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林玉露 - 第 5 页/共 6 页

内缮己性,当如纪氵省之养鸡;外顺物性,当如颜阖之养虎。   渊明诗云:“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此修身俟死之意也,可谓了死生矣。谢溪堂诗云:“渊明从远公,了此一大事。”余谓渊明性资高迈,岂待从远公而后了?况其言曰:“得知千载外,上赖古人书”;又曰:“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则其于六经孔孟之书,固已探其微矣,于了死生乎何有?   晚唐诗绮靡乏风骨,或者薄之,且因王维、储光义辈,而并薄其人。然气节之士,亦往往出于其间。昭宗末年,朱温篡形已成。韩在翰林,苏检数为经营入相,怒曰:“公不能有所为,今朝夕不济,乃欲以此相污耶!”昭宗欲相,辞,而荐赵崇。崔胤怒,使温谮而逐之。昭宗与之泣别,泣曰:“臣得远贬,及死乃幸,不忍见篡弑之辱也。”司空图初为礼部员外郎,弃官隐居王官谷,累征不起,柳璨以诏书征之,图惧,诣洛阳入见,佯为衰野,坠笏失仪。乃下诏以为傲代钓名,放还山。罗隐乾府中举进士十上不第,黄巢乱,归依钱谬。及朱温篡,诏至,痛哭劝谬举义,谬不能从。温闻其名,以谏议大夫招之,不就,事Α终于著作佐郎。若三子者,又可以晚唐诗人薄之乎?   诗有一句叠三字者,如吴融《秋树》诗云“一声南雁已先红,ベベ凄凄叶叶同”是也。有一句连三字者,如刘驾云“树树树梢啼晓莺,夜夜夜深闻子规”是也。有两句连三字者,如白乐天云“新诗三十轴,轴轴金玉声”是也。有三联叠字者,如古诗云“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是也。有七联叠字者,昌黎《南山》诗云“延延离又属,叛还遘,喁喁鱼闯萍,落落月经宿,りり树墙垣,架库厩,参参削剑戟,焕焕衔莹,敷敷花披萼,屋摧ニ,悠悠舒而安,兀兀狂以狃,超超出犹奔,蠢蠢骇不懋”是也。近时李易安词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起头连叠七宇,以一妇人,乃能创意出奇如此。   无可无不可,应世法也。有为有不为,守己法也。   绍兴中,王铁帅番禺,有狼藉声。朝廷除司谏韩璜为广东提刑,令往廉按。宪治在韶阳,韩才建台,即行部诣番禺。王忧甚,寝食几废。有妾故钱塘娼也,问主公何忧,王告之故。妾曰:“不足忧也,璜即韩九,字叔夏,旧游妾家,最好欢。须其来,强邀之饮,妾当有以败其守。”已而韩至,王郊迎,不见,入城乃见,岸然不交一谈。次日报谒,王宿治具于别馆,茶罢,邀游郡圃,不许,固请,乃可。至别馆,水陆毕陈,伎乐大作,韩不安。王麾去伎乐,阴命诸娼淡妆,诈作姬侍,迎入后堂剧饮。酒半,妾于帘内歌韩昔日所赠之词,韩闻之心动,狂不自制,曰:“汝乃在此耶!”即欲见之,妾隔帘故邀其满引,至再至三,终不肯出,韩心益急。妾曰:“司谏曩在妾家,最善舞,今日能为妾舞一曲,即当出也。”韩醉甚,不知所以,即索舞衫,涂抹粉墨,踉跄而起。忽跌于地,王亟命索轿,诸娼扶掖而登,归船昏然酣寝。五更酒醒,觉衣衫拘绊,索烛览镜,羞愧无以自容。即解舟还台,不敢复有所问。此声流播,旋遭弹劾,王迄善罢。夫子曰:“枨也欲,焉得刚?”韩璜之谓矣。   太公之鹰扬,伯夷之叩马,道并行而不相悖也。太公处东海之滨,进而以功业济世。伯夷处北海之滨,退而以名节励世。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故各为世间办一大事,可谓无负文王之所养矣。使伯夷出而任太公之事,则太公亦必退而为伯夷之事,所谓易地则皆然。切意二老受文王之养,平居暇日,同堂合席,念王室之如毁,固欲起而救乱,思冠冕之毁裂,又恐因而阶乱,故水火相济,盐梅相成,各以一事自任。如三仁之自献自靖,或杀身以全节,或归周以全祀,或佯狂以全道,均不失本心之德而已矣,岂故相矛盾者哉!观伯夷之谏,太公扶而去之曰义士,意可见矣。   绍兴乙卯,以旱祷雨。谏议大夫赵霈上言:“自来祈祷,断屠止禁猪羊,今后请并禁鹅鸭。”时胡致堂在西掖,见之笑曰:“可谓鹅鸭谏议矣,闻虏中有龙虎大王,请以鹅鸭谏议当之。”嘉定中,察院罗相上言,越州多虎,乞行下措置,多方捕杀。正言张次贤上言:“八盘岭乃禁中来龙,乞禁人行。”太学诸生遂有罗擒虎、张寻龙之对。   胡澹庵十年贬海外,北归之日,饮于湘潭胡氏园,题诗云:“君恩许归此一醉,傍有梨颊生微涡。”谓侍妓黎倩也。厥后朱文公见之,题绝句云:“十年浮海一身轻,归对黎涡却有情。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干生。”《文公全集》载此诗,但题曰“自警”云。余观《东坡志林》载张元忠之说曰:苏子卿啮雪啖毡,蹈背出血,可谓了死生之际矣。然不免与胡妇生子,而况洞房绮绣之下乎?乃知此事未易消除。文公之论澹庵,亦犹张元忠之论苏子卿也。近时刘叔友论刘、项曰:项王有吞岳渎意气,咸阳三月火,骸骨乱如麻,哭声惨怛天日,而眉容不敛,是必铁作心肝者。然当垓下诀别之际,宝区血庙,了不经意,惟眷眷一妇人,悲歌怅饮,情不自禁。高帝非天人欤?能决意于太公、吕后,而不能决意于戚夫人。杯羹可分,则笑自若。羽翼已成,则欷不止。乃知尤物移人,虽大智大勇不能免。由是言之,“世上无如人欲险”,信哉!   尧不以天下与丹朱而与舜,世皆谓圣人至公无我,知爱天下而不知爱其子。余谓帝尧此举,固所以爱天下也,尤所以爱丹朱也。异时云行雨施,万国咸宁,虞宾在位,同其福庆,则安家而厚苍生,两得之矣。若使其以傲虐之资,轻居臣民之上,则毒四海,不有南巢之放,必有牧野之诛,尚得为爱之乎?曾子曰:“君子爱人以德。”庞德公曰:“吾遗子孙以安。”尧舜之于子,亦不过爱之以德,遗之以安耳。故爱子者,入之常情也,尧舜岂外人之常情以为异哉?故其书曰“典”。   项平甫作《信美楼记》云:“王仲宣之言曰:‘虽信美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自仲宣至今,千有余年,文士一词,曰‘此思归之曲也’。曾未有考其文而论其心者。盖仲宣,汉贵公孙也。少依王室,世受国恩,虽遁身南夏,而系志西周,彼以为抚清、漳、曲、沮之流,不若灞、氵产、泾、渭之速清也;览昭丘、陶牧之胜,不若终、、吴、华之亟平也。冀道路之一开,忧日月之逾迈,故戛然以是为不可久留。盖士之出处不齐久矣。充仲宣之赋,当与子美《岳阳楼》五言,太白《凤凰台》长句同帙而共编,不当与张翰思吴之叹,班超玉门之书,马援浪泊西里之念,杂然为一议状也。”平甫此论,得仲宣之心矣。仲宣不依曹、黄、二袁,而依刘表,意亦可见。故仲宣之忠于汉,陶渊明之忠于晋,罗昭谏之忠于唐,皆诗人文士之识大义有气节者。楼乃胡仲方为荆南抚干时所建,杨诚斋题诗云:“大资孙子大参孙,磊隗胸中万卷横。