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忧续集 - 第 2 页/共 3 页
附录《碧里志存》
凌汉章,湖州人。成化间针灸神灵,擅名吴浙。《两浙名贤录》称其慷慨负义气,见人之病,如痛在身。有延之者,昏夜风雨,无不疾赴。砭石所投,诸恙脱然。每辰起门启,舆疾求治者日数十百人。贫者未尝受直,故身死之日,家无余资。
杨园先生
杨园先生葬其亲,既卜兆,而村民阻葬,弗克。因厝柩于庄,命佃户居守。盗至,纵火焚其庄,灾及两柩。及罪人既得,斩首祭墓,而先生衵衣用粗麻终其身。
婿尤介锡,幼而能文,负笈从游,言规行矩,甚相得也。先生以女妻之。及其兄师锡举进士,耽酒色,介锡背先生而效焉。屡训弗悛,其后买娼为妾。先生女素娴闺训,引诗书以讽谏。婿以其逆耳,与妾谋,鸩杀之。
先生往哭,见其被鸩状,讼之官。褫其衿,逐其妾,卒未正其杀妻之罪也。而先生自子死后,其孤孙亦相继夭殂,后嗣绝矣。
外史氏曰:陈古铭先生曰梓,年二十,侍姚蛰庵先生。先生为言:“下愚不移,如尤婿玷杨园。而周婿又玷诚庵,其执柯者杨园也。此亦先师痛心事。然天下固有不可化诲之人,一杀妻,一为盗,于两先生何病哉!”此论固然。然如杨园先生之所遭,何其酷耶!余尝与梦庐论之,梦庐曰:“是则所谓命也。”呜呼!其信然耶?
按先生年谱,崇祯七年甲戌,先生年二十四,馆颜士凤家。时东南文社方兴,先生与士凤相约毋滥赴,但与同学数子邱衡辈,文行相切磋而已。然先生自与严颖生、邱季心、凌渝安诸君子游,往往以举业为戒。或有延课子弟者,相率辞不赴,以其为功利起见也。年六十,姚公玉瑚偕其弟琏,谒先生于张佩葱斋中。适语溪以《东皋遗选》数十册,托佩葱发出。舟子负上,连呼重甚。先生戏语曰:“此未必重,吾以为轻如鸿毛耳。”姚因问:“学问之于举业,固可并行而无妨耶?抑必屏去而后可从事耶?”先生正色曰:“《诗》有之:荼蓼朽止,黍稷茂止。”盖其持己之严如此。
又先生与吴裒仲书曰:“天与仁孝,知有勿药之喜。读终天一记,辄为泫然不已,真与‘蓼蓼者莪’同一哀切也。人子至此,盖已无可如何,惟有临渊履冰,如曾子之志而已。《记》曰:‘终为难。’而申之曰:‘终也者,非终父母之身,终其身也。’然则人子未死一日,是亦事亲之一日也。愿与仁兄终勉之耳。”
水月庵
武林艮山门外水月庵,即水月老人故居。老人姓孙名文,字文石,号水月。会稽诸生。国变后,隐于杭,榜所居曰梅园。性恬静,一介不取,间为长短歌词。问其年,尝称九十。发尽秃,人多以僧呼之。
沈阳范忠贞公幼时,老人尝抚其顶曰:“是儿当建节吾土,吾犹及见之。”及忠贞抚浙,太夫人言于忠贞,物色得之,屏驺从往谒,谈论数四。时西溪多虎,公告之故。老人曰:“山头大虫任打,门内大虫怕惹。”及忠贞任闽督,老人送之曰:“耳后火发时,须要有主意。”后忠贞竟死耿难。人始悟其前知,争就之。老人厌恶避去,不知所终。土人思之,改其居为水月庵。肖老人若僧像奉之,为香火院。《池北偶谈》称为水月和尚。
外史氏曰:《熙朝新语》亦尝载此事,而不及“耳后火发”两语,并不详其生平为明季遗老也。夫事由前定,老人已知之矣,而卒不肯屈节于新朝,亦犹龚诩之不仕成祖,谓恐负金川门一恸耳。古来忠臣孝子,岂肯以时命之故移其志哉!
