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山笔麈 - 第 3 页/共 17 页

国家分封诸王,体貌甚重,其后宗人蕃衍,族属益疏,又以禄粮支给仰哺有司,于是礼体日以衰薄,故亲王有不受方镇之拜者,有以刺书名与百吏为平交者,有守臣传呼而出、郡王引车避之者,有下邑令长入郡城不谒亲王者,皆非礼也。新进书生,不读令甲,万一有举祖训以摘者,其何说之辞?士君子立官行己,自有正道,不在以虚文取胜,博刚峻之名,反自干法纪,为识者所笑。近见一二近臣出使藩府,即与亲王争礼,取胜于揖让之间,以为不辱君命。予尝笑其迂。盖事有同形而异情者。如出使敌国,则折敌国之礼所以尊朝廷,奈何以敌国外夷视亲藩而与之争胜?天下一家,自分藩篱,此亵君之大者,不辱何居?  恩泽      古时,将相大臣禄赐甚厚,与今相去辽绝,如汉时,将相封侯皆有国土,而人主赐予动至千万,即如赐黄金百斤,将相之常也,以百斤计之,为黄金千六百两,直白金数千矣。如唐时,宰相食料,一月三千缗,一缗为千钱,当直三千金矣。古之上将、三公,其富与今亲王等,视一品秩禄何啻十百?亦其时物力充溢,公私给足,与今不同也。      汉臣赏赐,如官仪所载:腊赐,大将军、三公钱各二十万;特进侯十五万;卿十万;校尉五万;尚书三万;侍中大夫各一万;千石、六百石各一千;虎贲、羽林郎二人共三千。此旧制也。章帝宽仁,赏赐群臣过于制度,则又不止于此矣。本朝三大节止于赐钞,钞法不行,止为故事而已。世庙在西内,赏赉入直大臣,每每隆渥,而方士、法官之流,皆得横赐,为烦费耳。今上即位,岁时大节,阁臣、讲官多有金帛之赐,而六卿以下皆不得与。然每节费数十万,则宫眷内臣皆仰给岁时赏赉以自润,其势不可已也。较之前代,费亦啬矣。      唐制,文武朝臣五时赐衣,皆以制成之衣赐之也。杜诗云:「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又云:「赐分双管笔,恩降五铢衣」是矣。又其时,百官迁转赐绯,皆出内府。不知宋制何如。本朝绝无此典。惟百官月俸有折绢之名,而辅臣侍从间有匪颁之赐,亦内帑文绮,非有成衣也。新中进士,国子监给罗襕,犹有古意。      唐初,三品以上赐金装刀、砺石,一品以下则有手巾、筭袋。开元以后,百官朔望朝参则佩筭袋,各随其所服之色,余日则否。此则宋时鱼袋之制也。本朝文武大臣扈从车驾,则赐绣春刀、椰瓢、茄带,亦是此意。但唐、宋通服以为章彩,今止以充赐近臣,而不以为法服尔。      唐赐彩十段,为绢三疋、布三端、绵四屯。若杂彩十段,为丝布二疋、紬二疋、绫二疋、缦四疋,亦曰赐物十段。今制赐衣一袭,为三匹。      三代以下待臣之礼,至胜国极轻,本朝因之,未能复古。第举丧礼一节:两汉时,王公将相葬日,天子御门望送,魏、晋哭于东堂,六朝人主临吊,至唐、宋犹有望送临吊之礼,本朝,惟国初一二元勋有车驾亲临者,自后无复此事,惟是一品大臣辍朝一日,人主素服临朝,其后率从省便,惟于岁终一日并行而已。然赐葬赐祭频繁优渥,恐前代不能及也。至于推恩三代,一如见爵,则尤千古旷绝之恩矣。      今元宵节假,即唐人赐酺之遗意也。唐制,百官于春月旬休,选胜以乐,自宰相至员外郎,凡十二筵,各赐钱五千缗,玄宗或御花萼楼邀其归骑,留饮尽欢,此虽非三代之法,亦太平之象,君臣相悦之风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人臣奉官修职,夙夜在公,而以一日之逸,偿十日之劳,圣人不费焉。