楼上已堆千古恨,晚潮更作断肠声。”“古有仲宣今仲方,二楼分贮一秋江。散怀幸有杯中物,莫下南窗下北窗。”亦平甫之意也。   朱温父诚,以五经教授乡里,号朱五经。温为节度使,其母王氏犹佣食萧县刘崇家。始迎以归,温举觞为寿,启曰:“朱五经平生读书,不登一第,有子为节度使,无忝于先人矣。”母侧然良久,曰:“汝能至此,可谓英特,然行义未必如先人也。”贤哉此媪,深哉此言。其于朱五经之学,必概尝有闻矣。温篡位之日,与宗戚饮博。酒酣,其兄全昱,忽投琼击盆中进散,睨曰:“朱三,尔砀山一百姓,从黄巢为盗,天子用汝为四镇节度使,于汝何负?而灭唐家三百年社稷!吾行见汝赤其族矣,何以博为?”全昱此言,亦甚贤也。然则温之父贤,母又贤,兄又贤,独温凶德耳。苟卿谓人性恶,其然,岂其然乎?   杜诗有反言之者,如云“久扌弃野鹤如双鬓”,若正言之,当云“双鬓如野鹤”也。又云“黄鹄高于五尺童,化为白凫似老翁”,若正言之,当云“五尺童时似黄鹄,化为老翁似白凫”也。他如“红豆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亦然。《左氏传》曰“室于怒,市于色”,曾南丰曰“室于义,涂于叹”,皆如此类。   ◎丙编   余为临川郡从事逾年。考举粗足,侍御史叶大有忽劾余罢官。临汝书院堂长黄景亮曰:“鹤林纵未通金闺之籍,殆将增《玉露》之编乎?”余谢不敢当也。还山数月,丙编遂成。时宋淳壬子,庐陵罗大经景纶。   ●丙编 卷一   朱文公告陈同父曰:“真正大英雄人,却从战战兢兢、临深履薄处做将出来,若是气血粗豪,却一点使不着也。”此论于同父,可谓顶门上一针矣。余观大禹不矜不伐,愚夫愚妇皆谓一能胜予,而凿龙门,排伊阙,明德美功,被于万世。周公不骄不吝,劳谦下士,而东征三年,赤舄几几,履谗历变,卒安周室。孔子恂恂于乡党,在宗庙朝廷,似不能言者,而却莱夷、堕三都、诛少正卯,便有一变至道气象。此皆所谓真正大英雄也。后世之士,残忍克核、能聚敛、能杀戮者,则谓之有才。闹邻骂坐、无忌惮、无顾藉者,则谓之有气。计利就便、善捭阖、善倾覆者,则谓之有智。一旦临利害得丧、死生祸福之际,鲜有不颠沛错乱、震惧陨越而失其守者,况望其立大节,弭大变,撑住乾坤,昭洗日月乎!此无他,任其气禀之偏,安其识见之陋,骄恣傲诞,不知有所谓战战兢兢、临深履薄之工夫故也。   东坡《大悲阁记》云:“观世音由闻而觉。始于闻,而能无所闻。始于无所闻,而能无所不闻。能无所闻,虽无身可也。能无所不闻,虽千万亿身可也,而况于手与目乎!虽然,非无身无以举千万亿身之众,非千万亿身无以示无身之至。”又云:“吾将使世人左手运斤,而右手执削,目数飞鸿,而耳节鸣鼓,首肯旁人,而足识梯级,虽有智者,有所不暇矣,而况千手异执,而千目各视乎?及吾宴坐,寂然心念凝默,湛然如大明镜,人鬼鸟兽,杂陈乎吾前。色声香味,交通乎吾体。心虽不起,而物无不接,必有道耶?千手之出,干目之运,虽未可得见,而理则具矣。彼佛菩萨亦然,虽一身不成二佛,而一佛能遍河沙诸国,非有他也,触而不乱,至而能应,理有必至,而何独疑于大悲乎?”东坡之论明畅,大概千手千眼,以理言,非以形言也。昔有僧折臂作偈云:“大悲千眼并千手,大丈夫儿谁不有。老僧今日折一支,尚存九百九十九。”《庄子》:“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惟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尊足,即此性也,僧偈正此意。佛本于老庄,于此尤信。孝宗皇帝喜球马,偶伤一目。金人遣贺生辰使来,以千手眼白玉观音为寿,盖寓相谑之意。上命迎入径山,邀使者同往。及寺门,住持僧说偈云:“一手动时千手动,一眼观时千眼观。幸自太平无一事,何须做得许多般。”使者闻之惭。太史公所谓谈言微中,亦足以解纷,信矣。余尝即吾儒之说推之,人主以一身立乎巍巍之上,以一心运乎茫茫之中,不出户而知天下,不下堂而理四海。前旒蔽明,若无见也,而无所不见;高拱穆清,若无为也,而无所不为。自九族睦、百工时,极而至于兆民安、万物育、四夷来,天地两间,裁成参赞,无一欠缺,非千手千眼乎!   孙何帅钱塘,柳耆卿作《望海潮》词赠之云:“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此词流播,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近时谢处厚诗云:“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余谓此词虽牵动长江之愁,然卒为金主送死之媒,未足恨也。至于荷艳桂香,妆点湖山之清丽,使士夫流连于歌舞嬉游之乐,遂忘中原,是则深可恨耳。因和其诗云:“杀胡快剑是清讴,牛渚依然一片秋。却恨荷花留玉辇,竟忘烟柳汴宫愁。”盖堵康之乱,有题诗于旧京宫墙云:“依依烟柳拂宫墙,宫殿无人春昼长。”   《楚辞》云:“餐秋菊之落英。”释者云:落,始也。如《诗 访落》之落,谓初英也。古人言语多如此,故以乱为治,以臭为香,以扰为驯,以慊为足,以特为匹,以原为再,以落为萌。   岳阳有酒香山,相传古有仙酒,饮者不死。汉武帝得之,东方朔窃饮焉。帝怒,欲诛之。方朔曰:“陛下杀臣,臣亦不死,臣死,酒亦不验。”遂得免。方朔数语。圆转简明,意其窃饮以发此论,盖风武帝之求长生也。   高宗尝问张魏公:“卿儿想甚长成?”魏公对曰:“臣子┉年十四,脱然可与语圣人之道。”及隆兴初,张魏公督师,南轩以内机入奏,引见于德寿宫。首问魏公起居饮食状,又问卿几岁,对曰:“臣年三十一。”又问卿母安否,对曰:“久失所恃。”上愀然久之,曰:“朕记卿父再娶时,以无继嗣,曾来商量。卿父曾奏,欲令卿来见,今次方得见卿。朕与卿父,义则君臣,情同骨肉,卿行奏来,有香茶与卿父为信。”呜呼!君臣相与,其恩意乃至是哉!或者乃谓高宗晚年追悼明受,不满于魏公,至有“宁失天下,不用张浚”之言,殆不然也。   杜陵《病楠》诗曰:“犹含栋梁具,无复霄汉志。良工古昔少,识者出涕泪。”伤贤者之老病而不获用也。又曰:“种榆水中央,成长何容易!截承金露盘,袅袅不自畏。”言少不更事之人,无所涵养,而骤膺拔擢,以当重任,力绵才腐,凛凛危亡,而曾不知畏也。又《舟中上水遣怀》诗云:“篙工密逞巧,气若酣杯酒。歌讴互激烈,回斡明授受。善知应触类,各藉颖脱手。古来经济才,何事独罕有?”盖叹舟人操舟,尚有妙手,而整顿乾坤,独未见妙手也。盖方天宝间,杜陵少壮之时,虽乱离瘼矣,而人才尚多,故《洗兵马行》曰:“成王功大心转小,郭相谋深古来少。司徒清鉴悬明镜,尚书气与秋天杏。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又云:“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征起适遇风云会,扶颠始知筹策良。”