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听途说 - 第 5 页/共 13 页
烟方三四喷,姜自外入,问曰:“王妪何往?”苏曰:“甫来未睹也。”姜乃倚吕左侧坐,苏炮芳膏以进。姜斜卧, 伏吕肩就吸之。吕欲起让姜,姜按其肩不使起。苏再进烟,姜顾吕曰:“汝吸此,想馋涎不耐矣。”吕亦吸之。由是识三少,日三御灯,皆三少供给。久受资佽助, 心窃感之。姜或苦客繁,则假吕室以款三少,吕不之却也。闲寂兰房,往往共灯终夜。
一夕,姜与苏、吕同卧灯侧。姜问吕:“三少何如凤某?”吕 曰:“狗彘之类,岂可以人比哉?”姜曰:“日闻三少言,与汝略无沾染,何清洁如此?”吕曰:“其事良然。然非妾务洁也,无盐之姿,不足以侍巾栉,是以弃之 耳。”姜曰:“唉,三少非双盲者,咎必在姊也。今夕愿以月老自任,为两人执柯。后有寸进,须无忘作合也。”乃牵吕臂,就枕灯左;更挈三少附吕背,加颌压靥 以卧,己则调烟灯右,以给奉两人,百计挑弄之,四漏始去。
是夜,两人方同衾枕。由是,凡设酒筵,有三少在,则吕必入座。渐与酣饮者斗口,辨识人益多,因而卧榻之侧,不禁他人鼾睡,遂居然操烟花业矣。岁馀,而旧日奁资全获兴复。厥后凤岐飞以目眇丐食扬城,往来吕院前。吕怜之,犹时时给以衣食。
箨园氏曰:妇女非能知书,其于道理一节,既无由见得到,斯不免唯情所感耳。乃天下事多有甚不可解者,此随园老人所以深信夫佛氏因缘之说也。顾观世人所慎 于闺闼之间者,往往忌智能,不忌朴拙。殊不知智能之士,所至最易炫目,作合良难;况既寸衷明了,期不能无顾虑心、惭怍心、阴骘心。虽其人非甚君子,而动有 关碍,勒成其为君子焉。若夫朴拙者,人既不作防闲,己又无复心计,昵近之久,奸私生焉。吕四娘之于凤老,亦犹是也,众人国士之说,特强词耳。不然,何其后 卒操烟花业哉?岂非入室之谋太骤,而三少之渍以渐乎?鳅鱼之处湿,不病于痹;庄狱之久居,莫求其楚。习惯成自然也。古贤母之择邻而处,亦防其渐而已矣。
姚崇恺
桂林人姚崇恺,从其父贸易汉阳。年及弱冠,灵椿失庇,所遗铺业,约值四百金。恺以习惯人情,克承先业。
汉阳风俗奢靡,女闾盛启。有曹姓妓,名翠之,以姚少年韶秀,吐属风流,性情和顺,甚爱之,遂相与为啮臂之盟。姚宿曹院中,恒旬日不归,而衣履完整,酒食 丰腴。所得于曹之资给者,难更仆数。又以铺中资本无多,总管何兴老虽善营谋,而无米亦难为爨。往往告乏于曹,曹随时资助,已盈三千金。藉此权衡子母,市利 居奇,三岁之间,积资累万。
曹之慨解缠头作赠者,良以姚为信义男子,可作泰山之倚。则一日丝萝,便尔终身松柏,无有琵琶别抱之虞。但虽海誓山盟,只以钱树方荣,未免情犹恋栈,虚结同心,未完合卺。一日,姚以家报趣归,离筵饮饯,执手潸潸,再四叮咛,相与约期而别。
归程迅速,瞬息解装珂里。老幼团栾,一家欢聚,咸谓:“数年不见,居然美男子矣!”又以其年当授室,慈母系情似续,亟命蹇修为谐凤卜。姚闻甚骇,心念汉阳之婚,虽系私许,然而受赐良多,业已指天誓日,岂容其德二三?因而坚却母命。母怪其辞婚之执,穷诘之,姚以实告。
母谓:“烟花盟誓,事属泛常,纵能坚守不移,无过尾生小信。况青楼弱质,纺绩无功,岂儒素家所能供作画图?宜家之妇,自应于门当户对中加物色焉。”于是 妙选淑女,择吉完姻。初尚中心忐忑,惭汗多端,思欲了却新婚,再议周旋旧好。渐而看妆日久,衾枕情深,移花接柳,不无荆棘郎心。加以床头簧鼓,污蔑青楼, 回思当日烟花,唾弃无殊藩溷,不独难调琴瑟,并且竟绝鸿鱼。
翠之以姚所约愆期,细心探访。知已另谐鸳偶,愤焰中燃,恨不请上方斩马剑,立取仇 人首级。曹母徐徐劝勉,谓:“儿往来天下士,潘安之貌,子建之才,高出姚某万万者,不知凡几。而独倾心于姚者,徒以其笃诫可恃耳。今乃负前言如反掌,则人 心可知矣!犹幸败盟之早,不至堕其坑中,正儿莫大之福也!谚云:「留得青山在,炊爨不愁薪。」何必为轻薄浪子作牵挂哉!”
翠之谓:“虽所言如此,然使无义儿安享室家,略无顾忌,此衷何能恝然?况私蓄三千金,为阿母所不经见之物。一旦付诸流水,情亦难甘!”遂告母,欲趣装桂林。母曰:“竖子不足为也,汝尚痴心如此乎?”翠曰:“不然,相与永诀耳。”母恐其未能遣怀,遂与之俱去。
既至,姚不敢出。翠为置牛酒,尽集姚同族,必欲索姚一出,而姚故怯怯也。翠曰:“但相见,我非啮人者。齐眉之事,此终身之托,苟寸念或有不惬,未能相强 也。彼既狗彘其心,而我犹为冰炭之投,何不量如之?但以平时瑶玖投赠相仍,家无记事珠,固未能一一枚举。所恳者,勾栏女子,私积三千金,大非容易。若必计 及锱铢,早已子过其母。然而持筹握算,亦主计者有尽瘁之劳焉。妾不敢过望,惟乞仍依原数,赐完赵璧。斯万种情丝,一朝断绝矣!”姚族以其理直,商诸姚母, 尽复其金,则载拜以去。
姚母以曹事既受调停,铺业倍当经纪,欲遣恺复往汉阳理业。第以恺正当戒色之年,犹恐再犯花柳,乃使并携眷属以行,亦唐 用监军之意也。姚至汉阳,别于铺之左近赁屋,以安置中馈,昕夕往来,情甚便之。积候半年,习以为常。然姚虽与翠两绝,而维系之私,亦有未能遣此者。况夫曹 氏妆楼,尚属咫尺可望?
