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真子 - 第 2 页/共 4 页
唐世士大夫崇尚家法,柳氏为冠,公绰唱之,仲郢和之,其余名士亦各修整。旧传:柳氏出一婢。婢至宿卫韩金吾家,未成券,闻主翁于厅事上买绫,自以手取视之,且与驵侩议价。婢于窗隙偶见,因作中风状,仆地。其家怪问之,婢云:“我正以此疾,故出柳宅也。”因出,外舍问曰:“汝有此疾,几何时也?”婢曰:“不然。我曾伏事柳家郎君,岂忍伏事卖绢牙郎也?”其标韵如此,想是柳家家法清高,不为尘垢卑贱,故婢化之,乃至如此。虽今士大夫妻有此见识者,少矣。哀哉!闻之于田亘元邈。
仆友王彦法,善谈名理,尝谓世人但知韩退之不好佛,反不知此老深明此意。观其《送高闲上人序》云:“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胶,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泊与淡相遭,颓随委靡,溃败不可收拾。”观此言语,乃深得历代祖师向上休歇一路,其所见处大胜裴休。且休尝为《圆觉经序》,考其造诣,不及退之远甚。唐士大夫中,裴休最号为奉佛,退之最号为毁佛,两人所得浅深乃相反如此,始知循名失实,世间如此者多矣。彦法名抃,高邮人,慕清献之为人,卒于布衣。仆今日偶读《圆觉经序》,因追书之。
退之《感二鸟赋》云:“贞元十五年五月戊辰,愈东归。”又云:“读书著文自七岁至今,凡二十二年。”以文集详考之,是年乃贞元十一年也。今按贞元十一年退之年二十八,是年三上书宰相,不遇而出关,故曰“自七岁至今,凡二十二年”。至十二年七月从董晋平汴州,至十五年二月晋薨。退之护丧归葬洛阳,半道闻汴州乱。退之既至洛阳,径走彭城,省视其家,遂复在徐州节度使张建封幕下。是年五月作《董晋行状》,其后书云:“贞元十五年五月十八日,故吏前汴、宋、亳、永等州观察推官将仕郎秘书省校书郎韩愈状。”是时退之年三十二,则知作《感二鸟赋》时贞元十一年明矣,但后人误书十五年也。
杜牧之《华萼楼》诗云:“千秋佳节名空在,承露丝囊世已无。唯有紫苔偏称意,年年因得上金铺。”“金铺”出《甘泉赋》云:“排玉户而扬金铺。”注云:“金铺,门首也。言风之所至,排门飏铺,击鼓锾钮。”盖此楼久无人登,而苔藓生其门上矣。汉以金盘承露,而唐以丝囊。丝囊可以承乎?此不可解。
襄、邓之间多隐君子。仆尝记陕州夏县士人乐举明远尝云:“二十四气其名皆可解,独小满、芒种说者不一。”仆因问之,明远曰:“皆谓麦也。小满,四月中,谓麦之气至此,方小满而未熟也;芒种,五月节,‘种’读如‘种类’之‘种’,谓种之有芒者,麦也,至是当熟矣。”仆因记《周礼》:稻人“泽草所生,种之芒种”。注云:“泽草之所生,其地可芒种,种稻麦也。”仆近为老农,始知过五月节,则稻不可种。所谓芒种五月节者,谓麦至是而始可收,稻过是而不可种矣。古人名节之意,所以告农候之早晚深矣。
《庄子》之言,有与人意合者,今辄记之。《庄子》之言曰:“地非不广且大也,今之所用容足耳。然侧足而垫之,致黄泉。”解之者曰:垫者,掘也。地亦大矣,人之所用,不过容足。若使侧足之外,掘至黄泉,则人战栗不能行矣。仆因从而解之曰:所以然者,以足外无余地也。今有人廉也,而人以为贪;正也,而人以为淫。何也?以廉正之外,无余地也。若云伯夷之廉也,柳下惠之正也,则人无不信者,以有余地也。故曰:君子能为可信,不能使人之必信。人若未信,当求之己,不可求之人。