盖幸其所以支撑世变者,尚有人也。及杜陵晚岁,《八哀》之诗既作,则一时豪杰,或老或死,而后来者,未有其人。此病楠、种榆之叹,舟师妙手之叹,意益婉而词益哀。呜呼!此唐室所以终不振乎!本朝元丰间,洛阳诸老为耆英会,图形赋诗,一时夸为盛事。而识者悲之曰,此皆仁宗所养之君子,至是而皆老矣。升降消长之会,过此甚可畏也。时林行己曰:“天将祚其国,必祚其国之君子。观其君子之众多如林,则知其国之盛;观其君子之落落如晨星,则知其国之衰;观其君子之康宁福泽、如山如海,则知其为太平之象;观其君子之摧折顿挫,如湍舟,如霜木,则知其为衰乱之时。”又曰:“天将使建中为崇宁,则不使范忠宣复相于初元;天将使宣和为靖康,则不使刘陈二忠肃遗于数岁。”皆至论也。   诗家用“遮莫”字,盖今俗语所谓“尽教”者是也。故杜陵诗云,“已扌弃野鹤如双鬓,遮莫邻鸡下五更”,言鬓如野鹤,已扌弃老矣。尽教邻鸡下五更,日月逾迈,不复惜也。而乃有用为禁止之辞者,误矣。   洛阳人谓牡丹为花,成都人谓海棠为花,尊贵之也。亦如称欧阳公、司马公之类,不复指其名字称号。然必其品格超绝,始可当此。不然,则进而君公,退而尔汝者多矣。   卫灵公与夫人夜坐,闻车声辚辚,至阙而止,过阙复有声。公问夫人曰:“知此为谁?”夫人曰:“此蘧伯玉也。”公曰:“何以知之?”夫人曰:“妾闻礼,下公门,式路马,所以广敬也。夫忠臣与孝子,不为昭昭信节,不为冥冥惰行。蘧伯玉,卫之贤大夫也,仁而有智,敬于事上,此其人必不以暗昧废礼,是以知之。”公使人视之,果伯玉也。《中庸》曰:“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伯玉可谓真君子矣。细考《论语》,夫子所与友者,仅见伯玉一人。伯玉使人于夫子,而夫子问其起居。则金石交情,可以略见。伯玉之躬行纯一如此,宜夫子乐与之交也。夫人即南子也。南子有淫行,然观其所言,醇粹正大,有后世老师宿儒之所不能道者。且知伯玉之贤,而又知伯玉之所以贤,何其明也。乃知以卫灵之无道、南子之淫,奚而不丧者,非止仲叔圉、祝它、王孙贾辈之功而已。又知夫子之所以见南子者,盖以见识议论如此,倘能改行,或者尚可辅卫灵公以有为。子路不说,是未知夫子之心也。然南子知贤者不为冥冥惰行,而卒不能回光内照,改其淫。灵公因南子之言,固宜识伯玉之为忠臣矣,然卒不授之以政。信乎,知善非难,行善为难;知贤非难,用贤为难也。   有良家女流落可叹者,余同年李南金赠以词曰:“流落今如许。我亦三生杜牧,为秋娘著句。先自多愁多感慨,更值江南春暮。君看取,落花飞絮。也有吹来穿绣幌,有因风飘堕随尘土。人世事,总无据。佳人命薄君休诉。若说与,英雄心事,一生更苦。且尽尊前今日意,休记绿窗眉妩。但春到,儿家庭户。幽恨一帘烟月晓,恐明年,雁亦无寻处。浑欲倩,莺留住。”此词凄婉顿挫,不减古作者。《南史》:齐范缜谓竟棱王子良曰:“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散,或拂帘幌坠茵席之上,或关篱墙落粪溷之中。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此词前阕,盖祖此说。南金自号三溪冰雪翁,尤工于诗。有《江头吟》云:“儿时盛气高于山,不信壮士有饥寒。如今一杯零落酒,风雨蚀尽征袍单。侧立昆奴面铁色,楚客不言未吹笛。关山有月无人声,自是江头渚花发。渚花春少未得妍,凝立青山围水天。杜鹃故态不识事,尽情叫入青风烟。壮士未握边头槊,旄头如月几时落。如今世界不爱贤,看取青峰白云角。呜呼一歌兮歌已怨,壶中无酒可续咽。”盖模拟少陵之作,词旨清婉可爱。   岭南人以槟榔代茶,且谓可以御瘴。余始至不能食,久之,亦能稍稍。居岁余,则不可一日无此君矣。故尝谓槟榔之功有四:一曰醒能使之醉。盖每食之,则醺然颊赤,若饮酒然。东坡所谓“红潮登颊醉槟榔”者是也。二曰醉能使之醒。盖酒后嚼之,则宽气下痰,余酲顿解。三曰饥能使之饱。盖饥而食之,则充然气盛,若有饱意。四曰饱能使之饥。盖食后食之,则饮食消化,不至停积。尝举似于西堂先生范叟。曰:“子可谓‘槟榔举主’矣。然子知其功,未知其德,槟榔赋性疏通而不泄气。禀味严正而有余甘。有是德,故有是功也。”   曲端在陕西,甚有威望。张魏公宣抚,首擢用之。金人万户娄室与撤离曷等寇州,端击败之。至白店原,又大败之。撤离曷乘高望师,惧而号哭,金人因目之为“啼哭郎君”。后以端恃功骄恣,废不用。又惧其得士心,竟杀之。自端之死,众心稍离。金再入,战于富于。我师诈张端以惧敌。娄室知端已死,拊掌笑曰:“何绐我也。”于是尽锐力攻,我师败绩,自是陕西非我有矣。淳熙间,议高庙配享,洪景卢举此为魏公罪,迄不得侑食。昔孔明斩马谡,已为失计。魏公袭其事,几于自坏万里长城。至于诈张端,尤为拙谋,徒足以召敌人之笑,沮我师之气耳。端亦知书,尝作诗云:“破碎山河不足论,几时重到渭南村。”昔人诗:“欲挂衣冠神武门,先寻水竹渭南村”,此事也。   市璞宝燕石,煮箦食蟛蜞。识者少也。   孟子言求放心,而康节邵子曰:“心要能放。”二者天渊悬绝。盖放心者,心自放也。心放者,吾能放也。放心者,如鸡豚出于埘栅,不求则不得。心放者,如鹰隼翔于云霄,而绦镟固在吾手也。众人之心易放,圣贤之心能放。易放者流荡,能放者开阔。流荡者,失其本心。开阔者,全其本心。   余家藏山谷八大字云:“作德日休,为善最乐。”摘经史语,混然天成。可置座右。   《周礼注》:六谷:余、黍、稷、粱、麦、。六清:水、浆、醴、京、曾、酏。七菹:韭、菁、茆、葵、芹、、笋。六兽:麋、鹿、熊、、野豕、兔。六禽:雁、鹑、、雉、鸠、鸽。五药:草、木、虫、石、谷。   陆象山少年时,常坐临安市肆观棋,如是者累日。棋工曰:“官人日日来看,必是高手,愿求教一局。”象山曰:“未也。”三日后却来,乃买棋局一副,归而悬之室中。卧而仰视之者两日,忽悟曰:“此《河图》数也。”遂往与棋工对,棋工连负二局。乃起谢曰:“某是临安第一手棋,凡来着者,皆浇一先。今官人之棋,反饶得某一先,天下无敌手矣。”象山笑而去。其聪明过人如此。其子弟每喜令其着棋,尝与包敏道书云:“制子初时与春弟颇不能及,今年反出春弟之下,近旬日棋又甚进,春弟又少不逮矣。凡此,皆在其精神之盛衰耳。”   汉文帝以七月己亥崩,乙巳葬,才七日耳。与窭人之家,敛手足形还葬者何以异?景帝必不忍以天下俭其亲,此殆文帝之顾命也。虽未合中道,见亦卓矣。文帝此等见解,皆白黄老中来。   欧阳公问一僧曰:“古之高僧,有去来然者,何今世之鲜也?”僧曰:“古人念念在定慧,临终安得而乱?今人念念在散乱,临终安得而定?”公深然之。此说却是正理,如吾儒易箦结缨之类,皆是平日讲贯得明,操守得定,涵养得熟,视生死如昼夜,故能如此不乱。静春先生刘子澄,朱文公高弟也。病革,周益公往拊之曰:“子澄澄其虑。”静春开日微视曰:“无虑何澄?”言讫而逝。   或问杜陵诗云“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何也?