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异编 - 第 52 页/共 67 页
其三曰:
寂寂香闺枕簟空,满阶秋雨落梧桐。
内家不遣园陵去,音信何缘寄塞鸿。
其四曰:
玉簪双垂满颊红,关山何处寄书筒。
绿窗寂寞无人到,海阔天高怨落鸿。
其五曰:
衾寒翡翠怯秋风,郎在天南妾在东。
相见千回都是梦,楼头长日妒双鸿。
其六曰:
半帘明月影,照见鸳鸯锦帐中。
梦里玉人方下马,恨他天外一声鸿。
其七曰:
一南一北似飘蓬,妾意君心恨不同。
他日归来也无益,夜台应少系书鸿。
鸿得诗词悲感哀怨,殆不胜情,因赋物词曰:
柔肠百结泪悬河,瘗玉埋香无奈何。明月也知留佩,晓来长想画青蛾。仙魂已逐梨云梦,人世空传薤露歌,自是忘情惟上智,此生长抱怨情多。
王亦以诗哭之,曰:
湿云如醉护轻尘,黄蝶东风满四邻。
新绿只疑销晓黛,落红犹记掩歌唇。
舞楼春去空残月,月榭香飘不见人。
欲觅梨云仙梦远,坐临芳沼独伤神。
自后,鸿每再过红桥,辄为之吁悒累日。
翠翠传
翠翠,姓刘氏,淮安民家女也。生而颖悟,能通诗书。父母不夺其志,就令入学。同学有金氏子者,名定,与之同岁,亦聪明俊雅。诸生戏之曰:“同岁者当为夫妇。”二人亦私自许。金生赠翠翠诗曰:
十二栏杆七宝台,春风随处艳阳开。
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来一处栽。
翠翠和之曰:
平生每恨祝英台,怀抱何为不早开。
我愿东君勤用意,早移花树向阳栽。
已而,翠翠年长,不复至学,父母为其议亲,辄悲泣不食。以情问之,初不肯言,久乃曰:“西家金定,妾已许之矣。若不相从,有死而已,誓不登他门也。”父母不得已而听焉,遂卜日结婚。凡币帛之类,羔雁之属,皆女家自备。迎入门,二人相见,喜可知矣。是夕,翠翠于枕畔作《临江仙》一阕赠生曰:
曾向书窗同笔砚,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烛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鹰香尘,雨尤云浑未惯,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辞频。顾郎从此始,日近日相亲。
邀生继和,生遂次韵曰:
记得书斋同笔砚,新人不是他人。扁舟来访武陵春。仙居邻紫府,人世隔红尘。海誓山盟心已许,几番浅笑深颦。向人犹自语频频。意中无别意,亲外有谁亲?
二人相得之乐,虽翡翠之在赤霄,鸳鸯之游绿水,未足喻也。
未有一载,张士诚兄弟起兵高邮,尽陷淮东诸郡。翠为其部下将李将军者所掠。至正末,士诚纳款元朝,愿奉正朔,道途始通,行李无阻。生于是辞别内外父母,愿求其妻。星霜屡移,囊橐又竭,然而此心终不少阻。草行露宿,丐乞于人,仅而得达湖州。则李将军方贵重用事,威焰隆赫。生仁立门墙,踌躇窥伺,将进而未能,欲言而不敢。阍者怪而问焉,生曰:“仆,淮安人也。丧乱以来,闻有一妹在于贵府。今不远千里至此,欲求一见,非有他也。”阍者曰:“然则汝何名姓,妹年貌若干?吾得一闻,以审虚实。”生曰:“仆姓刘,名金定。妹名翠翠,识字能文。当失去时,年始十七,以岁月计之,今则二十有四矣。”阍者闻之曰:“府中果有刘氏者,淮安人也。年二十余,识字,善为诗,性又慧巧。本使宠之专房,汝言信不虚,吾将告之于内,汝且以此以待。”遂奔走入告。须臾,令生入见。将军坐于厅上,生再拜而起,具述其由。将军,武人也,信而不疑。