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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崔氏与其妹在家口角。妹出辞不逊,崔怒曰:“曩者松林之事,幸看坡人即死,不然汝节已失,无颜见人,早自尽多日。”邻媪闻其言。媪与贾属至戚,遂走告贾母,贾母诉于官。官将崔氏传至问之,崔将诬赃逼淫及某死之情,历历言之。官怒曰:“某诚恶棍,死已后矣!”官复曰:“某逼淫之际有酒意乎?”崔曰:“有。”“有病意乎?”崔曰:“无。”官曰:“某先自赴林,汝妹隔几时去乎?”崔曰:“畏其强暴,刻即往,无多时。”官曰:“某非贾某毒死矣。岂有身已中毒,毫不暴躁而即死者乎?”官乃复诣松林,细验情形。见林中有巨穴,深不见底,穴中有物出入之迹。官令人以水灌之,内出巨蝎如琵琶。官谓某父曰:“汝子死于是物。汝子作恶,理合横死,而犹诬人求抵耶?”遂叱去之。归署,立破械出贾某,曰:“汝之得生,全赖崔氏。而氏之夫妹未字于人,汝可娶焉。”贾不语。官曰:“女虽累词讼,而未出头至公堂;纵遭颠险,犹然无瑕之白璧也。本县为媒,娶之不辱。”贾乃允从。官厚赠崔氏,为嫁妹资。
虚白道人曰:此祸淫之一事也。然林中果有若是巨蝎,不知伤几何人?而独伤于某,则知蝎也者,必神为之也。
福善祸淫,理之常也。而人多不悟,何哉? 汪雪马风
蝎,毒物也。而能除淫凶,保名节,谓神为之,信也。 马竹吾
明人郎瑛《续巳篇》中“蝎魔”一则,奇幻极矣,此则尤以理胜。 上元李瑜谨注
上 官 勇
上官德,陕西华阴人。娶任氏,生二子:长曰知,次曰仁。任卒,继娶马氏,生子勇。知性强悍,好报不平事,德屡戒终不听。知偶出游,见素相识之二人共殴一人,殴已复殴。知曰:“殴死人须偿命也!”二人怒曰:“君与此人相善乎?如相善,不妨相助!”知怒曰:“我以好言相劝,汝以恶言相伤。我即助之,其如我何?”二人亦怒,共赴知。被殴人亦起,各敌一人。知手重,殴及致命,其人仆地卒。知惧,即刻逃亡。多时,死者复苏,而逃亡之知不知也。德遣人四方踪迹之,迄无耗。
未几,德以病故。马氏陡生忌心,使仁经理家务,不令同幼子读,渐至役若佣仆,而食尤次之。勇年方十四,见兄饭疏食,于心不安,每食,求与兄偕。马不可,勇遂不食;马不得已听之。兄弟异馔,仁悉不在意。每食,勇必与兄易之,仁不可,勇乃先食仁所食,仁不得已亦食勇之食。马见之,忌心益甚。闲园有眢井,马托遗物于井,使仁入井寻之。仁乃以绳自系而下。既下,马断其绳而去。勇自塾归,不见兄,问之。马曰:“他出未回。”勇不信,前后寻觅,至闲园,闻井有人声;听之,乃兄呼己名而求救也。勇曰:“兄且少耐。”乃觅长绳,一首系井旁之树,一首入井,令兄执之而上。既上,问之,仁以实告。勇曰:“母有害兄意,宜善避之,勿以从命为孝。”仁诺之。母知,鞭勇。勇毫无悔心。一日,仁赴贺戚家,大醉而归。马见之喜甚。勇以往昔母见兄必怒,今反喜,知必有故。乃伪为赴塾,未几旋归,而门已合。恐母害兄,知家有狗窦甚阔,由之入。见母以绳缢兄项,将绳从窗中递出,势将自外牵之以经兄,急谏曰:“不可!任氏母舅固刁生,倘缢死其甥,舅固有以处母氏;若男也,亦必不得其死然。”