰堂,真草书远步松雪,近继停云。钟丈寿民,小楷有太傅法,山水格高韵古,有元人之风。   张浦山徵君,画师徐白洋,能出于蓝。工古文,著《国朝画徵录》,评论绘事,曲尽其笔。友人朱君仲嘉,谓其不及备载,欲补录之。惜不永年,而其事未果。尝闻仲嘉曰:士之怀才不彰者多,岂独书画。即以画士论,山阴冯仙湜,续《图绘宝鉴》,评论多不识画理。然国初诸老,出处约略可稽,未可没其功也。弥伽居士《画徵录》,论画颇不爽,惜其所载,未及详备。耳目所及,爵里可知,如嘉兴之何蕤,石门之许自宏,徐王熊、钟仁、蒋径、叶子健,海盐之徐令,平湖之高詹事士奇、沈岸登、沈玉山,海宁之陈与,钱塘之汪焘、康焘,松江之张司寇照,虞山之徐甡,宜兴之周复,丹山之吴培,休宁之徐栋,画皆传赏艺林,尚遗其名。况地隔千里,僻处蓬牖之士,可胜计哉。   画仕女多无娴静之作。时人康焘石舟氏所制,明姿雅度,绰约动人,好写《闲情赋》。及谢芳姿《团扇图》,能见本意。子凯之年及冠,画《九歌》亦妙。嘉兴王芬远,画法焦博士秉正,工致周密,能得其心印。   仿南田画,世多专习其写生。宜兴周文生,山水葱蒨苍润,咄咄逼人。   高詹事精赏鉴,家藏名迹,与退谷棠村相埒,书法名于时,画亦高妙。曾仿文待诏湘君湘夫人图,拟徐幼文枯木竹石,皆能臻妙。同里沈岸登黑蝶,填词为朱竹垞检讨所称,画亦有倪黄遗意。云间张文敏得天,亦以书法妙天下,写意竹石蔬花,有白阳青藤之风。   娄东见巨然画,用笔如粉条,树法类梅道人。烟云杳渺,苔点散如菽粒,墨漉漉若欲滴者。   徐丈蛰夫,家有墨画《应真像》一卷,云是禅月手迹,时无第二,不轻示人。乙亥人日过吹绿舫,焚香顶礼,始一展对。画法以渴笔皴擦鼻孔眉目,或隆准大鼻,或长颈高结,或臞瘠若骷髅,或臃肿若癭瘵,或狰狞若猛兽,式丑陋若老鬼,或形同木石,或心似死灰,或衣木叶,或衲水田,或蹲岩踞树,或吐火吞针,种种尽态极致,要非人意所到。相传休公见之梦寐者,自应别开生面。   董思翁每以书法傲吴兴,独于画法逊让之。吴兴山水,时有萧然物外之致。见其竹石山鹊,所谓石如飞帛竹如籀者,笔法有之,然后知古人未尝漫然扬抑也。   高尚书笔法皆严重,峦头树顶,用墨浓于上而淡于下,为独造之格。故望之峰峦插空,林木离立,形势八面生动。   赵吴兴于彦敬画,特爱重之。倪迂谓子久不能梦见房山。仆五见其手笔,惟二中幅为最。一款至正丙子,为子信学士作者,树为介字点,山用米家法;一似梅道人画,密而有渊静之趣,为过之。   房山法自米氏,其所不及者,处处用意。米老笔下,便有浑然天成之妙。然二米后,笔力宏肆,实无出其右者。   韩晋公五牛卷,五尺许麻纸,坚密可爱。卷首作老黄牯龁草蔓;一苍色者,正向作鸣状;一杂色者,砺角状;一白杂苍色者,背立状;最后一纯黄色者,以红络首。盖用陶宏景意也。笔法如解索皴,极圆劲,骨骼转折,磈磊阜起,神气赫然。后吴兴二跋,前作精楷,如黄庭经;后跋行书。皆载于书画谱。   米老设色绢幅,起手作树一丛,墨气浓淡爽朗。隔沙作淡墨远林,山腰映带,云气蒸上,云罅浓墨渍之,林杪露高屋,余屋皆依山附水,隐见为之。近山墨尤浓,浑沦壮伟。远山几叠,参差起伏,赭抹山骨。合绿衬树及皴点处,额上宋思陵行书“天降时雨,山川出云。”御书瓠印,左傍下有米芾之印。元章印,鳷首董思白行书“云起楼图”。左右边缘跋曰:元章为画学博士时所进御。元章状所谓珍图名画,须取裁圣鉴者也。