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初新志 - 第 14 页/共 15 页
蜂
正德间,镇江北固山下,有群蜂拥王出游,遇鸷鸟攫杀之。群蜂环守不去,数日俱死。杨邃庵相公一清,令家伻瘗焉,表其上曰“义蜂”,亲作文祭之。
太仓张用良,素恶胡蜂螫人,见即扑杀之。尝见一飞虫,投一蛛网,蛛束缚之甚急。忽一蜂来螫蛛,蛛避。蜂数含水湿虫,久之得脱去。因感蜂义,自是不复杀蜂。
[张山来曰:佛氏谓蠢动含灵,皆有佛性。今读此录,不其然欤?]
海天行记 钮琇玉樵
海忠介公之孙述祖,倜傥负奇气,适逢中原多故,遂不屑事举子业,慨焉有乘桴之想。斥其千金家产,治一大舶,其舶首尾长二十八丈,以象宿;房分六十四口,以象卦;篷张二十四叶,以象气;桅高二十五丈,曰擎天柱,上为二斗,以象日月。治之三年乃成,自谓独出奇制,以此乘长风破万里浪,无难也。濒海贾客三十八人,赁其舟,载货互市海外诸国,以述祖主之。
崇祯壬午二月,扬帆出洋。行至薄暮,飓风陡作,雪浪粘天,蛟螭之属,腾绕左右,舵师失色。随风飘至一处,昏霾莫辨何地。须臾,云开风定,遥见六七官人,高冠大带,拱立水次。侍从百辈,状貌丑怪,皆鱼鳞银甲,拥巨螯之剑,荷长须之戟,秉炬张灯,若有所伺。不觉舟忽抵岸,官人各喜,跃上舟环视曰:“是可用已。”即问船主为谁。述祖不解其意,匆遽声诺。
诘朝,呼述祖同入见王。约行三里许,夹道皎如玉山,无纤毫尘土,至一阙门,门有二黄龙守之,周遭垣墙,悉以水晶叠成,光明映彻,可鉴毛发。述祖私念曰:“此殆龙宫也!”又逾门三重,方及大殿。其制与人间帝王之居相似,而辉煌嶻嶪,广设千人之馔,高容十丈之旗,不足言矣。王甫升殿,首以红巾围两肉角,衣黄绣袍,髯长垂腹。众官进奏曰:“前文下所司取二舟,久不见至,今有自来一舟,敢以闻。”王曰:“旧例二舟陈设贡物,今少一,奈何?”众曰:“贡期已迫,臣等细阅此舟,制度暗合浑仪,以达天衢,允宜利涉。且复宽大新洁,若将贡物摒挡,俟到王宫,以次陈设,似无不可。”王允奏,曰:“徙其凡货凡人,涤以符水,速行勿迟。”众唯唯下殿,仍回至舟,将人货尽押上岸,置之宫西琅玕池内。唯述祖不肯前,私问曰:“贡将焉往?”众曰:“贡上天耳。”述祖曰:“述祖虽炎陬贱民,而志切云霄,常恨羽翼未生,九阍难叩;幸遘奇缘,亦愿随往。”众曰:“汝浊世凡人也,去则恐犯天令,不可。”中有一官曰:“汝可具所生年月日时来。”述祖亟书以进。官与众言:“此人命有天禄,且系忠直之裔。姑许之。”俄顷,舁贡物者数百人,络绎而至。赍贡官先以符水遍洒舟中,然后奉金叶表文,供之中楼。次有押贡官二员,将诸宝物安顿。述祖私窥贡单,内开:赤珊瑚林一座,大小共五十株;黄珊瑚林一座,大小共七十株,高者俱一丈四五尺。夜光珠一百颗,火齐珠二百颗,圆大一寸五分;鲛绡五百匹,灵梭锦五百匹;碧瑟瑟二十斛。红靺鞨二十斛;玻璃镜一百具,圆广三尺,各重四十斤;玉屑一千斗,金浆一百器,五色石一万方。其他殊名异品,不能悉记。
安顿已毕,大伐鼍鼓三通,乃始启行。逆风而上,两巨鱼夹舟若飞。白波摇漾,练静镜平,路无坦险,时无昼夜。中途石壁千仞,截流而立,其上金书“天人河海分界”六大字。众指示述祖曰:“昔张骞乘槎,未能过此。今汝得远泛银潢,岂非盛事!”述祖俯首称谢。
食顷之间,咸云:“南天关在望矣。”既而及关,赍贡官、押贡官各整朝服,舁宝诸役,俱易赭色长衣,亦令述祖衣之,登岸陈设。足之所履,皆软金地,间以瑶石嵌成异彩。仰视琼阙璿堂,绛楼碧阁,俱在飘渺之中,若近若远,不可测量。门下天卿四员,冕笏传旨,令赍贡官入昊天门,于神霄殿前进表行礼。述祖及众役叩首门外,唯闻乐音缭绕,香气氤氲,飘忽不断而已。随有星冠岳帔者二人,为接贡官,察收贡物,引押贡官亦入,行礼毕,玉音宣问南方民事,北方兵象,语甚繁,不尽述。各赐宴于恬波馆,谢恩而出。于是集众登舟。
述祖假寐片时,恍忽不知几千万里,已还故处。因启领所押货物与同行诸人。王下令曰:“述祖之舟,曾入天界,不可复归人寰。众伴在池,宜令一见。”则三十八人,俱化为鱼,唯首未变。述祖大恸,前取舟官引至一室,慰谕之曰:“汝同行人,命应皆葬鱼腹,其得身为鱼,幸也。汝以假舟之故,贷汝一死。尚何悲哉?候有闽船过此,当俾汝归。”日给饮食如常。
居久之,忽有报者曰:“闽船已到。”王召见,赐白黑珠一囊,曰:“以此偿造舟之价。”命小艇送附闽船,抵琼山还家。壬午之十二月也。家人蚤闻覆溺之信,设主发丧,乍见述祖,惊喜逾望。述祖亦不言所以,但云狂风败舟,幸凭“擎天柱”遇救得免。次年入广州,出囊中珠,鬻于番贾,获赀无算,买田终老。康熙丙子,粤僧方趾麟亲访述祖,具得其详。时述祖年已九十六,貌如五十岁人。
[张山来曰:若非有年月姓名,便如读《太平广记》矣。
先君尝疑李賀《白玉楼记》,谓九州万国语言文字,各不相同。今观此,则上天果与中华同矣。余谓长吉事属荒唐,今读此文,则是实有其事。但不识所谓“天人河海分界”六大字,以及贡单所列,为篆乎,为楷乎?为中国文字乎,为各国文字乎?真不可晓。]
