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忠公事略 - 第 1 页/共 18 页

李文忠公事略 民国 梁启超撰 ●第一章 绪论 天下惟庸人无毁无誉。举天下人而恶之,斯可谓非常之奸雄矣;举天下人而誉之,斯可谓非常之豪杰矣乎!虽然,天下人云者,常人居其千百,而非常人不得其一,以常人而论非常人,乌见其可?故誉满天下,未必不为乡愿;谤满天下,未必不为伟人。语曰:“盖棺论定。”吾见有盖棺后数十年、数百年而论犹未定者矣。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论人者将乌从而鉴之?曰:有人于此,誉之者千万,而毁之者亦千万;誉之者达其极点,毁之者亦达其极点。今之所毁,适足与前之所誉相消;他之所誉,亦足以此之所毁相偿。若此者何如人乎?曰:是可谓非常人矣,其为非常之奸雄欤?为非常之豪杰欤?姑勿论。而要之位置行事,必非可以寻常庸人之眼、之舌所得烛照而雌黄之者也。知此义者,可以读我之李鸿章。 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李之历聘欧洲也,至德见前宰相俾斯麦,叩之曰:“为大臣者,欲为国家有所尽力,而满廷意见与己不合,群掣其肘。于此而欲行厥志,道何由?”俾斯麦应之曰:“首在得君,得君既专,何事不可为?”李鸿章曰:“譬有人于此,其君无论何人之言皆听之,居枢要、侍近习者常以威福挟持大局,若处此者,当如之何?”俾斯麦良久曰:“苟为大臣,以至诚忧国,度未有不能格君心者,惟与□□□□共事,则无如何矣。”李默然云。呜呼!吾观于此,而知李鸿章胸中块垒,牢骚郁抑,有非旁观人所能知者。吾之所以责李者在此,吾之所以恕李者亦在此。 自李鸿章之名出现于世界以来,五洲万国人士,几于见有李鸿章,不见有中国。一言以蔽之,则以李鸿章为中国独一无二之代表人也。夫以甲国人论乙国事,其必不能得其真相,固无待言。要之,李鸿章为中国近四十年来第一紧要人物。读中国近世史者,不得不曰李鸿章,而读李鸿章传者,亦不得不手中国近世史,此有识者所同认也。故吾今此书,虽名之为“同光以来大事记”可也。 不宁惟是,凡一国今日之现象,必与其国前此之历史相应。故前史者,现象之原因,而现象者,前史之结果也。夫以李鸿章与今日之中国,其关系既如此其深厚,则欲论李鸿章之人物,势不可不以如炬之目,观察夫中国数千年来政权变迁之大势,民族消长之暗潮,与夫现时中外交涉之隐情,而求得李鸿章一身在中国之位置。孟子曰:“知人论世。”世固不易论,人亦岂易知耶? 今中国言论家,往往以平发平捻为李鸿章功,以数次议和为李鸿章罪。吾以此为功罪,两失其当者也。昔俾斯麦又尝语予曰:“我欧人以能敌异种者为功,自残同种以保一姓,欧人所不贵也。”夫平发平捻者,是兄与弟阋墙,而吸弟之脑也,此而可功,则为兄弟者可惧也。若夫吾人积愤于国耻,痛恨于和议,而以怨毒集于李之一身,其事固非无因,然苟易地以思,当夫乙未二三月、庚子八九月之交,使以论者处李鸿章之地位,则其所措置,果能有以少胜于李乎?毋亦旁观笑骂派之徒,快其舌而已。