成祖遇元宵令节,百官休沐十日,饮食快乐,正是此意。近年以来,上以文法束吏,下以刻核取名,今日禁宴会,明日禁游乐,使阙廷之下,萧然愁苦,无雍容之象,而官之怠于其职,固自若也。辟之天道,有煦妪和熙之气游于两间,而后万物发生,百昌皆遂,必使憀栗迫惨,无乐生之心,此近于秋冬敛藏之气矣,岂所以调六气之和,养熙皞之福哉!      汉时,每大有庆,辄赐民爵一级,不知其制何如。唐时,如刘知几所陈:「海内具僚九品以上,每岁肆赦, 【唐会要卷八一阶条引刘知己疏「肆赦」作「逢赦」。】 必赐阶勋」,「至于朝野宴集,公私聚会,绯服众于青衣,象板多于木笏」。可见当时赐爵之滥。然察其语意,盖见任庶官普加阶级,而不及平民,与汉稍异。宋时,每遇郊赦,普赐恩阶,所及虽多而时颇希阔,与唐亦异。然皆赏不酬功,举非论德,名器大滥,不足为荣。本朝无此法矣。惟覃恩大庆,各与应得锡命以为恩典,较之前代最为得体。      三代,天子巡狩,有召见百年之礼。宋时,民间百岁者,部使以其名闻,诏赐粟帛及爵,犹有古意。近时此法不行,山泽之民,有年至百岁而长吏不知者,老老之仁,荡无存矣。万历辛卯,武林锺化民巡按山东,行部登、莱海上,会有养老之令,询访二郡境内八十、九十者,召至行台,面加存问,至绘为一图,中间至九十以上者,几十人焉,可谓奉行德意,有三代之遗矣。而时俗目为迂远不急,俗之敝也久矣。      国体      本朝姑息之政甚于宋代,但其体严耳。宋时,待下有礼,然至于兵败必诛,赃罪必刑,未有姑息迁就以全体面者。本朝无其恩礼,而法亦不行,甚至败军之将,可以不死,赃吏巨万,仅得罢官,是吞舟之漏也。至于小小刑名,毫不假借,反有凝脂之密,则重轻胥失之矣。      宫禁,朝廷之容,自当以壮丽示威,不必慕雅素之名,削去文采,以亵临下之体。宣和,艮岳苑囿,皆仿江南白屋,不施文采,又多为村居野店,宛若山林,识者以为不祥。吾观近日都城,亦有此弊,衣服器用不尚髹添,多仿群下之风,以雅素相高。此在山林之士,正自不俗,至于贵官达人,衣冠舆服,上备国容,下明官守,所谓昭其声名文物以为轨仪,而下从田野之风,曲附林薮之致,非盛时景象矣。      唐庄宗苦禁中溽暑,欲择高凉之所,皆不称旨,宦者因言:「臣见长安全盛时,大明、兴庆楼观以百数,今日宅家曾无避暑之所,宫殿之盛,不及当时公卿第舍耳。」此虽迎合之言,其实,两京盛时,公卿第舍有侈于洛州行宫者,盛衰之迹,此其可见者也。因考汉、唐以来,将相大臣禄赐丰渥,居处华盛,类合王侯,下至宋、元,稍觉不及,及我朝,则益俭矣。勋臣世爵,往颇繁华,近日窘迫已极,惟亲藩、中贵犹觉华侈,文臣位至极品,一措大居耳,寓居都市,下同齐民,元辅之居,不容旋马,其它可知。此于士风甚雅,于国容则未备也。      天下财力止有此数,不在此则在彼。汉时离宫别馆至于百千,崇丽造天。宋、元以来,正衙之外,离宫甚稀。至于本朝,则大内之宫亦止一二,而都城内外寺观数十百所,金壁焜煌,略如帝居,则汉代离宫之盛,化为佛土矣。前代公卿大臣,居处服食不减王侯,本朝即元勋大臣,自奉俭陋,而亲藩有土之贵,宫廷服用与人主相埒,则汉、唐大臣之飨,归于天潢矣。夫人臣之盛归于天潢,固其所也,人主之居化为佛土,不亦过哉!      