余曰,此自叹之词耳。盖拘束以度日月,若鸟在笼中,漂泛于乾坤间,若萍浮水上。本是形容凄凉之意,乃翻作壮丽之语。东坡《雪》诗“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亦此类。   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此论后世之文也。文者,贯道之器,此论古人之文也。天以云汉星斗为文,地以山川草木为文,要皆一元之气所发露,古人之文似之。巧女之刺绣,虽精妙绚烂,才可人目,初无补于实用,后世之文似之。   尹穑,字少稷,博学工文,杜门读书,不汲汲于仕进。诸公荐之,与陆务观同赐出身。少稷言行有法,又通世务,时论翕然归重。尝论减年赏典,当与实历对使。孝宗用其说,至今行之。后乃附丽汤思退,力排张魏公,以是除谏议,公论始薄之。厥后贬岭南累年,蒙恩北归。周益公素与之善,便道来访。谓益公曰:“某三十年闭户读书,养得少名望,思之不审,所得于彼者几何?而破坏扫地,虽悔何及!”怅然者久之。益公每举以为士大夫之戒。张文潜作《陈汤沦》,末云:“昔有韩患秦之无厌也,下令曰:‘有能得秦王者,寡人与之国。’大夫皆谏曰:‘赏不可以若是其重也。’。韩王笑曰:‘得秦王而寡人与之国,是赏有再乎?且得秦王矣,寡人其忧无国哉?”一本云:“昔者魏国患河,其边之臣起徙而决之赵。魏王大喜,赏其臣以十县。其相谏曰:‘守边而徙河,犯官也。从而赏之,王之臣无守职者矣。’魏王笑曰:‘子忧过矣,有功于魏者,有比于徙河者乎?魏无二河,则徙河之赏无再也。’”二事皆切,而徙河之事尤胜。盖徙河犯官,有矫制之意。   世传吕洞宾,唐进士也。诣京师应举,遇钟离翁于岳阳,授以仙诀,遂不复之京师。今岳阳飞吟亭,是其处也。近时有题绝句于亭上云:“觅官千里赴神京,钟老相传盖便倾。未必无心唐事业,金丹一粒误先生。”余酷爱其旨趣,盖夫子告沮溺之意也。   四方以西为尊。王者之庙,太祖坐西,所谓正太祖东向之位是也。三昭则坐北面南,故谓之昭。昭,明也,向南面之明也。三穆则坐南面北,故谓之穆。穆,幽也。向北面之幽也。今朝廷之上,群臣皆自东阶而升,不敢升自西阶,非特嫌。若宾主敌体,亦以西为尊也。班孟坚《西都赋》曰“左戚右平”。左,东也,东则为戚。若世所谓涩道,乃群臣所由登降之阶也。右,西也,西则为平,而不为城也。凡宾主之席,主东而宾西,亦所以尊宾也。非谓东尊于西,而使宾次主也。故礼客降一等,则就主人之阶。盖客不敢自西阶为宾主礼,欲自东阶随主人而升也。主人辞,客乃复位。盖主人不许,客然后自西阶升也。   唐狄归昌诗云:“马嵬烟柳正依依,重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罪杨妃。”杜陵诗云:“朝廷虽无幽王祸,得不哀痛尘再蒙。”盖幽王以褒姒而致犬戎之祸,明皇以妃子而致禄山之变,正相似也。今无妃子之孽矣,而銮舆乃再蒙尘,何哉?此其胎变稔祸,必有出于女宠之外者矣,是不可不哀痛而悔艾矣。诗意与狄归昌同。而其侧怛规戒,涵蓄不露,则大有迳庭矣。   自大舜称禹,不过勤俭两字,况下于禹者,可以不勤不俭乎?余于《乙编》尝论俭有四益。勤亦有三益。盖民生在勤,勤则不匮。一夫不耕,必受其饥;一妇不蚕,必受其寒。是勤可以免饥寒也。农民昼则力作,夜则颓然甘寝,故非心淫念,无从而生。晋公父文伯之母曰:“瘠土之民,莫不向义,劳也。”渊明诗曰:“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而无异患干。”是勤可以远淫辟也。户枢不蠹,流水不腐,周公论三宗文王之寿,必归之《无逸》。吕成公释之曰:“主静则悠远博厚,自强则坚实精明,操存则血气循轨而不乱,收敛则精神内守而不浮。”是勤可以致寿考也。   何斯举云:壬寅正月,雨雪连旬,忽尔开霁,闾里翁媪相呼贺曰:“黄绵袄子出矣!”因作歌以纪之。此名甚新,但所以作歌未甚惬人意。乃更为补作一绝句云:“范叔绵袍暖一身,大裘只盖洛阳人。九州四海黄绵袄,谁似天公赐予均。”白乐天诗云:“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人。”   渡江初,吕元直为相,堂厨每厅日食四千,至秦会之当国,每食折四十余千。执政有差,于是始不会食。胡明仲侍郎曰:“虽欲伴食,不可得矣。”   ●丙编 卷二   叶水心曰:“国初宰相权重,台谏侍从,莫敢议己。至韩琦、范仲淹,始空贤者而争之,天下议论相因而起,朝廷不能主令而势始轻。虽贤否邪正不同,要为以下攻上,为名节地可也,而未知为国家计也。然韩、范既以此取胜,及其自得用,台谏侍从方袭其迹,朝廷每立一事,则是非蜂起,哗然不安。昔郑子孔为载书,诸司门子弗顺,将杀之,子产止之。人请为之焚书,子孔不可。子产以为众怒难犯,专欲难成,迄焚而后定。然及子产自为相,却不知此,直云礼义不愆,何恤人言。盖韩、范之所以攻人者,卒其所以受攻而无以处此,是以虽有志而无成也。至如欧阳修,先为谏官,后为侍从,尤好立沦。士之有言者,皆依以为重,遂以成俗。及濮园议起,未知是非所在,而倾国之人,回戈向之。平日盛美,一朝隳损,善人君子,化为仇敌。然则欧阳氏之所以攻之者,亦其所以受攻而不自知也。”水心之论如此。余谓国初相权之重,自艺祖鼎铛有耳之说始。赵韩王定混一之谋于风雪凌厉之中,销跋扈之谋于杯觞流行之际,真社稷臣矣。雷德骧何人,乃敢议之,宜艺祖之震怒也。乃若持盈守成之时,则权不可以不重,亦不可以过重。东坡所谓奸臣之始,以台谏折之而有余,及其既成,以干戈取之而不足,则台谏侍从之敢言,乃国势之所恃以重也,岂反因此而势轻哉?水心之说,乃张方平之遗论也。方平之论,前辈固已深辟之矣。范公当国不久,韩公当国时,最被司马温公激恼,然韩公包容听受,无几微见于颜面。常朝一不押班,王陶至便指为跋扈,而公亦无愠色。盖己为侍从台谏,则能攻宰相之失;己为宰相,则能受侍从台谏之攻。此正无意无我、人己一视之道,实贤人君子之盛德,亦国家之美事也。岂有己则能攻人,而人则不欲其攻己哉!谚云:“吃拳何似打拳时。”此言虽鄙,实为至论。惟欧阳公为谏官侍从时,最号敢言。及为执政,主濮园称亲之议,诸君子哗然起而攻之,而欧阳公乃不能受人之攻,执之愈坚,辩之愈激,此则欧公之过也。公自著《濮议》两篇,其间有曰:“一时台谏谓因言得罪,犹足取美名,是时圣德恭俭,举动无差。两府大臣,亦各无大过,未有事可以去者,惟濮议未定,乃曰,此好题目,所谓奇货不可失也,于是相与力言。”欧公此论,却欠反思。若如此,则前此己为谏官侍从时,每事争辩,岂亦是贪美名、求奇货、寻好题目耶!余尝作《濮议》诗云:“濮园议起沸乌台,传语欧公莫怨猜。须记上坡持橐日,也曾寻探好题来。”   告命自九品而上,角轴二等,以大小别之,此其卑也。染牙以为经,凡五等,升朝历数而上也,而穗草为尊。锦票其端,凡四等,而细球之锦配穗草。告身皆制绫为之。玳瑁轴素绘二等,而绘为尊。告身五彩,而又有紫丝法锦囊其外。