故吾所论李鸿章,为功罪于中国者,正别有在。 李鸿章今死矣,外国论者皆以李为中国第一人。又曰:“李之死也,于中国今后之全局,必有所大变动。夫李鸿章果足称为中国第一人与否,吾不敢知,而要之现今五十岁以上之人,三四品以上之官,无一可以望李之肩背者,则吾所能断言也。李之死于中国全局有关系与否,吾不敢知,而要之现在政府失一李鸿章,如虎之丧其伥、瞽之失其相,前途岌岌,愈益多事,此又吾之所敢断言也。抑吾冀夫外国人之所论非其真也,使其真也,则以吾中国之大,而惟一李鸿章是赖,吾国其尚有瘳耶?西哲有恒言曰:“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造时势。”若李鸿章者,吾不能谓其非英雄也,虽然是为时势所造之英雄,非造时势之英雄也。时势所造之英雄,寻常英雄也。天下之大,古今之久,何在而无时势?故读一部二十四史,如李鸿章其人之英雄者,车载斗量焉。若夫造时势之英雄,则阅千载而未一遇也。此吾中国历史所以陈陈相因,而终不能放一异彩以震耀世界也。吾作此书而感不绝于余心矣。 史家之论霍光,惜其不学无术。吾以为李鸿章所以不能为非常之英雄者,亦坐此四字而已。李鸿章不识国民之原理,不通世界之大势,不知政治之本原。当此十九世纪竞争进化之世,而惟弥缝补苴,偷一时之安,不务扩养国民实力,置其国于威德完盛之域,而仅摭拾泰西皮毛,汲流忘源,遂乃自足。更挟小智小术,欲与地球大政治家相角,让其大者,而争其小者,非不尽瘁,庸有济乎?孟子曰:“放流饭歠,而问无齿决,此之谓不知务。”殆谓是矣。李鸿章之晚年,著著失败,皆由于是。虽然,此亦何足深责,彼李鸿章固非能造时势者也。凡人生于一社会之中,每为其社会数千年之思想、习俗、义理所困,而不能自拔。李鸿章不生于欧洲,而生于中国:不生于今日,而生于数十年以前。先彼而生,并彼而生者,曾无一能造时势之英雄以导之翼之,然则其时其地所孕育之人物,止于如是,固不能惟李鸿章一人咎也。而况乎其所遭遇,又并其所志,而不能尽行哉!吾故曰:敬李之才,惜李之识,而悲李之遇也。但此后有袭李而起者乎?其时势既已一变,则其所以为英雄者,亦自一变,其勿复以吾之所以恕李者,而自恕也。 ●第二章 李鸿章之位置 △中国历史与李鸿章之关系 本朝历史与李鸿章之关系 欲评骘李鸿章之人物,则于李鸿章所居之国,与其所生之时代,有不可不熟察者两事。 一曰:李鸿章所居者,乃数千年君权专制之国,而又当专制政体进化完满,达于极点之时代也。 二曰:李鸿章所居,乃满洲人入主中夏之国,而又当混一已久,一切权利恢复之时代也。 论者动曰:“李鸿章,近世中国之权臣也。”吾未知论者所谓“权臣”,其界说若何。虽然,若以李鸿章比诸汉之霍光、曹操,明之张居正,与夫近世欧美日本所谓立宪君主国之大臣,则其权固有迥不相侔者。而使李鸿章果为权臣也,以视古代中国权臣专擅威福,挟持人主,天下侧目,危及社稷,而鸿章乃匪躬蹇蹇,无所凯觎,斯亦可谓“纯臣”矣。使鸿章而果为权臣也,以视近代各国权臣,风行雷厉,改革庶政,操纵如意,不避怨嫌,而鸿章乃委靡因循,畏首畏尾,无所成就,斯亦可谓“庸臣”也矣。