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屿楼笔记 - 第 6 页/共 11 页
即时命改名,始得携卷入场。
人情厌故喜新,几于无所不有,无事不然,以堂堂名堂,以亭亭名亭,以轩轩名轩,以阁阁名阁,人谓之新奇,吾谓之怪诞也。洪洞范高阝鼎,名其集曰:《草草草》此与沈沈、郁郁何异?
史事演义,惟罗贯中之《三国志》最佳。其人博极典籍,非特藉陈志、裴注敷衍成书而已。往往正史及注,并无此语,而杂史小说,乃遇见之。知其书中无来历者希矣。至其序次,前后变化生色,亦复高出稗官。盛传至今,非幸也。乃至周秦列国,东西两汉,六朝五代,李唐赵宋,无不有演义,则无不可覆瓿者。
大约列国两汉,不过抄袭史事,代为讲说,而其人不通文法,平铺直叙,惊人之事,反弃去之。隋唐汉周,宋初诸书,则其人并不曾一见正史,直是信口随意捏造妄说,有全无情理,一语不可究诘者。俗语、丹青,以为故事,扮演上场,愚民舞蹈,甚至乱民假为口实,以煽庸流。此亦风俗人心之患也。有心世教者,当禁遏之。
古乐不可作今之扮演。杂剧即古舞乐之流遗也。场上感慨激昂,能使场下人涕泣舞蹈,所谓观感于不自知,今乐犹古乐,孟子信非欺人者。场上窃玉偷香,则观者淫心生;场上巧偷豪夺,则观者贪心生;场上任气力争,则观者斗心生;场上使智用巧,则观者诈心生。反是而演忠孝节义之事,则观者之良心不觉而自动矣!近时陈子相、吾弟子舟诸人,言子官,力禁淫戏,是也。而犹未尽也,余谓禁演不得演之剧,不如定演应演之剧。凡一戏班,必有戏目,取之以来,遇不知者,诘其戏中大略。以忠孝节义为主;次之儒雅之典,奇巧之事;又次之以山海之荒唐,鬼怪之变幻,而要以显应果报为之本。又凡忠臣义士之遇害捐躯者,须结之以受赐恤、成神仙;乱臣贼子之犯上无道者,须结之以被冥诛、正国法。
如此教导优伶,如此严禁班主,一切如《水浒传》、《说唐》、《反唐》诸演义,并禁绝之。已习者,不得复演。未习者,不许复学。将来教雏伶,造新戏,即以吾向所言之大意喻说,而使领略之,则人心有不善,风俗有不正者乎?即如宁波一郡,城厢内外,几于无日不演剧。游手无赖之徒,亦无日不观剧也。日日以忠孝节义之事,浸润于其心肝肺腑中,虽甚凶恶横暴,必有一点天良,尚未澌灭者。
每日使之歌泣感动,潜移默化于不自知,较之家置一喙,日挞其人,其功效相去无万数也。世有知言之君子,必不以我为迂腐也。
世俗扮演宋太祖,必涂朱满面,不知何所本也。《宋史。本纪》称:“初生时,体有金色,三日不变。”然则即据此语,亦当涂黄矣。本纪云:“建隆元年三月壬戌,定国运以火德王,色尚赤。”又云:“乾德元年以太常议,奉亦帝为感生帝。”俗之颜如渥丹,盖本诸此。又优人扮太祖,必以净为之。本纪云:“既长,容貌雄伟。”则脚色为相称矣。
今演杂剧,有武三思斩乖乖事。乖乖女妖名也。此事见《六帖》中。云妓名素娥。
王思质忄予以《清明上河图》赝本贻严世蕃,为所觉,之死。世所传《一捧雪》传奇,即原本此事也。其簸弄之小人,曰汤裱背,装潢匠也。所以明本事,是图画非玉杯也。易思质姓名曰:莫怀古,所以戒后世,勿溺于玩好以贾祸也。
(贞群案:朱存理《铁网珊瑚》有元杨准跋云:“故宋翰林张择端所画《清明上河图》,金大定间,燕山张著谓:即向氏《图画记》中所云选入神品者。卷前有徽庙标题其位置,若城郭、市桥、屋庐之远近高下,草树马牛驴驼之大小出没,居者、行者、舟、车之往还先后,皆曲尽其意态。盖汴京盛时伟观也。京、攸父子权奸柄国,汴之受祸有不忍言者。意是图脱稿,曾几何时,而向之承平故态,已索然荒烟野草之,不胜其感矣!”)