腹语
《聊斋志异》言:有—盗被刑,数武之外,犹旋转而呼曰:“好快刀!”此只极形刀之快耳。尝举以语人,而人皆笑之。按《明史·杨维斗传》:国变后,先生临刑不屈,首已坠,而声从项出,则《聊斋》之说非诬也。又汉贾雍为豫章太守,与敌人战,丧元,犹带弓擐甲,挟马归营,问众将曰:“有头佳乎?无头佳乎?”众将曰:“有头佳。”雍腹语曰:“无头亦佳。”凡此亦如醉者坠车不死,其神全也。
尝闻唐花卿为剑南节度使,命讨段子璋,平之。其后出师,以单骑出战,陷入重围,丧其首,犹临溪沃盥。有浣女见之曰:“无头何以洗盥?”闻言遂仆。此神散之验也。
又:太原王穆,至德初,为鲁旻部将。于南阳战败,贼骑自后追及,以剑斫穆颈,筋骨俱断,惟喉尚连。初不自觉死,食顷方悟。而头在脐上,旋觉食漏,遂以手力扶,还附颈。须臾复落,闷绝如初,久之方苏。正颈之后,以发分系两畔,乃能起坐。而所骑马,初不离穆;穆方一足践镫,而左缚发解,头坠怀中。夜复苏,复系发正首,心念马卧方可得上,马忽横伏,穆因得上马。马亦随起,载穆东南行。穆两手捧两颊,行四十里。穆麾下散卒数十人,群行见之,扶寄村舍,寻载适军。穆于城中养病二百余日方愈。绕颈有肉如指,头竟小偏。此则头落数次而可续也,尤奇。
嘉庆初,苗匪煽乱楚蜀。官兵讨之,战于香炉坪,贼败。有贼目为官兵所杀,头已落,犹手持大斧作迎敌状,颈中白气一缕冲起,径二丈许,逾时乃仆。此或有邪术焉,又非寻常所可同语矣。
刘子壮
刘子壮,字克猷,湖北黄冈人。少颖慧,读书一目数行。属文奇肆,中崇祯庚午举人。领荐后,梦神告之曰:“尔须朱之弼作房官,方中春榜。”及至京,偶出寓散步,见数童子携书包经其门。一童子特秀出,执手与谈,见其书上写学名朱之弼,大惊。随至其家。其父乃开柴厂者,赠笔砚数事,珍重而别。后遭流寇之乱,不赴春官。及本朝顺治己丑会试,朱之弼已为分校,得首卷,即刘也。
亦见《熙朝新语》。读此知穷达有命,迟早亦有定数,为之慨然。
熊伯龙
先时廷对策,俱用四六。顺治己丑科,世祖临轩策士,命勿用四六旧套。刘子壮对策称旨,亲定一甲第一名,与榜眼熊伯龙齐名。熊典试浙江,一榜得三状元:乙未史大成,甲辰严我斯,庚戌蔡启傅。士林荣之。
库中画
明大内有画藏库中,累朝不开。至崇祯时,上欲开视,珰以从来未开为言。而上意甚坚,珰不敢逆,遂开。进,无所有,惟后小红箱一只。捧至,上书崇桢某年某月日开。上以其预定也,益异之。及启视,止盛画三轴:其一作无数军民相反背,其一则无数官吏士民仓皇逃窜之状。上曰:“嘻!乱离不远矣。”其三则止有一人披发赤体,悬于树上,其貌则俨然御容也。群珰动容,上怃然不乐而出。
乩书
崇祯时,宫中每年或召仙,或召将,叩以来岁事,无弗应者。以前一召即至,至是久之不至。良久,武帝下临,乩批云:“天将俱已降生人间,无可应召者。”上再拜,叩以天将降生,意欲何为?尚有未生者否?批云:“惟汉寿亭侯受明深思,不忍下降。”批毕寂然,再叩不应矣。
玉人
鹤民国人长三寸,日行八千里,其疾如飞。每为海鹤所食。其人性极机巧,乃刻玉为己状,鼓百成群,聚子荒野水次。鹤以为小人也,吞之而死。后他鹤见真者,反不敢食。