虽然,李鸿章之所处,固有与彼等绝异者,试与读者,燃犀列炬,上下古今而一论之。 中国为专制政体之国,天下所闻知也。虽然,其专制政体,亦循进化之公理,以渐发达,至今代而始完满,故权臣之权,迄今而剥蚀几尽。溯夫春秋战国之间,鲁之三桓、晋之六卿、齐之陈田为千古权臣之巨魁。其时纯然贵族政体,大臣之于国也,万取千焉,千取百焉,枝强伤干,势所必然也。洎夫两汉天下为一,中央集权之政体,既渐发生,而其基未固。故外戚之祸特甚,霍、邓、窦、梁之属,接踵而起,炙手可热,王氏因之以移汉祚,是犹带贵族政治之余波焉。苟非有阀阅者,则不敢觊觎大权。范晔《后汉书》论张奂、皇甫规之徒,功定天下之半,声驰四海之表,俯仰顾盼,则天命可移,而犹鞠躬狼狈无有悔心,以是归功儒术之效,斯固然矣,然亦贵族秉权之风未衰,故非贵族者不敢有异志也,斯亦为权臣之第一种类。及董卓以后,豪杰蜂起,曹操乘之,以窃大位,以武功而为权臣者自操始。此后,司马懿、桓温、刘裕、萧衍、陈霸先、高欢、宇文泰之徒,皆循斯轨,斯为权臣之第二种类。如秦之商鞅,汉之霍光、诸葛亮,宋之王安石,明之张居正等,皆起于布衣,无所凭借,而以才学结主知,委政受成,得行其志,举国听命,权倾一时,庶几有近世立宪国大臣之位置焉,此为权臣之第三种类。其下者,则巧言令色,献媚人主,窃弄国柄,荼毒生民,如秦之赵高,汉之十常侍,唐之卢已、李林甫,宋之蔡京、秦桧、韩侂胄,明之刘瑾、魏忠贤,穿窬斗筲,无足比数,此为权臣之第四种类。以上四者,中国数千年所称“权臣”,略尽于是矣。 要而论之,愈古代则权臣愈多,愈近代则权臣愈少。此其故何也?盖权臣之消长,与专制政体之进化成比例,而中国专制政治之发达,其大原力有二端焉:一由教义之浸淫,二由雄主之布画。孔子鉴周末贵族之极敝,思定一尊以安天下,故于权门疾之滋甚,立言垂教,三致意焉。汉兴,叔孙通、公孙弘之徒,缘饰儒术,以立主威。汉武帝表六艺,黜百家,专弘此术,以化天下,天泽之辨益严,而世始知以权臣为诟病。尔后二千年来,以此义为国民教育之中心点,宋贤大扬其波,基础益定。凡缙绅上流,束身自好者,莫不兢兢焉。义礼既入人心,自足消其枭雄跋扈之气,束缚于名教,以就围范。若汉之诸葛,唐之汾阳,及近世之曾、左以至李鸿章,皆受其赐者也。又历代君主,鉴兴亡之由,讲补救之术,其法日密一日,故贵族柄权之迹,至汉末而殆绝。汉光武、宋艺祖之待功臣,优其厚秩,解其兵柄。汉高祖、明太祖之待功臣,摭其疑似,夷其家族。虽用法宽忍不同,而削权自固之道则一也。洎乎近世,天下一于郡县,采地断于世袭,内外彼此,互相牵制,而天子执长鞭以笞蓄之。虽复侍中十年,开府千里,而一诏朝下,印绶夕解,束手受制,无异匹夫。故居要津者,无所几幸,惟以持盈保泰,守身全名相劝勉,岂必性善于古人哉?亦势使然也。以此两因,故杰黠者有所顾忌,不敢肆其志,天下借以少安焉。而束身自爱之徒,常有深渊薄冰之戒,不欲居嫌疑之地。虽国家大事,明知其利,当以身任者,亦不敢排群议、逆上旨以当其冲。谚所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者,满廷人士,皆守此主义焉。非一朝一夕之故,所由来渐矣。