政和中,仆为邓州淅川县令,与顺阳主簿张持执权同为金州考试官。毕,同途而归,至均州界中,宿于临汉江一寺。寺前水分两股,行十余里复合。主僧年六十余,极善谈论。因言股河,主僧曰:“不独江汉如此,天汉亦复如是。”因取《天汉图》相示:天汉起于东方,经箕尾之间,谓之汉津,乃分为二道:其南道则经傅说星、天籥星、弁星、河鼓星;其北道则经龟星、南斗魁星、左旗下至天津,而合为一道。故知股河,天地皆然也。仆曰:“凡水之行,前遇堆阜,则左右分流,遂如股之状。今天汉乃水象,亦有高卑坳平之状乎?”其僧笑曰:“吾不知也。”后有知星者亦不能答。
天下之事有一可笑者,今辄记之。子路在弟子中号为好勇,天下之至刚强人也;而卫弥子瑕者,至以色悦人,天下之至柔弱人也,然同为友婿。故《孟子》曰:“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夫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夷考其时,正卫灵公之时,何二人赋性之殊也?《尔雅》曰:“两婿相谓为亚。”注云:“今江东人呼同门为僚婿,严助传呼友婿。江北人呼连袂,又呼连襟。”
“壮士感恩起,变服不变姓。朋友改旧观,僮仆生新敬。”右孟东野《赠韩退之为行军司马》诗。以《传》考之,非也。东野卒于元和九年,时退之为史馆修撰,至元和十二年冬,乃以右庶子为彰义军行军司马,而东野不及见也。前诗乃退之从董晋入汴州为汴州观察推官时诗也。退之年二十五及第,四五年不得官,至贞元十二年乃为董相从事,故有“旧观新敬”之语。其后为中书舍人,左迁右庶子,乃为行军司马,位望隆盛久矣,何“新敬”之说哉。
《曹成王碑》句读差讹,说不可解;又为人转易其字,故愈不可解。仆旧得柴慎微善本,今是正之。一本云:“观察使残虚使将国良戎界,良以武冈叛。”柴本作:“初,观察使虚使将国良戎界。”本无“残”字。盖虚使其将国良,往戎界,故良不往,以武冈叛也。又一本云:“披安三县,咏其州,斩伪刺史。”柴本“咏”字作“訹”,披音,鹿非反。盖言披剥安州之三县,故以威名訹惧其州人,使斩其不当为刺史者。盖当时刺史,李希烈之党也。
今之僧尼戒谍云“知月黑白大小”及“结解夏之制”,皆五印度之法也。中国以月晦为一月,而天竺以月满为一月。《唐西域记》云:“月生至满谓之白月,月亏至晦谓之黑月。”又其十二月所建,各以所直二十八宿名之,如中国建寅之类是也。故夏三月,自四月十六日至五月十五日,谓之额沙茶月,即鬼宿名也;自五月十六日至六月十五日,谓之室罗伐挐月,即柳星名也;自六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五日,谓之婆达罗钵陁月,即翼星名也。黑月或十四日或十五日,月有大小故也。故中国节气与印度递争半月,中国以二十九日为小尽,印度以十四日为小尽;中国之十六日,乃印度之初一日也。然结解夏之制,宜如《西域记》用四月十六日,盖四月十五日乃属道瑟吒月,乃印度四月尽日也。仆因读《藏经》,故谩录出之。
《陇石》诗云:“旊大瓶瓮小,所任各有宜。”《考工记》“抟埴之工陶旊”,注云:“旊,读如甫始之甫。”郑元谓旊读如放,《音义》甫冈切,《韵略》:“甫两切,与昉同音。”注云:“抟埴工。”以此考之,则旊者乃抟埴之工耳,非器也。而退之乃言“旊大瓶瓮小”者,何也?《考工记》:“旊人为簋,实一觳,崇直,厚半寸,唇寸,豆实三而成觳,崇尺。”注:“觳受斗二升,豆实四升。”故云“豆实三而成觳”。然则旊人所作器,大者不过能容斗二升,小者不过能容四升耳。《考工记》前作“陶旊”,后作“旊人”,当以后为正。
退之《石鼓歌》云:“镌功勒成告万世,凿石作鼓隳嵯峨。从臣才艺咸第一,简选撰刻留山阿。”或云:此乃退之自况也。淮西之碑,君相独委退之,故于此见意。此说非也。元和元年,退之自江陵法曹征为博士,时有故人在右辅,上言祭酒,乞奏朝廷,以十橐驼载十石鼓安太学,其事不从。后六年,退之为东都分司郎官,及为河南令,始为此诗。歌中备载此事明甚。后元和十二年春,退之始被命为《淮西碑》,前歌乃其讖也。又云“日消月铄就埋没”,而《淮西碑》亦竟磨灭,恐亦讖也。