即命内竖告于翠翠曰:“汝兄自乡中来此,当出见之。”翠翠承命而出,以兄妹之礼见于厅前。不能措一词,但悲伤硬咽而已。将军曰:“汝既远来,道途疲倦,且于吾门下休息。吾当徐为之所。”即出新衣一袭,令其服之。并以帏帐衾席之属,设于门西小馆,令生处焉,翌日,谓生曰:“汝妹既能识字,汝亦通书否?”生曰:“仆在乡中,以儒为业,以书为本。凡六经群史,诸子百家,涉猎尽矣,又何疑哉?”将军喜曰:“某自少失学,乘乱崛起。今方见用于时,趋附者众,宾客盈门,无人延款;书肩盈案,无人裁答。汝便处吾门下,足充一记室矣。”生,明敏者也。性既温和,才又秀发,处于其门,益自检束。应上接下,咸得其欢,代书回简,曲尽其意。将军大以为得人,待之甚厚。
然而,生之来此,本为求访其妻。自厅前一见之后,不可再得。闺阁深远,内外颇严。欲达一意,终无间可乘。荏苒数月,时及授衣,西风夕起,白露为霜。生独处空斋,终夜不寐,乃成一诗曰:
好花移入玉栏杆,春色无缘得再看。
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易见时难。
何时塞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鸾。
雾阁云烟深几许,可怜辜负月团圆。
诗成,题于片纸,拆布衣之领而缝之。以百钱纳于小竖,而告之曰:“天道已寒,吾衣甚薄,望持入付于吾妹,令其拆而缝纫之,将以御寒耳。”小竖如言,持入。翠翠解其意,拆衣而诗见。 大加伤感,吞声而位,别为一诗,亦缝于衣领之内,付出还生。诗曰:
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
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
长使德言藏破镜,终教子建赋游龙。
绿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谁知也到侬。
生得诗,知其以死许之,无复致望。但愈加抑郁,遂感沉疾。翠翠闻之,请于将军,始得一至床前问候,而生病已亟矣。翠翠以臂扶生而起,生引首侧视,凝泪满眶,长吁一声,奄然死于其手。将军怜之,葬于道场山麓。
翠翠送殡而归,是夜得疾,不复饮药,展转衾席,将及一月。一旦,告将军曰:“妾弃家相从,已得八载。流离外郡,举眼无亲。只有一兄,今又死矣。病必不能起,乞埋骨兄侧,使黄泉之下,庶有依托,不至作他乡孤鬼也。”言尽而卒。将军不违其志,竟附葬于生坟左,宛然东西二丘焉。
洪武初,张氏既灭,翠翠家有一旧仆,以商贩为业,道由湖州过道场山下,见华屋数间,槐柳扶疏,翠翠与金生并肩而立于门。遽呼之入,问父母存亡及乡井旧事,因留之宿。明早以一启与之。父母得书,甚喜。其父即货舟访焉。至道场山下,向日相遇留宿之处,则荒烟野草,狐兔之迹交道,前所见华屋,乃东西两坟耳,时日已暮,因宿于坟下。三更后,忽见翠翠与金生拜于前,悲啼宛转。父惊而抚问之,翠翠乃具述其始末曰:“往者乱起,萧墙祸生,衽席不能效窦氏女之死,乃致为沙咤利之驱,忍耻偷生,离乡去国。恨以蕙兰之弱质,配兹狙狯之下材。惟知夺石家买笑之姬,岂暇怜息国不言之妇。叫九阍而无路,度一日如三秋。良人不弃旧恩,特蒙远访。托兄妹之名,而仅获一见;隔夫妇之义,而终遂不通。彼感疾而先殂,妾含冤而继殒。欲求附葬,遂得同归。大略如斯,微言莫尽。”言毕,因抱其父而大哭。父遂惊觉,乃一梦也。明以牲酒奠于墓下,与仆返棹而归。至今往来者,指为金翠墓云。
太曼生传