(又案:潢匠之名,《野获编》作苏州汤臣。《秋雨庵随笔》作汤勤。《云自在堪笔记》作汤曰忠。延陵郡人传闻异辞,故详记之。)
●卷五有天神,有人鬼。文昌自是天神非人鬼,主宰造化,自然成形。凡河岳之神,谓之地。此天地间一定之理。详见《周礼》,非怪诞也。必谓文昌是星名,不得塑像、崇宇以奉祀之。此迂说也。
《阴骘文》《觉世经》,盛行于世,不知始自何来。固不能必其为真,然世道日薄,赖此以启发善心,非大有益于世教者乎。
陈子相弟子张秀才世安者,笃实人也。注《觉世经》,乞余序之。其注,以时文家排偶语为之。可晓初学,不为无功。其注“人虽不见,神已早闻。”云:“心在我,故人不见。心即神,故神早闻。”简而赅,深而显。压卷语也。
惠定宇栋注《感应篇》,无愧博雅。但必通人始可以阅其书,若以之教童蒙,喻市井,则屠龙之技矣。殊与作书本旨相去甚远。
因果书中有《俞净意遇灶神记》,神指净意之过,几于吾辈中无不犯此病者。
每阅一过,令人猛省。他篇所记,见鬼遇神多妄。此似独真。以其言亲切而有味也。即非鬼神来告,亦必是正心诚意之君子,从阅历悔悟后说出真际来。而以神道设教,使人敬信耳。余极爱此记,读之觉语语搔著此心痒处。子弟文理既清顺,便当付之观览,较读经书更易于长进也。《俞净意遇灶神记》非文人凭空捏造之言,语语似从我辈心坎中出。凡学者无不坐其所说诸病,而高明者尤甚。“口过”
一节,尤为真挚,如记云:“使者察君善恶,并无一实善可记。但于私居独处中,见君之贪念、淫念、妒嫉念、高己卑人念、忆往期来念、恩雠报复念,种种意恶,固结于中。”此数语,非鬼神不能道也。余将属能书者写之,刻石拓赠友人,日阅此文,庶几无大过矣。
《有心录》云:“一息尚存,弥天之恶皆可改悔。譬如千年幽谷,一灯才照,则千年之暗俱消。”余谓此言切近情理,可谓善喻。因为之下一转语云:“若善人忽生恶念,行诸恶事,譬如满堂灯烛,遍处光明。一遇狂风吹灭,便成黑暗地狱矣。”
近时刊刻善书,最于子弟身心有益。置案头一部,使于功课余暇,翻阅数叶,积久自不敢妄生邪念。薛敬轩曰:“心每有妄发,即以经书圣贤之言制之。”余谓当妄念滋生时,读经书尤不如看善书。盖经书语奥,或不易明。善书之言,则人人易晓也。
“训童蒙何必博学,但能解习章句,粗晓文义足矣。”余谓此语最是坏人子弟。凡记性,是少年最好。少年闻见,至老不忘。若少时听得村学究言语,后来须费多少淘洗工夫!质地灵敏者,尚能变化,愚鲁子弟,误入歧途,一生受害矣。
若能耳濡目染,并是博雅,虽记不得许多,但使略领大意,后来触处,自然融贯也。
东坡作《范文正公文集序》称:“庆历三年,始入乡校,从旁窃观石守道《庆历圣德诗》,遂问乡先生以‘十一人何人?’先生曰:”童子何用知之!‘“
按东坡生仁宗景三年,至是年八岁矣。《志林》云:“吾八岁入小学,以道士张易简为师。”然则乡先生者,张道士也。《志林》又云:“张师独称吾与陈太初范序。”又云:“先生奇吾言,尽告之。”则此道士,亦迥非今时童子师可比也。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此见道阅历之言。与老庄清净无为之旨,迥然不同。由齐家处世,以至治国平天下,不可不知此意。