其小异者,锦之红绿耳。犀轴亦二等,藻绘虽同,而大小有别,三品通用也。丝囊如玳瑁,而锦票又不同,告身亦如之,而加以金缕,此人臣一品之极也。宫掖之严,帝姬之亲,大略七等。镌犀为轴,雕玉以为龙,告身五彩丝囊,票首纯红,而绘如雕玉者最高,以近君也。犀轴丝囊为最高,而绘皆云凤者次之。玳轴者又次之。绘事如玳瑁,而告纸损其三者又次之。自此而下,三等皆紫丝法锦,虽有差次,始浸卑矣。宰相亲王赠封,视紫丝高者。执政赠封,视次者。其上四等,明有尊,不敢迩也。丝囊之制,以小铃十系之。按式名曰“分钅沓”,黄金、途金、白金三等。外廷之系,惟白金耳。侍从庶僚所封,视其官。蕃官祠宇所封,从其秩。合而陈之,二十有八等,品位愈高,则物采愈华。此游默斋所记本朝之制也,甚详明。   范晔作东汉史,为方士立传,如左慈之事,妖怪特甚,君子所不道,而乃大书特书之,何其陋也。曹子建《辨道论》曰:“世有方士,吾王悉所招致。甘陵有甘始,庐江有左慈,阳城有郄俭,善辟谷,悉号数百岁。所以集之魏国者,诚恐此人挟奸宄以欺众,行妖恶以惑民,岂复欲观神仙于瀛洲,求安期于边海,释金辂而顾云舆,弃文骥而求飞龙哉?”子建此论,其识过范哗远矣。汉武帝刻意求仙,至以爱女妻方士,可谓颠倒之极。末年乃忽悔悟曰:“世岂有仙者?节食服药,差可少病耳。”此论却甚确。近时刘潜夫诗云:“但闻方士腾空去,不见童男入海回。无药能令炎帝在,有人曾哭老聃来。”   卢景亮言:“足食足兵而人才足用,则天下不难理矣。”著论曰《三足记》。   范叟为广西宪,会僚属小酌,曰:“今日之集,非特不谈风月,亦且不论文章,只说政疵民病。”众皆唯唯。余从容曰:“若谈夫子、孟轲之文章,以浇光风霁月之胸次,则民吾同胞,物吾同与也。痒こ疾痛,举切吾身,施之有政,当有本末先后,而民病庶乎有瘳矣。”叟甚喜,不以为忤。叟号西堂先生,开明练达,遇事如破竹。性刚介,有不可,必达其意而后止。在广西岁余,丐祠归养亲。发奏牍之日,即出台治,寓僧舍,不请俸给钱。将漕湖南,总所专人来索钱,在庭咆哮无礼,命杖而黥之。既毕,上章自劾,乞归田里,总所迄不敢害。朝廷为颁召命,然竟卒于湖南。其将卒也,请僚属入卧内,命吏取案牍来,处榻判结数事。既毕,又曰:“某县有母诉其子者,此关系风教,不可不施行。”命取来,又判讫。略言及身后事,与僚属揖别,须臾已逝矣。其精爽不乱如此。有《对越集》百卷行于世,皆其历任判断之语也。近年门生故吏合辞请于朝,特谥清敏。余初任为容南法掾,才数月,偶留帅幕。叟忽袖中出职状一纸畀余,余辞以未书一考,不当受。叟曰:“固也,子亦漫收之,若书一考,而某未以罪去,则可以放散。不然,亦聊见某具一只眼耳。”又曰:“非特不必以诗文相惠,明日亦不必到客位。”因言近日来谀风可羞,长官招僚属一杯。其初招也,则有所谓谢请。其既毕也,又有所谓谢会。一杯之酒,两至客位,行之者不以为耻,此何等风俗耶!小官不足责,推其原,皆由长官无见识,妄自尊大,遂成此风。此虽小事,然摧坏小官气节,关系却大。”   《周礼》:“庖人共祭祀之好羞。”郑康成注云:好羞,谓四时所谓膳食。若荆州之蟹鱼,扬州之蟹胥。陆德明音释云:蟹、酱也。山谷诗云:“蟹胥与竹萌,乃不美羊腔。”   或曰,用兵之法,杀人如刈草,使钱如使水。余曰,军无赏,士不往;军无财,士不来。使钱如使水可也,乃若杀人如刈草,则非至论。夫军事固以严济,然礼乐慈爱,战所蓄也。所以不得已而诛不用命者,盖一有逗挠乱行,则三军暴骨矣。诛一人,所以全千万人,岂以多杀为能、以嗜杀为贵哉?若如所言,则赵充国、王忠嗣、曹彬反不若白起辈矣。   杨东山尝谓余曰:“文章各有体,欧阳公所以为一代文章冠冕者,固以其温纯雅正,蔼然为仁人之言,粹然为治世态音,然亦以其事事合体故也。如作诗,便几及李杜。作碑铭记序,便不减韩退之。作《五代史记》,便与司马子长并驾。作四六,便一洗《昆》体,圆活有理致。作《诗本义》,便能发明毛、郑之所未到。作奏议,便庶几陆宣公。虽游戏作小词,亦无愧唐人《花间集》。盖得文章之全者也。其次莫如东坡,然其诗如武库矛戟,已不无利钝。且未尝作史,藉令作史,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未必能及欧公也。曾子固之古雅,苏老泉之雄健,固亦文章之杰,然皆不能作诗。山谷诗骚妙天下,而散文颇觉琐碎局促。渡江以来,汪、孙、洪、周,四六皆工,然皆不能作诗,其碑铭等文,亦只是词科程文手段,终乏古意。近时真景元亦然,但长于作奏疏。魏华甫奏疏亦佳,至作碑记,虽雄丽典实,大概似一篇好策耳。”又云:“欧公文,非特事事合体,且是和平深厚,得文章正气。盖读他人好文章如吃饭,八珍虽美而易厌,至于饭,一日不可无,一生吃不厌。盖八珍乃奇味,饭乃正味也。”   绍定辛卯临安之火,比辛酉之火加五分之三,虽太庙亦不免,而史丞相府独全。洪舜俞诗云:“殿前将军猛如虎,救得汾阳令公府,祖宗神灵飞上天,可怜九庙成焦土。”时殿帅乃冯时也,人言籍籍,迄今不免责。   韩蕲王之夫人,京口娼也。尝五更入府,伺候贺朔。忽于庙柱下见一虎蹲卧,鼻息ぴぴ然,惊骇亟走出,不敢言。已而人至者众,往复视之,乃一卒也。因蹴之起,问其姓名,为韩世忠。心异之,密告其母,谓此卒定非凡人。乃邀至其家,具酒食,至夜尽欢,深相结纳,资以金帛,约为夫妇。蕲王后立殊功,为中兴名将,遂封两国夫人。蕲王尝邀兀术于黄天荡,几成擒矣。一夕,凿河遁去。夫人奏疏言世忠失机纵敌,乞加罪责。举朝为之动色,其明智英伟如此。   乾道间,林谦之为司业,与正字彭仲举游天竺。小饮论诗,谈到少陵妙处,仲举微醉,忽大呼曰:“杜少陵可杀!”有俗子在邻壁闻之,遍告人曰:“有一怪事,林司业与彭正字在天竺谋杀人。”或问所谋杀者为谁,曰:“杜少陵也,不知是何处人。”闻者绝倒,喧传缙绅间。余谓此言亦不足怪,若曹操之于杨德祖,隋炀之于薛道衡,盖真杀之矣。   姜尧章学诗于萧千岩,琢句精工。有诗云:“夜暗归云绕柁牙,江涵星影雁团沙。行人帐望苏台柳,曾与吴王扫落花。”杨诚斋喜诵之。尝以诗《送江东集归诚斋》云:“翰墨场中老斫轮,真能一笔扫千军。年年花月无虚日,处处江山怕见君。箭在的中非尔力,风行水上自成文。先生只可三千首,回视江东日暮云。”诚斋大称赏,谓其冢嗣伯子曰:“吾与汝弗如姜尧章也。”报之以诗云:“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差白石作先锋。可怜公等皆痴绝,不见词人到老穷?谢遣管城侬已晚,酒泉端欲乞疏封。”南湖谓张功父也,尧章自号白石道人。潘德久赠诗云:“世间官职似樗蒲,采到枯松亦大夫。白石道人新拜号,断无缴驳任称呼。”时黄岩老亦号白石,亦学诗于千岩,诗亦工,时人号“双白石”云。   淳熙中,王季海为相,奏起汪玉山为大宗伯知贡举,且以书速其来。玉山将就道,有一布衣之友,平生极相得,屡黜于礼部,心甚念之。乃以书约其胥会于富阳一萧寺。与之对榻,夜分密语之曰:“某此行,或者典贡举,当特相牢笼。省试程文《易》义冒子中,可用三古字,以此为验。”