马氏惧,乃罢。勇向仁项解结,仁醒,曰:“将害兄乎?”勇曰:“非也,母为之,而弟救之耳!”勇见母购信石而密藏之,窥知其处,乃以物之似信石者易之,仍置旧处。勇自塾归食,马谓勇曰:“今日干糇无异,可令汝兄先食。”勇笑从之。仁食已而去。及晚,勇谓母曰:“今日以信石毒兄耶?”母曰:“无之。”勇曰:“某处之信石何无有也?”母不答。勇曰:“昨幸以□者易之,不然兄此时早见阎罗王矣!儿昨已言之,任氏舅挑三唆四,架李告张,颠倒曲直,全凭词讼之工;变乱是非,善逞笔端之利。若害其亲甥,吾家势将灭门矣!”勇且暗请任至其家,令兄陪饮。任曰:“勇甥若是肥,仁甥若是瘦,无乃所食不同乎?”仁曰:“每日同食,无异馔。”任曰:“仁瘦如是,必有心事。果尔,不妨向舅言之,勿抑郁以致疾。”马闻之,遍体汗出,由是害仁之心顿息,而视如刺眼之钉,虽秦仪复生,万言不能改也。或谓勇曰:“汝与仁生非一母,何疏母而亲兄?”勇曰:“百母一父,亲兄弟也。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是禽兽也。”闻者辄叹美。
时邻近起会,勇欲往观,马不许。勇哀之,马曰:“谁与同往?”曰:“兄也可。”马曰:“恐害汝。”勇曰:“二兄圣贤也,果欲相害,儿无今日矣!”马乃许。兄若弟嬉戏同往。及会,至人众处,男女拥挤,仁、勇忽失散。兄寻弟,弟亦觅兄。勇见同窗某,问兄耗。某诳之曰:“由此路寻汝去矣!”勇信之,跋涉十数里,未见兄而日已暮。勇审其处,乃任舅氏之居也,遂往投而告以故。任翁媪见勇,甚喜,视若亲甥。勇恐母之倚望也,早旦欲去。任曰:“仆已烦人代禀汝母,知汝在此,或无忧。”而所烦之人忘之。仁在会场觅弟及晚,音信皆无,意弟先归,而家人未见。马氏曰:“汝将吾儿伤害,又造伪言以相欺,汝尚欲安然独处乎?”仁曰:“吾弟非犹夫人之弟,况与吾偕出而不与吾同归,吾何忍家居?”马诟詈万端,竟夜不息。仁早起寻觅,终日无信,不敢见母,借宿邻居。或有自宁羌来者,言路逢一人貌似勇。仁乃早起遄行,沿路问访,并无消息。所带资斧,二日已罄,夜宿庙宇,日丐村庄。会有四川成都行客,仆死于店,不能自行。店主见仁,欲令佣于行客。仁思有家难归,遂从之。客姓张,自有苏杭货肆,见仁忠诚,至家,令赴肆生理,仁遂止焉。勇留任家五日,任送之归。马见之喜极,如获再生。勇曰:“吾兄安在?”家人曰:“三日前觅汝未回。”勇乃窃母财物,闻兄赴宁羌,亦问途而去。路逢同里无赖,偕行二日,渠见勇囊资丰裕,因于路饵之以药,尽窃其所有而去。会有贵州乔姓大商载货而归,见勇倒卧路侧,摇之不醒,遂载以后车。二日后,勇病乃瘥。乔问之,一一实告。乔无子,遂以勇为义。
仁之在成都货肆也,十数年间,已成总柜,而资本已有其半。时有欠货债者,反以诈赖控仁。时邑尊乔公颇有政声,见仁名,立刻传讯。仁词直,判令欠货债者立限清还,徼迟重责。仁归,方与店友颂乔宰仁明,忽有人报邑尊至。仓猝间,邑尊已入。仁审视之,勇也。盖勇已从乔姓,中会,部选成都县令矣。兄弟相见,悲喜交集,各诉艰辛,不胜酸恻。勇曰:“明晨迎兄至署,再为细叙。”自是兄若弟听夕恒相聚晤。一日,仁见勇有忧色,问之。勇曰:“兹有参将,与弟有言语之失。