虞初新志卷十九
七奇图说 西洋南怀仁
上古制造弘工,纪载有七,所谓“天下七奇”者是也:
巴必鸾城。
铜人巨像。
尖形高台。
茅索禄王茔墓。
供月祠庙。
木星人形。
法罗海岛高台。
公乐场附,海舶附。
一、亚细亚洲巴必鸾城:瑟弥辣米德王后,创造京都城池。形势矩方,每方长五十里,周围计三百里,城门共一百处,门皆以净铜为之。城高十九丈,阔厚四丈八尺,以美石砌成。城楼上有园囿树木诸景,引接山水,涌流如小河然。造工者每日三十万人。
二、铜人巨像:乐德海岛铜铸一人,高三十丈,安置海口。其手指一人不能围抱,两足踏两石台,跨下高广,能容大舶经过。左手持灯,夜则点照,引海舶认识港口,以便丛泊。铜人内空,从足至手,有螺旋梯升上点灯。造工者每日千余人,凡十二年乃成。
三、利未亚洲厄日多国孟斐府尖形高台:多禄茂王所建,地基矩方,每方一里,周围四里;台高二百五十级,每级宽二丈八尺五寸,高二尺五寸;顶上宽容五十人。造工者每日三十六万人。
四、亚细亚洲嘉略省茅索禄王茔墓:亚尔德弥细亚王后,追念其夫王,建造茔墓。下层矩方,四面各有贵美石柱二十六株。穿廊圆拱,各宽七丈余。内有石梯至顶,顶上铜辇一乘,铜马二匹,茅索禄王像一尊。其奇异:一制度,二崇高,三精工,四质料纯细白石筑造。将毕,王后忆念其夫王,怅闷而殂。
五、亚细亚洲厄佛俗府供月祠庙:宏丽奇巧。基址建在湖中,以免地震摧倒。高四十四丈,宽二十一丈,内有细白石柱,凡一百五十七株,各高约七丈。庙内多细石绝巧人像。庙外四面各有桥,以通四门;桥最宽阔,以细白石为之。正门前,安置美石精工神像。筑工者至二百二十年乃成。
六、欧逻巴洲亚嘉亚省供木星人形:斐第亚,天下名工,取山中一最坚大石,雕刻木星人形,身体弘大,工精细巧,安坐庙中。时有讥笑者语工师曰:“设此宏大之躯起立,宁不冲破庙宇乎?”工师答曰:“我已安置之,万不能起立。”
七、法罗海岛高台:厄日多国多禄茂王建造,崇隆无际。高台基址,起自丘山,以细白石筑成。顶上多置火炬,夜照海艘,以便认识港涯丛泊。
古时七奇之外,欧逻巴洲意大理亚国罗玛府营建公乐场一蜒,体势椭圆,周围楼房异式四层,高二十二丈余,俱以美石筑成。空场之径七十六丈,楼房下有畜养种种猛兽诸穴,于公乐之时,即出猛兽,在场相斗。观者坐团圆台级,层层相接,高出数丈,能容八万七千人座位。其间各有行走道路,不相逼碍。此场自一千六百年来,至今现存。
海舶百种不止,约有三等。小者仅容数十人,用以传书信,不以载物。其腹空空,自上达下,唯留一孔,四围点水不漏。下镇一石,一遇风涛,不习水者尽入舟腹,密闭其孔,涂以沥青,使水不进;操舟者,缚其身于樯桅,任水飘荡。其腹空虚,水不沉溺,船底有镇石,亦不翻覆。俟浪平,舟人自解缚,万无一失。一日可行千里。中者容数百人,自小西洋以达广东,则用此舶。其大者,上下八层,高约八丈。最小一层,镇以沙石千余石,使舶不倾侧震盪。二、三层载货与食用之物。海水得淡水最艰,须裝千余大桶,以足千人一年之用,他物称是。上近地平板一层,中下人居之,或装细软切用等物。地平板外,则虚百步,为扬帆习武游戏之地。前后各建屋四层,为尊贵者之居。中有甬道,可通头尾。尾建水阁,可纳凉,以待贵者游息。舶两旁列大铳数十门,其铁弹有三十余斤重者。上下前后,有风帆十余道。桅之大者,二十丈,周一丈二尺;帆阔八丈,约需白布二千四百丈为之。铁猫重六千三百五十余斤,其缆绳周二尺五寸,重一万四千三百余斤。水手二三百人,将卒锐士三四百人,客商数百。有舶总管贵官一员,是西国国王所命,以掌一舶之事,有赏罚生杀之权。又有舶师三人,通天文二士。舶师专掌候风使帆,整理器用,吹号头,指使夫役,探试浅水礁石,以定趋避。通天文士专掌窥测天文,昼测日,夜测星,用海图量取度数,以识险易,知里道。又有官医,主一舶疾病。有市肆贸易食物。大舶不畏风浪,独畏山礁浅沙;又畏火,舶上火禁极严,千人之命攸系。其起程但候风色,不选择日时,亦未尝有大失。若多舶同走,大者先行引路,舶后尾楼,夜点灯笼照视。灯笼周二丈四尺,高一丈二尺,皆玻璃板凑成。行海昼夜无停。有山岛可记者,指山岛行,至大洋中,万里无山岛,则用罗经以审方。审方之法,全在海图量取度数,即知舶行至某处,离某处若干里,瞭如指掌。
[张山来曰:极西巧思独绝,然吾儒正以中庸为佳,无事矜奇斗巧也。]
讱庵偶笔 新安汪口口
孝感县一妇,不孝于姑,雷下击之。妇急以血袴蒙头,雷为所厌,歘然坠地,形如鹰而稍大。其家以香汤沐浴之,奉于香火座上。雷仍自褫其翅羽,其家又为作法事,一旦风雨飞腾而去。此妇自以为得计,每出入必挟血片自随,一日河边漂衣,天无纤云,忽闻雷轰,妇已毙矣。
[张山来曰:鬼神之属,类恶污秽,污秽之取恶固宜,但往往偶一相值,即不能运其威灵,诚不可解。我若为雷神,则以柳下惠“尔焉凂我”之度量,效皋陶“执之而已”之用法,并行不悖,亦何不可?]