“布衣暖,菜羹香。”古人格言如此,而衣帛食肉者不知也。我有旨蓄,亦以御冬,犹是民间夫妇备具琐屑之辞。而月令仲秋,乃命有司趣民收敛,务畜菜,多积聚,则先王以之为政令矣,谚曰:“家有咸齑,不吃淡饭。”旨哉言也。
“车骑服饰,夸耀里党。而其室家则未有升斗之储。”世多有此等人,杭俗尤甚。然正惟无升斗之储,故不得不以车骑服饰夸耀里党,其情亦可悯哉。《管子。八观篇》曰:“氓家无积,而衣服修。”读之不觉失笑。
多言必败。古屡戒之。而于今尤为处世至德要道。向在都中,有勖余者,曰:“居京师六字要诀,知之乎?”余曰:“未也。”曰:“勤拜客,懒开口。”
《鬼谷子。权篇》引古人之言曰:“口可以食,不可以言。”余欲以此八字易前六字。真是铁铸。呜呼!世道人心可知矣。
以经语为谑,亦侮圣言之一端也。吾辈往往犯之。每自戒之,因以戒人。
《因话录》中载:“姚岘见南仲。适有投刺者,曰:李过庭。”南仲问:“过庭之名甚新,未知谁家子弟。”岘曰:“恐是李趋儿。”南仲久方悟,而大笑。是以《论语》为谑也。
余一日赴段镜湖兵备光清饮。时宋思赞县令纯修亦在座,向余言风俗狡狯,屡假绅名柬,关说人情。尝有以令昆仲名刺来者,察之伪也。余闻之颇怒。因答云:“岁时馈遗名片,何处无之?尤而效之,伊于胡底?若将来再遇此辈,当执而惩之,以戒后来。愚兄弟生平,固未肯为人说私情者也。”既而复有假章韵堂丈忠型(采南同年之父)名柬,向宋县令情请者。宋君使人往讯章丈。丈答使云:“事实子虚,然其人既能假我名片,必当与我有瓜葛,非姻亲则交好也。望寄语令君,千万勿挫辱之,但不徇情面而已。”余闻其语,极服其盛德,而深悔向者一时意气,至于失言。始叹度量宽狭,性德厚薄,相去甚远。采南之大魁天下,未必非丈之盛德所致者。今夜见楚黄李侍郎梦白,认同姓士子为叔侄事(士人馆汝宁,诡称侍郎之侄。及侍郎道经其地,馆主强士人迎谒。邀至其家,士人不得巳以情告侍郎。侍郎笑而从之,竟造其馆,如真者。其实未尝一面也)。因记之,志吾过,且书丈之厚德云。
唐王亻丕贪浊,为巨匮,裁窍以纳珍宝,使不可出,而寝其上。今市肆皆有桌子或筒子,但可投钱窍中,使不得出。下设锁闭,欲出,则启其下。盖此法始于亻丕也。
《幽明录》云:“阳羡小吏吴龛,乘掘头船过溪。”作“掘”不作“橛”也。
至张志和《渔父词》之“钓车子,橛头船。”始以“掘”为“橛”。后遂不知有“掘”字矣。
王右军《笔经》云:“岭外少兔,以鸡毛作笔,亦妙。”今亦有鸡毛笔。初写之甚难。久之,渐熟,亦与纯羊毫仿佛。今谓兔毫为紫毫。用之多锋芒,出棱角,有似《笔经》所云鼠须笔者,岂古今作法异耶?今书家多用羊毫,能屈曲圆转,随人意。久用紫毫写试卷者。初用羊毫,辄软弱不能用力矣。
《吕览。分节篇》:“卫灵公曰‘天寒乎?’宛春曰:”公衣狐裘,坐熊席,陬隅有灶,是以不寒‘“。云云。则是兽皮坐褥与火盆等事,早见春秋之世矣(按,卫灵之语,正是后世所谓天气不正也)。
《荀子。正名篇》:“轻暖平簟,而体不知其安。”似簟不必夏施也。张隐《文士传》载:“张纯赋席云:”席为冬设,簟为夏施。揖逊而坐,君子攸宜。‘“
然则古人盖不终年设席。而经传纪载,但云坐席,不云坐簟,何耶?