渠上游见喜,屡遭谤毁,恐被参劾,是以忧耳。”仁问其姓氏,勇曰:“渠与吾家同姓,与大兄同名。”仁曰:“焉知非吾兄乎?”勇曰:“貌或似之,但意大兄何由至此?是以不敢相认。”仁曰:“吾试访之。”一日,参将乘马出,仁大声曰:“非吾大兄乎?”参将闻之,下马相见。审视果然,于是偕至官衙展叙。仁曰:“兄与乔县尹有隙乎?”曰:“然。”曰:“乔尹非他,即吾兄弟之弟也。”知曰:“渠姓乔,何得云尔?”仁历叙之。并马到县,兄弟团□,其喜可知。后勇乞假回陕,奉母于蜀而养焉。三子属属,马氏底豫。
虚白道人曰:余闻此事,不禁为之叹美数次。以十馀岁之幼童,而能与兄易疏食,则食果取小之义不足言矣。不禁叹美!委曲救兄,不惧母劳,则兄弟如手足,伤之不能再生,此义勇知之深矣。不禁叹美!闻兄觅己而亡,不畏艰辛,窃藏而追寻之,此情纯出于天性,不禁叹美!至若仁遭继母之难,实有浚井完廪之势,而不闻有怨言,则不禁为仁叹美!兄弟团圆,一致富而二致贵,悉出不意,则不禁为知等合家叹美!不知后世亦有叹美如余者否?
读之令人孝弟之心油然以生。 汪雪马风
上官知之遭遇,较《聊斋》之张诚更苦;上官仁之敬恭,视《志异》之张诚倍笃。至于上官知之逢仁、勇,张千户之遇讷、诚,俱出意外,悉见友恭之感格。此篇之文尤真恳朴至,情切理深,其文其事洵可与张诚之传并传矣! 王植三
是有功伦纪文字。 马竹吾
事与《聊斋?张诚》相类。叙次参错有法,自可与“张诚传”并传。 叶芸士
观仁、勇友爱,易食、藏毒、谏母数事,叹王氏之祥、览不得专美于前。 杨子厚
如读《枤杜》、《棠棣》诸章。先生必笃于友爱者,故言之亲切有味如此。 上元李瑜谨注
蜈蚣
章邑焦荫泉先生为诸生时,尝设帐于余之邻庄。余时馆黄台山,时相往来。谈及章邑一事,其人之姓名、里居备悉,余咸忘之。撮记其事:有甲某者,奉母孝,而家綦贫。身躯雄伟,惟日樵柴一肩,市以养母。一日肩柴归,见一女郎出于其前,以为道路之常,不遑顾而过之。女郎呼而问途,甲息肩于路,视之,乃静女其姝也。眉目送情,不觉为之神驰。女曰:“由此达某,是正路乎?”曰:“然。但汝所问之处,日暮途远,决不能到。”女曰:“吾将借宿前村耳。”甲将担柴走,女复曰:“君家有闲房否?”曰:“诚有之,老母在堂,不敢自专。”女曰:“烦君先容,妾后至,可乎?”曰:“可。”甲归,向母言之。母意容留女流亦与人方便事,许之,而女已至。见女姿容异俗,与甲言毫无羞惭,疑之。母乃将女安置闲房,呼甲至卧室训之曰:“彼系女流,不宜与之长言。”甲唯唯而出。女见老母不在,谓甲曰:“君宿何处?”甲不应。女眼一瞪,若望而生畏,乃曰:“与母同室,各住一间。”女曰:“夜勿扃户,妾将至。”甲诺之。及晚,甲遵母训,严关其扉而寝。至三更时,女以指弹窗,呼令开门。甲若有不敢不开之势,启户视之,非女,乃一怪物,若布袋状,上下相等,不分首足。幸打柴之巨斧在侧,执而挥之,物嗥而去。火之,见削物下颔一片如蒲扇。及曙,寻其血踪觅之。至某山,见素所塞之石孔外有蜈蚣一条,长约丈许,粗如巨碗,尚曲曲未死,再斧之,立毙。盖甲尝打柴至是,见石孔有巨物出入之迹,恐出为害,乃以巨石塞之。隔二日视之,石复出,甲又塞之。妖物之来,或为此也。甲之不死,幸哉!