康熙癸丑,上海县有人以假银买猪三十六头,又有他人以钱四百託买一头,同载入舟。俄而疾雷揖篷轰击,三十六头,一时皆毙。独一头无恙。则用钱所买者也。卖猪人以假银买卖,为人所执,讼之于县。县官诘之,供云:“实系卖猪得来,非某假造。”官问:“汝识其人否?”曰:“买猪人虽识其貌,不识其住处。而载猪之船,现在郎家桥。”于是押同舟子物色其人,果获之,县官痛责枷示焉。
[张山来曰:雷所击者,不孝与用铜为多,而光棍不与焉,则何也?吾非谓不孝与用铜不当击,只以光棍为更当击耳。雷之不及光棍,殆亦畏之耶?抑多而不胜击邪?]
高怀中,业鳝面于扬州小东门,日杀鳝数千。一婢悯之,每夜分,窃缸中鳝,从后窗抛入河,如是积年。一日面店被焚,婢踉跄逃出,为火所伤,困卧河滨。夜深睡去,比醒而痛减,火疮尽愈。视之,有河中污泥,堆于疮处,而地有鳝行迹,始知向者所放生来救之也按医书:河底泥,能涂汤火伤。高感其异,遂为罢业。及拆锅,下有洞穴,生鳝数石盘其中,尽举而纵之河。
上海朱锦,初投潘尚书为家人。后其子游泮,入谢于公。潘曰:“汝子已系朝廷士子,可以门生礼见,勿复作主仆观也。”即检其靠身文书还之。朱不胜感激,曰:“荷洪恩,须当报效,庶慊微心耳。”潘曰:“我富贵已足,何赖于汝?”朱恳请不已。潘沉吟再四,乃曰:“现今文庙圮坏。汝能修葺,贤于报我远矣!”朱即独力营缮,颇称华焕。此事已过百余年,人亦无有忆及之者。顺治己亥科,会元朱锦亦上海人,官翰苑,至康熙壬子殁。临卒时,文庙正梁,年久朽坏,亦以是刻崩殒。视其建造之姓名,即朱锦也,始知会元乃其后身。事详《上海志》。又缙云郑赓唐,天启丁卯孝廉,亦以儒学为兵火所毁,躬自督造,晨夕不辍。其子唯飏、载飏相继登进士。今人唯知崇饰寺观,以希冥福,而于幼所诵法之圣人,反秦越视之。抑知东家氏之灵爽,固若是其彰彰也乎!
[张山来曰:此事若论功,当以潘为首,而朱次之,岂为潘已富贵耶?至于不报前之朱锦,而报于百余年后之同名者,则又何也?]
仪真孔姓者,于荒年购得《孔氏家谱》,遂诣县冒陈圣裔。时值变乱之余,圣胄散落,县为申请,得补奉祀生,遂于家安设圣位。然其人无行,淫人之妻;夫死,遂娶为妾;而己妻亦有淫行,乡里薄之。邻有塾师,夜梦一儒者乘车,上竖一旗,题曰“司马牛”,弟子从者甚众,皆头带包角巾罩于髻上,方项有带者,语塾师曰:“来日此处有事,汝当避之。”觉而骇甚,如言避去。至午后,火发,孔姓者从外奔归,见火势尚缓,亟入,欲攫其谱。甫进门内,火忽四合,夫妻遂焚死。
[张山来曰:此事予犹及见之。然亦此人不肖,故遭此报耳。]
柳轩丛谈 寄园寄所寄
婺源江君辅,幼工奕,称国手。年十七,忽一人扣户,称江北某家,延请角技。君辅袱被随之往,月余,抵中州某宦宅。其人先入内,见某宦,诈云:“吾途穷,鬻吾子为归串。”既得金,立契,复涕泗曰:“父子情,不忍面别,请从后门去,免吾子牵衣惨状也。”宦信之。君辅方久坐堂上,讶无出肃客者。忽一鬅头婢肩水桶,目江大声曰:“尔新来仆,速出汲。”江惊异,厉声争之。宦从内出,持券示曰:“尔父卖尔去,复何云?”江曰:“异哉!君数千里遣使迎我手谈,乃为此不经语乎?谁为吾父?”出所著《奕谱》呈宦证之。宦大惊曰:“汝果能胜我,言即不谬。”甫对着,君辅连胜数局,宦爽然,深相礼貌。其地有国手,从无出其右,宦忽请对局,辅又连胜。宦大喜,待为上客,盘桓数月,作书叠荐好奕钜公处,获金数百归。
[张山来曰:此当是某宦故作狡狯耳!不然,卖子为仆,岂不睹面而遽成交邪?]