逮于本朝,又有特别之大原因焉。本朝以东北一部落,崛起龙飞,入主中夏,以数十万之客族,而驭数万万之主民,其不能无彼我之见,势使然也。自滇闽粤三藩以降将开府,成尾大不掉之形,竭全力以克之,而后威权始统于一。故二百年来,惟满员有权臣,而汉无权臣,若鳌拜,若和珅,若肃顺、端华之徒,差足与前代权门比迹者,皆满人也。计历次军兴,除定鼎之始不俟论外,若平三藩,平准噶尔,平青海,平回部,平哈萨克,布鲁特,敖罕巴达克,爱乌罕,平西藏廓尔喀,平大小金川,平苗,平白莲教,平天理教,平喀什噶尔,出师十数,皆有旗营,以亲王贝勒或满大臣督军。若夫平时内而枢府,外而封疆,汉人备员而日于政事无有所问。如顺治、康熙间之洪承畴,雍正乾隆间之张廷玉,虽位尊望重,然实一弄臣耳。自余百僚,更不足道。故自咸丰以前,将相要职,汉人从无居之者。及洪杨之难发也,赛尚阿、琦善皆以大学士为钦差大臣,率八旗精兵以远征,迁延失机,令敌坐大。至是,始知旗兵之不可用,而委任汉人之机,乃发于是矣。故金田一役,实满汉权力消长之最初关头也。及曾、胡诸公起于湘鄂,为平江南之中坚,然犹命官文以大学士领钦差大臣,当时朝廷不得不倚重汉人,然岂能遽推心于汉人哉?曾、胡以全力交欢官文,每以军议奏事,必推为首署。遇事归功,报捷之疏,待官乃发,其撝谦固可敬,其苦心亦可怜矣。试一读《曾文正集》,自金陵克捷以后,战战兢兢,若芒在背。以曾之学养深到,犹且如是,况李鸿章之信力犹不及曾者乎!吾故曰,李鸿章之地位,比诸汉之霍光、曹操,明之张居正,与夫近世欧洲日本所谓立宪君主国之大臣,有迥不相侔者,势使然也。且论李鸿章之地位,更不可不明中国之官制。李鸿章历任之官,则大学士也,北洋大臣也,总理衙门大臣也,商务大臣也,江苏巡抚,湖广、两广、直隶总督也,自表面上观之,亦可谓位极人臣矣。虽然,本朝雍正以来,政府之实权在军机大臣也。故一国政治上之功罪,军机大臣当负其责任之大半。虽李鸿章之为督抚,与寻常之督抚不同,至若举近世四十年来之失政,皆归于李之一人,则李固有不任受者矣。试举同治中兴以来军机大臣之有实力者如下: 第一文祥、沈桂芬时代同治初年 第二李鸿藻、翁同龢时代 同治末年及光绪初年 第三孙毓汶、徐用仪时代 光绪十年至光绪廿一年 第四李鸿藻、翁同龢时代 光绪廿一年至光绪廿四年 第五刚毅、荣禄时代 光绪廿四年至今 由此观之,则李鸿章数十年来共事之人可知矣。虽其人贤否、才不才,未便细论,然要之皆非与李鸿章同心、同力、同见识、同主义者也。李鸿章所诉于俾斯麦之言,其谓是耶?其谓是耶!而况乎军机大臣之所仰承风旨者,今别有在也,此吾之所以为李鸿章悲也。抑吾之此论,非有意袒李鸿章而为之解脱也。即使李鸿章果有实权,尽行其志,吾知其所成就,亦决无以远过于今日。何也?以鸿章固无学识之人也。且使李鸿章真为豪杰,则凭藉彼所固有之地位,亦安在不能继长增高,广植势力,以期实行其政策于天下?彼格兰斯顿、俾斯麦,亦岂无阻力之当其前者哉?是固不得为李鸿章作辩护人也。虽然,若以中国之失政,而尽归李鸿章一人,李鸿章一人不足惜,而彼执政误国之枢臣,反得有所诿以辞斧钺,而我四万万人放弃国民之责任者,亦且不复自知其罪也。