汉时,郡国守相置邸长安,唐诸路大使皆有进奏院,宋真宗时置朝集院于京师,凡升朝官到阙,并馆于院中,官给公券,兵士随直,惟可至朝堂省部,不得他往,此法亦善。今入觐司府等官,皆自僦民居,及考察坐棚类如拘囚,殊非体面。若令一省自备公费,各置一邸,以待朝集之吏,亦大体也。今上下相察,密于稽考,而纪纲所在,视为不急,未有不以予言为迂也。      大明门前府部对列,棋盘天街百货云集,乃向离之景也。往时五部升堂,或至午刻,予在南宫,自恐废时失事,且示怠缓,令以巳时升堂,颇觉严肃。数日后,偶求一书,向部门书肆觅之,则以堂事早毕,投文人散,书肆随之而撤。予因悔曰:「误矣。」五部在天街之左,天下士民工贾各以牒至,候谒未出,则不免盘桓天街,有所贸易,故常竟日喧嚣,归市不绝,若使俱以巳刻完事,候者皆散,市肆无所交易,亦皆早撤,则日中之景反觉寥阔,非国门丰豫之景矣。因叹前人举事皆有深思,正不可以一时意见妄为更移。且部堂之政,乃朝廷大体所关,与有司法守不同,亦不必慕勤敏之名,失博大之体也。因令所司,投牒升堂一如故事云。      仪司 【「仪司」,天启本作「仪制司」。】 集进表包袱,分送三堂,供傔从之衣,此古所谓集上书囊以为帷帐者,虽未大伤,然于大臣体面,亦属不雅。若将此项留作三堂公用,如出门中火及柬套、书帙之费取足其中,岁可得数十金,亦颇足用。祠司既无别项支费,教坊编派势不可已,宜将各项名役尽为裁革,留作写字名色,遇内府文移有所需索,令其稍备锱铢,以应其索,亦未为过,惟以供亿堂司,则甚失体耳。      管子治齐,设女闾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助军旅,此在王政视之,口不忍道,即后世言利之臣,亦未尝榷算及此者,此可鄙亦甚矣。而近日所在官司,乃有税及此等者,如临清之差役,通州之饩程,多取诸此。此弊政之当革者也。不但有司,乃至礼部堂司,出入供需,或令教坊人役治具以从,此最不美之事。当在部时,屡欲裁革,以请告匆匆,未及设为章程,第遇公出,令所司别具资费给赏其人而已。此在必所当革而别议公费可也。后有贤者亟行之。      沈大宗伯在部,于礼教风俗锐意匡正,前后所奏禁奢抑浮不下数疏。一日,言及倡优一种,最伤风化,欲建议通行天下尽为汰除。予曰:「此恐不能为,亦不必尔。自古以来,有此一类,先王以礼防民,莫之能废,必有以也。何者?天地六气,自有一种邪污,必使有所疏通,然后清明之气可以葆完,辟如大都大邑,必有沟渠以流其恶,否则,人家门庭之内,皆为秽浊所留矣。先王救俗之微权,有不可以明喻者,存而不问可也。」沈公以为然,因止其事。      三代以下,国体之尊,莫有过于我朝者。如汉、唐盛时,与匈奴、乌孙犹称甥舅之礼,宋之全盛,与契丹为兄弟之国,此其最尊时也。本朝控制四夷,皆为臣妾,北虏之裔,厥角受赏,即其君长,不敢与边臣抗违,其它西域诸夷,自称奴婢,视甥舅兄弟之国,何啻霄壤?乃近日一二小夷梗化方外,在朝廷视之,犹蚊蚋癣疥,而当事之臣,不及远稽前代,论事建画,称引失体,几取唐、宋之末以相比,况非惟事机不合,其于名言之体,亦甚失矣。辱国之罪,莫大于此。      尝谓天下之事,有不可胶柱而谈者,因时制宜,在人所处耳。万历乙亥,西域献千里马,养之邸中,大宗伯以部檄实之,不为上奏,时以为得体。予窃以为不然。何也?彼远人慕义,从万里献马,复使之持去,以为朝廷惜赏马之费,意必怏怏,不如以诏旨赍之,而赏其道里之费,与所献略相当,不则,受之以付北边为候骑,可以示西域,不贵其马,以折其心,可以示北夷,中国候望有西域宝马也。