曹院前有方塘一所,杨柳五株。姚一日心念翠之,跷足柳阴下,趑趄不敢进。须臾,有客出。翠之送诸其后,身衣葱绿单衫, 下着鱼白百蝶穿花裙,口哝哝未识作何语。客唯连声应诺,且应且走,转瞬间客行已远。西舍侧门外,立一黑衫高髻美人,顾翠之而笑。翠曰:“闻汝妈已回江南 矣,今年尚复来乎?”美人曰:“约百日间侬与姨母俱去,吾母先往除舍耳。”言罢,顾示翠之以姚生所在,翠之若为弗知也者。
略展数语,美人入, 翠之亦入。姚随翠之以进,及坐,翠问:“此来何作?”姚不能答,惟有憨笑而已。翠曰:“余知汝来久矣。两月以前,多有以汝居址告我者。我亦巾帼之有气男子 也,薄幸如此,尚欲俯首乞怜,是真非复人类矣!”欷嘘长叹,呼“负负”者数四。姚觉晤对之下,惭愧无以自容。
俄而金乌西坠,挑灯话旧,终恋恋 不忍拒绝。其时或嘲或詈,虽复怨恨万端,然只口舌呶呶,而视膳调羹,犹自殷勤如故。既设席,酒连数十觞,姚已酩酊不能支。因脱履登床,引被蒙面而卧,鼾鼾 然深入黑甜。不谓翠之名虽缱绻,实则暗伏杀机,乃于偎傍之间,诱姚而宫之。溃血淋漓,痛不可忍,负创而逃,狂奔抵家。扣门径入,直达寝所,倒枕而卧。妻就 问之,则昏愦莫答,惟有恹恹一息,细喘如丝。仓卒不知所作,方欲声唤延医,而呻吟三数声,两目已瞑。
妇哀痛抢地,迸裂肝肠。检视,殷红满褥, 腥血模糊,下体狼藉,情根已剃矣。形状离奇,终莫测其死之所自来。里保涎其富,鸣于官。官诣验,无所取问。心念阉割之祸,衅必起于闺房。因疑姚妻或有外 遇,拘案鞫讯,责取奸夫。总管何兴老,为之上下贿嘱。虽不至过加刑逼,而囚系经年,案终莫决。曹翠之逍遥事外,置若罔闻。
而自姚生永决后,有 程三官者,本江南人,自幼贾于汉阳。三官在白门,遇林素素于长干里,谈及汉阳名妓。林言其在汉时,有并舍曹翠之者,诚佳丽也。程回汉阳,访得翠之,遂咸鱼 水,欢爱过于姚生。明年,素素来。其妆楼去曹院不远,曹闻三官恒宿素素舍,心甚忌之。素素者,即曹院当日之西舍美人也。姚之阉割,素固心喻其事,只恐命案 株连,故秘而不言,惟于三官前略泄其情。
一日,曹以香车外出,程为守藏。闻储库中窸窣有声,三停三作,复“唔唔”然,如有泣者。程甚骇异,然 亦年少有胆,默默倾听,不预人知。久之,而其声益哀。程不能耐,振管视之。见有一袱,四角棱棱,叠成方胜,有物蠕蠕然动其内。怪而启之,醭醭而霜枯瘠,莫 名其状。乃裹而怀之,将以示素素焉。翠之以三官之染于素素也,恒切切不快于中。是夕歌筵,适与素遇,归愈不惬。红潮晕颊,业已朦胧半醉,而乃高烧华烛,重 煮黄封,倾樽对酌。不觉四鼓将残,尽吐肺腑之辞,竟下涟洳之泪。
翠言:“天下男子,每谓青楼妓女,水性杨花。谁识男子无情,更属狼心狗肺!遇 人不淑,一误更成再误。姚生负我,此恨无所自消。然君自问心,妾之待君,固何如也?岂意郎心荆棘,且甚于姚乎!星者言妾命犯指背煞,德之所施,只得怨报。 此语真神仙也!素素虽美,然妾自忖貌虽不扬,亦不亚于素素;而素素待君,岂能及妾万一?君近日身虽在此,而心之所向,早觉雨云反复,妾心积不能平。知机 者,及早收摄妄念,毋犯妾怒也!君知姚生之所以死乎?负心人天良之昧,令人切齿,吾故宫之耳!勿谓三寸之刃,不能及君也!”
程为之骇然,乃佯 笑曰:“卿言欺我矣。姚生之死,自有杀者,卿何自夸也?”翠曰:“否否!有证可凭,昔所阉割,尚什袭藏之也。”遂与程详陈颠末,且欲启箧,以示之证。程始 知适所窃取者,即是物也。恐其启箧而识为所窃,乃婉辞以止之。翠又盛气戒之曰:“妾非椎鲁可欺,固不畏汝心变也。”程闻言泣下,引手自批其颊,且告之悔。 翠曰:“科汝罪状,固万割不足以释愤。所最惑人者,一口伶俐齿牙,令人可恨,又令人可怜。不然,早杀之矣。”程屈膝谢过,连叩于莲花裙底。
翠 酒后耳热,适解钮褪衣,乃拥而纳诸怀,调之曰:“真大胆!作此小心伪态,人谁信之者?果有畏惧心,何不早自检束?待至愆谬丛集,回救已晚矣。”程倍益温 存,乃为亲解罗袜,卸簪脱珥,尽出平生绝技,效功于衾枕。翠曰:“此等骗儿手段,只可妖惑素素,吾不为汝惑也。天下男子心,种种多变,无一人可作依靠。徒 令痴心女子,颠倒于迷幻中耳。”言之欷歔,玉箸双垂,悲不自胜。程复慰解之,两人琐语叨叨,终夜缠绵不已。
天将曙,翠始合眼就睡。程以切务关 心,卒难成寐。晨声未动,已揽衣起。一近侍得闻声响,草草结束,将拨火支炉。程却之曰:“昨与友人约,以今晨晤茶肆中。消停片刻,当即回。阿娘兴时,可以 所告告之。”遂出,忽忽趋林院,举囊中物以示素素,且告之故。素曰:“此事甚秘,知之者惟予一人。倘不戒于口,曹安有生理?故虽亲切如子,不敢泄也。今子 将何如?”曰:“首之。”曰:“曹自与姚仇,而其于君不为不德矣。君其忍此乎?”程曰:“人将忍予。”素曰:“虽然,未可卤莽也。盍往告何兴老而谋之?” 程曰:“诺。”趋与兴老谋。讼复作,县易新令矣,械翠之至。一讯而服,遂论抵。
素素曰:“翠杀姚生,其论抵也,宜矣。然首翠者,乃在程三官。天下男子,又何人可婿哉!”因落发为尼以终。
箨园氏曰:姚氏之见杀,非曹杀之,姚自杀之也。获助三千金,而家道以兴,斯恩诚不可负;原璧既完,遂罢其争,曹虽女流,其行动则慷慨丈夫也。姚以丈夫而 恋恋有儿女之私,冤对相逢,谁能堪此,夫非自蹈水火乎?程三官果忍人,然其肯为不情之举者,亦志在得素素耳。乃曹死而素亦为尼,狠忍之行,又何益哉?