今世之傅虎以翼而食人者多矣,然其中岂无玉人焉?惟食之者之智不如鹤,故往往饕餮相踵而不悟,不免为小人所误耳。
天主教
天主名耶稣,大西洋人。自万历间,有大西洋意利亚人利玛窦,航海九万里,抵广东之香山澳,始传其教于中土。其言谓耶稣生子如德亚,其国在亚细亚洲之中,一名拂菻,即古大秦国。于时为汉哀帝元寿二年,历一千五百八十一年,至万历九年卒。其国自开辟以来,六千余年矣,天主乃肇生人类之邦。帝嘉其远来,给赐优厚,遂于京师宣武门内建天主堂。藻绘诡异,供耶稣像。右圣母,貌若少女,手一儿,耶稣也。于是其教大行。
相传愿入救者,其师令服清水一盂,心遂迷惑,乃予之白金五十两,故投者甚众。其归也,必令家人毁祖先牌位、灶神、门神之属,而专奉十字木架。遇物作十字形者,即不敢亵。若奉教者物故,其师辄遣两人至尸傍唪经,以布掩尸,视验讫,始去。或以为窃取两目瞳子故也。
尝有人贫甚,称贷无所。稔知入其教者,可得五十金,乃预戒家人,俟得银而归,灌以药物使吐。后其人受教归,果欲毁神牌,奉十字架。家人絷其手足,以药灌之,始吐清水,最后涌出一血团乃止。其家人将血团贮于水盆,经宿血散,中有一物不散,乃成人形,须眉毕具。细视其状,即授教师也。
大胆
《吴应箕传》:南都不守,起兵应金声。败走山中,被获,慷慨就死。时有吴汉超者,亦起兵与邱祖德、麻三衡诸军相合,连取句容、溧水,高淳、溧阳、泾、太平诸县。明年正月,袭南城宁国,夜缘南城登,兵溃。城中按首事者,汉超已出城,念母在,且恐累人,入见曰:“首事者我也。”剖其胆,长三寸。如是则姜维之胆如鸡卵,又不足言矣。
项王走马埒
《石柱记》:弁山旧有项王饮马池、系马石、走马埒。朱少师《考异》云:项羽避难吴中,过大溪。有异物。早暮以尾卷人畜食之。羽跨其背,一手扼颈,两足夹其腹,一手抱树,连拔大树数章。天曙视之,马也。遍体黑龙纹,遂以名溪,今之龙溪是也。明郑明选诗:“项王昔走马,四面黄金埒。时衰骓不逝,悲歌对红颊。”
埋忧续集卷二
无支祈
《古岳渎经》:禹治水三至桐柏,惊风迅雷。禹怒,召百灵,命应龙搜逐之。乃获淮涡水神,名无支祈,形若猿猴,缩额高鼻,青躯白首,金目雪牙,伸颈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疾,倏忽不可久视。禹授之童律,不能制;授之乌术田,不能制;授之庚辰,庚辰持戟追获。颈锁大索,鼻穿金铃,徙之淮阳之龟山足下。《山海经》云:水兽好为雷雨,禹锁之君山足下,其名巫支祈。即其物也。
唐时有御史欲见此孽,出罪人遍摸其所,抓得之。用牛六十四头,以盘车拽锁出之。锁将尽,怪跃空中,大呼一声如霹雳,锁连人牛俱没。
吾乡都御史唐公世济,曾为淮阳御史,尝为笠泽周孟侯言之。
按《水经注》言,禹治水至淮,淮神出见,形乃一猕猴,爪地成水。禹命庚辰执之,锁于龟山之下。《坚瓠集》:明高皇过龟山,令力士起而视之。因拽铁索盈两舟,而千人拔之起,仅一老猴,毛长盖体,大吼一声,突入水底。
《酉阳杂俎》:明皇封泰山,张说为封禅使。说女婿郑镒本九品官,旧例封禅后自三公皆迁转一级。惟镒因说骤迁五品,兼赐绯服。因大酺。次日,明皇见镒官位腾跃,问之,镒无以对。黄旛绰曰:“此泰山之力也。”今人以妇翁为泰山,其自此昉乎?