此吾于李鸿章之地位,所以不得不齗齗置辩也。若其功罪及其人物如何,请于末简纵论之。 ●第三章 李鸿章未达以前及其时中国之形势 △李鸿章之家世 欧力东渐之势 中国内乱之发生 李鸿章与曾国藩之关系 李鸿章,字渐甫,号少荃,安徽庐州府合肥县人。父名进文,母沈氏,有子四人。瀚章官至两广总督,鹤章、昭庆皆从军有功,鸿章其仲也。先于道光三年癸未,西历一千八百二十三年正月五日。幼受学寻常塾师,治帖括业,年二十五成进士,入翰林,实道光二十七年丁未也。 李鸿章之初生也,值法国大革命之风潮已息,绝世英雄拿破仑窜死于绝域之孤岛。西欧大陆之波澜既已平复,列国不复自相侵掠,而惟务养精蓄锐,以肆志于东方。于是,数千年一统垂裳之中国,遂日以多事:伊犁界约,与俄人违言于北;鸦片战役,与英人肇衅于南。当世界多事之秋,正举国需才之日,加以瓦特氏新发明汽机之理,艨艟轮舰,冲涛跋浪,万里缩地,天涯比邻。苏彝士河开凿功成,东西相距聚近,西力东渐,奔腾湃澎,如狂飓,如怒潮,齧岸砰崖,黯日蚀月,遏之无可遏,抗之无可抗。盖自李鸿章有生以来,实为中国与世界始有关系之时代,亦为中国与世界交涉最艰之时代。 翻观国内之情实,则自乾隆以后,盛极而衰,民力凋敝,官吏骄横,海内日以多事:乾隆六十年,遂有湖南、贵州红苗之变;嘉庆元年,白莲教起,蔓延及于五省,前后九年,嘉庆九年,耗军费二万万两,乃仅平之。同时,海寇蔡牵等,窟穴安南,侵扰两广,闽、浙诸地,大遭蹂躏,至嘉庆十五年,仅获戡定;而天理教李文成、林清等旋起,震扰山东,直隶,陕西亦有箱截之警;道光间又有回部张格尔之乱,边境扰动,官军大举征伐,亘七年仅乃底定。盖当嘉道之间,国力之疲敝,民心之蠢动已甚,而举朝醉生梦死之徒,犹复文恬武嬉,太平歌舞,水深火热无所告诉,有识者固稍忧之矣。 抑中国数千年历史,流血之历史也。其人才,杀人之人才也。历观古今已往之迹,惟乱世乃有英雄,而平世则无英雄,事势至道、咸末叶,而所谓英雄,乃始磨刀霍霍,以待日月之至矣。盖中国自开辟以来,无人民参与国政之例。民之为官吏所凌逼,惟悴虐政,无可告诉者,其所以抵抗之术,只有两途:小则罢市,大则作乱。此亦情实之无可如何者也。而又易姓受命,视为故常。败则为寇,成则为王。汉高明太,皆起无赖,今日盗贼,明日神圣,惟强是崇,他靡所云。以此习俗,以此人心,故历代揭竿草泽之事,不绝于史简。其间有承平百数十年者,不过经前次祸乱屠戮以后,人心厌乱,又户口顿少,谋生较易。或君相御下有术,以小恩小惠,徼结民望,弥缝补苴,聊安一时而已。实则全国扰乱之种子,无时间绝,稍有罅隙,即复承起。故数千之史传,实以脓血充塞,以肝脑涂附,此无可为讳者也。本朝既龙兴关外,入主中华,以我国民自尊自大蔑视他族之心,自不能无所芥蒂。故自明亡之后,其遗民即有结为秘密党会,以图恢复者,二百余年不绝,蔓延于十八行省,所在皆是。前次虽屡有所煽动,而英主继踵,无所得逞,郁积既久,必有所发。及道咸以后,官吏之庸劣不足惮,既已显著,而秕政稠叠,国耻纷来,热诚者欲扫雾氛以立新猷,桀黠者欲乘利便以觊非分。此殆所谓势有必至,理有固然者耶?