太曼生者,东海人。风流尔雅,从父宦游四方,年十九。自吉州还闽,僦寓城东,恶其嚣杂妨功,因税居于委巷。屋虽数椽,而主人之园圃近焉。草树扶疏,花柳间植,有濠濮间想。生常散步园中,吟咏自适。一日,偶值双鬟导一女郎,年可十六七,后园采花,不知生之先在也。生逡巡避之。女见生风神俊爽,且闻其善词章,情亦不能自禁。回眸转盼,百倍撩人。生自是神爽飞越,读书之念顿灰。
越旬余,复于园内遇向者双鬟,因殷勤询之曰:“君家女郎识字乎?”鬟曰:“女郎时手一编,日夕不辍,岂不识字乎?”生曰:“吾有一诗,欲致之,能为一达否?”鬟曰:“郎君善诗,女郎稔知之。某当为作寄诗邮耳。”生遂赋一绝云:
春园花事斗芳菲,万绿丛中见茵衣。
自愧含毫非子建,水边能赋洛川妃。
女得诗,见其词翰双绝,吟不置口。遂次其韵以答之,云:
小园芳草绿菲菲,粉蝶联翩展画衣。
首愧一双莲步阔,隔花人莫笑潘妃。
自此槐黄期迫,生以省试促归,不敢通问。及秋不第,复携书于别业。女时时遣双鬟慰劳之。由此荏苒,遂结同心。定情之后,倍相狎昵。因赠生玉半规,紫罗囊一枚。生赋诗云:
数声残漏满帘霜,青鸟衔笺事渺茫。
剖赠半规苍玉,分将百合紫罗囊。
空传垂手尊前舞,新结愁眉镜里妆。
一枕游仙终是梦,桃花春色误刘郎。
时生已约婚,而女亦受采。女常居花楼之下,所著有《花楼吟》一卷,其寄生诗甚多。有云:
重门深锁断人行,花影参差月影清。
独坐小楼长倚恨,隔墙空听读书声。
逾年,生当就婚,女亦适人,踪迹遂永绝焉。然诗札往来,岁犹一二。至越数载,生举宾荐,戒行有日,女寄书以通殷勤。生赋《柳梢青》一阕别之:
茸莺声吞,蛾眉黛蹙,总是销魂。银烛光沉,兰闺夜永,月满尊樽。罗衣空湿啼痕。肠断处,秋风暮猿,潞水寒冰,燕山残雪,谁与温存?
后隔数月,女因念生得瘵疾,卧床日久,思一见生。实出无名,生乃托为医以诊脉进。女见生,
挥涕如永诀状。遂不交一言而出。是夕,女一拗而卒。生哭之以诗,曰:
玉殒珠沉思悄然,明中流泪暗相怜。
常图峡蝶花楼下,记刺鸳鸯绣幕前。
只有梦魂能结雨,更无心胆似非烟。
朱颜皓齿归黄土,脉脉空寻再世缘。
不数日,而生亦卒。
乌山幽会记
林生子真,读书乌石山房。往返里巷间,有一姝,素服淡妆,倚门露半面曰:“徐徐行,谁氏郎君耶?”林愕然大惊,且口噤,猝无可语。行道之人复沓至,目招而过之,阳顾侍儿言他事。侍儿心知微指,志其居。归,令复往通殷勤。因访邻妪,知为张壁娘。
张壁娘者,良家女也,于归半岁夫亡。壁娘光丽艳美,妖冶动人。里中少年,闻其新寡,竞委币焉,张皆不受。独窃从 户窥林,心悦而好,恐不得当也。
张所居后即山,山上折而数十武,即林读书处。张即期以旦日踏青来会。当是时,载酒游者,趾相错也。张出,适与诸游者会,诸游者薄而观之。林亦混其中,各自引嫌,不交一语而归。林郁郁不自得,乃赋诗云:
秋波频传瞥檀郎,脉脉低回暗断肠。
只为傍人羞不语,缟衣缥缈但闻香。
张所居妆台之上,又有复阁枕山麓,甚秘。先是林遣侍儿至张所,张阴教置之。是夕,张使侍婢引林匿复阁中。夜静,张篝灯至,遂为长夜之欢。平明,林从山麓而出。如是者累月。而张亦时诣林读书山房,谑浪绸缪,无所不至。无何,林移家临汀,就父公署。临别之夕,不复与言,但与张极欢痛饮而已。明日登车径去。久之,张始知林去远,忽忽若有亡。又以林去不为一言,轻负其德,感想懊恨,遂成沉疴。因为诗一章,以寄林云:
黄消鹅子翠消鸦,簟拂层波帐凡华。
裙帛褪来腰束素,钏金松尽臂缠纱。
床前弱态眠新柳,枕上回鬟压落花。
不信登墙人似玉,断肠空盼宋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