啸虹笔记 寄园寄所寄
篆学图书,多出于新安,为他郡所不及。如汪梦龙,休宁西门人,名涛,字山来,多膂力,人呼之“梦龙将军”。真草隶篆,以及诸家书法,无所不精。每写一家,从不致杂入一笔。大则一字方丈,小则径寸千言。铁笔之妙,包罗百家,前无古人。少时至楚中贩米,逆旅暇日,偶至一寺,见衣冠者十余辈,在佛殿以沙聚地,成字径丈,曰“岳阳楼”。山来笑谓曰:“是可以墨书也,何艰于八法乃尔耶?”众惊愕,因白之郡守,延入署,煮墨一缸,山来以碎布蘸墨,书于扁上,顷刻成。守叹赏久之,因嘱山来落款于后,曰“海阳汪涛书”。至今楼虽屡修,而此匾不能易也。其徒王言,字纶紫,北门人。纶紫篆书出宦光之上,隶书直追中郎,至于行楷,各尽其妙。
[张山来曰:仆与汪君同字山来,彼于书法精妙乃尔,仆则十指如悬锤,深以为憾。岂灵秀之气,为彼所独得邪?犹忆为童子时,得一图章,形扁而空其中,一面刻“月色江声共一楼”七字,一面刻“雪夜书千卷,花时酒一瓢”二句,俱朱文。其傍一刻“辛酉秋日篆”五字,又“汪涛”二字,一刻“山来”二字。今此石尚存箧中。向亦不知山来为谁,由今观之,真足发一笑也。]
燕觚 钮琇玉樵觚胜
宣城高检讨遗山,言其族兄某,于崇祯中训蒙村庙。暑夕散徒,纳凉庭间,忽见庙殿青灯影影,因从窗楞窥之。内有一人,危冠方袍,南面而坐。两傍童子以次侍立,约十余人,深目巨鼻,貌极狰狞。高拍窗惊呼,殿内人从容徐步出揖曰:“吾亦师也。所训诸徒,皆三十年后公侯将相。上帝悯其目不识丁,欲使稍习文字,略知仁义。天下将乱,孑遗之民,不至被其卤莽啖噬也。吾身隐少微,适奉帝命来此,分方授业,暂假庙席,月余事毕矣。”语后入殿,息灯,寂无所见。
[张山来曰:公侯将相中,尽有“没字碑”在,想未在村庙中读书耳。然皋、夔、稷、契,所读何书?即不识字,未为不可。但徒为舞文辈地耳!]
京城东偏有民家,生一女,能言之岁,忽曰:“我工部郎中郑濂妇也,何以在此?我欲归我家矣。”迹郑之居,与女家相去二里许,某秘之,不以告。女甫能行,即出户觅郑居。或时趋出巷外,其家辄抱持之,防其逸。而女之求归益坚,不得已,以闻于郑,郑乃迎之,盖八龄矣。重堂邃室,皆若素游,直入踞床,南面而为妇言曰:“我之子与媳安在?不速出见?”众方匿笑旁睨,濂适自外来,起而曰:“我别夫子日久,岂遂不相识耶?”笼箧之庋,香履之存,靡不一一指点其处。郑郎中以事近怪,不逾宿而遣之。然闻者惊相传告,旋彻内庭。今上召询濂,濂不敢隐,因命续再世之婚。濂辞以“年齿甚悬,且臣之子已生孙矣,居室名言,恐有未顺。”上曰:“天命之也,待十三岁而婚,谁曰不宜?”濂奉旨届期成礼,伉俪如初。
[张山来曰:不识定情之夕,亦有所痛楚否?]
豫觚 钮琇玉樵觚胜
永城有张生者,屡就童子试,不遇。读书芒砀山天齐寺。攻苦之暇,散步殿庑,见东帝座下判官像貌伟丽,戏拊其背曰:“人间安得如公者,吾与论心订交乎?”是夕,生篝灯禅堂,披简孤坐,忽闻扣门声,且曰:“君所愿交者来矣。”启扃而迎,则昼所见判官也。始颇疑惧,继稍款洽。坐谈之顷,温语庄言,纚纚动听。生且喜得佳友。由是定更辄来,夜分乃去,率以为常。生久之与习,因自陈轗轲有年,莫测荣枯所诣,乞其搜示冥册。神颦蹙曰:“君无显秩,即一芹犹难撷也。奈何?”生不觉愤恸,坚请为之回斡。神徐曰:“当为君图之。”阅数夕至,曰:“已得之矣。山东某邑,有与君同姓者,应于明年入泮。吾互易其籍,可暂得志。然事久必露,君其慎之!”嗣后神不复见,生亦归里。试果获售,悉如神言。浮沈黉宫十余载,忽梦神仓皇前诉曰:“吾因与君一日之契,潜窜衿录,已蒙帝谴,法当远戍。兹行与君永别耳。”生觉而惘然。未几,亦以试劣被黜。
[张山来曰:神虽因生被谴,而爱才若此,殊足千古!]