虚白道人曰:孝之必获神佑也,审矣!盖妖物既化女身以惑甲,必令甲死于女身。乃扣关时似女子,而启户视之非女,或妖物仍托为女,惟甲自视非女。不然,甲将死于女,何能执斧伤妖物,而自得不死也?
疏宕有逸致。 汪雪马风
巨石塞石孔,恐出为害,此亦埋蛇之心也。仁人神所佑,妖物安能害之。 盖防如
笔无纤尘,是参之太史以著其洁者。 上元李瑜谨注
申 术 士
康熙中,登州周围二百里苦旱,夏仲犹赤地无青草。太守某竭诚拜祷,旬日不应。乃集六房老吏,问有求雨术否。一人曰:“某处申术士,善能祈雨。”太守曰:“可速请来!”其人曰:“不惟请之不至,一闻此信,当必逃避。惟亲临拜恳,或不推诿。”太守闻之,立即访之。不带从人,直诣其庄;入其门,登其堂,见申方观书于窗下。申不胜惊讶,曰:“不知公祖辱临,有失远迓。”太守曰:“斋宿拜谒,敬有所求。”曰:“何事?”曰:“旱魃为虐,黎民憔悴,既能普济,何得坐视?”申曰:“士实不能,以告者过耳。”太守曰:“民胞物与,贤士岂无其责?不能,求其能;既能而诿曰不能,则曩者之求其能也,其意何居?”申感太守之诚,许之,曰:“文祈乎?武祈乎?”曰:“有以异乎?”申曰:“文祈,设坛拜祷,须迟时日;武祈,即日可雨。”太守曰:“大旱望雨,度日如年,武祈甚善。武祈之法何如?”申曰:“某处去海十数里有古庙,可于庙中建坛。再于海边用铁锁一条,长约二丈,铁匠十二名,各设炉火将锁炼红,共举而掷于海。且预选快马二匹,公祖务与士并马急赴建坛所,不可远离。此其法也,明晨便可行之。”太守一一应之,遂辞归,悉如申言预备。
明早太守至,见申用方桌若干张,露地建坛三层,上设避雨器具,遍施符水,自言:“吾得到此,可无惧。”设施毕,遂同太守赴海岸,各焚香三拜,已,令太守先乘马俟之。申见锁已炼红,乃仗剑拈诀念咒,呵曰:“速掷!”匠人各用火剪将锁剪起,齐力掷之于海。海水势如汤沸,声如雷鸣。申乃执剑乘马与太守并马而驰,身后雷电交作。既而,雷电如在头上盘旋。申大惧,一手兼执太守马辔,面如土色,曰:“速走!速走!”及庙外下马,申乃笑曰:“吾无忧矣!”入门,令太守避雨庙中,且嘱曰:“雨足时,可即示下。”申自登坛趺坐。既而大雨倾盆,多时,太守曰:“雨足矣!”申呵曰:“止!”立刻雨止云收。申下坛曰:“此乃降龙之正术,未免与龙结仇,惟自处于正而后可行此术。倘有不正,龙必报之,吾太师与师皆死于龙,此故不可轻易行之也。吾亦将从此隐矣。”太守酬以财物,坚辞不受而去。
虚白道人曰:以正正人,千古定理。祷雨之术小术也,犹惕惕然有不正之惧,况大于是者乎?古今之身名俱败、隙末凶终者,咸谓运数应尔,然未必非不正之所致也。
语有关系,非徒以笔力见长。 汪雪马风
伯温先生未卒之先,以所习之学术封授其子,戒勿习。又曰:“上或思我,问遗言:愿为政以德。”“政”之为言“正”也,先生死不忘正君,是以正行术;戒子勿习,正子不正,慎言术之不可正也。 盖防如