后有朱象先印。此吾乡司承好古具眼,米画以此为甲观。又张君芑堂氏,出所藏纸本小幅,展卷首,便见大行书“芾岷江还,舟次海应寺,国详老友过谈,舟闲无事,且索其画。遂率尔草笔为之,不在工拙论也。”三十六字,墨气奕奕,画之苍莽老笔,实是其书溢而为妙也。   王叔明纸本中幅,笔极老致。起手鼠足点树,中插一仰枝松。疏落荒率,若不经意。隔水两峰,破网皴法,淋漓墨渖,意仿巨然。掩其款书,几无可辨。自题行书“黄鹤山中樵者王蒙画于京师龙河方丈”。左边董思白跋云:余见山樵画多矣,无不规摹古人。遂作掩抑古人者,云林所谓五百年来无此君,不虚也。然诸格中以仿巨然为最。此幅仿巨然,又叔明平生第一得意笔。得此,诸叔明画可废矣。   云林《乐圃林居图》六帧,有疏有密,不只一格。笔墨浓淡俱入妙,自是君身有仙骨也。题云:“余来城郭,暑气甚炽。偶憩甘白先生乐圃林居,不觉数日。相与荫茂树,临清池,观羲文之象爻,弹有虞之《南风》,遂以永日。忽已淹留久如,闲成此诗小册,呈甘白以寓笑乐耳。”观此册,乃知云林八面变化。以一树一石为云林者,尚在门外也。   友人朱君仲嘉,精于鉴别,古今书画家掌故出处,言之井然。虽名不著者,无不知其爵里,又人所不易也。柘湖高氏,仲嘉戚尚阝,先世名收藏,仆介仲嘉得观之(仲嘉名鸿猷)。   董元溪山高隐合绢幅,下作老树六七株,似桧柏干,却为小浑点叶,一坡迤逦,至隔岸石壁俯溪。溪坳架草阁,一人凭栏凝望。平沙远岫,苍茫隐见。皴作麻皮杂解索法,笔力圆稳,墨气深厚,真有元气淋漓之观。上有金章宗“明昌御览”巨印。   唐张萱《汉宫图》,笔极工细绵密,台殿房廊,曲折满幅。界画精巧,洵若鬼工。图中仕女,燃灯熏篝,合乐叠衣,歌舞之类,曲尽其态。衣褶作游丝纹,设色古雅。此画自来传重。汪氏《珊瑚网》、卞氏《画考》皆载入。画虽雕缋满眼,而无院体习气,是唐人高一筹处。   营丘《群峰积雪》小绢本,笔极细密。林峦屋宇,皆用焦墨画,如屈铁丝。空处淡墨笼染,积雪凝寒,对之令人营丘群峰积雪小绢本,笔极细密。林峦屋宇,皆用焦墨画,如屈铁丝。空处淡墨笼染,积雪凝寒,对之令人起粟。又大幅雪图,笔踪较粗圆,神气磊落,上隔水有董思翁题。   郭熙山水两巨幅,用笔酣嬉淋漓,一如行草书法。一墨本,一设浅绛。一有董思白题识。   水墨阿罗汉一卷,绢质如布,用笔朴古。人物衣褶,类画石法。松石位置,别有奇趣。卷首青色笺,李滨之题:“为龙眠居士作。”画无款名。又《莲社图》,绢本中幅,人物工致,笔法高古,布景设色,并皆精妙。上有宋思陵题:“李公麟莲社图”六字,御书长印,下隔水有文衡山书莲社图记。   刘松年《沈李浮瓜图》,笔力古劲,设色厚重,松阴蔽亏,水屋闲敞,幽人坐对,童子剖瓜荐李,一段意趣,能移人情。宋秘监何澄画渊明《归去来辞》长卷,笔法清瘦如篆隶,衣作粗铁线纹,信笔为之,有风起水涌之妙。陶公小像不一态,大都须眉洒落,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神色。后有张畴斋书《归去来兮赋》,神似北海、吴兴、道园、丹丘诸人题跋。   《牧羊樵子》为李希古画。初看似戴文进,细视文进不能到其古奥。石树沙水,行笔顿折,力出画外。惟樵子及羝古一群,极工细。皮毛以赭墨粉笔钩作旋螺纹,瑟瑟欲动。   周昉玩花仕女画,极拙实古雅。又唐人花下调鹦大仕女,位置特奇。