李通判者,山西汾州人。其前世为乡学究,年逾五旬,闲居昼卧,梦二卒持帖到门云:“吾府延君教授,请速往。”挟之上马,不移时,至一府第,如达官家。青衣者引之入,重闼焕丽,曲槛纡回,最后书室三楹。坐顷,两公子出拜,锦衣玉貌,皆执弟子礼。日夕讲课不辍。书室外院,地逼厅事,时闻传呼鞭笞之声,特不见主人为怪,且不晓是何官秩。请于二子,二子曰:“家君即出见先生矣。”未几,主人果出,冠带殊伟,晤语间,礼意款洽。学究因言:“晚辈承乏幕下,久且阅岁,不无故园之思。”主人微晒曰:“君至此,已不可归。然自后当有佳处,幸勿复多言。”学究凄然不乐,竟不知身在冥府也。一日,主人开宴,邀学究共席。辞以寒素不宜与先辈抗礼,强之乃行。厅事设有四宴,扫径良久,一僧肩舆而至,极驺从之盛,曰“大和尚”。又一僧至,如前,曰“二和尚”,直据南面两宴。学究、主人,依次列坐。主人与二僧语,学究皆不解。酒果亦并非人间物。酒半,忽见一梯悬于堂檐,二僧出蹑之,冉冉而去。主人促学究从而上,攀援甚苦,倏然堕地,则已托生本州李氏矣。襁褓中能语如成人,但冥府有勿言之约,不敢道前世事。生四岁,握笔为制义,评骘其父文,可否悉当。后登崇祯乙榜。顺治初,通判扬州。天兵南下,出迎裕王。王手掖之,如旧相识,曰:“当时事犹能记忆耶?”一笑驰去。潜窥裕王状貌,即所见“二和尚”也。而“大和尚”未知出世为何如人。
窦四者,沈丘槐店窦生之佃也。康熙庚午夏日,四妇将逼娩期,梦黑丈夫颀而髯,谓之曰:“我欲暂托汝家,幸勿加害,当有以报。”次日之晡,产一龙,蜿蜒逾尺,鳞角俱备,项间有黄鬃如马鬣,拂拂而动。妇极惊怖,意欲斫除。忽飞蟠屋梁。因忆前梦,姑置豢焉。不三日,骤长数丈,夭矫游行,就乳则体仍缩小,如初生时。熟习日久,饲以鸡卵,亦能啖也。沈丘范令,亲往其家视之。
[张山来曰:不知此龙何以报母?]
秦觚 钮琇玉樵觚胜
崇祯末,蒲城人屈曼者,为县隶,性嗜酒。一日持檄下乡,中途醉卧,夜半乃醒。时朗月如昼,见古槐树间,有年少书生,乌巾绒袍,仰月呼吸。俄而口吐一珠,色赤于火,以手承弄。曼踉跄而前,遽向生手夺取吞咽。生怒争不已,既而曰:“假汝经年,仍当归我耳。”随失所在。曼吞珠后,觉体甚飘忽,举念即至其所。旋有黠者,雇曼入省会投文,距西安二百余里,食顷已到,并不见其跋涉之迹。试之他事皆然。众咸谓其得隐形术。适御史巡蒲,录诸讼牒,怨家重赂曼,径入堂掣牒,左右无见者。御史微觉阶前有半体人,案牒翻翻自动,心甚骇异,急以所佩印重按,忽得人手,其全体亦遂现。立命箠毙。曼埋逾夕,其地坟起,成一小穴,若有物出入状。盖书生取珠为之。
[张山来曰:屈曼得珠,反以自毙,想亦书生启御史之衷耳。]
吴觚 钮琇玉樵觚胜
嘉兴东门外,有史痴者,娶妇甚美,遣之别嫁,佯狂行乞于市。所乞之家,货必倍售。以是遇其来,辄施以钱。或有过门不入者,虽招与之,掉头不顾也。蓬首,发如乱丝;沍寒时,身衣单衫,以破絮缠两足,日至河中濯之,曳冰而走,琤琮有声,以为乐。乞钱沽酒,饮辄醉,余钱置道旁墙隙中,云:“有缘者任得之。”间与人言祸福,多奇验。有老妪素相识,忽诣之曰:“诘朝当有少钱助汝。”是夜,即于妪门端坐而逝。人闻其死,争致赙钱,妪果大获。既举棺,轻若无人,盖尸解矣。
余所交“海内三髯”,一为慈溪姜西溟,一为郃阳康孟谋,其一则阳羡生陈其年也。其年未遇时,游于广陵,冒巢民爱其才,延致梅花别墅。有童名紫云者,儇丽善歌,令其执役书堂。生一见神移,赠以佳句,并图其像,装为卷帙,题曰“云郎小照”。适墅梅盛开,生偕紫云徘徊于暗香疏影间。巢民偶登内阁,遥望见之,忽佯怒,呼二健仆缚紫云去,将加以杖。生营救无策,意极彷徨,计唯得冒母片言,方解此厄。时已薄暮,乃趋赴母宅前,长跪门外,启门者曰:“陈某有急,求太夫人发一玉音。非蒙许诺,某不起也。”因备言紫云事。顷之,青衣媪出曰:“先生休矣!巢民遵奉母命,已不罪云郎。然必得先生咏梅绝句百首,成于今夕,仍送云郎侍左右也。”生大喜,摄衣而回,篝灯濡墨,苦吟达曙。百咏既就,亟书送巢民。巢民读之击节,笑遣云郎。其后紫云配妇,合卺有期矣,生惘惘如失,赋《贺新郎》赠之云:“小酌荼蘼酿。喜今朝钗光钿影,灯前滉漾。隔着屏风喧笑语,报道雀翘初上,又悄把檀奴偷相。扑朔雌雄浑不辨,但临风私取春弓量。送尔去,揭鸳帐。〇六年孤馆相依傍。最难忘,红蕤枕畔,泪花轻飏。了尔一生花烛事,宛转妇随夫唱。努力做藁砧模样。只我罗衾浑似铁,拥桃笙难得纱窗亮。休为我,再惆怅。”此词竞传人口,闻者为之绝倒。
[张山来曰:闻髯在水绘园,每年索俸三百余金。辟疆讶其多,髯曰:“我不须金,但以某郎伴我,一夕一金耳!”然不知为紫云、为杨枝也。]
合肥宗伯所宠顾夫人,名媚,性爱狸奴。有字乌员者,日于花栏绣榻间徘徊抚玩,珍重之意,逾于掌珠。饲以精粲嘉鱼,过餍而毙。夫人惋悒累日,至为辍膳。宗伯特以沉香斫棺瘗之,延十二女僧,建道场三昼夜。
[张山来曰:此猫享用太过,但不识工于捕鼠否?]