郭璞以术杀身,自处于不正也。若申君者,以正为术,可以正天下之邪术矣。 马竹吾
萨真人之感王天君,律身以正故也。读此而先生之律身以正可知矣! 上元李瑜谨注
袁 岫 云
余砚友孙香雨,邑庠生,工诗词。尝设帐于趵突泉之白雪楼,功课之暇,时至泉上遨游。一日,值诸徒课期,命题后,殊觉闷倦,乃信步出游。不觉已到泉上,见二八女郎及老妪在焉。睨之,华妆艳绝,洵生平未睹之妹丽也。疑是贵家宅眷,心存顾忌,不便狂视。而女郎眉目传情,反若有意。未几,妪先女后相将俱去。孙目送之,女回顾含笑,嫣然百媚俱生。孙转念一想,此必仙人,世岂有娟丽之女情态如是者乎?尾之,已不知去向。越六日,复往泉上游赏,而前日之女郎及妪又先在焉。女郎之情意态度较前更觉可亲,直有形违神合,欲言复止之情。妪见之,急促女行,女回顾,妪辄以身障之。孙魂魄都迷,颠倒不能自主。急尾之,止违数武,忽失所在。孙决其非人,归斋冥想,仰慕殊切。又值生徒不在,寂寞难堪,遂作七绝五首以寓渴想。其一曰:“仙颜一睹梦魂驰,肠断巫山止自知。今夜月明谁共赏,珊珊环佩莫来迟。”其四则余忘之矣。录毕,时已二鼓,以灯火焚之。未几,一丽人自外入曰:“狂郎之情何极也?”视之,即白日所见之女郎。大喜,遂狎抱之。颜添羞红,灯光之下,较昼见时尤艳绝矣。女撑拒曰:“勿遽尔!一言未宣,而辄如此以相接,何情极之不能待也?”孙乃释之,问曰:“卿鬼耶?狐耶?”女不答。孙曰:“卿即鬼狐,亦慰素愿,言之亦自无妨。”女曰:“妾非鬼狐,君既以鬼狐疑妾,即以鬼狐视妾可也,何穷诘焉?”孙曰:“妙龄几何?”曰:“年十六矣。”“芳名为甚?”女不答。孙曰:“岂有终夜谈笑不知姓名者乎?”女曰:“妾袁氏,小字岫云。”既而曰:“妾失言矣!奈何令君知妾小字?愿君切记勿呼!”孙曰:“适作七绝五首,以道切慕冀幸之怀,云卿知之否?”云曰:“适戒君勿呼妾名,始闻之而即呼之,然亦不能禁君之不呼也。妾与君初相会,佳作何由而知?”孙为缅述之,随读随讲。云曰:“读之可耳,勿讲也。无谓佳作意旨高深而为人所不易解也,以妾论之,俚句耳。”孙兴扫,不复读。既而孙曰:“夜深矣,宜其寝乎?”云曰:“合卺需酒。”孙曰:“今夜之酒,明宵补之可耳。”遂寝。及醒,而云已去。次夜,孙静坐俟云,忽闻人高声笑言曰:“孙诗人尚未寝耶?”孙方欲起迓,而云已至面前。孙曰:“勿高声,学生或未寐耳。”云曰:“不妨,妾一至,即大声搅闹,保渠不与闻也。前宵欢会,无酒沽我,实一憾事,今沽之否?”孙曰:“与徒同楼,恐有不便,是以未沽。”云曰:“吝耳!何恐之有?妾已带酒来矣。”孙曰:“安在?”曰:“此其非耶?”见酒具自外飞入,若有人捧托,不见其人。杯箸肴果,一一如是。孙奇之,曰:“反宾作主矣!”云微笑。孙此际饮同佳丽,倚偎谈笑,小登科之乐不及此。曰:“昨睹卿面,盼望殷切,不料卿应念而至,小生何修而得此?”