此与朝廷之体无损,而事又两益。乃徒以汉文?马事为比,则迂矣。千里马,乃天方国所献,时仪部唐君鹤征主会同馆,尝邀予辈数人往观,马青骢色,耳如竹篾,鹿头鹤颈,不甚肥大,而神骏权奇,意熊闲远,步之丹墀,盘旋如风,恨不见其一骋耳。因忆李、杜诗中所称,殆非虚语。      唐时,禁京域丐者,分置病坊于诸寺以廪之,亦谓之悲田院,即今蜡烛、幡竿二寺也。从古都会之地,乞丐游食者众,故唐、宋以来,皆有悲田之设,第不知当时有司奉行何如。如今蜡烛、幡竿二寺,所养贫人不及万分之一,而叫号冻馁充满天街,至于不可听闻,则二寺之设亦何为?公卿大老有载钱自随,车马所过,辄散以予之,每逢呵殿,罗列道旁,小民相传以为美谈,此所谓惠而不知为政也。身为公卿,海隅一夫,咸使得所,阙廷之下,流离叫号,是谁所致?而乞与一钱以为私惠,若里巷妇人之为者,岂惟不知职掌,亦非所以壮国容也。         谷山笔麈卷之四  相鉴      宋时,宰相省阅进奏文书,同列多不与闻。熙宁初,唐介参政,谓首相曾公亮曰:「身在政府而事不与知,上或有问,何辞以对?」乃与同视。后遂为常。介之请,公亮之从,皆政体也。朝廷防宰相之专,设参知以为陪贰,而不与省阅,职守安在?势之所归,不免专擅,有自来矣。本朝六部奏疏,例皆三堂同署,而谋画源委,左右二卿往往不得与闻,惟奏牍已成,吏衙纸尾请署,二卿以形?顾避,亦不问所从,至于曹铨进退人才,颇关要秘,甚或在廷已闻,而两堂不知,惟太宰一人与选郎决之,此非与众共之之义也。正卿与郎吏为密,视同列为外人,及有不当上心,奉旨对状,左右二卿又难以不知为解,是不使之与其谋而使之同其谴也。岂但政体有失,亦非人情矣,而积重难返,至于成习,不亦异哉!内阁本揭署名,体亦类此,往往复有密揭,则更无从与闻矣。台衡之地,遂树荆榛,可慨矣!      首相之权,自古为重,贾似道 【天启本作「宋贾似道」。】 当国,叶梦鼎为右相,有愬求恩泽者,梦鼎以为可与,似道以为非己出,罢省吏数人,梦鼎怒曰:「我断不为陈自强。」即上疏,又为似道所阨,乃引杜衍故事,单车宵遁,可谓不降志矣。大体次相之体,取拱默为容,引嫌自避,稍涉可否,便是异同,相沿成俗,牢不可破,要皆叔季之风也。今元凯岳牧集于一堂,同心一德,甲可乙否,不失为和,安取此琐琐形神为也?      宋王珪,自政府至为首揆,凡十六年,无所建明,有「三旨相公」之目,传笑史册。本朝泰陵在位,渊嘿日久,一日召见辅臣,有所访问,猝不能对,但叩头呼万岁而已,当时目为「万岁阁老」,可作一对。      贵溪夏公言以大礼得幸,从都给事中迁御史中丞、翰林学士,遂至大用,世庙眷礼宠遇,无所不至。其后,上于宫中祈祷,禁直大臣皆赐星冠,夏不受,上大恨之,即赐策免。已而复思之,一日,于几上书「公谨」二字,公谨者,夏字也。左右窥知上意,因留其字不除,上复过之而笑,左右密语分宜。分宜固恨夏,不得已,欲自为功,因白上:「故辅臣言可诏用也。」有诏征诣阙下,比至,数使迎问于道,宠眷倍昔。分宜心害之,未有间也,而事之甚谨,至不敢与分席。夏公性颇伉直,见上委任,无所顾忌,视分宜如无也。分宜益恨,日夜求以中之。会督府曾公铣建议请复河、隍,夏公喜事,从中主之。然上意颇惮,不欲,为分宜窥知之,因以此中夏。先赂左右为计,伺上祷祠时,即日以曾公请兵疏上,上固不快,令夏公拟旨,力赞其议,又以上有事时奏之,上因问曰:「此事竟可成否?」