其人感喜。玉山既知举,搜《易》卷中,果有冒子内用三古字者,遂竟批上,置之前列。及拆号,乃非其友人也,私窃怪之。数日,友人来见,玉山怒责之曰:“此必足下轻名重利,售之他人,何相负乃如此!”友人指天誓日曰:“某以暴疾几死,不能就试,何敢漏泄于他人?”玉山终不释然。未几,以古字得者来谒,玉山因问之曰:“老兄头场冒子中用三古字,何也?”其人泯默久之,对曰:“兹事甚怪,先生既问,不敢不以实对。某之来就试也,假宿于富阳某寺中,与寺僧闲步庑下,见室中一棺,尘埃漫漶,僧曰:‘此一官员女也,殡于此十年矣,杳无骨肉来问,又不敢自葬之。’因相与默然。是夕,梦一女子行庑下。谓某曰:‘官人赴省试,妾有一语相告,此去头场冒子中可用三古字,必登高科,但幸勿相忘,使妾朽骨,早得入土。’既觉,甚怪之。遂用前言,果叨前列,近已往寺中葬其女矣。”玉山惊叹。此事冯此山可久为余言,虽近于语怪,然亦不可不传,足以祛人二蔽:一则功名富贵,信有定分。有则鬼神相之,无则虽典贡举者欲相牢笼,至于场屋亦不能入,此岂人之智巧所能为乎?一则人发一念,出一言,虽昏夜暗室,人所不知,而鬼神已知之矣。彼欲自欺于冥冥之中,而曰莫予云觏者,又惑之甚者也。   隆兴初,张真父自殿中侍御史除起居郎,孝宗玉音云:“张震知无不言,言皆当理。”令载之训词。大哉王言!”真台谏之金科玉条也。   张循王之兄保,尝怨循王不相援引,循王曰:“今以钱十万缗、卒五千付兄,要使钱与人流转不息,兄能之乎?”保默然久之,曰:“不能。”循王曰:“宜弟之不敢轻相援引也。”王尝春日游后圃,见一老卒卧日中,王蹴之曰:“何慵眠如是!”卒起声喏,对曰:“无事可做,只得慵眠。”王曰:“汝会做甚事?”对曰:“诸事薄晓,如回易之类,亦粗能之。”王曰:“汝能回易,吾以万缗付汝,何如?”对曰:“不足为也。”王曰:“付汝五万。”对曰:“亦不足为也。”王曰:“汝需几何?”对曰:“不能百万,亦五十万乃可耳。”王壮之,予五十万,恣其所为。其人乃造巨舰,极其华丽。市美女能歌舞音乐者百余人,广收绫锦奇玩、珍羞佳果及黄白之器;募紫衣吏轩昂闲雅若书司、客将者十数辈,卒徒百人。乐饮逾月,忽飘然浮海去,逾岁而归。珠犀香药之外,且得骏马,获利几十倍。时诸将皆缺马,惟循王得此马,军容独壮。大喜,问其何以致此,曰:“到海外诸国,称大宋回易使,谒戎王,馈以绫锦奇玩。为具招其贵近,珍羞毕陈,女乐迭奏。其君臣大悦,以名马易美女,且为治舟载马,以珠犀香药易绫锦等物,馈遗甚厚,是以获利如此。”王咨嗟褒赏,赐予优渥。问能再往乎,对曰:“此戏幻也,再往则败矣,愿仍为退卒老园中。”呜呼!观循王之兄与浮海之卒,其智愚相去奚翅三十里哉!彼卒者,颓然甘寝苔阶花影之下,而其胸中之智,圆转恢奇乃如此。则等而上之,若伊吕管葛者,世亦岂尽无也哉!特莫能识其人,无繇试其蕴耳。以一弊衣老卒,循王慨然捐五十万缗畀之,不问其出入,此其意度之恢弘,固亦足以使之从容展布以尽其能矣。勾践以四封之内外付种、蠡,汉高皇捐黄金四十万斤于陈平,由此其推也,盖不知其人而轻任之,与知其人而不能专任,皆不足以有功。观其一往之后,辞不复再,又几于知进退存亡者,异哉!   百宫殿门侍班幕次,台谏皆设倚,余官则各以交床自随。周益公自殿院除起居郎,徐淳立戏曰:“罚却倚子矣。”   春秋之时,天王之使交驰于列国,而列国之君如京师者绝少。夫子谨而书之,固以正列国之罪,而端本澄源之意,其致责于天王者尤深矣。唐之藩镇,犹春秋之诸侯也。杜陵诗云,“诸侯春不贡,使者日相望”,盖与《春秋》同一笔。   太学古语云:“有发头陀寺,无官御史台。”言其清苦而鲠亮也。嘉定间,余在太学,闻长上同舍言,乾淳间,斋舍质素,饮器止陶瓦,栋宇无设饰。近时诸斋,亭榭帘幕,竞为靡丽,每一会饮,黄白错落,非头陀寺比矣。国有大事,鲠论间发,言侍从之所不敢言,攻台谏之所不敢攻,由昔迄今,伟节相望。近世以来,非无直言,或阳为矫激,或阴有附丽,亦未能纯然如古之真御史矣。余谓必甘清苦如老头陀,乃能摅鲠亮如真御史。   濂溪、明道、伊川、横渠之讲道盛矣,因数明理,复有一邵康节出焉。晦庵、南轩、东莱、象山讲道盛矣,因数明理,复有一蔡西山出焉。昔孔、孟教人,言理不言数。然天地之间,有理必有数,二者未尝相离。《河图》、《洛书》,与“危微精一”之语并传。邵、蔡二子,盖将发诸子之所未言,而使理与数粲然于天地之间也,其功亦不细矣。近年以来,八君子之学,固人传其训,家有其书,而邵、蔡之学,则几于无传矣。   杜陵诗云:“新松恨不长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言君子之孤难扶植,小人之多难驱除也。呜呼!世道至于如此,亦可哀矣。   唐薛能诗云:“山屐经过满径踪,隔溪遥见夕阳春。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王荆公晚年喜诵之。然能之论非也,孔明之出,虽不能扫清中原,吹火德之灰,然伸讨贼之义,尽托孤之责,以教万世之为人臣者,安得谓之成何事哉!荆公诵此,盖以自喻。然孔明开诚心,布公道,集谋虑,广忠益,其存心无愧伊、吕,“出师未捷身先死”,此天也。荆公刚愎自任,新法烦苛,毒流四海,不忍君子之见排,甘引小人以求助,卒为其所挤陷,此岂天也哉!自古隐士出山,第一个是伊尹,第二个是傅说,第三个是太公,第四个是严陵,第五个是孔明,第六个是李泌,皆为世间做得些事。虽以四皓之出,或者犹议其安刘是灭刘,况如樊英辈者乎!   吾辈学道,须是打叠教心下快活。古曰无闷,日不愠,曰乐则生矣,曰乐莫大焉。夫子有曲肱饮水之乐,颜子有陋巷箪瓢之乐,曾点有浴沂咏归之乐,曾参有履穿肘见、歌若金石之乐。周程有爱莲观草、弄月吟风、望花随柳之乐。学道而至于乐,方是真有所得。大概于世间一切声色嗜好洗得净,一切荣辱得丧看得破,然后快活意思方自此生。或曰,君子有终身之忧;又曰,忧以天下;又曰,莫知我忧;又曰,先天下之忧而忧。此义又是如何?曰:圣贤忧乐二字,并行不悖。故魏鹤山诗云:“须知陋巷忧中乐,又识耕莘乐处忧。”古之诗人有识见者,如陶彭泽、杜少陵,亦皆有忧乐。如采菊东篱,挥杯劝影,乐矣,而有平陆成江之忧;步さ春风,泥饮田父,乐矣,而有眉攒万国之忧。盖惟贤者而后有真忧,亦惟贤者而后有真乐,乐不以忧而废,忧亦不以乐而忘。   宝庆初,当国者欲攻去真西山、魏鹤山,朝士莫有任责,梁成大独欣然愿当之。遂除察院,击搏无遗力。当时太学诸生曰,大字傍宜添一点,曰“梁成犬”。余谓犬之狺狺,不过吠非其主耳,是有功于主也。今夫不肖之台谏,受权贵之指呼,纳豪富之贿赂,内则翦天子之羽翼,外则夺百姓之父母,是有害于主也,吾意犬亦羞与为伍矣。   ●丙编 卷三   朱文公云:“豪杰而不圣贤者有矣,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陆象山深以其言为确论。如周公兼夷狄,驱猛兽,灭国者五十,孔子却莱人,堕三都,诛少正卯,是甚手段,非大豪杰乎!