《曹成王碑》云:“王姓李氏,讳皋,字子兰,谥曰成。其先王明,以太宗子国曹。”又云:“太支十三,曹于弟季;或亡或微,曹始就事。”今按:曹王明之母杨氏,乃齐王元吉之妃也,后太宗以明出继元吉后,此人伦之大恶也。故退之为国讳,既言“其先王明,以太宗子国曹”,又云“太支十三,曹于弟季”。其言“弟季”,尤有深意,盖元吉之变在于蚤年,及其暮年,乃有曹王,故曰弟季,盖非东昏奴之比也。前辈用意,皆出忠厚,诚可法哉。
李方叔初名豸,从东坡游。东坡曰:“《五经》中无公名,独《左氏》曰:‘庶有豸乎?’乃音直氏切,故后人以为虫豸之豸。又《周礼》:‘供具絼。’亦音治,乃牛鼻绳也。独《玉篇》有此豸字。非《五经》不可用,今宜易名曰‘廌’。”方叔遂用之。秦少游见而嘲之曰:“昔为有脚之豸乎?今作无头之廌乎?”豸以况狐,廌以况箭,方叔仓卒无以答之,终身以为恨。
长安慈恩寺塔有唐新进士题名,虽妍媸不同,然皆高古有法度,后人不能及也。宣和初,本路漕柳瑊集而刻之石,亦为奇玩,然不载雁塔本末。仆读《藏经》,因谩记之。唐玄奘法师贞观三年八月往五印度取经,至十九年正月复至京师,得如来舍利一百五十粒,梵本六百五十七部,始居洪福寺翻译。至二十二年,皇太子治为文德皇后于宫城南晋昌里建太慈恩寺。寺成,令玄奘居之。永徽二年,师乃于寺造砖浮屠以藏梵本,恐火灾也。所以谓之雁塔者,用西域故事也。王舍城之中有僧娑窣堵波。僧娑者,唐言雁也;窣堵波者,唐言塔也。师至王舍城,尝礼是塔,因问其因缘,云:“昔此地有伽蓝,依小乘食三净食。三净食者,谓雁也、犊也、鹿也。一日,众僧无食,仰见群雁翔飞,辄戏言曰:‘今日众僧阙供摩萨埵宜知。’好施谓之萨埵。其引前者应声而堕。众僧欲泣,遂依大乘,更不食三净,仍建塔,以雁埋其下。”故师因此名塔。先是,师先翻《瑜珈师地论》,成,进御,太宗制《大唐三藏圣教序》,时皇太子治又制《述圣记》。有宏福寺僧怀仁,集王右军字勒二文于碑。及雁塔成,禇遂良乃书二帝序记,安二碑于塔上,其后遂为游人咸集之地。故章八元诗云:“七层突兀在虚空,四十门开面面风。却讶乌飞平地上,自惊人语半天中。回梯暗路如穿洞,绝顶初攀似出笼。落日凤城佳气合,满城春睡雨蒙蒙。”此诗人所脍炙,然未若少陵之高致也。杜诗人所易见,此更不录。
唐人欲作《寒食》诗,欲押“饧”字,以无出处,遂不用。殊不知出于《六经》及《楚辞》也。《周礼》:“小师掌教箫。”注云:“箫,编小竹管,如今卖饴饧者所吹也。管如篴,并而吹之。”《招魂》曰:“粔巨籹密饵,有餦餭些。”注云:“餦餭,饧也。”但战国时谓之餦餭,至后汉时乃谓之饧耳。
尚书谓之八座,其来久矣,然学者少究其源。或以六曹二丞为八座,或以六曹二仆为八座,皆非也。此事载于《晋书·职官志》甚详,今录于左。汉光武以三公曹主岁尽考课诸州郡事,改常侍曹为吏部曹,主选举祠祀事,民曹主缮修功作盐池园苑事,客曹主护驾羌胡朝贺事,二千石曹主治地者。
得一序石刻,题云“前乡贡进士韩愈撰”,乃知作此文时年未三十,故能豪放如此。今按退之年二十五及第,后三试博学宏辞科,皆被黜落,故曰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继而以乡贡进士三上书宰相,复不遇,即出关,时年二十八矣。且以退之文辞宏放如此而被黜,何哉?盖唐人之文,皆尚华丽妥贴,而退之乃聱牙如此,宜乎点额也。
卷第三