左右皆曰:「万岁不问,奴不敢言。曾见铣疏来,举朝大臣,相顾骇愕,以为召衅生事,危可立待。」上色动,以札密问分宜,分宜密疏:「此事决不可成,独言力主之,臣等实不与闻。」上怒,遂逮铣下吏于死,夏公亦以其故死西市也。      分宜相嵩既杀贵溪,逐诸城,专任二十年,独华亭与之左右,势且不免。会吴中有岛寇,华亭即卜宅豫章,佯为避寇之计,有司为之树坊治第,附籍江右,又与世蕃结亲,江右士大夫皆讲乡曲之谊,于是分宜坦然不复介意。已而谋逐分宜,世蕃诛死,即鬻南昌里第,解江右之籍。      分宜相在位,江右士大夫往往号之为父,其后,外省亦稍稍有效之者,赵文华者,其最也。文华 【「赵文华」、「文华」,原皆作「某某」。兹据天启本改补。】 既以父分宜,故位至卿佐 【「卿佐」,天启本作「尚书」。】 ,得上宠眷,乃稍欲结知人主,不辱其命。一日,密进药酒,方言「授之仙,饮可不死。独臣与嵩知之」。上曰:「嵩有此方不奏,文华奏我。」分宜闻之,大惧且恨,立召文华问曰:「若何所献?」对曰:「无有。」分宜取进酒疏示之,文华长跪顿首,分宜怒叱之,不起,呼左右拽出,命门者毋敢为文华通。当时,分宜一睚眦者,立族矣。文华日夜忧惧,不知所出,从世蕃乞哀,世蕃怜之,为白夫人,夫人以其儿也,殊不忍其觳觫。一日,相君洗沐,义子皆来起居,置酒堂上,相君、夫人上座,义子及世蕃列侍,惟文华不得入,乃曲赂左右,伏于棂轩之间。酒中,夫人曰:「今日一家皆在,目中何少文华?」相君嘻曰:「阿奴负人,那得在此?」夫人因宛转暴白,相君色微和,文华遽走入,伏席前涕泣,相君不得已,遂留侍饮,尽欢而出。其后竟不能免也。盖分宜所杀甚多,大抵元出门下而后弃去者,此其人得罪,深于不相知。足为奔走权门者之戒矣。      丰城有大司空,才臣也,其始,因缘分宜得九列。壬戌,万岁宫灾 【「万岁宫」,当作「万寿宫」。】 ,分宜请还大内,上甚不悦,乃稍属意华亭,分宜肺腑即有去事华亭者,司空其前茅也。一日,分宜在直,司空侍坐,分宜叹曰:「近日少湖间承一二密札,遽作骄肠,何其不广?此老夫二十年前光景也。」司空即大声曰:「徐老先生自是高义,相公未可厚非。」分宜大诟曰:「若非吾里子耶?何得为他人乃尔!」司空应声曰:「某官一品尚书,奈何以语言辱我!」分宜骂曰:「尚书谁所乞与?敢为此态!」司空即走白华亭,华亭密奏状,上札报曰:「嵩非诟礼,乃诟卿也。」自是,分宜日槥矣。      分宜相在位,权势熏灼,中外累胁。家僮永年用事,公卿与之抗礼,号为萼山先生 【据世宗、嘉靖实录卷五百九「永年」作「严年」,「萼山先生」作「鹤山先生」。文曰:「严年尤为黠狡,世蕃委以腹心,诸所鬻官卖爵自世蕃所者,年率十取其一。不才士夫,兢为媚奉,呼为鹤山先生,不敢名也。」】 。得与萼山先生一游者,自谓荣幸,方镇牧守以下,不得与永年游,一见苍头下走,无不折节。一日,有士人候门,久不得见,因求空地溲溺,一僮儿见之,即提其耳大诟,其人逊谢求解,识者走视之,则一寺卿也。又一监司求见冑子东楼世蕃者,彷徨移时,一苍头方坐便房令人理发,监司求为一通,苍头不应,监司以十金奉之,苍头即掷于镊工,以示不屑,其人骇惧,谋之相知,益金若干以进,苍头方首肯,令得一见。至其所奉东楼父子者,又不知几何矣。      东楼狎黠,善以数御物。一日,与客坐,适有余气,客即拂鼻问何异香,东楼佯惊曰:「失气不臭者,病在肺腑,吾其殆矣。」