人面疮
昔江左一商人,左膀生疮如人面。初无所苦,饮啖如人,或戏滴酒口中,其面亦赤。凡物必食,食多则膀上坟起,如有胃在其中者。或不食之,则一臂痹矣。一医者教其历试诸药,金石草木悉与之。至贝母,其疮乃聚眉闭目。商人喜曰:“此物必治也。”因以小苇筒毁其口灌之,数日成痂而愈。
陈句山
陈句山兆仑,雍正庚戌进士。乾隆初,荐举入翰林,官至顺天府尹。生平和易近人,有寸美,爱不去口。有以诗文请质者,备极奖借,故人乐亲之。书法兰亭,取意简远。梁山舟侍讲云:“本朝不以书名,而书必传者,陈文简公元龙、陈句山先生两人而已。”
瘗蚕
邑中伍氏,每岁养蚕。其年因蚕多叶少,饲之不继,乃瘗蚕十余筐于土窖中。命家丁三人,仍驾船行市桑叶。归途忽一大鲤鱼跃入舟中,三人大喜,载以还。路经皂林,巡司异其船小,而用两橹急驾,追捕之。搜检别无他物,及头舱,有人腿。诘三人,皆茫然不知所自。巡司即缚解按察司,拷掠备至,诘其身首所在,三人不胜锻炼,漫认云:“见埋在家隙地内。”即饬隶卒押至其家,发之,盖即瘗蚕处也。而蚕皆不见,惟一尸,身体俱全,只少一腿。证验即符,遂以三人及家主俱抵罪。事见《乌青志》。
外史氏日:夫天地以好生为德,瘗蚕者心固忍矣,然当蚕多叶贵之时。今亦有瘗其蚕,而以其叶售者矣,未闻其辄受惨报也。而伍氏乃独有此奇祸,盖其残忍如此,则平日之积不善,必有甚于瘗蚕者。是其冤孽所由,当自有所在矣。
尝闻父老言:昔有一村农,以叶贵尽弃其蚕,而其子妇乃私藏其蚕数筐。农故有桑地数亩,叶尚在也。其子以无所得叶,乘夜窃往采之。农适在地中巡守,昏黑之中,误为他贼,挺枪刺之,立死。既而知为己子也,悲恚自缢死。而其妻及妇号哭至晓,亦就缢以死,一门斩焉。夫村农之刺其子也,固未知其为子也,然试思即在他人,亦不过窃取桑叶之贼,其罪亦何至于死而必戕其命焉?其凶忍为何如乎,天之假手以杀其子也!报施之惨,岂不可畏哉!