艺祖既平江南,诏以兵器尽纳扬州,不得支动,号曰“禁库”。方腊作乱,童贯出征,许于逐州军选练兵仗。既开禁库,两房将士望见所贮弓挺直,大喜曰:“此良弓也!”因出试之,宛然如新。是日,弓数千张立尽。噫!自开宝之乙亥至宣和之辛丑,一百四十七年而胶漆不脱,可谓异矣。女真犯阙,东南起勤王之师。仆时为江都丞,帅臣翁彦国令扬州作院造神臂弓,限一月成,皆不可用。当时识者以为国初之弓限一年成,而今成于旬日之间,宜乎美恶之相绝也。仆考《考工记》,然后知弓非一年不可用也。“弓人为弓,取六材必以其时”。“凡为弓,冬析干,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寒奠体,冰析灂,春被弦”。则一年之事。郑氏注云:“期年乃可用。”且三代之时,百工传氏,孙袭祖业,子受父训,故其利害如此详尽。我艺祖奋起于五代之后,而制作之妙远合三代,不亦圣谟之宏远乎?
洛中邵康节先生,术数既高,而心术亦自过人。所居有圭窦、瓮牗。圭窦者,墙上凿门,上锐下方,如圭之状;瓮牗者,以败瓮口安于室之东西,用赤白纸糊之,象日月也。其所居谓之“安乐窝”。先生以春秋天色温凉之时,乘安车,驾黄牛,出游于诸公家。诸公皆欲其来,各置安乐窝一所。先生将至,其家无老少、妇女、良贱,咸迓于门。迎入窝,争前问劳,且听先生之言。凡其家妇姑、妯娌、婢妾有争竞,经时不能决者,自陈于前,先生逐一为分别之,人人皆得其欢心。于是酒肴竞进,厌饮数日,徐游一家,月余乃归。非独见其心术之妙,亦可想见洛中士风之美。闻之于司马文仲楫。
《前汉·百官表》“少府”之属官凡五十余人,有導官掌米谷以奉至尊。然学者多疑“導”字之义。仆考《唐·百官志》導官令“掌導择米麦,凡九谷皆随精粗,考其耗损而供”。然《汉》“導”字下从“寸”,《唐》“”字下从“禾”。今按:《韵略》:“瑞禾一茎六穗谓之。”恐唐以瑞禾名官也。仆尝以此问舅氏,笑云:“此盖读司马长卿《封禅书》误耳。《书》云:‘导一茎六穗于包。’注云:‘导,择也。一茎六穗,谓嘉禾之米也。’后人误以瑞禾为,遂并官名失之,可一笑也。”舅氏张文林相茂实,端方不偶,卒于铨曹。
前汉初,去古未远,风俗质略,故太上皇无名,母媪无姓。然《唐·宰相世系表》叙刘氏所出云:“昔士会适秦,归晋,有子留于秦,自为刘氏。秦灭魏,徙大梁,生清。徙沛,生仁,号丰公。生煓,煓音端。字执加,生四子:伯、仲、邦、交。邦,汉高帝也。”噫!高皇之父,汉史不载其名,而唐史乃载之。此事亦可一笑。
《唐史·韩退之传》:“擢监察御史,上疏极谏宫市,德宗怒,贬阳山令。”此说非也。集中自载《御史台论天灾人饥状》,故退之《寄三学士》诗云:“是年京师旱,田亩少所收。适会除御史,诚当得言秋。拜疏诣阁门,为忠宁自谋。上陈人疾苦,无令绝其喉;下言畿甸内,根本理宜优。积雪验丰熟,幸宽待麦麰。天子恻然感,司空叹绸缪。谓言即施设,乃返迁炎州。”以此验之,其不因宫市明矣。然退之所论,亦一时常事,而遽得罪者,盖疏中有云“此皆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故执政者恶之,遽遭贬也。既贬,未几有“八司马”之事。使退之不贬,与刘、柳辈俱陷党中,则终身禁锢矣。或云:退之岂与柳、刘辈同乎?仆曰:退之前诗又云:“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使其不去,未必不落党中,然则阳山之贬,其天相哉?司空谓杜佑也,《宰相年表》十九年二月“佑检校司空”。
俗谚云:“一絇丝能得几时络。”以喻小人之逐目前之乐也。然“絇”字当作“緰”。《太玄经》“络之次五”曰:“蜘蛛之务,不如蚕一緰之利。”緰,音七侯反,与絇同音。今以《太玄》证之,故絇当作緰。