卷五
洪大生
洪大生,米商也。性和缓,寡言语,而有拳棒绝技。虽胶漆深交,莫有知其能者。盖名虽为商,实大盗也。家于句容,以劫掠为箕裘者,至大生已沿七世,未尝略露破绽。大生年六十,膝下儿孙罗列,无愿承家学者。咸劝其早就菟裘,大生亦自以贻谋非善,思辍业,为改弦之计。
其岁,在京口劫一典铺,获巨金。用以贩米,满拟粜毕旋归,享周甲大庆,作团栾宴,追欢取乐,此后息影田园,悉太平岁月矣。于是载米盈艘,其妻老健婆司舵 焉。系缆常州,方投行间价,而舳舻丛杂,鳞次相依。忽有扁舟来投,左推右托,插档于并舫间。先是洪劫典铺时,铺养一鸜鹆,其舌关之灵活、语言之慧黠,为洪 所稔知,因并取以归,悬于船之尾梢。是日,鸟见舟来,连呼“捕至”,而舟果因典铺案追捕紧急,奉票缉访者。闻鸟语,大惑。乃伪托估客过洪船,寻问米价。洪 伙言:“货主未至,无主价者。”拒客不售。客故唠叨絮聒,而鸟语尤多不检。伙怒,取笼毙之,客益信米船之为盗矣。
计欲捕之,唯恐强弱不敌,乃 留数捕默伺船侧,而以情报于县,并请营弁同力合捕。民壮营兵凡数十,把总导其前,围船数匝。盗知不能脱,乃就击。惟洪妇拒捕甚力,无敢犯者。把总自握铁 鞭,盛气下舱捕妇。妇以脚跟飞蹴,把总脱于舱,直扑船头。兵惧妇窜,合数十人联臂拥入,始就缚焉。
箨园氏曰:洪大生为盗七世,而不陷于法网,几疑孽报可逭矣。不谓七世之恶,一鸟殄之。虽罪恶贯盈,为天谴所不能逃;然鸟第孱然一物耳,而竟破巨案。安在微弱者之可易而侮之哉l
盗婆
戊戌、己亥间,余在皖城府署时,劫江多盗,恒报巨案不获。捕役奉票巡缉,日伺埠口。睹一客船,连泊五六日,客多不船宿,间日一归船,辄有重负。捕疑其为盗,而不能决。
一日,见客回埠。船为邻舫所挤,去岸梢远。客跃而登船,是有长技者。两捕尾其后,亦疾跃以登,搏盗获之。船尾有少妇,盗婆也,姿容俊美。见捕至,意甚惶 窘,尽出盗凶器,投诸水。捕见其黠,因并擒以归。盗至公庭,虽受重刑,坚不吐实。妇亦屡鞫无供,乃系诸官媒家。媒擅口给,多以美词恬妇,妇终不承。人闻盗 婆美,愿见者踵至,络绎不绝于道。盗婆之名,日挂人口。
如是者一月有奇。妇意渐不自安,告官媒曰:“盗非吾匹也。吾父为某县少尉;夫某甲,刑 幕某公之嗣君也。不幸吾父捐馆,甲父亦逝世。夫妇两口并失倚庇,遂括行橐为旋里计。肃装颇不寂寞,误赁盗船。至豫章界,夜泊孤港,芦苇丛杂,月色苍茫,数 盗对酌船头,酒酣呼甲共饮。甲至船头,甫闻喊救一声,已为群盗所杀。寻复掖妾出船头,示以头颅,即举尸抛弃江中。群盗拥妾侑觞,时虽心衔冤愤,惧蹈白刃, 不敢拒也。身既被污,盗虽匪类,亦衣食所赖,遂无意为前夫讼冤矣。然妾究良家女,「盗婆」之名,不堪聒耳。所由愿白衷曲也。”官媒以妇言告于官。
官复讯妇,录口词一如官媒所告。更据妇词问盗,盗知不能讳,遂尽承诸盗案。初或委桐棺一口于大通道旁丛莽中,腐朽之臭,过者掩鼻。兹偕数卒至其地,开棺 取赃,白镪依然。所腐者,一死犬耳。盗恚曰:“通衢大道,车马云屯,何无一福相儿消受数千金耶?”箨园氏曰:甚矣,妇人之不仁也!当甲妇之归盗也,新好方 敦,虽复冤深似海,亦所不顾。其于盗也,被获之初,犹恋恋有枕席情,迨积候月馀,浸久浸忘。既知盗获必死,欢好不能复谐,因而下井更投石焉。不然:“盗 婆”之名,彼从盗行劫时,岂不自知?必待人之呼之,而始恍然悟耶?扶路傒僮
隆兴民某甲,少年孤露,佣为瞽目者作扶路傒僮。性狡黠,多巧思。尝以木板刻两龙,每夕仰卧其上,两龙印背有痕。瞽者以星命术,日出为人决休咎。甲因窃记其生庚,编簿而笔载之。
积数既繁,遂于簿载生庚下条注以官,曰某也将,某也相,以及大僚、末秩,胪列详整,而盛称持斋之效,肆夸高爵厚禄,惑人以享报之隆。又自书己名,弁诸簿 首云:当立某甲为教主。琢石函,函其簿,于去市里许之高阜,大树下瘗之。深更阴晦时,效陈涉篝火狐鸣之术。暗裹硝硫,就瘗簿处而燃焉。
市之人 遥见树阴,闪闪飞烬,光焰烂然。群相惊怪,往掘树下,得石函。发之,见署笔皆近人姓氏生庚,且题其尾曰:劝得一人戒荤者,阴骘若何,当得官若何。由是而以 劝十人,以劝百人,获福有加焉。据妖妄之谈,致人心蛊惑,一时茹素者靡然从风。只以教主姓名,久未得其人,繁议不决。或言某瞢者之扶路傒僮,背有龙纹,且 其姓与簿首合,因而共相其背,谓是“贵不可言”者,乃立傒僮为教主。转相传奉,而某“教主”之名,遂纷噪一时。
抚军恐其为乱也,谋委员捕之, 诸官欿然无敢承者。川省某公,由翰林改官,新授江西某县令,闻之锐身请任,率兵宵往,围而捕之。持斋者中夜闻兵,急切谋遁,多有裸起者。惨泣悲啼,一时腾 沸;而重围铁桶,窜脱无门。惟有各觅死所,以避断头之惨。人无老幼,聚旅俱歼,投缳者难以数计。村落间,凡一池一沼,无不填尸横溢。
公为大索 旬日,教主某甲影响俱无,惟获有教主之副,献俘铃辕。抚军以渠魁未得,责令穷搜,乃更遣干役,四出踪迹,按户稽查,严诘行李往来,关津略难偷漏。旅店凡宿 一客,必查名注簿。荒陬遐谷,无不搜求殆遍。而某教主如楼中黄鹤,愈益杳然。诚不省迷乱时,或蹈隙远飏;抑逃生无路,积尸堆累中,与无名枉死鬼俱填沟壑?