按:瘗蚕事,已见皇甫枚《三水小牍》,但彼为新安县慈涧店北村居民王公直。其鬻蚕也,得钱三千,市彘肩及饼饵以归。至徽安门,门吏见橐中殷血洒地,诘之。公直对以所市,且请搜索。既发囊,惟有人臂若新支解者,乃送于居守。居守付河南尹鞠之。公直以实对,尹判差役领公直至村,集邻保责手状,皆称实知王埋蚕,别无恶迹。及发蚕坑中,有箔裹一死人,阙其左臂。取臂附之,宛然符合。以白府尹,尹谓公直虽无杀人之辜,而蚕为天地灵虫,绵帛之本,故加剿绝,与杀人不殊,遂命于市杖杀之。与此略同。《志》所载,盖得之传闻者也。
偿债犬
邑中某,尝畜一犬,每夜辄涉水至河南某氏家守宿。一日,某呼犬詈之目:“汝食于我,而为他人守夜。明日必觅杀犬者卖汝矣。”是夜,某梦犬人立而嗥曰:“我尝负河南人家钱,故每夜往守以偿。今止欠十三文,偿毕,即不渡河,誓报主人大德也。”至晓,某呼犬至前,以十三文系其颈曰:“昨梦汝云云,今往还之,可免涉水矣。”犬垂首受戒,遂带钱往掷其家而返。从此更不复去。
后某以探女,更深醉归,失足溺池中。犬大嗥跃入,衔其衣拖至岸上。跳而至家,以首撞门,主母惊起。随至池边,见某僵卧未醒,扶至家,迨晚乃苏。语其故,夫曰:“前梦犬云,誓必报德,今果不食其言矣。”
越数月,家中不戒于火,举家方熟睡。犬复走某寝,以头撞门,且撞且吠。夫妇惊起视之,则火焰焰将及屋矣,急救得熄。后犬死,主人以棺埋焉。此杨周先生《果报见闻录》所记也。
噫,夫犬也,而能不忘所报如是乎?是殆兽其面,而不兽其心者欤?余故节书之,以为世之负恩而背主者戒。
《夷坚志》,许元惠卿,乐平士人也。其父梦有乌衣客来语曰:“吾昨贷君钱三百,今以奉还。”未及问其为何人及何时所负而觉。平常畜十余鸭,是日归,于数外见一黑色者。小童以为他人家物,约去之。鸭盘旋于旁,遗一卵乃去。自是历一月,每日皆然。凡诞三十卵,遂去不至。竟不知为谁氏者。计其值,恰三百钱。盖负人而不敢忘报,虽禽兽往往有之,奈何以人而不如禽乎!
剥皮
崇祯末,一术士言:熹庙时,尝游都下。宥五人共饮于旅舍,一人大言忠贤之恶,不久当败,四人或默或骇,讽以慎言。此人言:“忠贤虽横,必不能将我剥皮,我何畏?”至夜半,方熟卧,忽有人排门,以火照其面,即擒去。旋捉四人并入,见所擒者手足俱钉门板上。忠贤语四人曰:“此人谓不能剥其皮,今姑试之。”即命取沥青浇其遍体,用椎敲之。未几,举体皆脱,其皮壳俨若一人。四人骇欲死,忠贤每人赏五金压惊,纵之出。此见于《幸存录》者。呜呼!忠贤之凶毒,诚亘古所未有矣。