云曰:“妾与君有宿分,即君弗盼望妾亦自至,以了其缘,盖恐迟则无及耳。”言之凄楚。孙曰:“春秋方富,稍迟何伤?且今夕何夕,何烦深虑?吾与卿行令以饮。”云笑从之。饮至更深,酒酣始寝。孙求与欢好,云曰:“乐事之浓尽在此乎?”曰:“非此无以取真乐耳。”事已,同枕共话。云曰:“此事君务慎密,不可以告人,倘风声播扬,妾亦不便来矣。切嘱,切嘱!且君体固弱,妾亦不宜屡至,当来则来,勿悬望也。”自此六七日辄一至,至则对饮竟夜,亦有不寝而去之时,孙亦听之。
一日,有契友某忽至,相约明午赴佛山聚饮,孙诺之。既而同某赴泉游玩,忽天降细雨,某曰:“惜无酒胾,若有之,相与遣此阴雨,其趣岂不更进一层乎?”孙笑应之。某起赏识扁联,孙亦从之。一回首,见肴酒已列桌上。孙心知岫云之供给,遂谓某曰:“请吃酒!”某愕然曰:“乌得此?”孙曰:“斋僮送至耳。”曰:“吾何以未见来人?”孙曰:“君游瞩之际,渠置之即去,故未见耳。”宾主对饮,雨止而某始去。明日,孙欲赴友人之约,而畏赤日行天,忽忆有乡人所遗草笠在此,遂戴之而往。未出关门,风吹帽落,而帽带已断。戴之则须以手按,执之则物为无用,行将寄放于素相识之铺中,旋视之,则带已续矣。以为非岫云为,其谁为?遂戴之。至,则七人同酌,皆素所知之能饮者,递行酒令,畅情快意。后以大杯豁拳,孙自觉酒足,意甚畏之。六人皆然,势难自异,因亦效尤为之。既负,举杯未饮而酒已干,屡试皆然,甚德岫云。故六人皆醉,孙独清醒而归。孙以云数夕不至,心颇念之,而岫云忽至,曰:“数日未晤,致君悬念,心殊不安。”孙见云,先谢泉上、佛山之事。云曰:“妾虽不明来,时同老妪暗窥,恐君他有差失,送酒、续带犹小节也。”孙不胜感激。云曰:“饮乎?”曰:“饮。但未知辱临之期,肴酒未备,奈何?”云曰:“勿庸,妾自致之。前日谓君吝者,亦戏言耳。”未几,肴酒满案。孙欲豁拳,负饮胜唱。曰:“饮可耳,唱未素谙。”孙垂首不语。云意孙有嗔意,乃曰:“倩人代唱可乎?”曰:“可。”云曰:“今有名妓乎?”曰:“有,兰君色艺双绝,素有一面之交。”云乃起,面南,口中念念有辞。既而一丽人抱琵琶入,视之,兰君也。孙乃与之坐,饮以酒,使令唱。兰定弦润喉,唱曲一成。孙曰:“音出佳人之口,分外盈耳。”云曰:“《想多情》曲甚好,可唱与吾二人听。”兰闻之不悦,答言不会。孙曰:“云卿,渠既不会,可令随便唱他曲也可。”云曰:“既如此,不敢相强。”遂袖出红巾一条,挂于襟扣。兰见之,心惊胆怯,遂改口曰:“实会之,唱不好耳。”云曰:“明系故意轻慢,罚令立唱!”兰果立身唱之。已,曰:“孙相公,妾立已久,何不一为缓颊?”孙代为讲情,云首可之。兰曰:“多谢云仙宽恕。”云复怒曰:“吾名亦许贱人呼乎?”兰大惧,齿震震有声。孙委曲代恳,云怒少息。欲遣之,孙欲留与同宿。云曰:“妾非醋葫芦中人,得渠自代,非不欲。”遂解红巾一展,旋纳袖中,而兰已失其所在。问之,云曰:“不必多问。”