虞初新志卷二十
三侬赘人广自序 苏州汪价三侬啸旨
余小时读书西圃,以林鸟为里舍。每展卷,自首讫尾,方理他册,不抽阅,不中辍。坐必竟夜,不停晷,不知寒饿,不栉发頮面。
一夕,正拈枯管作时论,忽闻棂外呦呦鬼声,自思不敢为孽,伯有、彭生断不我厉,我岂畏倛头恶刹者耶?燃火迹之,声出竹畦中,见一败叶为蛛丝所罥,风入窍中鸣。余始悟曰:“向以为鬼而嗥者,即此是也。”又一夕,疑耳室有偷儿在焉,持杖逐之。见颀然而立者,人也;以杖横击,偷之衣纷然而坠,但无声息。遽以灯照,乃老苍头浣其故衣,悬之室中。因思天下事原无实相,皆是人以其意造之,嗣是无疑惧心。
余尝为牧猪奴戏,凡讌集诩为豪举,辄得大采。又尝事狭斜游,每遇名姝,无乞介人缠头者,或反以橐金佽助膏火。二者皆有利焉,宜其溺矣。忽思轻侠亡赖,非大雅所乐闻,正当一尝恶趣,即解脱耳。一意敕断,更不复为。
向应京兆试,数见刖于有司。友人同斥者,多惝怳悲惶,泪簌簌雨下。余则廓落宴笑,犹故吾也。甲申当国变,天地裂崩,邑令修故事,群士大夫临于县庭,口呼大行,含辛以为泪。余独号踊,几不欲生,平日泪不轻挥,谓其近于妇人也;自丧二亲以来,中心抽割,唯此一恸。
余鲜兄弟,止仲子一人,早游芹水,会逢世乱,乃隐于市。端木货殖,亦何所讥?阃以内,妻妾二人,雍容井臼,各生二男,共保抱之,无异视。四子友爱,一如同产。二氏皆先我化去。奉倩哀殒,蒙庄鼓歌,俱失物情之正。余唯顺天委运,礼以制哀而已。诸子善承吾教,亦喜诵古人书,亦竞为歌诗,亦嗜杯酌,亦精于奕,亦涉书林画苑,亦好作四方游。余尝戏语曰:“诸如类我,不忝以生,颓老不遇,幸无克肖。”今皆得成遂,皆有妻孥,皆服章缝为圣门弟子,骎骎乎有进取之意,得者自得,失者自失,不以萦老人之怀。
至若朋友,吾性命也。愿言结契,莫非俊人;率尔相遭,便如夙昔。脱口披肝膈之言,对面领诗书之气。有若志迹乘离、判若行路者,即其人可知矣。鼎新以后,同学吾友,仕粵东者死兵合浦令陈室臣,大埔令蒋文若,化州守曹蜚孟,粤西者死疾兴安令王非台,宰峄者死墨误峄县令吴丕能,帅河北者死颠连河北左营游击沈元培,贡大廷者死于鬼、于盗侯公羊病而死祟,张政起为盗劫杀,仕兗仕苕仕汾者,皆以真朴不能突梯上官,并见黜落兗州通判项莘友,武康令吴定远,平遥令朱兼两,以进士为吏部选人,沉废数十年,不能沾一命者多有。
嗟嗟!士人著进贤冠,为南面贵人,可谓荣矣!乃累累遭挫辱,终其身困踣不聊,以至死。余虽不幸,犹得优游林水,泰然以韦布老。酒国诗城,长为三侬汤沐邑,此非天纵之耇民哉?余一生遭罹,大抵平乐,间有奇厄,冥冥之中,默为提救。壬申,随先君官楚,道经彭泽。江岸忽崩,檣柁尽折,舟压其下,料无生理。食顷,有声{门赤}然,舟浮水面,是岁家中不戒于火,藏书数万卷悉成灰烬。归而典衣赁屋,复集数千卷。乙酉城陷,为乱兵所掠,仅存零帙,遍从书肆配合,其粗有头讫者,又得数百卷。辛卯,被一穷戚胠窃殆尽。于三四年中,节汤糜之费,又聚得数十卷。丁酉遇祸,皂隶入吾室,枵然乌有也;见几上书,捆之以去。因忆往昔平阳书乘,珍护甚严,唯恐饱蟫鼠之腹。乃于二十余年之内,一灾于火,二灾于兵,三灾于盗,四灾于皂隶,可胜叹哉!乙酉,江左鼎沸,海上帅纵兵劫民舍,口呼缚儒冠者,破我闼而入,剿掠靡遗,余几被絷,越墙而仅免。己亥,入豫州,过老儿庄,群盗截劫。一魁曰:“彼书生者,行李可怜,不足供东道。”大笑扬鞭而去。
余于行路,凡三遇虎。壬申,先君命余至荆州谒贺惠藩,道经玉泉山,有虎踞崖。仆夫骇走,虎跃入田,攫一鸡,掠余马尾越涧去。庚子,游密之超化砦,饮于张鉴空山斋,红蕊侑酒,不觉狂醉,扶置马上,鼾然据鞍而行。闻从人欢噪声,次日始知有虎引二子饮涧中,都无动色。甲辰,游富春山,登子陵钓处,因访桐君,见山凹绝巇,一白额虎坐瞷溪流。余与众客方侧行岩下,虎张爪竖尾,欲来扑人。众客噤战俯地,余拱手语之曰:“山君山君,闻声久矣,今日得瞻神采,幸无妨我去路。仆所携三寸弱管耳,当挥斥成长律奉献。”虎点首者三,一啸跳入丛莽。与众客越宿樵子之庐,燃灯疾书五排六十韵。天方曙,以诗焚故处,祝之曰:“一言相赠,余不爽约。君有英神,能无印可乎?”是夜,梦虎头人来谢教,持鹿酒共酌。兴正酣,为役夫催起,乃惊失之。
余短于目,穷睫之力,不及寻丈,道途拱揖,不辨为谁。迨老而视不加眊,昏暮能审文字点画,灯下书红笺,能作细楷,以光常内敛也。相传文人目多眚,归咎读书焚膏继晷,以致损明。此言近诬,殆由天分。宋学士作《咨目瞳文》,罪其失职,冤矣!余诎于目,而耳倍聪,嘤嚶私语,虽远必闻,睡梦之中,有声即觉。四足者无羽翼,予之角者去其齿,殆是之谓乎?贱目眶大而睛露,有议其蜂目不祥、鹰目为暴者,此世俗之惑也。古有兽其形而人其心者,羲、农之牛首而蛇身是也;有人其形而兽其心者,桀、纣之长巨姣美而筋骨越劲是也。而又何法相之足去乎?