是役也,同僚相贺,俱谓“官阶拾级,从此无能测量矣”。公亦以敢作自负。然虽捕贼有功,终以要犯漏网,一官仍旧。虽注升阶,未膺懋赏。而兵燹之馀,至于人烟俱断,固不尽委之劫数也。
箨园氏曰:茹素求福,愚民之见,比比皆然。徒党既繁,酿成巨案,事亦往往而有。思患预防,而禁绝之、拿办之,固牧民者所有事。然须先行示谕,开其愚昧, 而予以自新。至怙恶不悛,而后加惩创焉,未可不教而诛也。况殄干百生灵,以冀一官高显,是又与愚民之茹素祈福者,同一罔念矣!虽然,此等固失之刻,而较诸 托为开导解散、以免滥刑而实则一筹莫展、养痈贻患者,犹有作为也。江西省曾传有朱谋理者,骈胁而骈齿,以叛逆闻,捕而未获。或谓扶路傒僮,即朱谋理其人。 骈胁之说,特传言之讹耳。捕逆某公,后官皖城,余尝客其幕中。闻其自讼云:“当日若知朱谋理终不可迹,则一时逆党,谁不可作朱某申报者?”如果骈胁骈齿, 则有异相可据,又谁敢作伪托想哉?
马秀清
马氏秀清,滑县庠生马逸三之女也。襁褓时,星者杨瞽儿推生庚,谓女命不利于父母。父母恶之,遂委女农人苗贤宝家为养媳。三年,贤宝死。星者鲍瞽儿,谓系女命蹇败,促翁天年。苗妇又恶之,送女还马。马不能却,留养于家。
李文成之作乱于滑县也,女年十二矣。时逸三方赴试郡中,女随母避难出走。行三十里,为土寇所掩,女避丛棘中,寇退而出。失母所在,号泣以呼,不知所向。 路逢眇道士,谓女毋泣,当携以觅母,因随道士以去。逡巡凡三日,卒不得母。女不欲行,道士曰:“不行,寇且至,白刃加颈矣!留欲待死耶?”不得已,唯听道 士所之。行二十馀日,达山东界。道士鬻女于富翁荀某家为婢。
荀妇芮氏,年未五十,两目青盲,性极暴烈,御下苛刻。稍不如意,鞭笞乱下。或欺其 瞽,假物承杖,芮觉鞭不着肉,则震怒倍加,非刑更醅矣。荀翁恶芮不情,知秀清娇弱,不堪其虐,匿置他室。虽列名青衣,眠食无异主人。群婢妒其宠,隐诉诸 芮。芮佯不闻,直俟荀翁远出,乃取而褫其罗绮,易以粗疏,役使操作,甚于他婢。喜怒从心,挞辱备至。不匝月,而垢面蓬头,形销骨立。荀翁归,觌面几不相 识,目睹惨毒,虽甚怜悯,而莫可救止。一夕,盗入其室,尽掳所有,杀芮氏,掠秀清以去。
盗林姓,有女名蟾英,见秀清悦之,请于父,留为义女。而姊妹呼之,爱若同胞。
林父女本卖拾锦耍戏者,蟾有绝技,滚鞍走马诸戏,任情颠倒,愈出愈奇。周历江湖,伙家繁众。随行养一猕狲,昼卖戏耍,夜资窃盗。每穴富家墙,去半砖,成 小洞,纵猴入,启扉纳贼。一时报窃案者多类是,莫明其故。偶邑令出都,见林之猴戏,疑之,令捕役细检穴隙,果得猴毛数茎,遂逮捕其众。林父女疾窜得脱,乃 更广招无赖,哨聚作响马。
及得秀清,从蟾习拳棒,数月尽传其技。每有劫掠,姊妹联袂以行,挂须涂脸,狼狈相依,益肆行无忌。既屡劫大案,郡县捕之不获,乃请于上台,集兵会剿。林与蟾皆就缚,惟秀清漏网。晦容乞食,至寿春界。随一缝穷妇,藉针线作生活。
偶一日,缝纫于湖船上,有金陵巨商,窥而艳之。商霍姓,名桂馨,自言以断弦之故,期择佳偶,愿出二百金购女缝。穷妇利其金,亦劝女当定终身计。女始意以 生质英奇,才兼文武,家世系出儒门,冀得一士人而事之。至是,以妇再三劝驾,且霍商年少多金,容貌亦颇不陋,乃屈意从之。
不谓霍言断弦者,诳 也。室有结发汤氏,亦两睫俱盲者,巨躯健臂,莲船盈尺,貌不亚于无盐。霍携女归,汤闻大怒,解裙悬于户,令女穿裙底以入。跪而听教,俯伏不使起,秽骂百 端,呼婢示之杖,谓嗣后稍不用命,此其家法也。跪一炊时,婢媪辈再三排解,始叱令起。霍本天阉,与汤常异榻,久不作宗祧想矣。尔日于湖船上,见秀清,顿觉 黍谷回春,颇思人道。疑有天缘作合,故不惜重聘购之。
汤之与霍,既无枕席情,复何所容其妒?只以仇怨结自前生,故但闻女名,便觉心头火起,动 止俱为不可。汤虽悍暴,而性喜谀,且不耐挟制。婢媪辈或以甘词贡媚,或逞横逆,要取金帛,多得如愿。独于女,一丝一粟,珍若琼瑶。每日闭置高楼,数米给 餐,不溢一粒。而伺应起居,恒终夜追呼,不令交睫。供给稍迟,鞭扑立至,含辛茹苦,不下楼阶者,已三年矣。
霍以误女之故,情良不忍,计欲摄女 以出。因楼窗旁临深巷,乃密遣心腹媪以布遗女,约夜深人静时,悬布缒下,己当待于楼畔,迓迁别馆,再图长策。女故擅绝技,特自安薄命,不谋遁耳。盈丈之 楼,岂藉布力者?及期跃而下,夜色冥晦,见有少年立巷侧。不暇深诘,即联袂以行。行不择径,随步疾骋。俄及城墉,少年曰:“雉堞高峻,奈何?”女言:“无 害l”即伸臂掖少年,跃而下于城,仍趋不停趾。
行三十里,天始曙,乃知所随非霍。因问少年何来,少年自言:“姓谈,名荣昌,江西之馀干人。数 年作缎商,不子而母且亏折。因为债券所逼,挟数十金谋宵遁。适遇击柝者过街,偶避深巷中,幸而遇卿,亦天缘也。”女亦以情告,但讳言为人簉室,谓系富家侍 婢,不容于主母,是以窜耳。两愿誓为夫妇,同回馀干,遂买棹以行。