乃出白金五两曰:“持此赴院中,可播三宵之欢。”后以所佩红巾授孙,曰:“兰君之魂在内,见面时解巾示之,渠自醒。君佳期在即,妾亦不宜宿此,廿日妾始至。”遂告辞,留之不可而去。午后,孙持巾赴院中,指名索见,鸨儿辞之以病。孙曰:“吾正为其病而来。”其人曰:“相公姓孙,设教于白雪楼乎?”孙疑而问之。曰:“兰君夜来忽得迷症,摇之不醒,自言魂在白雪楼,明日孙相公必携带而至。”遂导孙见兰。孙解巾示兰曰:“卿见此否?”兰忽醒,急起申谢。乃敬设酒桌,相与共饮;嬉戏弹唱,夜深始寝。将去,授以酒资等费,兰坚辞不受。孙连去二次,自觉无趣,不复往,专俟云来。至期果至,曰:“其新孔嘉,妾如秋扇之捐矣!”孙谢过,遂绸缪如初。
后云来更稀,至解馆时孙已有病,尚可支持。云至曰:“今夜之会,终身之别。”孙惊讶问故。曰:“一言难尽,要之,妾与君缘分尽矣!”孙固求后会。曰:“无已,早春来塾时再为一会。”未曙而去。春正,孙力疾赴斋。云至曰:“病体何如?”孙曰:“诸药罔效,冥路近矣!”云曰:“死生有命,听之而已。终岁之好,而不一视贵恙,终为缺事。且今将永别,情不忍昧,妾非鬼狐,实某山神之女也。事已至此,不妨语人。君有砚友某人乎?”曰:“有之。”曰:“某作《益智录》,可语之以为一则。”遂别。孙病归,路由余斋,言之甚详。后月馀,孙以病故。孙向余言之时,余尚有志未逮。有仙如此,笔墨有光矣!
虚白道人曰:美哉仙乎!云为高伦类矣!夫云之与孙相交,往来必以数日,非节制嗜欲、敦笃恩义者不能也;送肴酒暗为应客,逢落帽明为续带,非无违夫意、善执妇功者不能。为代唱,度兰君之幽魂;了宿缘,知孙郎之寿数;窥其微,即无起死回生之术。若责以坐视夫病而不救,不无小补,惜友人思虑之未及此也。
孙先生何修而得此! 汪雪马风
予与孙香雨甚相契,竟不知其有如此好遇合。但既系山神之女,且具如许神通,竟不能以丹药延其寿数,予甚疑之。侯百里
昔沈交有口辩,时人谓其舌妙。吾谓神女之舌妙,由于先生之笔妙也。 上元李瑜谨注
某伟
娼优等八款,某某等县人贱之尤甚。凡考试有犯款者之子,非本童互结,即廪膳不保,且诸生以教是徒为辱。康熙年间,有某姓名伟者,身犯八款之二而家巨富,生有三子,乃用多金请明童诲之。凡邻近读书家有可庆吊事,厚其赠贿而不列名。且闻诸生会饮,必敬备肴酒使人送去,致使文人踏青,皆戏谓不必多带肴酒,某伟必有所饷。既而果然,如是者已数十次矣。某处枫树极多,秋后叶红,颇有可观,学士约定日期同往赏玩。至期,赴约者十数人,而某伟之饷盛他日。遂相谓曰:“某伟具馔已非一次,设渠有事相烦,吾等代谋之,亦不为素餐也。”遂令送馔之人将某呼至。佥曰:“汝来矣,可坐而饮。”某曰:“诸位在此,焉有小人坐处?”曰:“汝不坐,可立饮几杯。”某如命饮毕。佥曰:“屡饶盛馔,于心不安,倘汝有不能为之事,可明言之,吾等竭力玉成。”某曰:“无他事。