以钓客语,客少许又拂鼻曰:「非也微有气息。」东楼大笑,以告所亲。盖亦轻之也。      胶州有蓝道行者,善降紫姑 【「紫姑」,天启本作「紫姑仙」。】 ,走住长安,出入公卿门下。华亭欲逐分宜,念无以间其宠,有言道行者,因荐之。上召入禁中,使言祸福,奇中,上甚信其言,待以决事。一日,分宜有密札言事,华亭以报道行,道行即为紫姑语:「今日有奸臣奏事。」上方迟之,则分宜札上矣。上即疑焉。或以告邹御史应龙,邹以为奇货,恐有先之者,即遽上劾。不及尽得其事,惟取一二著者列之,使稍从容,当颇详耳。      分宜在位,权宠震世,华亭屈己事之,凡可以结欢求免者,无所不用,附籍、结姻以固其好,分宜不喻也。其后,分宜宠衰,华亭即挤而去之。林御史润复奏世蕃怨望谋逆,有旨藉没其家,将处以极刑。分宜托华亭之客杨豫孙、范惟丕者居间求解,以重赂进,华亭欲弗受,二客曰:「公若不受,彼将疑公,受之以释其疑可也。」赂入,华亭心动,欲为地道,免世蕃死,二客又曰:「彼若得免,人将疑公,杀之以绝众疑可也。」翌日命下,世蕃赴市矣。二客幸于华亭,意气张甚,知者意其必有阴报。已而,杨至湖广巡抚中丞,谢罢,夫人为弟所杀,杨又正弟于法,死者二人;范至云南副使,一子举于乡,随一名妓北征,死于舟中,舆尸而归,人以为严氏之报也。又三十六年,为万历丁酉,严之孙贫甚,往往吓徐以寄赀为言,徐氏弗应。      华亭相,其父故府吏也,生两子,长者相公,其次陟为少司空,并以进士位至卿相,可谓荣矣。然其昆弟颇失欢,积久成郗。相公柄政,少司空以南廷尉考绩诸阙,相君处之落落,司空甚恨,即上书告相公阴事,其词甚不可扫,因自罢去。相君逊政,司空逆诸江上,素服而泣,相君亦不问也。      吴人以织作为业,即士大夫家,多以纺绩求利,其俗勤啬好殖,以故富庶。然而可议者,如华亭相在位,多蓄织妇,岁计所积,与市为贾,公仪休之所不为也。往闻一内使言,华亭在位时,松江赋皆入里第,吏以空牒入都,取金于相邸,相公召工倾金,以七铢为一两,司农不能辨也。人以相君家巨万,非有所取,直善俯仰居积,工计然之策耳。愚谓倾泻县官赋金,此非所谓聚敛之臣也?以大臣之义处之,谓何如哉!      分宜业罢,华亭柄政,人心向慕,羽翼亦广,新郑高公拱一入枢府,即与争权。隆庆改元,新郑自以御日登极,又性素直率,图议政体,即从旁可否,华亭积不能容。广平人齐康者,新郑门人也,上疏劾华亭,极其丑诋,时新郑势甚孤,又康言多谬,于是,举朝大臣各具一疏,劾新郑及康,而为华亭解请,自六卿、棘寺下迨中书、行人,外至藩臬无遗者,凡二十八疏,时上方向用新郑,左右又多其旧人,坚欲留之,后见举朝哓哓,不得已罢新郑。方是时,江陵张公居正与新郑厚,见其状,不平,往请华亭,华亭不听。一日,华亭以政务咨之,江陵谢曰:「某今日进一语,明日为中玄矣。」其明年戊辰,华亭即罢。盖江陵有力焉。      隆庆己巳,上特旨相内江赵公贞吉。内江素豪直自用,又为上所识拔,江陵恐其逼也,谋召新郑,而内监陈洪者,又新郑里人,于是以太宰召还。庚午,新郑入,其年罢内江。已而南充陈公以勤自去。其明年辛未,罢淮南李公春芳,又罢历下殷公士儋。于是,新郑以首相行太宰事,江陵并相,有诏不再卜云。新郑之入也,对士夫语常曰:「华亭有旧恩,后小相失,不足为怨。男儿举事要正大磊落,若恩怨二字不能摆脱,尚何可云?」其时,朝臣尽信以为大度。后柄用颇久,情志稍露,而门下奔走之士,各务凿空镂奇,以博宠禄,于是报雠之计决矣。