其次如诸葛孔明,议论见识,力量规模,亦真豪杰。惟房次律声誉隆洽,一出便败事,然至今儒者之论,皆称其贤。如此,则是天下有不豪杰之圣贤矣。端干间,真西山参大政,未及有所建置而薨。魏鹤山督师,亦未及有设施而罢。临安优人,装一儒生,手持一鹤,别一儒生与之邂逅。问其姓名,曰:“姓钟名庸。”问所持何物,曰:“大鹤也。”因倾盖欢然,呼酒对饮。其人大嚼洪吸,酒肉靡有孑遗,忽颠仆于地,群数人曳之不勘。一人乃批其颊大骂曰:“说甚《中庸大学》,吃了许多酒食,一动也动不得!”遂一笑而罢。或谓有使其为此以姗侮君子者,京尹乃悉黥其人。余谓优人之姗侮君子,诚可罪也。西山、鹤山之抱负,诚未可厚诬也。然吾儒于此,亦不可以不戒。刘平国尝言:“若将真景元与余景瞻并用,必有可观。”余尝疑其说,西山负一世之望,岂必待余景瞻而后可以有为乎?世传洪舜俞在蜀,尝谓崔菊坡曰:“先生丰于德而啬于才,他日不宜独当重任。”菊坡深然之,故晚年力辞宰辅。此说余尤疑之,若分才德为两事,则是天下果有不豪杰之圣贤矣。   婺州州治,古木之上有鹰巢,一卒探取其子。郡守王梦龙方据案视事,鹰忽飞下,攫一卒之巾以去。已而知其非探巢之卒也,衔巾来还,乃径攫探巢者之巾而去。太守推问其故,杖此卒而逐之。禽鸟之灵识如此。其攫探巢者之巾,固已异矣。于误攫他卒之巾,复衔来还,尤为奇异。世之人举动差谬,文过遂非,不肯认错者多矣,夫子所谓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余同年李南金云:“《茶经》以鱼目涌泉连珠为煮水之节。然近世瀹茶,鲜以鼎镬,用瓶煮水,难以候视,则当以声辨一沸二沸三沸之节。又陆氏之法,以未就茶镬,故以第二沸为合量而下,未若今以汤就茶瓯瀹之,则当用背二涉三之际为合量。乃为声辨之诗云:‘砌虫唧唧万蝉催,忽有千车捆载来。听得松风并涧水,急呼缥色绿瓷杯。’”其论固已精矣。然瀹茶之法,汤欲嫩而不欲老,盖汤嫩则茶味甘,老则过苦矣。若声如松风涧水而遽瀹之,岂不过于老而苦哉!惟移瓶去火,少待其沸止而瀹之,然后汤适中而茶味甘。此南金之所未讲者也。因补以一诗云:“松风桧雨到来初,急引铜瓶离竹炉。待得声闻俱寂后,一瓯春雪胜醍醐。”   黄龙寺晦堂老子尝问山谷以“吾无隐乎尔”之义,山谷诠释再三,晦堂终不然其说。时暑退凉生,秋香满院。晦堂因问曰:“闻木犀香乎?”山谷曰:“闻。”晦堂曰:“吾无隐乎尔。”山谷乃服。晦堂此等处,诚实脱洒,亦只是曾点见解,却无颜子工夫,此儒佛所以不同。   蝗才飞下即交合,数日,产子如麦门冬之状,日以长大。又数日,其中出如小黑蚁者八十一枚,即钻入地中。《诗》注谓螽斯一产八十一子者,即蝗之类也。其子入地,至来年禾秀时乃出,旋生翅羽。若腊雪凝冻,则入地愈深,或不能出。俗传雪深一尺,则蝗入地一丈。东坡《雪》诗云“遗蝗入地应千尺”是也。蝗灾每见于大兵之后,或云乃战死之士冤魂所化。虽未必然,但余曩在湖北,见捕蝗者虽群呼聚喊,蝗不为动。至鸣击金鼓,则耸然而听,若成行列。则谓为杀伤诊气之所化,理或然也。   漳河上有七十二冢,相传云曹操疑冢也。北人岁增封之。范石湖奉使过之,有诗云:“一棺何用冢如林,谁复如公负此心。岁岁蕃酋为封土,世间随事有知音。”四句是两个好议论,意足而理明,绝句之妙也。   今世有一样古钱,其文曰半两,无轮郭,医方中用以为药。考之《史记》,乃汉文帝时钱也。当时吴濞、邓通皆得自铸钱,独多流传,至今不绝。其轻重适中,与今钱略相似。视五铢货泉,又先一二百年矣。五铢货钱,比今钱却稍轻。   赵季仁谓余曰:“某平生有三愿:一愿识尽世间好人,二愿读尽世间好书,三愿看尽世间好山水。”余曰:“尽则安能,但身到处莫放过耳。”季仁因言朱文公每经行处,闻有佳山水,虽迂途数十里,必往游焉。携樽酒,一古银杯,大几容半升,时引一杯。登览竟日,未尝厌倦。又尝欲以木作《华夷图》,刻山水凹凸之势,合木八片为之,以雌雄笋相入,可以折,度一人之力,足以负之,每出则以自随。后竟未能成。余因言夫子亦嗜山水,如“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固自可见。如“子在川上”,与夫“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尤可见。大抵登山临水,足以触发道机,开豁心志,为益不少。季仁曰:“观山水亦如读书,随其见趣之高下。”   范石湖诗云:“朝霞不出门,暮霞行千里。今晨日未出,晓氛散如绮。心疑雨再作,眼转云四起。我岂知天道,吴侬谚云尔。古来占滂沱,说者类恢诡。飞云走群羊,停云浴三。月当天毕宿,风自少女起。烂石烧成香,汗础润如洗。逐妇鸠能拙,穴居狸有智。蜉蝣强知时,蜥蜴与闻计。垤鸣东山鹳,堂审南柯蚁。或加阴石鞭,或议阳门闭,或云逢庚变,或自换甲始。刑鹅与象龙,聚讼非一理。不如老农谚,影响捷于鬼。哦诗敢夸博,聊用醒午睡。”此诗援引占雨事甚详可喜。谚有云:“日出早,雨淋脑;日出晏,晒杀雁。”又云:“月如悬弓,少雨多风;月如仰瓦,不求自下。”二说尚遗,何也?余欲增补二句云:“日占出海时,月验仰瓦体。”   靖康之乱,元皇后手诏曰:“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唯重耳之独在。”事词的切,读之感动,盖中兴之一助也。建炎登极之诏曰:“万机,难以一日而旷位;皇皇四海,讵可三月而无君。”又曰:“圣人何以加孝,朕每怀问寝之思;天子必有所尊,朕欲救在原之急。嗟我文武之列,若时忠义之家。不食而哭秦庭,士当勇于报国;左袒而为刘氏,人咸乐于爱君。期一德而一心,伫立功而立事。同两宫之复,终图万世之安。”其词明白,亦占地步。昔唐明皇幸蜀,肃宗即位灵武。元次山作颂,谓自古有盛德大业,必见于歌颂。若今歌颂大业,非老于文学,其谁宜为?去盛德而止言大业,固以肃宗即位为非矣。伊川谓非禄山叛,乃肃宗叛也。山谷云:“抚军监国太子事,胡乃趣取大物为。”此皆至论。今二圣蒙尘远狩无还期,高宗不得已而即位,今又出于元皇后之命,与唐肃宗天渊不同,似亦可以无说。然胡致堂万言书首论此事,谓:“建炎以来,有举措大失人心之事,今欲收复人心而图存,则既往之失,不可不迫,不可不改。一昨陛下以亲王介弟,受渊圣皇帝之命,出帅河北。二帝既迁,则当纠合义师,北向迎请。而遽膺翊戴,亟居尊位。遥上徽号,建立太子。不复归觐宫阙,展省陵寝。斩戮直臣,以杜言路。南巡淮海,偷安岁月。此举措失人心之最大者也。今须一反前失,亟下诏曰:‘继绍大统,出于臣庶之谄而不悟其非;巡狩东南,出于侥幸之心而不虞其祸。今义不戴天,志思雪耻。父兄旅泊,陵庙荒残,罪乃在予,无所逃责。’以此号召四海,耸动人心,不敢爱身,决意讲武。然后选将训兵,戎衣临军。天下忠义之士,必云合而影从。凡所欲为,孰不如志?”致堂此论,明白正大,惜其说之不行也。然唐肃宗即位,何尝有一人敢言其非?今致堂能言之,而高宗能受之,已为盛德事矣。中兴以来,致堂、澹庵二书,关系最大。   江西自欧阳子以古文起于庐陵,遂为一代冠冕。