于是,一世英雄洪秀全、杨秀清、李秀成等,因之而起;于是,一世英雄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因之而起。 鸿章初以优贡客京师,以文字受知于曾国藩,因师事焉。日夕过从,讲求义理经世之学,皆生所养,实基于是。及入翰林,未三年而金田之乱起。洪秀全以一匹夫,揭竿西粤,仅二年余,遂乃蹂躏全国之半,东南名城,相继陷落,土崩瓦解,有岌岌不可终日之势。时鸿章在安徽原籍,赞巡抚福济及吕贤基军事。时庐州已陷,敌兵分据近地为犄角之势。福济欲复庐州,不能得志,鸿章乃建议先取含山巢县,以绝敌援。福济即授以兵,遂克二县,于是鸿章知兵之名始著。时咸丰四年十二月也。 当洪秀全之陷武昌也,曾国藩以礼部侍郎丁忧在籍,奉旨帮办团练,慨然以练劲旅靖大难为己任,于是湘军起。湘军者,淮军之母也。是时,八旗绿营旧兵,皆窳惰废弛,怯懦冗,无所可用。其将校皆庸劣无能,暗弱失职。国藩深察大局,非扫除而更张之,必不奏效。故延揽人才,统筹全局,坚忍刻苦,百折不挠恢复之基,实始于是。 秀全既据金陵,骄汰渐生,内相残杀,腐败已甚。使当时官军得入,以实力捣之,大难之平,指顾间事耳。无如官车之骄汰腐败,更甚于敌。咸丰六年,向荣之金陵大营一溃,和春、张国梁之金陵大营再溃,驯至江浙相继沦陷,敌氛更甚于初年。加以七年丁巳以来,与英国开衅,当张国梁、和春阵亡之时,即英法联军入北京烧圆明园之日,天时人事,交侵氵存逼,盖至是而祖宗十传之祚,不绝者如线矣。 曾国藩虽治兵十年,然所任者仅上游之事。固由国藩深算慎重,不求急效,取踏实地步,节节进取之策,亦由朝廷委任不专,事权不一,未能尽行其志也。故以客军转战两湖江皖等省,其间为地方大吏掣肘失机者,不一而足,是以功久无成。及金陵大营之再溃,朝廷知舍湘军外,无可倚重。十年四月,乃以国藩署两江总督,旋实授,并授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于是兵、饷之权始归于一,乃得与左、李诸贤,合力以图苏皖江浙,大局始有转机。 李鸿章之在福济幕也,福尝疏荐道员。郑魁士沮之,遂不得授。当时,谣诼纷纭,谤ゥ屡起,鸿章几不能自立于乡里。后虽授福建延邵建遗缺道,而拥虚名,无官守。及咸丰八年,曾国藩移师建昌,鸿章来谒,遂留幕中。九年五月,国藩派调湘军之在抚州者,旧部四营,新募五营,使弟国荃统领之,赴景德镇助剿,而以鸿章同往参赞。江西肃清后,复随曾国藩大营两年有奇。十年,国藩督两江,议兴淮阳水师,请补鸿章江北司道,未行。复荐两淮运使,疏至,文宗北行,不之省。是时,鸿章年三十八,怀才郁抑,抚髀蹉跎者,既已半生,自以为数奇,不复言禄矣。呜呼,此天之所以扼李鸿章欤?抑天之所以厚李鸿章欤?彼其偃蹇颠沛十余年,所以练其气,老其才,以为他日担当大事之用,而随赞曾军数年中,又鸿章最得力之实验学,而终身受其用者也。 ●第四章 兵家之李鸿章上 △李鸿章之崛起与淮军之成立 当时官军之弱及饷源之竭 江浙两省得失之关系 常胜军之起 李鸿章与李秀成之劲敌 淮军平吴之功 江苏军与金陵军江浙军之关系 金陵之克复 秦末之乱,天下纷扰,豪杰云起。及项羽定霸后,韩信始出现。