广平蔡国熙者,故华亭门下士也,以讲学事华亭,号为入室,至是,攘臂请行,至阶,即讽郡邑刺华亭苍头不法。文致其三子皆论戍边。三子者,一为奉常,两为尚宝。华亭子孙牵衣号泣,华亭应曰:「吾方逃死,安能相活。」即跳西湖避之。平湖陆五台光祖者,亦华亭门人,与蔡同侍挥麈,因往为华亭求解,冀以门墙故谊动之,蔡曰:「凡吾所为者,皆为相公地也,不如是,相公不安。」陆知不可夺,亦无所为计。奏上,部覆未报,而新郑逐矣。      新郑之入也,江陵有力。其始,相得甚驩,如出一口。既而诸相皆逐,惟二人同事,新郑稍稍自用,用宋程之策,间摘江陵之党,江陵不能平也。已,会今上即位,新郑条上五事,大率禁中官之权,使政归内阁,中官见之大恨。一日,内使奉旨至阁,传谕云云,新郑曰:「旨何人调?」中使以上意应,新郑即曰:「上稚年,安知调旨?皆若曹所为也,吾且逐若曹矣。」中使入言状,冯珰大恐,新郑又已令台谏六人劾之,冯珰又恐,谋逐新郑益亟,按其奏不下。江陵即行视陵地,往返三日,抵邸,称病不出。一日,有旨召成国、内阁、六部至会极门宣谕,新郑以为台谏疏行,且法冯珰也,甚有喜气。或叩今日宣谕何事,即应曰:「当是双马。」谓处冯珰也。江陵方卧病,令二人掖之而入,皆伏门下,中使捧诏,新郑以手仰接,中使不也,以授成国,新郑色变,及发读之,乃逐新郑旨也。自是宫府一体,同心若兰矣。      冯珰与陈洪有郄,洪者,高公同里,故亦忌高,而深与江陵相结。及上初政,高以顾命自居,目无众珰,冯愈恨之,既去,犹不能释然。会有王大臣之事,因风使引高公,使校逮其舍人。初高公大恐,而欲自决,及闻使者来第逮其仆,遂止,而御史大夫葛公守礼为高力解,江陵意亦怜之,又朱太傅希孝多行金及宾客请于冯,冯知不可诬,亦稍解。及高公仆逮至,杂之众人中以问大臣,乃不知面,遂奏释仆。高公无恙也。      新郑既为江陵所逐,罢归里中,又有王大臣之构,益郁郁不自安。一日,遣一仆入京,取第中器具,江陵召仆问其起居,仆泣诉:「抵舍病困,又经大惊,几不自存。」江陵为之下泣,以玉带、器币杂物可直千金,使仆赍以遗之。又新郑家居,有一江陵客过,乃新郑门人也,取道谒新郑,新郑语之曰:「幸烦寄语太岳,一生相厚,无可仰托,只求为于荆土市一寿具,庶得佳者。」盖示无他志也。万历戊寅,江陵归葬,过河南,往视新郑,新郑已困卧不能起,延入卧内,相视而泣云。是年,新郑卒,无子,夫人张氏遣一仆入京上疏,求恤典,因赍千金器物往献江陵,江陵却之,其仆泣曰:「夫人使告相公:先相公平生廉,所爱惟此器物,无子孙可遗,谨以献相公,庶见此物如见先相公也。」江陵色动,怜之,乃尽纳其所献。翌日,恤典下矣。      万历初年,江陵用事,与冯珰相倚,共操大权,于君德夹持不为无益,惟凭籍太后挟持人主,束缚钤制,不得伸缩,主上圣明,虽在稚龄,心已默忌,故祸机一发,遂不可救。世徒以江陵摧抑言官,操切政体,以为致祸之端,以夺情起服、二子及第为得罪之本,固皆有之,而非其所以败也,江陵之所以败,惟在操弄主之权,钤制太过耳。      自古大臣殊礼,至于赞拜不名而止,过则不臣矣。宇文护为周太宰,有诏:「自今诏诰及百司文书,并不得称公名。」甚于赞拜不名矣。顷者,江陵柄国,礼遇殊绝,上而旨趣,下而题覆,不曰「元辅」,即曰「太师」,并不着其名氏,此待宇文护之礼也。当此之时,识者已为之寒心矣,而群小噏噏犹以为未至也。假以岁月,何所底止?噫,亦险矣!