犬子三人长及弱冠,欲烦诸位代请一师教之,不知可否?”众闻之,皆有难色。一人曰:“于先生其可乎?虽身居进士而家计维艰,婉言之,当必允从。”众曰:“可。”遂谓某曰:“汝在此等候,于先生庄违此不远,吾等同往,可立得佳音。”既至,谈延闲语,无敢倡言其事者。多时,于问曰:“君等无事,难得同来,何不言之,公同商酌?”一人曰:“先生居恒无事,设帐亦可破闷。”于曰:“无论无处设教,或有之,谁肯作曹丘生者?”曰:“有。”曰:“谁何?”其人欲言复止,佥曰:“言之先生勿嗔。”于曰:“众为吾谋,何嗔之有?”佥以某对。于不悦曰:“仆为某训子耶?”佥曰:“待贾而沽,不必苛择人家。”于再思曰:“是或一道,束脩五百金,其肯出也,仆即降心从之。”佥曰:“请归问之。”见某曰:“谐矣,书金未免过多。”某曰:“几何?”曰:“白金五百两。”曰:“不多,不多。”佥曰:“夫如是,汝归取贽敬,即日代为奉之。”某将行,一人曰:“贽敬从厚,若简则吾等代书可也。”某诺而去。众议曰:“今某之事,十两头不为薄也。”未几,某回,曰:“五十两不为薄乎?”佥曰:“不薄。”某曰:“尚别有奉恳,明年入学之日,敢烦诸位光陪。”佥曰:“固所愿也。饮酒小事,吾等可代奉贽敬去矣。”遂去。
春正,诸生果陪于公入塾,畅饮竟日,于亦心豫。凡先生馔,某必亲身伺候,食必以箸夹食物以进。忽忘而以手,于怒曰:“贱爪子,粘污食物,其谁食?”某唯唯,急以箸夹之以进。一日,于公谓学生曰:“晚夕园门内似有人行礼,其何以故?”曰:“老父谢老师之教。”于曰:“每日如此乎?”曰:“自上学至今,无间日。”于恻然曰:“去语汝父,今而后不必如是;每日饮馔,亦不必亲身奉进。”及清明,于谓某曰:“仆家居诸维艰,书金急需一半。”某唯唯;“三日后即用轿车往接,不可迟延。”某唯唯。于至家,见房宅焕然一新,极似出卖而为他人改作也者。问之家人,始知上学以后东家代为修理,今告竣尚未久也。于前后审视,约费千馀金亦未必如是坚固,且闻某按日供给,享用一无所缺。喟然叹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殆于不可之议,实蕴于方寸矣!”乃考期临迩,定期令某肆筵设席,于乃折简召邻近诸生,并请素相识之廪膳。既至,于曰:“仆之徒学成望售,烦诸位左袒之。”盖诸生非于年家子侄,即世交晚辈,谁肯有违言。于是三子同年入泮;十年之内会殿其二,而一领乡荐,皆于公循循善诱之功焉。
虚白道人曰:谚云:“天下无难事,最怕心不专。”诚哉是言也!以犯款之家,转而为绅士宦门,未有不以为难者矣。而某竟以挥金如土得之,可知贱者亦不可自贱也。
如规如讽。 汪雪马风
某伟延师训子,行时时之方便;于公烦友左袒,作种种之阴功。师弟显贵,岂非从阴骘中得来哉! 盖防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