唐时,前辈多自重,而后辈亦尊仰前辈而师事之,此风最为淳厚。杜工部于《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首云:“文章有神交有道,端复得之名誉早。”又云:“坐中薛华善醉歌,醉歌自作风格老。”一篇之中,直呼三人之名,想见当世士人一经老杜品题,即有声价。故当世愿得其品题,不以呼名为耻也。近世士大夫,老幼不复敦笃,虽前辈诗中亦不敢斥后进之名,而后进亦不复尊仰前辈,可胜叹哉!
陈待制邦先字应贤,初任差作试官,发解进士程文中犯圣祖讳,冲替。问之,云:“因用《庄子》‘饰小说以干县令。’而《疏》云:‘县字,古悬字,多不著心。悬,高也,谓求高名令闻也。’”然仆以上下文考之:“揭竿累以守鲵鲋,其于得大鱼亦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道亦远矣。”盖“揭竿累”以譬“饰小说”也,“守鲵鲋”以譬“干县令”也。彼成玄英肤浅,不知《庄子》之时已有县令,故为是说。《史记·庄子列传》:庄子“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史记·年表》“秦孝公十二年”:并诸小乡聚为大县,县一令。是年乃梁惠王之二十二年也,且周尝往来于楚、魏之间,所谓监河侯,乃西河上一县令也,时但以“侯”称之耳。而《疏》乃以为魏文侯,不知与惠王之时相去远矣。且监河侯云“我得邑金”,是以知为县令也。若晋申公巫臣为邢大夫,而其子称邢侯之类是也。
唐人字画见于经幢碑刻文字者,其楷法往往多造精妙,非今人所能及。盖唐世以此取士,而吏部以此为选官之法,故世竞学之,遂至于妙。《唐·选举志》云:“凡择人之法有四:一曰身,体貎丰伟;二曰言,言辞辩正;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优长。”或曰:此敝政也,岂可以字画取人乎!难之者曰:“今之士人于此状貎奇伟,言辞辩博,判断公事既极优长,而更加以字画遒美,有欧、虞、禇、薛、颜、柳之法,士大夫能全此美者,亦自难得,况铨选之间乎?”闻之者皆服。
天圣中,邓州秋举,旧例主文到县,乡中长上率后进见主文。是年,主文乃唐州一职官,年老,须鬓皓然。说贽,见有轻薄后生前曰:“举人所系甚大,愿先生无渴睡。”既引试,赋《桐始华》,以“姑洗之月,桐始华矣”依次用韵。满场阁笔不下,乃复至帘前启曰:“前日无状后进辄以妄言仰渎先生,果蒙以难韵见困,愿易之。”主文曰:“老人渴睡,不能卒易,可来日再见访。”诸生诺而退。是夜,主文遂遁去,车运司云:“邓州满场曳白。”是年遂罢举。闻之于南阳老儒李亿。亿又云:“昔待监司极小,又士人多自重,不肯妄求,故多老于选调。”
今印榜文额有“之”字者,盖其来久矣。太初元年夏五月正,历以正月为岁首,色尚黄,数用五。注云:“汉用土数五,五谓印文也。若丞相,曰‘丞相之印章’;诸卿及守相,印文不足五字者,以‘之’字足之。”仆仕于陕洛之间,多见古印。于蒲氏见“廷尉之印章”,于司马氏见“军曲侯丞印”,此皆太初以后五字印也。后世不然,印文榜额有三字者足成四字,有五字者足成六字,但取其端正耳,非字本意。
五柳《与子俨等疏》云“汝等虽不同生”,又云“况共父之人”,则知五子非一母。或云:以五柳之清高,恐无庶出,但前后嫡母耳。仆以《责子》诗考之,正自不然。诗云:“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堕固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且雍、端二子,皆年十三,则其庶出可知也已。噫!先生清德如此,而乃有如夫人,亦可一笑。醒轩云:“安知雍、端非双生子?”