人主年少,未能专决大政,大臣不宜受重爵,如汉武帝遗诏封金日磾,日磾以昭帝少,不受封,其后病困,大将军乃自封之。日磾有大臣之义矣。今上十龄践祚,未亲大政,江陵遽逐中州,儵忽自贵,官至极品,何其识不如一亡虏也?      乙亥十二月,御史傅应祯上疏论事,引「三不足」之说以适江陵,而其辞不着,左右以江陵之指,从臾激怒,目为诽谤,上遂震怒,下吏问状,大司寇王公崇古当之罚金,上不从,令谪戍极边。丙子正月六日,上御文华殿开讲,上召江陵问曰:「应祯以『三不足』诬,朕欲予廷杖,先生何以不肯?」江陵对曰:「无知小人,狂悖妄言,死有余辜,但朝廷待言官当存体面,昨如此处置,外人已知朝廷纪纲,祖宗法度,皇上不必介怀。」上曰:「先生当尽忠报国,不要避怨。」江陵奏曰:「先帝临终,亲以皇上付臣,臣受皇上厚恩,捐糜难报,何敢避怨。」上曰:「昨文书官持本诣阁,二先生何不出一言,想也是避怨。」江陵复奏:「二臣皆臣所拔以事皇上,尽心为国,决不避怨,但二臣事体与臣不同,凡此皆臣之责。」上曰:「科道何以申救?」江陵奏曰:「此皆故套,亦非有所欺慢。」上曰:「渠等疏中说应祯有八十老父,即取登科录检之,祯但有母无父,此何谓不欺?」江陵又申解一二,天颜乃霁。二公竟无一言。二公者,桂林吕公调阳、蒲州张公四维也。故事,朝绅下诏狱,同官及里人送至锦衣门外,及应祯下狱,江陵令锦衣余荫侦送者以闻,于是给事中徐贞明、御史乔岩、李祯皆得谪去。未几,而刘御史台疏至矣。      丙子正月,刘御史台方按辽东,具疏论劾江陵,而蒲州、武林亦在指中,武林者,冢宰张翰也。有诏系台下吏,上使谓相君杖台戍边,江陵上疏论救,夺官为庶人。台与应祯同邑人,应祯以「三不足」之说奏,不过微文指斥,而台疏数千言,攻击相君不遗余力,然应祯得祸甚于台者,祯词连渎职,故得中以危法,而台直劾二相,不涉乘舆,即上亦不甚欲竟之也,然江陵恨台甚,竟以法戍之,使至于死。      士夫相与,顾平日疏密如何,若为浮慕一时之名而纳交于贤者,亦好名之累也。刘御史台与予旧曾相处,其出按辽左,亦曾分俸相遗,及论江陵逮舍,予策马往候,同年故旧,视者甚少,惟习太史时甫在焉。或曰:「时甫子女姻家,不得不尔,子亦若为往视,可谓好名。」予曰:「不然。人若素昧平生,即有今日之名,而无因而交,若平时有旧,即冒不韪,亦不得绝。此君原有往返,固不可畏咎而避,亦不为慕名而交也。」      万历丁丑,江陵奔丧辞朝,上御文华殿西室,江陵墨缞入见,泣涕陈辞,上亦为之抆泪,一时相传以为古今宠遇,而不知贾似道故事也。似道平时尊礼,至于入朝不拜;退朝而出,人主避席目送殿廷始坐。已而称疾乞归,人主涕泣拜留,至命大臣、侍从传旨固留,日四五至,中使加赐,日十数至。此何礼也?江陵晚节礼遇,亦略相仿,至称「太岳先生」,又过于往代矣。嗟夫!君上宠荣出于迫胁,大非人臣之福,有识之士以为惧,不以为荣也。      万历初政,一日,文华讲退,上顾辅臣问阁臣吕本在家安否,江陵大怒,退召其子中书兑至朝房,问曰:「主上问尊公起居,何缘受知?」兑大恐,即上疏自罢,旋被内察。盖见上问及,恐其复用,故排抑之如此。然吕公事世庙,上尚未生,不知何以知其姓名,此亦必有说矣。因考宋史有一事相类,学士皮龙荣尝为东宫旧僚,理宗一日问龙荣安在,似道恐其召用,谓所司诬劾谪窜,饮药以死。权奸之专主,先后一揆,可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