然亦有威力所不能及者。《耳新》言:丁卯三月忠贤诞日,公卿台省咸集。忽有道人幅巾布氅,藤杖麈拂,踵门请见。阍者叱之曰:“几许元老巨卿,竟日伺候。不能接见;汝一游食之徒,如何便欲见我千岁乎?”道人曰:“我与魏公贫贱交,今日觌面一言,为寿千秋也。”阍者不敢报,举瓜椎斧钺指其头颅,詈且逐之曰:“汝辄敢狂言无忌,幸今寿日,若他日,当膏此耳。”道人以杖叩鼓,众皆失色。随拥之进,言:“此道人求见,不容,擅自击鼓,致犯天威。”道人长揖,厉声曰:“与公久别,今日复得相见于此。今公富贵极矣,宁相忘耶?”忠贤大怒曰:“妖道敢肆狂妄,我岂与汝交乎?”叱左右缚付镇抚司严究。道人曰:“我风鉴一世,阅人多矣,独不识汝盗贼其形,虎狼其心乎?第欲挽回,以全忠臣义士之多命也。”一手指天曰:“汝能欺君欺人,彼苍可欺乎?吾当看汝寸磔,殆狗彘不食汝馀也。汝岂能杀我耶?”举手振跃,绑索俱断,两袖拂空,举座咸惊,蓦地不见。此与《续虞初新志》张献忠设朝时之狗皮道士,皆足令逆贼凶威无所施,差快人意耳。
按:剥皮之说,从古未闻。惟野史载:景清欲行豫让之计,成祖搜得剑,命剥皮援草系长安门。明晨驾过,系忽断,为犯驾状。乃命藏于库中。然景清之死,其说固不一。惟张献忠尝用此法,若所剥之皮未竟而其人已死,即将行刑者剥皮。盖未得其法耳。甚哉!魏阉之残酷,诚何异献贼哉!(《耳新》又言:魏阉发冢凌迟时,身尸未化。及临刑,似犹有微息,鲜血迸流,若留以待天刑者。)
仙方
《七修类稿》:元末,桐乡后朱村徐通判素慕洞宾,朝夕供礼。一日疽发于背,势垂死,犹扶起礼之。偶见净水壶下白纸一幅,上有诗云:“纷纷墓土黄金屑,片片花飞白玉芝。君主一斤臣四两,调和服下即平夷。”意其仙方,然不知何物为黄金白玉。乃召仙,以大黄白芷为问,仙曰:“然。”服之果验。后以医人,无不效。
徐无子,方传婿沈氏,至今以此治生。数百里来货药者无虚日。沈族大而分数十家,惟嫡支居大椿树下者,药乃验。沈子尝从吾友徐院判学,闻其药今加穿山甲、当归须、金银花矣。然大黄既多,不问阴阳之疾而投之,恐亦有害。而源源往来,又独于椿树下者验,岂非天意之所与欤?云云。
然沈氏,余于嘉庆间尝见其中衰矣。当其盛时,有名耿文者,尤精外科,一时有华佗之目。及今医道复兴,虽百里犹相延致,亦不闻其专以此方疗人也。若今之业医而尤著者名泰,即余亲家张梦庐先生之徒也。
耿通
本传言:当时给事中号敢言者,通与陈谔,举朝惮其风采。
谔字克忠,番禺人。永乐中以乡举入太学,授刑科给事中。每奏事,大声如钟。帝令饿之数日,奏对如故,曰:“是天生也。”每见呼为“大声秀才”。尝言事忤旨,命坎瘗奉天门,露其首,七日不死,赦出还职。谔性诙谐,当被瘗时,叹息谓其人曰:“吾不意今日乃死于大瓮!”人问其故,曰:“咄嗟而不知耶?朝廷瘗人当以瓮,令速死耳。”瘗者如其言,遂得屈伸不死。盖瘗人者,以土掩至胸前,即气闷欲绝。若仅露其首,必有刻不可耐者,乌能至七日而不死乎?
陆忠毅公传赞
林璐曰:公母初孕时,梦神人羽葆鼓吹,从云际直坠入怀,始生公。公少时,丰神英毅,博学擅江右。文成,四方目之曰“西陵体”。及登贤书,于太保忠肃入梦与语。语多秘,人莫有能解者。沈君鼎新暴卒而苏,言见公与某某方副冥司决事,如王新建故事。呜呼!忠孝人极也,惟不愧乎人,斯乃可以为神,乌足怪!