余足不健于行,然亦曾走百里,不见苦攰。至如登山觅胜,扪萝跻险,命且不惜。不能守“齿刚舌柔”之说,好齮龁刚物,未六十而齳然落其二。时逞舌锋,以言语抵忤人,人以不堪。初时不省,后乃悔之。吾年既迈,有客相见,必减我年数,誉我以红颜,则其为衰惫,亦可知也。
余在蓉江,受异人术,能炼臂为铁,听力士仡如虎者张拳击之,余臂无恙。至十数击,而彼拳萎苶,不能举矣。海昌查伊璜尝言有豪客者,铁臂与余无二。客本武林窭人也,伊璜宴客湖心亭,客艧破舟畔索酒,伊璜拉与同饮,酣叫尽欢。饮毕,悉以余馔赠之。后客仗剑从军,底定闽粤,以功帅于交广之间,锡有封爵。伊璜以明史事挂累,客感酒食之惠,阴为营救,冤乃白。同一臂术耳,客以窭而侯,余特用之以戏,犹是孱书生也,可哂也!
庚子,擢得白发,为文以骂之。白发对以肊曰:“鹿,仙畜也,千年而苍,又千年而白。龟,四灵之一也,五百年而紫,又五百年而白。然则白也者,物老而圣,斯足以当之。”余由是得老而娱,得白而喜。吾愿天下学道人,共闻斯语。
余南土弱夫,素倚舟楫,与鞍辔不相谋。随李御史渡河,撤舆而马,御史振策逐余马而驰,余身若翥霄堮之外,目迷阴曀,耳轰怒涛,始而惊,既而爽,终而安焉。后此群骑并出,余马必先骛。崇祯末,习射于石岗之汝南书墅,弓张矢落,同学者以为笑。余愤欲胜之,味射义“志正体直,持而审固”之语,悬的者三匝月,心柔手熟,忽焉大进。以是知人不贵自然,贵勉然。性不可恃,而习有可通,大抵然矣。
余善饮而不善啖,饭可二缶,常食不能噉大脔;客之饕者,喜并余餐。侨朔方者数年,日食蒸饼不托之属,生酱鲜葱有同嗜焉,归而馔且兼人,反觉稻粱之寡味。五岁时,私闯酒室,垂首盎面,吸取浮醴,遂至沉顿。家人遍索,乃酣卧于瓶罍之侧。长而僭称大户,常时列宴,众客支离,狂花病叶,独沛国朱抡生搴旗对垒,终夕不言散,时有“朱鸡啼”、“汪天亮”之目。主人悦,间亦取憎侍者。
计余一生,曾有二醉:壬寅,与合肥龚伯通饮于怀庆之高台寺。同饮者,王蜀隐、沈云门。所饮者,五香柿酒,此朔方烧醴之最俊者。四人篝灯细酌,自酉达卯,倾二罌无剩沥,饮时但觉甜美可人,无茗艼意。从者报曰:“日高舂矣!”四人启户而视,触受风色,心目迷眩,一时俱倒。余睡至日晡而复。三公者,相对哕咯,病不起者累日。是年在邺之旅舍,候李御史行旆,痴坐无憀,闻西郊演剧,观者甚众,趁步一往。台之旁,列肆酤酒,士商聚饮,不觉流涎,因选席而坐,傲然独酌。已而兴发,拉客中之豪者并釂,拇战不已,遂曼及他席。大众轰饮,余玉山颓矣。彼此造次,未及叙姓氏,亦未识余邸舍,群起而掖余,舁之野庙神幔之前。迨晓,怪笑而回。“名教中自有乐地”,昔贤所云,时复戢之。
余不习铛杓,而洞于茶理。友人戴惕庵,为邑之陆羽。余时过领日铸,以消七碗之兴。及至杞子国,有马布庵者,又卢埜之后劲也。一枪一旗,居然独步。尝戏语之:“若与吾乡惕庵共品泉源,正未知谁当北面。”余于甲辰偶然禁酒,有句云:“我当上奏天帝庭,酒星谪去补茶星。”此亦老侬谩言,非实尔也。性好食醋,失此则诸味不调。又好秋末蟹、夏初蚕豆,二物充庖,不想他味。人以汪生所嗜,不殊屈到之芰、姬文之昌歜。近日俗尚食烟,余每语人:“奈何以火烧五脏?请观筒中垢腻,将何以堪?”其人猛省,誓不再食。少焉忆之,便渝戒矣。病酒之夫,狂饮不待明朝;难产之妇,好合何须满月?嗜烟之酷,乃至同与酒色,何惑溺也!