后来者,莫能与之抗。其次莫如曾子固、王介甫,皆出欧门,亦皆江西人。老苏所谓执事之文,非孟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朱文公谓江西文章如欧永叔、王介甫、曾子固,做得如此好,亦知其皓皓不可尚已。至于诗,则山谷倡之,自为一家,并不蹈古人町畦。象山云“豫章之诗,包含欲无外,搜抉欲无秘,体制通古今,思致极幽眇,贯穿驰骋,工夫精到,虽未极古之源委,而其植立不凡,斯亦宇宙之奇诡也。开辟以来,能自表见于世若此者,如优钵昙华,时一现耳。”杨东山尝谓余云:“丈夫自有冲天志,莫向如来行处行。”岂惟制行,作文亦然。如欧公之文,山谷之诗,皆所谓“不向如来行处行”者也。   杨诚斋云:“诗固有以俗为雅,然亦须经前辈化,乃可因承。如李之‘耐可’、杜之‘遮莫’、唐人‘里许’、‘若个’之类是也。唐人寒食诗,不敢用‘饧’字,重九诗,不敢用‘糕’字,半山老人不敢作梅花诗,彼固未敢轻引里母田父,而坐之平王之子、卫侯之妻之侧也。”余观杜陵诗,亦有全篇用常俗语者,然不害其为超妙。如云:“一夜水高二尺强,数日不可更禁当。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傍。”又云:“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又云:“夜来醉归冲虎过,昏黑家中已眠卧。傍见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当空大。庭前把烛嗔两炬,峡口惊猿闻一个。白头老罢舞复歌,杖藜不寐谁能那?”是也。杨诚斋多效此体,亦自痛快可喜。   禅家有观白骨法,谓静坐澄虑,存想自身血肉腐坏,唯存白骨,与吾相离,自一尺以至寻丈,要见形神元不相属,则自然超脱矣。余观《庄子》:子舆有疾,子祀往问之。曲偻发背,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其心间而无事,趼解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汝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此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而乘之,岂更驾哉!”浸,渐也。假,借也。盖积渐假借,化此身为异物,则神与形离,超然无所往而不可矣,又何疾又何病于拘拘哉!视白骨之法,盖本于此。佛法出于老庄,于此尤信。   伊尹墓在空桑北一里,相传墓傍生棘,皆直如矢。范石湖使北过之,有诗云:“三尺黄垆直棘边,此心终古享皇天。《汲书》猥述流传妄,剖击嗟无咎单篇。”盖《汲冢书》妄载伊尹谋篡,为太甲所杀也,事见杜元凯《左氏传 后叙》。   古诗多矣,夫子独取《三百篇》,存劝戒也。吾辈所作诗,亦须有劝戒之意,庶几不为徒作。彼有绘画雕刻,无益劝戒者,固为枉费精力矣。乃若吟赏物华,流连光景,过于求适,几于诲淫教偷,则又不可之甚者矣。白乐天《对酒》诗曰:“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随富随贫且欢喜,不开口笑是痴人。”又曰:“百岁无多时壮健,一春能几日晴明?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又曰:“昨日低眉问疾来,今朝收泪吊人回。眼前见例君看取,且遣琵琶送一杯。”自诗家言之,可谓流丽旷达,词旨俱美矣。然读之者,将必起其颓堕废放之意,而汲汲于取快乐,惜流光,则人之职分与夫古之所谓三不朽者,将何时而可为哉!且如《唐风》、《蟋蟀》之诗,盖劝晋僖公以自虞乐也,然才曰“今我不乐,日月其除”,即曰“无已太康,职思其居”,吕成公释之曰:“凡人之情,解其拘者,或失于纵;广其俭者,或流于奢;故疾未已,而新疾复生者多矣。”信矣!《唐风》之忧深思远也。乐天之见,岂及是乎?本朝士大夫多慕乐天,东坡尤甚。近时叶石林谓:“乐天与杨虞卿为姻家,而不累于虞卿;与元稹、牛僧孺相厚善,而不党于元稹、僧孺;为裴晋公之所爱重,而不因晋公以进;李文饶素不相乐,而不为文饶所深害。推其所由,惟不汲汲于进而志在于退,是以能安于去就爱憎之际,每裕然而有余也。”此论固已得之,然乐天非是不爱富贵者,特畏祸之心甚于爱富贵耳。其诗中于官职声色事,极其形容,殊不能掩其恋谬之意。其干生所善者,元稹、刘禹锡辈,亦皆逐逐声利之徒,至一闻李文饶之败,便作诗畅快之,岂非冤亲未忘,心有偏党乎?慕乐天者,爱而知其疵,可也。   作诗必以巧进,以拙成。故作字惟拙笔最难,作诗惟拙句最难。至于拙,则浑然天全,工巧不足言矣。古人拙句,曾经拈出,如“池塘生春草”,“枫落吴江冷”,“澄江静如练”,“空梁落燕泥”,“清晖能娱人,游子澹忘归”,“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明月入高楼,流光正徘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如此等类,固已多矣。以杜陵言之,如“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野人时独往,云木晓相参”,“喜无多屋宇,幸不碍云山”,“在家长早起,忧国愿年丰”,“若无青嶂月,愁杀白头人”,“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一径野花落,孤村春水生”,此五言之拙者也。“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迁转五州防御使,起居八座太夫人”,“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浑如百和香”,“秋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此七言之拙者也。他难殚举,可以类推。杜陵云,“用拙存吾道”,夫拙之所在,道之所存也,诗文独外是乎?   绍兴辛巳,亮既授首,葛王篡位,使来修好,洪景卢往报之。入境,与其接伴约用敌国礼,伴许诺。故沿路表章,皆用在京旧式。未几,乃尽却回,使依近例易之。景卢不可。于是扃驿门,绝供馈,使人不得食者一日。又令馆伴者来言,顷尝从忠宣公学,阳吐情实,令勿固执,恐无好事,须通一线路乃佳。景卢等惧留,不得已,易表章授之,供馈乃如礼。景卢素有风疾,头常微掉,时人为之语曰:“一日之饥禁不得,苏武当时十九秋。传与天朝洪奉使,好掉头时不掉头。”   数穷于九,九者,究也。至十,则又为一矣。此蔡西山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