丹杏海棠梨花,周匝无罅,花丛二女郎并坐湖石,一袖擎鹦鹉,一手捉红豆饲鹦。石后双鬟作顾盼状。长领窄袖,唐时妆束,设色艳冶动人。又松雪《倦绣图》,仕女作欠伸状,丰容盛昉,画法全仿周昉。湖石辛夷,点景妍妙。上多元人题,惜缣素将败裂矣。   叔明浅设色绢幅,烟云出没,林壑幽邃,神似巨然妙境。又《溪山高逸图》,深松长林,道士策筇其间,觉谡然清吹,拂人眉宇。此幅作卷云皴。   黄鹤山人墨竹,纸质如牛皮,墨气如髹漆。竹三竿,叶一匀作介字,别具风趣。款篆“凌云高节”,行书“黄鹤山樵叟画”。上有元王元文、金方泉、张行素诸人诗。又赵善长过墙竹,一枝数叶,笔力銛利,墨气阜积,楮上有竹泉、石田二诗。此画载《六砚斋笔记》。   徐幼文竹石,渴笔为之,乃墨君之别支也。上题云:“欲暝投僧舍,风将雨忽来。愁肠与诗思,多分竹声催。”“高启与幼文,晚过南禅寺。佺上人留宿,风雨骤至。竹声摇戛,深感于怀。而幼文写竹赋诗,启不能无言,故诗以识之:‘风雨南禅寺,那堪闻竹声。灯前同酒客,俱有感怀情。’”   易元吉《猴猫图》,乃北平孙氏旧物,卷仅三尺许,绢本。笔力细致,设色妍丽,院体也。上有宋佑陵书“易元吉猴猫图”,御书印。松雪跋云:“二狸奴方雏,一为孙供奉携挟,一为怖畏之态。画手能状物之情如是。上有祐陵旧题,藏者其珍袭之。”小行书,结体用笔,似李北海、退谷一跋,亦以吴兴重之。   管仲姬墨竹一卷,皆作风篁,腕力遒甚,笔势飞翻,若飒然有声,出自卷来。款作行书,腾趠有法,大似魏公。董香光云:“仲姬书画,笔势如公孙氏剑器,突过吴兴,不类闺阁本色。”非过誉也。   鲍子以文,出示明石斋黄公画松长卷,笔墨简远,殊出人意。松凡天坛峨嵋岱华嵩少之品,每画一段,以小楷识之。款书壬申十月二十九日,集诸髯朋为寿。公是年四十也。画复自跋,有“今川岳有灵、鸟鹿俱倒,仆与松当留数尺,得支撑无害也”之语。公书法钟太傅,世尝重之。画实罕覯,今得展观亦幸矣。   ●后叙   《山静居画论》,石门兰士方君作也。曩余侧闻铁生奚君谈画,不可一世,独倾倒于君,称道不置口。顾余未从君游,得君画,仅从奚君冬花庵中,展诸手迹,想见君神闲意暇,伸纸濡墨时也。丁巳冬月,君来钱唐,与余同寓金氏园,扫叶烹茶,赋诗对酒,君谬引余为知己,数为余作画,繁不重,简不略,厚在神,秀在骨,高旷之气,突过时辈。余亲见君之磅礴,而究未知君之造诣何以臻此也。君曰:子欲探讨其微,必先根柢乎古。因出所著画论一编,授余读之。其论山水树石花鸟人物,运笔设色之渊源,片缣巨障之格局,无不见之笔端,而形之腕底。其论荆关董巨而下,某某造就何至,某某宗派何出,评骘一二语,毕露毛发。其论所见累朝名迹,题甲署乙,钩玄抉奥,鉴审尤精当。然后知君之钩勒点拂,水晕墨章,笔下所到,即意中所言,取裁于古,有独深者。观君画论之精,奚君推重,益征不谬。而尤幸余从君游,得君画,且日诵君著作,奥旨微意,昭然若揭。其有功后学不少,以视董思白之《画禅室随笔》,李竹懒之《六研斋笔记》,笪江上之《书筏》《画筌》,不是过也。余性嗜画,每见古人心画所寄,未尝不穆然想望。特胸无卓识,不能考晰以通其微,指陈以辨其实,安得此写生之笔以写之。今序君论,余滋愧矣。   嘉庆戊午立秋前三日,钱唐陈希濂书于石萝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