交椅今以皮,古以绳穿。故孟东野诗云:“绳床独坐翁。”而李济翁《资暇录》改为“藤床”,误矣。此语见《学林》。盖以藤穿作床,亦巳久矣。
唐人薛令之自悼诗云:“饭涩匙难滑,羹稀筋易宽。”今则以箸用之饭,以匙用之羹。闻夷以匙取饭,盖此犹古法也。
俗呼栉发之物,密者谓之篦,齿稍稀者谓之梳。虽士大夫亦习用之。而不知篦为比之讹,梳为疏之转也。《史记。匈奴传》:“文帝遗单于比余。”《汉书》作“比疏”。“余”“疏”不同,然实当作疏。《苍颉篇》曰:“靡者为比,粗者为疏。”至颜师古注《急就篇》,则尤显言之曰:“栉之大而粗,所以理鬓者,谓之疏。言其齿稀疏也。小而细,所以去虮虱者,谓之比。言其齿密比也。皆因其体以立名。”然则非但“篦”为俗字,即“梳”字,亦在汉后起者。《汉书》杨雄《长杨赋》:“头蓬不暇疏。”《文选》作“梳”。是其证也。
扬子《方言》云:“饮马橐,自关而西或谓之娄篼。按《集韵》”娄“
音“娄”。《广雅》云:“娄篼,囊也”。今俗语有此二字音,而或妄写作漏斗。见《方言》、《广雅》始恍然矣。今所云“漏斗”者,上大下小,而空其底。
置此器于小米袋口上,所以下米;于酒壶口上,所以下酒。下米者以竹为之,下酒者以错为之。皆欲其不至狼籍也。皆谓之“漏斗”。然则正以其无底,故谓之漏斗。若《方言》所云,饮马橐,谓之“娄篼”者,自是两物。盖天下未有无底之器,而可以饮马者。若其他,如盘、如盂、而以藤,或细竹,或篾为之者,鄞人亦呼漏斗。则必当是“娄篼”而非“漏斗”矣。
吾年四十余,陈子相为刻一私印,相贻文曰:“老柳”。吾常用之,朋辈以为称老太早。余引欧阳文忠,号“醉翁”事相答。文忠诗云:“我年四十犹强力,自号醉翁聊戏客。”富文忠公寄欧阳诗云:“公年四十号翁早,有德亦与耆年同。”
则吾岂敢。
“昭君琵琶”,不过石崇意拟之词。后人竟作实事歌咏之。已为不考。乃元人杨元诚《瑞山居新话》云:“武库有昭君琵琶,天历太后以赐伯颜太师妻。”
按事之可笑如此。此何异于“著原思肘见踵决之衣履,左携孔子叩原壤之杖,右持颜子陋巷之箪瓢,而乞一文太公九府钱乎”?然则古物之传到今时者,恐未必无类此者矣。后人多赋王昭君,皆极为之惜。顾既匹其父,又偶其子,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如此女子,何足惜也。又赋此词者,多用琵琶为昭君本事,不知其何所本也。按石季伦《王昭君辞序》云:“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昭君亦必尔也。”云云。然则昭君琵琶,不过石崇教绿珠时,揣拟之耳。竟成典要,亦失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