舟至三山,为石尤风所阻,日已向夕,一客肩负重囊,来乞附舟。客鹰眼虬髯, 身材雄伟。谈意为绿林之雄也,辞不允。女言:“有我在,虽盗不足畏。”乃许之,置褥外舱。与之语,质朴平易;饮之酒,至数升无醉容。由是,日共杯酌,习以 为常。一日,舟至板子矾,天已昏暮。舟人尚催桨,拟进宿荻港。女不欲行,遂就泊焉。一更向尽,客舱寂然。谈疑客倦睡,携樽趣之,不应;抚之,冰矣!大骇告 女,女出检视客囊,有蒜金二十四条,及书一封。盖因盗魁被获于豫章,客夤缘得此书,致某书吏饷金关说者。
女曰:“顷泊棹时,见路旁荆棘中,一 巨棺状似新停,而无片席掩覆,疑系劫盗藏金伪托者。留泊之意,实欲俟深夜试探其异。然以客在,不无碍眼。今此遇良得,请先往视棺真伪。客固易置也。”因握 利刃,跃而登岸。举其棺綦重,非比尸骸。撬盖启枧,灿灿朱提,数当万计。欲运以归舟,恐为舟子所觉,乃挟客尸加金上,盖棺如故。比晓,佯呼失窃,谓客已攫 金遁矣。客貌固类盗,无疑其诈者。
舟行更数日,抵皖城,遂舍而登岸,投装旅店中。伺买得一小舟,谈以久惯江湖,颇谙执揖,乃与女共驾。顺风扬 帆,复回板矶,尽取棺中金。至金陵,偿还债券,重理旧业。多财善贾,获息恒数倍。遂建置房屋产,而家于金陵。更自备一满江红座船,帘帷几榻,修饰精工。凡 商贩往来,必夫妇偕行,劫盗恃以无恐。
一日,维舟邗上。有跛丐引一盲媪,肩禾秸一束,半毡裹其身,百孔玲珑,股膊皆露,狂叫船边。仆辈怒骂 之,媪曰:“富贵不足恃,何便作此态向人?丐岂生而贫者?五年前犹是豪家主母,一呼百诺,稍不如意,雷霆震惊,威福之作,曷尝知有今日哉。”仆愈怒,曰: “贼杀婆,汝以为人人似汝耶,胡枉作毒口喷人?”奋拳撩袖,将痛惩之。
秀清闻喧哄声,自帘隙窥视,见盲丐疑是汤氏。遣婢出询,果汤也。因细诘 之,丐言家本豪富,五年前主翁死,家渐落,又遭回禄,所有一空。自顾无以度日,只得倚瓢杖作生涯。所从跛丐,野合得之也。秀清怜其困,以青蚨两贯给之。丐 衔感厚惠,询访姓名,知为马女,乃悔曰:“仇怨相逢,犹以德报。倘当日起居间,稍加以颜色,尚可冀半世太平餐饭也。”咨嗟泪洟而去。
马舟亦因顺风解缆,嗣是云泥分隔,不复再知汤氏矣。
箨园氏曰:马氏堕胎时,即为瞽儿所困。自是以往,所遇无非矐者。遂致困苦颠连,而飞腾之技,埋没无闻。马与无眼儿,岂真有夙世之冤哉?虽然,茫茫世宙,眼如镜者几人?自来才人杰士,不逢青眼者,指不胜屈。于汤乎何尤焉?
张黄狗
张黄狗,旌德人,为缎铺掌柜。一夕晚归,路出吕家巷口,睹一丽人,艳妆华服,脸晕桃花,似从酒筵散归者。一丫髻婢,笼灯导其前。婢固识张者,呼问:“张掌柜何来?”张泛应之,手擢烟竿,就灯乞火,吸烟而去。
丽人者,左妇也。张既过,妇呼婢,问张居址。婢悉告之。明日,婢至铺招张,言:“主母将有裁制,乞移趾商尺寸焉。”张往,妇具精馔,留饮于室。张曰: “卿一妙龄丽妇,秉烛留私人夜饮,不畏人言耶?”妇曰:“夫以行商远出,恒数岁不归。伯氏为武庠生,住舍隔绝,妯娌不甚闻问。相从只此婢,妾之心腹也,无 为作梗者。昨晚相逢邂逅,即欲邀过寒舍。只以甫经识面,未免惭于启齿。然已终夜旁徨,不能成寐。不识男儿意念,曾否有同心焉?”张曰:“甚于妇人!”两情 缱绻,遂共绸缪。自是往来无间,床头阿堵物,亦恒得其佽助。
时届秋获登场,张为居停主人征租乡间。同伙有李黑狗者,藉称为张寄语,殷勤诣妇。 话言投契,由是张冠而李戴焉。先自妇昵张时,中冓之丑已为伯氏所闻,思欲禁止之,而妇固弗忌也。及得李,欢情益密,留恋香闺,至数日不出。伯愤甚,遣人下 钥焉,再夕不通出入。李甚惶窘,妇固言不妨。俟夜二鼓时,于厨旁隙地,束薪燎火,伪为失慎者。烟焰交兴,红光四彻。邻舍惊其变,鸣钲趣救,水龙麇至。人声 潮涌,裂门而入,李得乘间走脱。赴火者随光寻视,则已燔柴欲烬,须臾扑灭,人亦星散。伯计不成,心益忿恚。
越数日,伺李之复至也,率无赖数十 人围其第,叩门请见。妇问:“谁何?”以伯氏对。妇曰:“阿弟远贸未归,氏以青年独处,深更幽阃,非伯氏请见时也。”或谓伯曰:“是妇口齿伶俐,稍或冒 昧,必为所陷。不如其已也。”伯曰:“势已至此,不入虎穴,安得虎子?”乃复谓妇曰:“伯来无他意,暖昧事适已目睹。不获证明,不罢休也!”妇曰:“伯氏 名列胶庠,固不能为弟妇擒奸。然不明示诸君,则冤受污名,何由卒白?搜而不得,诬妄之咎,实由自取。勿谓泼辣妇敢狂啮也。”乃振管启扉,数十人蜂拥以入。