富郑公留守西京日,因府园牡丹盛开,召文潞公、司马端眀、楚建中、刘凡邵先生同会。是时,牡丹一栏凡数百本,坐客曰:“此花有数乎?且请先生筮之。”既毕,曰:“凡若干朵。”使人数之,如先生言。又问曰:“此花几时开,尽请再筮之。”先生再三揲蓍,坐客固已疑之。先生沉吟良久,曰:“此花命尽来日午时。”坐客皆不答,温公神色尤不佳,但仰视屋。郑公因曰:“来日食后可会于此,以验先生之言。”坐客曰:“诺。”次日食罢,花尚无恙。洎烹茶之际,忽然群马厩中逸出,与坐客马相蹄啮,奔出花丛中。既定,花尽毁折矣。于是洛中逾服先生之言。先生家有“传易堂”,有《皇极经世集》行于世。然先生自得之妙,世不可传矣。闻之于司马文季朴。
元城先生尝言:异哉,卢杞之为人也,不独愧见父祖,又且愧见其子也。卢氏,唐甲族也,而怀慎一派为盛。怀慎以清德相玄宗,号为名相。而生东都留台弈,弈骂禄山被害,在《忠义传》。弈生杞,相德宗,败乱天下,在《奸臣传》。杞生元辅,《元辅传》云:“端静介正,能绍其祖。故历显剧任,而人不以杞之恶为异。”亦附《忠义传》。故曰:杞不独愧见其父祖,又且愧见其子也。元城先生刘待制安世字器之云。
“葭灰秋吹季月管,日出卯南晖景短。友生招我佛寺行,正直万株红叶满。光华闪壁见神鬼,赫赫炎官张火伞。然云烧树火实骈,金乌下啄頳虬卵。魂翻眼晕忘处所,赤气冲融无间断。有如流传上古时,九龙照烛乾坤旱。”右韩退之《游青龙寺》诗。仆旧读此诗,以为此言乃喻画壁之状。后见《长安志》云:“青龙寺有柿万株。”此盖言柿熟之状。“火伞”、“頳虬卵”、“赤气冲融”、“九龙照烛”,皆其似也。青龙寺在长安城中,白乐天《新昌新居》诗云:“丹凤楼当后,青龙寺在前。”以此可知。长安诸寺多柿,故郑虔知慈恩寺,有柿叶数屋,取之学书。仆仕于关陕,行村落间,常见柿连数里,欲作一诗,竟不能奇,每嗟“火伞”等语,诚为善喻。
东坡诗云:“剩欲去为汤饼客,却愁错写弄麞书。”“弄麞”乃李林甫事。“汤饼”,人皆以为眀皇王后故事,非也。刘禹锡《赠进士张盥》诗云:“忆尔悬弧日,余为座上宾。举箸食汤饼,祝辞添麒麟。”东坡正用此诗,故谓之“汤饼客”也。必食汤饼者,则世所谓长命面者也。
古今之语大都相同,但其字各别耳。古所谓“阿堵”者,乃今所谓“兀底”也。王衍口不言钱,家人欲试之,以钱绕床不能行,因曰:“去阿堵物!”谓口不言去却钱,但云去却兀底尔。如“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盖当时以手指眼,谓在兀底中尔。后人遂以钱为“阿堵物”,眼为“阿堵中”,皆非是。盖此两“阿堵”,同一意也。然“去”有两音:一邱据反,乃去来之去;世常从此音,非也,当作口举反。《韵略》云:“撤也。”然此义亦非也。苏武掘鼠所去草实而食之,乃鼠所藏者也。盖衍之意,以谓此钱不当置于此,当屏藏之于他处也。