余家常乏,独衣冠必鲜整。人目之,若雄于財者。然少而惜福,茧丝不以附内体,服之矜重,不轻为尘涴,即至褛裂,亦不轻掷。《记》曰:“敝帷不弃,为埋马也。”尝记先大夫于余入泮时,制一西洋布袍,凡遇佳节良讌,则衣之,几三十年,不之澡濯。有劝余改作亵衣者,贾子曰:“冠虽敝,弗以苴履。”先人所赐,吾不忍也。先人之敝庐,不过数楹,团聚家人,三世不易其旧。余日坐卧者,止于半舫,围塞书卷,栉比鳞次,容我头足一席地耳。俯仰之余,不见其窄。出而翔步王公之第,崇构迢峣,霞垂云耸,佘处之落落然,了无与也。“公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大智之言,岂欺我哉!
余爱楼居及庋板之房,不耐卑庳下湿。又爱短檐净几,其窗四辟,晨起披襟,爽受风日。如入闇室幽暧,便闷欲绝。又爱舟行,放浆芦洲蓼渚之间,率其宕往,有会心处,嗒尔忘归。余向不喜浴,虽夏月,亦止以巾拭汗,老始习之,乃觉除淹消瘕,体气荣杨,即沍寒,且乐就澡室焉。
余得天强固,不婴重疴,偶尔违和,亦不用药,医之以至清之酒,医之以至快之书。辛巳午月,贱体忽惫,头涔涔作楚,一日夕不思汤饵,若染时疠者。适有饷余佳酿,呼至床头开看,芬香拉鼻,急命温之。取太史公《荆轲传》连饮连读,瞬息之间,拍案而起。古书难信,切不可以身试方。吾友贾静子,睢阳才人也,体有不适,欲行“倒仓”之法。余诤之曰:“奈何于腹中演戏法?”不听,一服之后,下泄不止而毙。岂惟药石,即平时饮膳,皆可伤人。余尝于醉后饮养花宿水,不死;于相国寺僧舍误中鲜菌毒,不死;此小人倖免也。子美死于白酒牛脯,太白纵饮采石,捉月而亡。李、杜,诗人之魁也,皆以轻率自殒其生,可不慎哉!
壮时不免房帷之好,后乃以渐而淡。至为汗漫游,遂与色远。即燕赵歌姬,充列侑饮,从无一人沾昵者。北妓入席,见客即拜,立而执役,主人加之诃叱。余命之入坐,诸执事悉令隶人司之,北人且谓介人坏其乡俗礼貌。知命之年,便绝婉娈,友人俱诮其假,席间每引为笑资。李賸斋至谓“五十断欲,不如捐馆作泉下人”。彼长余四龄,竟以啖牛胾,淫一妖妪而殂。夫精、气、神,人之“三宝”,而丹药之壬也。先祖遇一异人,授以“龙虎吐纳”之法,习练四十年,道成,夏月盖重衾卧炽日中,无纤汗;冬以大桶满贮凉水,没顶而坐,竟日不知寒。余以骨顽无仙分,不之向学,然于玄牝要诀,颇熟闻之:大要以宝神啬精为主。世之愚伦,纵情雕伐,以致阳弱不起,乃求助于禽虫之末。蛤蚧,偶虫也,采之以为媚药;山獭,淫毒之兽,取其势以壮阳;海狗以一牡管百牝,鬻之助房中之术。何其戕真败道,贵兽而贱人也!且方士挟采阴之说,谓御女可得长生,则吾未见蛤蚧成丹、山獭尸解、海狗之白日冲举也。
记诵之外,无时不亲操诸务,盥漱泛扫,不以烦厮役。花则手灌之,草则手薅之,鱼鸟则手饲之。或杂伍渔樵,或混同佣乞,或时与童稚相嬲,掷弄觽鲽以嬉,故年虽近髦,人以为有童心。举步轻跃,容色亦不衰,不似龙钟齿豁人。年来游兴不减,梦想时在湖滣岳麓。诸子惜余筋力,柅余车不得远行。在家闲极,有花即看,有酒即饮,有对弈者即终日。老友相值,即解杖头以醵;缁流之上者,乐共余谈;余亦乐坐旃檀之室,谓之清时小太平。适与红裙会,方袍骨董,不至以唐突取厌。赠邗水桂姬有“休将量大欺红袖,但得情痴恕白头”之句,非乞怜语,佳人会生怜耳。
孙子数人,与长者点定文字,粗为疏解。群小则牵绕衣裙,分枣栗与之,各餍所欲而往。分之必均,偶有参差,聚而向老人计较,尤可爱也。
余行李半天下,所至以客为家。客两河者,前后十数年,始于察荒李御史幕,怀孟薛宗伯知之,呼至其家,与仲蒨二兄读书翕园。后为贾大中丞召修省志,别去。越三年,会吊宗伯之丧,黄门卫公先生正在读《礼》,留与崥山草堂,商榷今古。又为洛阳太守朱灿煌邀阅试卷,别去。介人之久于兹土者,实以宗伯父子恩分滋深,故依刘御李,马首不能他指耳。时沈宫詹绎堂先生分巡大梁,清慈明允,为海内岳牧表。余驱车八郡,历收河岳之英,倦则以钧阳清署为归焉。其他逆旅主人,无不款暱如戚属。水行则戒榜人无妨缓棹,柯上逍遥;陆行则常与执辔者试走,舍舆马而徒,恣其流览。余之所为通,余之所为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