搜其室,不得;尽觅左右舍,穷及藩溷,皆虚无人。登楼大索,杳无踪迹。盖李当惊变时,婢引登楼,拨椽推瓦,升屋而卧于脊畔,椽瓦检覆如故,人鬼无知者。 伯大窘,妇曰:“已先事言之矣。奸非细故,不宜卤莽,今竟何如耶?”伯默无一言,索然俱散。妇恐其诈,虽整阈下键,惟垂帘烧烛,默伺舍外动静,不敢呼李, 李亦不敢下。
越一更次,中外寂然。李欲试探之,解瓦一钱许,抛掷堕于檐际。讵巷侧仍有伏伺者,得响辄发,呼曰:“屋有人焉!”众应声出,火燧 俱辉,器械并举,罗唣一晌时,屋上仍无声息。众私语曰:“夜色昏黑,略无所睹,岂其一误再误耶?”伯曰:“事急矣,试以诈激之。”乃大声呼曰:“狂奴不 下,可携火枪来,梯檐击毙之。”所言如是,实无枪也。李闻呼胆战,恐遭所害,思欲奔脱,踏瓦乱窜,格格有声。众曰:“人在是矣!当各守四隅,无俾漏网!” 且呼曰:“梯在檐间,苟自下投首,当活汝;不然,火药且发矣!”李不得已,乃下。诬以贼,缚而送诸官。
李自言为左妇奸夫,非贼也;伯以妒奸寻 衅耳,有左妇可问也。官拘妇质讯,妇供一如李,伯无所伸辩。于是,李既管押,伯亦系学宫。据妇词,即欲褫伯衿服。伯惧,就讼师某谍之。某曰:“君之此举, 本太孟浪l夫伯氏之不能为弟妇擒奸者,正恐扳以妒奸,则伦纪攸关,律将加重耳!今为若谋,虽万里之遥,必觅乃弟回里。一顶绿头巾,须彼自求出脱。不然伯氏 之口,恐难与弟妇之奸夫对杖也。”于是,遣干仆出,访得妇夫以归。始脱伯氏于狱,并授妇书,使另醮。张黄狗情不忘妇,密买官媒,购得之。
唐金之
唐金之,为白门名妓。岁逢大比,有徐州副贡陆芳赠(字小莲)者,赁唐院河楼以居。金为东道小主人,时年甫十三岁,一垂髫雏娃也。然已居然情种,词曲之暇,辄依依砚侧,携书问字,颇解文理,陆其宠爱之。
陆有洋烟癖,金每夕与陆对枕,炮烟手法工妙。又尝携洋烟、糕果之属,供陆消夜。陆戏之曰:“卿日为我行狗盗之术,能保不为阿母所觉?一旦案破,关两人颜 面,是岂可以尝试耶?”金曰:“否,否,库中物,岂容以数计?客至供枣栗,皆青衣辈主其事。有无多寡,母固不甚跟问。况母之爱女,原听取食者。至鸦片一 事,即阿母亦须侬把持。侬日出局,要结富家儿,但一启口,数十两冷笼膏,便囊括以归。母第索侬之所来,岂问侬之所去乎?”
金日与陆处,柔情缱绻,几不啻真个销魂者。俄而三场试罢,旅客言归,牵衣垂涕。虽不免儿女娇痴,然而盛筵终有散时,只得忍情割爱,含泪而别。光阴荏苒,瞬息三年。槐黄再至,仍复税居唐舍。金已高鬟松鬓,居然成人。数载离悰,一时欢聚,情好难以言罄。
陆有小阮,曰稼云,号秋谷,寓居对巷中,晨夕往来,院中呼为小陆。时金非复清客,与陆已谐鸳枕。然结纳既多,抽闲少暇,其所留恋陆侧者,殊不及曩时之 密。秋谷所至,间有觌面时,不数语辄已唤去。陆有专宠,名彩儿,唐院客师也。貌仅中人,厚重少文,客多不甚钟爱。日有馀闲,恒随秋谷谈笑。陆室酒筵雅集, 惟彩儿常得终席。金之应酬,席不暇暖,拇战一巡,歌一曲,便架箸乞假,去如黄鹤矣。陆对金,往往有怨词,谓:“何前恭而后倨,浊流中果无真好,岂习俗之移 人耶?《红楼梦》中宝二爷,每睹闺人出阁,辄欲痛哭,良有以也!”
金曰:“不然,心愿依然,迫于势耳。是即女儿家之大不幸也!萍絮之身,任风 驱遣,主张无能由我。以《西厢》之情好,而眼前怜爱,竟不能为意中人更谋一面,岂其人变耶?君果爱妾,千金玉杵,妾能为君代谋。然须君自决计:脱能为妾筑 一避风台,妾虽有割臂之私,人将如君何?况妾至君家,自有随身金穴,并不须人升斗。千金之诺,君固能之乎?”陆曰:“不能也。”金曰:“然则此中翻覆,罪 固在妾耶,抑在君耶?”陆不能答。居匝月,场罢挥手,卒以笔墨无灵,依旧龙门腮暴。遂捐金铨选州判,自此绝迹金陵矣。
陆秋谷屡赴秋闱,未获掬 衫利市。是岁以落魄故,懒整归鞭,日恋樗蒲场,为解闷汁。床头金尽,债券频仍,犹与诸博徒数点争雄,呼卢不倦。烟花门巷,到处流连,不顾空囊,尽贪衾枕。 姑听簿头登记,遑问作何收束。尽夜欢娱,顿忘岁月,冰寒霜冻,早涉冬初。一日,生偕数少年醉馀纵步,访问名花。至一歌院,诸粉头更番迭出,略作门面问讯, 无过茶园惯套。
安息片晌,一三十许丽人,盖迭出时所曾见者,款移莲步,斜坐槛旁兀上,顾问生曰:“君为小陆否?”曰:“是也,何由识我?” 曰:“君不忆陆小莲寓中,有唐金之耶?”生瞪目久之,曰:“悟矣l然闻卿遇知已,久谐鸾配,胡复至此?”曰:“此非一语可了,请君移玉内室,当道其详。” 乃从去,垂帘登榻,各叙寒暄。
因诘生曰:“天已冰霜交警,人尽轻裘,君犹秋服,胡一寒至此?”生叹曰:“所友非人,囊装近千金,都从枭雉场中 浪费殆尽。衣衫各件,典质一空,尚累债台百级,无术消弥,徒唤奈何而已。”曰:“金尽时,何为不归?”曰:“虚掷巨赀,榜名无我,无面目见江东父老,是以 淹滞耳。昔人云:「我未成名卿未嫁,可堪俱是不如人。」卿岂有同情耶?”