按:公名培,字鲲庭,号曰部娄,籍钱塘。兄弟六人,伯圻叔阶,与公先有声。公儿时即尚气节,意或小忤,辄流涕矢死。母裘及大母极爱怜之。既长,兄弟名益著,与娄东云间倡道东南。陈给事大樽尝曰:“某与陆氏交,如孔融在纪群间矣。”年十六,补诸生。己卯举于乡,拜大母堂下。母喜曰:“汝父汝叔歌《鹿鸣》如昨日,吾年垂八十,犹见汝成名。国思厚矣,勉之!”明年成进士。
公丰棱峻整,平居杜门读书,与诸名士切摩为古文辞。交遍海内,好引掖后进。然喜面折人过,邪慝者见公,辄屏气逡巡避去。尝与陆君骧武客秣陵,吊方正学及徐常功臣庙。客赠陆君弓矢,陆方赋诗,公愀然曰:“神州坐视陆沉,某鹿鹿无所树立。以君之才,当上马杀贼,下马作露布,差快人意。”坐逆旅,日读史,酣饮经月,一夜身渐短,可三四寸,良久方能引长。
岁甲申,逆闯犯阙,北向长号,思攀龙髯。其妇亟止之曰:“君素读书,不闻晋宋间事乎?犹有待。”未几,赴建康,拜行人司,副熊给事汝霖,持节祭淮。熊负直谏声,与公谈时事,益扼腕。
明年乙酉,乱兵溃江上,公兄弟奉母居盐官,公命其子繁弨从。省会嚣然,公遂避入黄山之桐坞。经故人陈君廷会居,握手流涕曰:“行将别君。”陈君止之,公曰:“即死,无益国家,聊以塞责。”
至家,妇敕左右守公,公笑曰:“死岂可复生乎?吾母春秋高,当避桃源抱犊耕矣。”既而阖户自经,为客救免。又一日辰起,呼笔砚冠带,北向叩头者五,南向叩头者三,以袜绳授二仆曰:“若属知乃公意,便可相成。”遂向大床坐,从容就缢而卒。几上留书三函:一奉母,一遗兄弟,一别故友。年二十八。
妇誓死从公,自楼坠地,若有神持之者;又饿经旬,不死。姑裘语曰:“是天欲生汝也,违天不祥。”乃不死。
公兄圻、弟阶,亦皆能笃于风义,盖遗民也。
公死未逾年,陈给事就缚,奋身沉渊死。御史中丞潜夫陈公,携妻妾赴激湍死。陈公先以偶忤于俗,俗,公移书责之者也。熊公入闽,为郑芝龙所忌,与其子俱沉于海。迁客自海南来言:姚公奇允自刎其头死矣。方公移书御史时,奇允曾劝止之,而公弗善也,而卒俱死。呜呼!如四人者,可称公死友。
时同郡王别驾道焜,闻公死,亦死。江东赠公谥曰“忠毅”。董户部守曰:“两人同死,岂以道焜非进士耶?”乃得谥“节愍”云。
异兽
楚中一孝廉,自山中入城。因有虎患,以两猎户持铁叉自随。日暮向邮亭小憩,忽一虎咆哮而来。两人致孝廉亭前树上,挺又迎虎而斗,虎毙。又一虎偕二小虎至,两人力尽,死。孝廉方惊悸,俄一物似狗而小,白毛红发,眼金色,走如飞,直前啮三虎。三虎伏不敢动,皆死。各食脑少许,先死者嗅而不食。须臾至树下,望孝廉大叫,耸身一跃,忽坠崖下藤蔓中,罥之空中不能脱。孝廉惶骇,自念待死已愚,不如先杀之,遂下树,取叉刺而杀之。持送县令某,某取其皮为领,雪不沾衣。
夫苛政猛于虎,酷吏之肆虐,实皆贪心之所致。若此物既已食三虎矣,而犹贪而不知足,以致自陷网罗,其亦可鉴也已。
按:此与《博物志》所载胡人来献猛兽如狗者略相似。然彼其称能食虎,而此并欲食人矣。又《逸周书》言:露犬能飞食虎豹。而此又似不能飞也,果何物耶?
王渔洋《陇蜀余闻》言:角端产瓦屋山,不伤人,惟食虎豹。山僧恒养之以自卫。按《中华古今注》:渠叟国献鼩犬,能飞食虎豹。此以鼩犬为角端也。余按《逸书·王会解》:渠叟以鼩犬。鼩犬者,露犬也,盖即鼩犬之别名。初不闻有角端之称。《尔雅》:驨似马,一角。麟,麕身,牛尾,马足;黄色,圆蹄,一角,角端有肉。是角端固即麟之属,奈何与鼩犬并为一谈乎?