蔡忠怀确持正少年,尝梦为执政,仍有人告之曰:“俟汝父作状元时,汝为执政也。”持正觉而笑曰:“鬼物乃相戏乎!吾父老矣,方致仕闲居,乃云作状元,何也?”后持正果作执政。一日,侍殿上听唱进士第,状元乃黄裳也。持正不觉失惊,且叹梦之可信也。持正父名黄裳,乃泉州人,清正恬退,以故老于铨曹。尝为建阳令,及替,囊无建阳一物,至今父老能道之。最后以赞善大夫为镇安军节度推官。镇安,陈州也。官满,贫不能归,故忠怀遂为陈州人。此闻之于忠怀之孙橝子正。仆问子正:“为幕职而带赞善大夫,何也?”子正云:“此祖宗时官制,盖以久次而得之,自不可解。”
仆仕于关中,尝见一方寸古印,印文云“关外侯印”。其字作古隶,气象颇类《受禅碑》。仆意必汉末时物也,然疑只闻有“关内侯”,不闻有“关外侯”。后于《魏志》见之:建安二十三年,始置名位侯十二级,以赏军功,关外侯乃其一也。注云:“今人虚封,盖始于此。”
扬州检法寇中大庠,河朔人也。好为大言,以屈座人。一日,于客次中问坐客云:“《左传》‘山木如市,弗加于山;鱼盐蜃蛤,弗加于海。’注云:‘如在山海,贾不加贵。’何也?”庠乃以此八字平分作两句,故座客卒然不能答,庠意气甚自得。时仆为江都丞,独后至,见诸人默然,庠复举前语问仆。笑曰:“此乃一句,何为分为两句也?”庠笑曰:“果然谩不得。”盖晏子之意,以谓陈氏施私恩以收人心,故低价以授与民,是以山木鱼盐之类,虽在齐国,如在山海之中,不加贵也。“贾”读如“价”,非“商贾”之“贾”。
今之同席者皆谓之“客”,非也。古席面谓之“客”,列座谓之“旅”;主谓之“献”,客谓之“酬”。故“宋享晋楚之大夫,赵孟为客”注云:“客,一座所尊也。”“季氏饮大夫酒,臧纥为客。既献,臧孙命北面重席,新樽洁之。召悼子,降逆之。大夫皆起,及旅,而召公鉏”注云:“献酬礼毕而通行为旅。”然则古者主先献客,客复酬之,然后同席皆饮;不如今之时,不待献酬,而同席皆饮也。
韩退之《上宰相书》云:“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九品之位其可望,一亩之宅其可怀。”仆尝怪:贞元七年,兵部侍郎陆贽知礼部贡举,退之是时及第。八年四月,贽拜相,而退之以宰相门生连三年试于吏部而不得,何也?十年十二月,贽罢为太子宾客。十一年,退之于正月、二月、三月连三上书于贾耽辈,不亦疏乎?只取辱耳。后世之士,可以为戒。
本朝取士之路多矣,得人之盛,无如进士,盖有一榜有宰相数人者,古无有也。太平五年,苏易简下李沆、向敏中、寇准、王旦;咸平五年,王曾下王随、章得象;淳化三年,孙向下丁谓、王钦若、张士逊;庆历三年,杨置下王珪、韩绛、王安石、吕公著、韩缜、苏颂;元丰八年,焦蹈下白时中、郑居中、刘正夫。其余名臣,不可胜数。此进士得人之明效大验也。或曰:不然,以本朝崇尚进士,故天下英才皆入此科。若云非此科不得人,则失之矣。唐开元以前,未尝尚进士科,故天下名士杂出他涂。开元以后,始尊崇之,故当时名士中此科者,十常七八。以此卜之,可以见矣。
佛果禅师川勤,极善禅,纚纚可听。尝云:“阎浮提雨清净水,具诸天相。方时大旱,雨时忽降,莫知其价,此兜率天上雨摩尼也。方欲收禾,霖雨不止,实害人命,此阿修罗中雨兵仗也。甘雨得时,人皆饱足,此护世城中雨美膳也。但名不同,其实一也。”坐客云:“经中所言,皆譬喻也,岂有雨宝珠等事乎?”仆曰:“不然。雨金、雨血、雨土,皆班班载于前史,何况六合外事,其有无不可悬料也。”坐客咸以为然。其上因缘出《华严经》第十五卷。