金曰:“挥手千金,穷途落拓,此固才人常态。若妾之颠连万状,则九幽 十八狱,无地可睹天日矣!即令叔见责之年,有商茂才者,无锡人,才大不羁,书画逼近唐人,诗学温飞卿,娟妙可爱;体貌魁伟,性不忤物,吐属亦极风雅;闺中 小游戏,动辄成趣,天地间少此完人也。窃谓儿女子苟欲择婿,舍商生无与言丈夫者。是以私心眷恋,与令叔反见疏略。甘作负心人,非无故也。时妾犹欲以榜名, 卜此生缘分。及三炮连发,而商果中式,遂决终身计,从商赋小星焉。妾有私蓄三千金,钗钏盈数筐,携与俱去。商怜妾娇弱,恐为冢妇欺压,托妾寄于友家。礼闱 往返数月,妾得无恙。乃作家报诳妇,言且留京,待试来春,而更筑别墅,以作藏娇金屋。别墅去家远,居年馀而冢妇不知也。俄有漏其事者,乃节次遣役要商。商 不得已,委屈以往,大为所窘,经年不得返。商惧妾心变,潜逃而至。越两月,冢妇亦至,逼妾同归乡土。妾更梗于妇,并无将顺意。妇不能强,亦并留不去。多布 心腹,置妾左右,把持家政,渐收妾权。妇勇悍善骂,妾虽伶俐,终非其对。且商柔懦异常,胆细于鼠,或偶窥妾室,一闻河东狮吼,即惶惑不敢停趾,床笫之事, 更无能问鼎矣。而婢仆辈亦遵妇教,秽语相侵,不识主翁为何物。如是者,已再岁。深知竖子不足谋,悍妇不可驯。所挟三千金,起造房舍,数年薪水,存者无几。 乃晨夕尚堪自给,犹无片刻昂头;若待私囊罄尽,仰颐承睫,更不知作何凌辱。乃乞商给予离婚书。自知箱箧中,绫锦宝物俱非己有。珠玉悉付于火,彩绣服御,事 事皆碎剪狼籍,仅如拳大,惟恨金银器不能销毁耳。既得书,怅怅无所归息。因思龙津有假母,可依栖止。窃谓天下男子,美善如商生,犹不足以言婿,谁更可委身 者?不若寂寞孤灯,尚省却多少是非烦恼。于是倚母乡间,拈针度日,又耐三年寒素。只以频年水潦,薄田百亩,尽付东流。居处无郎,零丁坐困。虽欲洁清自好, 而冷灶无烟,枵腹难图生活。母为儿谋,唯有整顿琵琶,重理烟花旧业,徙寓河房。未及半载,每出见客,辄局蹐不自安,勉强支持晨夕。井非囊中充牣之时,容易 为君援手。然似此急若燃眉,竟袖手不与闻问,何可令乃叔得知?诸恶客,岂堪再与共处?姑洁一室,为君下榻。积债虽繁,来日自有处分。”
于是出 赀具酒,尽集诸债主而晓之曰:“陆秋谷,缙绅贵胄,非可易而侮之。初赴南都时,囊金以干计。唯诸君故,一时荡然,犹不足以厌心。使有干金债券,君等自思, 岂曾手授一铢半铤耶?日积输筹,簿头登记,是尚可向公庭中推论原委哉?至若歌院之买笑缠头,岂真律有成例?布设迷魂阵,业已倾人旅橐,便当作退步想,若犹 女德无极,祸至无日矣。倘死活必无顾忌,俺唐某未始不早铸铜山也。请君听某教,某当代筹百镒朱提,依券推算归偿。不然,且有讼兴。勿谓秋谷恂恂,乏口给 才;即唐某便可挺身公庭,申明公道焉l”众皆唯唯听命。
金乃慷慨自任,债券以完。因谓陆曰:“妾非富于金帛,敢为是举。区区之心,于令叔恒多 抱歉,略效小殷勤,聊求补过耳。然力微而任重,掌握便形拮据,愿君详察焉。”陆曰:“敢忘大德!”乃书券授之,谓:“执此为信,当倍蓰以偿。”金曰:“非 敢索券,事虽么细,烟花中人无肯肩任者。心果可问,妾愿足矣。但巨欠纵获调停,而君非能鉴覆辙者。不速归,仍恐脚跟易陷。千里归程,路兼水陆,非有巨注, 不足以言资斧。井水无源,担瓮之汲为已涸矣。然事患罔终。”乃更典质簪珥,封裹二十金,遣一苍头,护送回里。
至其家,见仆从纷繁,屋宇颇极壮丽,餐供亦复丰腆,居然有富家风范。留信宿,苍头请辞。陆呼总管捧天秤以至。携白镪两束,开袱秤数。问苍头索券,券不在握。陆曰:“无券不便偿金,迟当送给也。”苍头不能辩,遂去。自是,试秋闱者往返至再,卒未尝一窥金室,金甚怨焉。
其岁大水,沿河房舍,皆没于巨浸。锁院矮屋俱坍,改期九月入闱,举子久寓秦淮。时金之困于天灾,累甚。遣人觅陆,得之。陆恐为金之所窘,强其同寓关生俱 往。频年不见,金亦色衰矣。甫觌面,讶曰:“今日是何处好风,吹到贵人?”陆默不应。金顾关曰:“是君贵籍何处,尊姓若何?”关备告之。
金 曰:“此并非妾唐突,君特不知耳。事须陆君自言之,妾惭怍不能终述也。”乃语关生颠末,且曰:“人即丧心,岂应至是?三至秦淮,了无半面情。是何仇怨,面 痛绝如斯哉?或恐以索欠见逼,度唐某当非其人,且谁无见面情?即有意忿争,而旅邸空囊,明知无益,谁直设鼎镬以相厄耶?况陆君菲能惜钱如命者,脂丛粉薮, 断袖分桃,挥霍不知凡几。鼎铛犹有耳,谓某固聋丞耶?妾当三五少年时,视百金何当一盼?千金不足多转瞬。即弥其缺,年齿既衰,偶值天灾,一蹶遂以不振。若 必据券索偿,虚言何补?惟期略减挥霍,作波及之恩,亦可稍苏涸辙耳。”数言而秋谷不应。
关生曰:“金姑适艰难之际,若只袖手旁观,亦甚辜负大 德。奈久客流离,徒嗟琐尾,铭感之私,唯力是视。业荷海涵,尚乞矜全终始耳。”金曰:“陆君人实可怜,絮絮叨叨,语且竟半日,惟关君代措对词。陆君缄默, 若有箝其口者。苟奸滑之徒,纵无偿意,亦诈许也。”是夕留餐,设席于厅西之小书房。侑觞者,两丽人,曰芹香,曰瑞香。东西向,各依两客随肩坐。上坐一雏 娃,金则主席,下帘剪烛,欢饮而罢。临行,金又谆嘱关生,谓:“须加意怜悯,纵不毋面,子务乞力为周旋,愿陆君不忘旧德也。”
既归寓,陆甚惶 窘,报德不能,背德不可。计无所出,终夜未能成寐。唯语语乞关生“救我”。关曰:“以改期之故,多费一月度支,谁不乏绝,岂空握所可言救?”陆曰:“束装 时,脱有尾我后者,谁堪其辱?”关曰:“势已至此,欲不为负心人,抑无米难以成炊。惟旋里时,必无置此事于脑后也。来日,仆自诣唐院,示无行意,君席卷旅 邸物,舫载以俟渡。日欲西沉,我当返。登船即发,顷刻出关去,何惧追兵之速也!”