又:汉武帝时,大宛之北胡人献一物,大如狗,声能惊人,鸡犬闻之皆走,名曰猛兽。帝怪其细小,及出苑中,欲使虎豹食之。虎见此兽,即低头着地。帝谓虎欲低头作势,而此兽见虎甚喜,舐唇摇尾,径往虎头上立,因搦(原注:当作溺)虎面。虎乃闭目低头,匍匐不敢动。搦毕下去之后,虎曳尾去。兽顾之,虎辄闭目。余尝闻先人言,虎忌柴狗。狗之形小于畜狗。虎见之,辄伏不动,狗乃圈其外溲之,则此虎不能出外一步矣。殆即此兽也。
殿试卷
武进县文介公万历二十三年殿试对策,公官礼部时,自取出,藏于家,迄今尚在。每行作三十二字。凡乡会试有横直硃丝行,殿试但有直行。推其立制之意,盖以对策文有长短,则字从而疏密无不可者。今时相习书殿试所对策,率行二十二字,失为法之本矣。
又,乾隆五十年以前,同考官犹以经艺分校,面试帖诗题在第=场,今则移于第一场,而房官无五经之名。其不以五经分房者,以士皆习五经也。然余尝见先辈专经者,其于所习之经,必有手抄本。其间考证源流,贯穿经说,几于习一经而五经皆通。今则讲章时艺而外,概置高阁。往往入场时,问以此题出自何篇,而茫然矣。可胜叹欤!
附录
康熙三十九年,给事中满晋条陈科场积弊,总督郭琇条陈学校弊端,并下九卿议。议上,命录示巡抚李光地、胡鹏,总督张鹏翮、郭琇。李光地疏推广科场三条,学校四条。其末言:
迩来学臣率多苟且从事,致士子荒经蔑古,虽《四书》本经,不能记忆成诵。仅读时文百十篇,剿袭雷同,侥幸终身,殊非国家作养成就之道。前岁旨下学臣,使童子入学,兼用《小学论》一篇。至其时幼稚见闻一新,就中顿明古义。此以小学诱人之明验也。然书不熟诵,终非已得。宜令学臣于考校之日,有能熟诵经书小学,讲解《四书》者,文理粗成,就与录取。如更能成诵三经及五经者,更与补廪,以示鼓励。又童生既令熟习小学,以端幼志,生员及科场论题专出《孝经》,每重复雷同。似当兼命《性理》、《通鉴》,以励宏通之士。
疏入,仍下九卿,与张鹏翮等三疏参合定议。其乡试另编官字号,以民卷九、官卷一为额。此出自上意,光地特赞成之。
论题以《太极图说》、《通书》、《西铭》、《正义》一并命题。呜呼!自明以来,士习之坏,江湖日下。附录此议,以见国家立法未尝不善,而有治法,无治人,以致积弊不可复返,而其法亦旋废不讲。安得如数君子者而挽之,使近于古哉!
又:《戒庵漫笔》曰:余少时学举子业,并无刻本窗稿。有书贾在利考朋友家往来,抄得《灯窗下课》数十篇,每篇誊写二三十纸。到余家塾,拣其几篇,每篇或二文,或三文。忆荆川中会元,其稿亦是无锡门人蔡瀛与其姻家所刻。薛方山中会魁,其三试卷,余为怂恿其常熟门人钱梦王,以东湖书院活板印行,未闻有坊间板。今满目皆坊刻矣,亦世风华实之一验也。
杨子常彝曰:十八房之刻,自万历壬辰《钩玄录》始,旁有批点。自房王仲(士骕)始选程墨。至己卯以后,而坊刻有四种:曰程墨,则士子与主司之文;曰房稿,则十房进士之作;曰行卷,则举人之作;曰社稿,则诸生会课之作。至一科房稿之刻有数百部,皆出于苏杭,而中原北方之人市贾以去。天下之人,惟知此物可以取功名、享富贵,此之谓学问,此之谓人才,而他书一切不观。
昔邱文庄当天顺、成化之盛,已谓士子有登科名,全不知史册名目、朝代先后、字书偏旁者。举天下而惟十八房之读,读之三年五年,而一幸登第,则无知之童子,俨然与公卿相揖让,而文武之道弃如弁髦。嗟乎!八股盛而六经微,十八房兴而廿一史废,此《日知录》所以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