二十八宿,今《韵略》所呼与世俗所呼往往不同。《韵略》宿音绣,亢音刚,氐音低,觜音訾,皆非也。何以言之?二十八宿,谓之二十八舍,又谓之二十八次。次也,舍也,皆有止宿之意。今乃音绣,此何理?《尔雅》云:“寿星,角亢也。”注云:“数起角亢,列宿之长。”故有高亢之义,今乃音刚,非也。《尔雅》:“天根,氐也。”注云:“角亢下系于氐,若木之有根。”其义如《周礼》“四圭有邸”、《汉书》“诸侯上邸”之邸,音低误矣。西方白虎,而觜参为虎首,故有觜之义,音訾误矣。彼《韵略》不知,但欲异于俗,不知害于义也。学者当如其字呼之。
国初号令,犹有汉唐之遗风。大中祥符元年正月三日,天书降,大赦改元,东都赐酺三日。此盖汉遗事也。汉律,三人以上无故饮酒,罚金四两。故汉以赐酺为惠泽,令得群饮酒也。酺,音蒲,注曰:“王德布于天下,而令聚饮食为酺。”或问:“赐酺起于汉乎?”仆对曰:“《赵世家》载:武灵王行赏大赦,置酒酺五日。则自战国时已如此矣。”祥符诏书圣祖殿有刻石。
吾祖仆射忠肃公亮知荆南府日,常苦嗣续寡少。因闻玉泉山顶有道人草庵其上,号白骨观。道人年八十矣,宴坐庵中,常想自身表里洞达,惟见白骨,以观他人亦复如是,如此五十年矣。忠肃因使人问讯,亦不答;赠遗,亦不受。频频如此,亦略受。公继而入山访之,道人亦喜,因请出山,暂至府第,延之正寝安下,经月乃归。一日,忠肃梦道人策杖径入正寝,方惊愕间,梦觉。且叹讶之,急使人往问讯,曰昨夕已迁化矣。既茶毗,骨有舍利。后遂生给事子山仲南,两岁已能趺坐,方学语时,但言凡所见人,皆是白骨。后至七岁,已往渐不见。噫!其性移矣。给事学佛有见处,古君子也。仆以此语长芦了老,了老云:“吾门谓之空门,今作白骨观,已自堕落,况有人诱引之乎!”仆以此言为然。
俗说以人嚏喷为人说,此盖古语也。《终风》之诗曰:“寤言不寐,愿言则嚏。”笺云:“言我愿思也。嚏,当为不敢嚏咳,我真忧悼而不能寐,如思我心如是,我则嚏也。今俗人嚏云人道我,此乃古之遗语也。”《汉·艺文志》杂占十八家三百一十卷内“《嚏耳鸣杂占》十六卷”,注云:“嚏,丁计反。”然则嚏、耳鸣皆有吉凶,今则此术亡矣。
山涛见王衍曰:“何物老妪,生宁馨儿?”宁作去声,馨音亨,今南人尚言之,犹言“恁地”也。前宋废帝悖逆,太后怒语侍者曰:“将刀来剖我腹,那得生宁馨儿!”此两“宁馨”,同为一意。
仆仕于关中,于士人王毖君求家见一古物,似玉,长短广狭正如中指,上有四字,非篆非隶,上二字乃“正月”字也,下二字不可认。问之君求,云:“前汉刚卯字也。”汉人以正月卯日作佩之,铭其一面曰“正月刚卯”,乃知今人立春或戴春胜、春幡,亦古制也。盖刚者,强也;卯者,刘也;正月佩之,尊国姓也。与陈汤所谓强汉者同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