汉末之乱,天下纷扰,豪杰云起。及曹操定霸后,诸葛亮始出现。自古大伟人,其进退出处之间,天亦若有以靳之,必待机会已熟,持满而发,莫或使之,若或使之。谢康乐有言:“诸公生天虽在灵运先,成佛必居灵运后。”吾观中兴诸大臣,其声望之特达,以李鸿章为最迟,而其成名之高,当国之久,亦以李鸿章为最盛。事机满天下,时势造英雄,李鸿章固时代之骄儿哉! 当咸丰六七年之交,敌氛之盛,达于极点。而官军凌夷益盛,庙算动摇无定,各方面大帅,互相猜忌;加以军需缺乏,司农仰屋,惟恃各省自筹饷项,支支节节,弥东补西,以救一日之急。当此之时,虽有大略雄才,其不能急奏肤功,事理之易明也。于是乎出万不得已之策,而采用欧美军人助剿之议起。 先是,洪杨既据南京,蹂躏四方,十八行省,无一寸干净土。历经十年,不克戡定,北京政府之无能力,既已暴著于天下。故英国领事及富商之在上海者,不特不目洪秀全为乱贼而已,且视之与欧洲列国之民权革命党同一例,以文明友交待之,间或供给其军器弹药粮食。其后,洪秀全骄侈满盈,互相残杀,内治废弛,日甚一日。欧美识者,审其举动,乃知其所谓太平天国,所谓四海兄弟,所谓平和博爱,所谓平等自由,皆不过外面之假名。至其真相,实与中国古来历代之流寇,毫无所异,因确断其不可以定大业。于是英法美各国,皆一变其方针,咸欲北京朝廷,假借兵力,以助戡乱。具述此意以请于政府,实咸丰十年事也。而俄罗斯亦欲遣海军小舰队运载兵丁若干,溯长江以助剿,俄公使伊格那面谒恭亲王,以述其意。 时英法联军新破北京,文宗远在热河,虽和议已定,而猜忌之心犹盛。故恭亲王关于借兵助剿之议,不敢专断,一面请之于行在所,一面询诸江南、江北钦差大臣曾国藩、袁甲三及江苏巡抚薛焕,浙江巡抚王有龄等,使具陈其意见。当时,极力反对之,谓有百害而无一利者,惟江北钦差大臣袁甲三(袁世凯之父也)。薛焕虽不以为可,而建议雇印度兵,使防卫上海及其附近,并请以美国将官华尔、白齐文为队长。曾国藩覆奏,其意亦略相同,谓当中国疲敝之际,外人以美意周旋,不宜拂之。故当以温言答其助剿之盛心,而缓其出师来会之期日;一面利用外国将官,以收剿贼之实效。于是朝廷依议,谢绝助剿,而命国藩聘请洋弁任训练新兵之事。此实常胜军之起点,而李鸿章勋名发轫之始,大有关系者也。 华尔者,美国纽约人也,在本国陆军学校卒业,为将官,以小罪去国,潜匿上海。当咸丰十年,洪军蹂躏江苏,苏、常俱陷。上海候补道杨坊,知华尔沈毅有才,荐之于布政使吴煦,煦乃请于美领事,赦其旧罪,使募欧美人愿为兵者数十人,益以中国应募者数百,使训练之,以防卫苏沪。其后屡与敌战,常能以少击众,所向披靡,故官军敌军皆号之曰常胜军。常胜军之立,实在李鸿章未到上海以前也。 今欲叙李鸿章之战绩,请先言李鸿章立功之地、之形势。 江浙两省,中国财赋之中坚也。无江浙,则是无天下,故争兵要则莫如武汉,争饷源则莫如苏杭,稍明兵略者所能知也。洪秀全因近来各地官军声势颇振,非复如前日之所可蔑视,且安庆新克复,咸丰十一年辛酉八月,曾国荃克复金陵之势益孤,乃遣其将李秀成、李世贤等分路扰江浙,以牵制官军之兵力。秀成军锋极锐,萧山、绍兴、宁波、诸暨、杭州皆连陷,浙抚王有龄死之,江苏城邑,扰陷殆遍,避乱者群集于上海。 