既归,关屡趣陆赍金缴其券。讵陆有健忘疾,竟若茫无记忆焉。逾年,陆遂捐馆。关至金陵,亦不复更问金之所在矣。
箨园氏曰:人于唐金之为陆秋谷偿债一事,鲜不谓秋谷之负心实甚。虽然,金之亦两目双矐者也。彼其所遭秋谷之负,特街坊小骗耳。如商茂才者,真江洋大盗 矣!倾赀席卷,未足稀奇;性命几为不保,岂天下倘来之物,终不可以作家业耶?大抵烟花中眼力,多在出手大方上看人,人之所以失也。夫粥粥无能,徒欲以挥金 如土,示人作达,实人之不知死活者也。彼虽身填沟壑,且不自顾,遑问恩怨哉?每见妓女从良,不数岁辄重理旧业,几疑既堕污泥,竟不可复寻脱浊就清之路矣。 不知彼择婿时,徒以挥金如土者为爱我,而不思终身之倚,与萍水之交不同。故往往误适荡子,而畜我不卒也。唐金之行事阔大,不愧为巾帼丈夫。然其半生所累, 俱从眼力不济上讨来。大抵阔大人往往疏略,从来豪杰士多为乳臭儿所卖者,职是故也。
陈定缘
无锡有陈尼者,排行第二,故名曰普二,字定缘。年二八,色艺冠时。然声价既重,芳泽难亲。非有贵公子,不能窥其精舍。有乌观察之弟乌外翰者,言者忘其籍贯,少年英彦,貌如冠玉,裘马甚都。结识定缘,流连数月而去。
定缘觉忽忽不乐,每食辄作恶,潮信再愆。适其嫂至,乃语之曰:“嫂年已近三十,未有嗣息。余日来似有孕兆,出家人哺孩不雅。嫂何不伪托有娠,待我临褥 时,嫂为伏雏,不居然有子乎?”嫂听其言,及产抱而抚之,命曰陈甲。逾年,嫂又自产一子,曰陈乙。定缘以子故,多所佽助;嫂不忘姑谊,两子无异视。只以甲 性狡黠,乙每遭其不情,以其为家兄也,姑隐忍之。盖甲为私养子,乙所不知,甲亦不自知也。
更数年,俱及成人。乙亦渐以不受阋墙之衅,既开操戈 之忿,时作骨肉之间视如寇仇,因而析产以居,各据一宇,庆吊不相往来。乙以托业诗书,确守父产,衣租食税,日有起色。甲性贪黠,喜商贩,挟小本而求重息, 攀险屡蹶。陈尼以姑母亲,甲每往求济。尼虽不吝周给,然终不致富,日忧不足。
时有李公,为两江制府。甲察知制府之妻弟某,与陈尼善。乃恳尼关 说,得以携归制署,俾从帐房茅丈服役。茅年近古稀,精力常多不济,计簿往来,多甲涉手。甲盘珠娴熟,笔墨亦颇圆整。茅年迈人,乐就安逸,事无鉅细,俱听可 否。于是,日有干没,私橐既肥,声气益粗。略可倚仗者,皆不惜重贿,以通其门路。种种恶劣,并无一事尽人情者。只以大权在握,势焰熏人,以故众从人无不仰 承眉睫。
自茅柄下移,言事者皆就私门,时有“陈正茅副”之讥。制军耳软,买嘱者又时时称说陈某之能,制军以耳为目,渐亲近之。陈又善使逢迎之 术,每以小便宜要结上意,数十年信任之茅丈,只数语排挤,茅遂检装而去。陈陷人最捷,每短一人,挑剔无多词,唯于紧要处略加玷污;左右近侍,又复同声罗 织,人无不蹶者。论议或不合,不甚而争,徐伺其过,而颠于险。有恩必归于己,人不由己荐擢者,尽中伤之。
其布置腹心,居然赵高之鹿马;伪托节 俭,居然王莽之奸邪;强作解事,居然董卓之暗昧;交通贿赂,居然元载之欺贪;离间骨肉,居然李辅国之恣肆;要结戚族,居然杨国忠之庇护;口蜜腹剑,居然王 鉷之险恶;倾贤树党,居然卢杞之阴狡;媒蘖人短,居然秦桧之莫须有;妆点勋绩,居然贾似道之要功。侵渔罔厌,倾覆由心,仇怨频仍,道路以目。
乌观察系制军同年。一日,乌外翰持观察书来投。制军素悉外翰品学,留诸幕府。乌恶甲行奸诡,每疏远之。或偶共谈叙,亦刚正不阿。甲忌其直,极意簧鼓,卒以 所谮未能征实,久不见融。甲恐势不两立,昼夜攻击,凡日用所需,悉坚持不给。食馔供以粗粝,度支常使缺乏,仆圉不听呼遣。制军委曲将顺,不欲失甲意,渐与 乌远,不觌面者弥月。
乌知谗间已行,遂辞去。有故交新除苏松观察使,将往就之。道经无锡,因便诣视定缘,诉甲摈斥之冤。尼怒曰:“小畜产l何 遽不肖若是l二十年前,蒙君枉顾,遂有娠兆。小畜产,固君之遗体也。乃竟昧厥本源,甘为枭獍。忤逆之罪,天理所不容l行当杀之,以消君恨。且君求糊口,何 必上海?蜗居虽陋,亦足以为君菟裘。孽子不才,夙所痛恨。出家人欲修善果,岂可使逆子狂悖至此?况其多行不义,凌虐同气,陈嫂本欲毙之。会当迓陈嫂,商其 事。”乃为乌谢遣来船,而留驻焉。船户闻尼言,亦大为不平。
明日,陈嫂至。或谓陈姑当随外翰还俗,牒甲不孝罪,按律公庭;或谓仍由陈嫂送惩,或谓权从家法,私毙其命。纷纷聚讼,终觉议不能决,忽制军以丁艰卸篆,甲囊赀数万金,并载两丽人,唱棹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