安庆克复之后,湘军声望益高。曩者廷臣及封疆大吏有不慊于曾国藩者,皆或死或罢,以故征剿之重任,全集于国藩之一身。屡诏敦促国藩移师东指,规复苏、常、杭失陷郡县,五日之中,严谕四下。国藩既奏荐左宗棠专办浙江军务,而江苏绅士钱鼎铭等,复于十月以轮船溯江赴安庆,面谒国藩,哀乞遣援,谓吴中有可乘之机,而不能持久者三端:曰乡团,曰枪船,曰内应是也;有仅完之士,而不能持久者三城:曰镇江,曰湖州,曰上海是也。国藩见而悲之。时饷乏兵单,楚军无可分拨,乃与李鸿章议,期以来年二月济师。 咸丰十一年十一月,有旨询苏帅于国藩,国藩以李鸿章对,且请酌拨数千军,使驰赴下游,以资援剿。于是,鸿章归庐州募淮勇。既到安庆,国藩为定营伍之法,器械之用,薪粮之数,悉仿湘勇章程,亦用楚军营规以训练之。 先是,淮南迭为发捻所蹂躏,居民大困。惟合肥县志士张树声、树珊兄弟,周盛波、盛传兄弟,及潘鼎新、刘铭传等,自咸丰初年,即练民团以卫乡里,筑堡垒以防寇警。故安徽全省糜烂,而合肥独完。李鸿章之始募淮军也,因旧团而加以精练,二张、二周、潘、刘咸从焉。淮人程学启者,向在曾国荃部下,官至参将,智勇绝伦,国藩特选之,使从鸿章。其后以勇敢善战,名冠一时。又淮军之初成也,国藩以湘军若干营,为之附援,而特于湘将中选一健者统之,受指挥于鸿章麾下,即郭松林是也。以故淮军名将,数程、郭、刘、潘、二周、二张。 同治元年二月,淮军成,凡八千人。拟濒江而下,傍贼垒冲过,以援镇江。计未决,二十八日,上海官绅筹银十八万两,雇轮船七艘,驶赴安庆奉迎,乃定以三次载赴上海。三月三十日,鸿章全军抵沪,得旨署理江苏巡抚,以薛焕为通商大臣,专办交涉事。此时常胜军之制,尚未整备。华尔以一客将督五百人守松江。是年正月,敌众万余人来犯松江,围华尔数十匝,华尔力战破之,及鸿章之抵上海也。华尔所部属焉,更募华人壮勇附益之,使加训练,其各兵勇俸给,比诸湘淮各军加厚。自是常胜军之用,始得力矣。 松江府者,在苏浙境上,提督驻扎之地,而江苏之要冲也。敌军围攻之甚急,李鸿章乃使常胜军与英、法防兵。合攻松江南之金山卫及奉贤县。淮军程学启、刘铭传、郭松林、潘鼎新诸将,攻松江东南之南汇县。敌兵力斗,英法军不支,退却,嘉定县又陷,故乘胜欲进迫上海。程学启邀击大破之,南汇之敌将吴建瀛、刘玉林等开城降。川沙厅敌军万余又来犯,刘铭传固守南汇,大破之,遂复川沙厅。然敌犹雄劲不屈,以一队围松江青浦,以一队屯福广塘桥,集于泗滨,以窥新桥。五月,程学启以孤军屯新桥,当巨敌之冲,连日被围甚急。鸿章闻之,自提兵赴援,与敌军遇于徐家汇,奋斗破之。学启自营中望见鸿章帅旗,遽出营夹击,大捷,斩首三千级,俘馘四百人,降者千余。敌军之屯松江府外者,闻报震骇,急引北走,围遂解。苏防解严。 淮军之初至上海也,泰西人见其衣帽粗陋,窃笑嗤之,鸿章徐语左右曰:“军之良窳,岂在服制耶?须彼见吾大将旗鼓,自有定论耳。”至是欧美人见淮军将校之勇毅,纪律之整严,莫不改容起敬,而常胜军之在部下者,亦始帖然服李之节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