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天香 - 第 30 页/共 30 页
续东窗事犯传
锦城士人胡生,名迪,性志倜傥,涉猎经史,好善恶恶,出于天性。一日,自酌小轩之中,饮至半酣,启囊探书而读。偶得《秦桧东窗传》,观未毕,不觉赫然大怒,气涌如山,掷书于地,拍案高吟曰:
“长脚邪臣长舌妻,忍将忠孝苦谋夷。天曹默默缘无报,地府冥冥定有私,黄阁主和千载恨,青衣行酒两君悲。愚生若得阎罗做,剥此奸臣万劫皮!
朗吟数次,已而就寝。
俄见皂衣一人,至前揖曰:“阎君命仆等相招,君宜速往。”生醉间,不知阎君为谁,遂问曰:“阎君何人?猥素昧平生,今而见召,何也?”皂衣人笑曰:“君至则知,不必详问。”强挽生行。
及十余里,乃荒郊之地,烟雨霏微,如深秋时候。前有城郭,而居人亦稠密,往来贸易者如市廛之状。既而,入城,则有殿宇峥嵘,朱门高敞,题曰“曜灵之府”,门外守者甚严。皂衣者令一人为伴,一人白之。少焉,出,曰:“阎君召子。”生大骇愕,罔知所以,乃移入门。殿上王者衮衣冕旒,类人间祠庙中绘塑神像。左右列神吏六人,绿袍皂履,高幕广带,各执文簿。阶下侍立五十余众,牛头马面,有长喙朱发者,卓立可畏。生稽首阶下。王问曰:“子胡迪耶?”生曰:“然。”王怒曰:“子为儒,须读书习礼,何为怨天怒地,谤鬼侮神乎”生答曰:“贱子后进之流,早习先圣先贤之道,安贫守分,循理修身,未尝敢怨天尤人,而矧乃侮神谤鬼乎!”王曰:“然则‘天曹默默原无报,地府冥冥定有私,之句孰为之邪?”生方悟为怒秦桧之作,再拜谢曰:“贱子酒酣,罔能持性,偶读奸臣之传。致吟忿憾之诗,望神君,特垂宽宥。”王命吏以纸笔令生供款,让曰:“尔好掉笔头议论古今人之臧否,若所供有理,则增寿放回,词意舛讹,则送风刀之狱。”生谢过再四,援笔而供曰:
“伏以混沌未分,亦无生而无死;阴阳既判,方有鬼以有神。为桑门传因果之经,知地狱设轮回之报。善者福而恶者祸,理所当然;直之升而屈之沉,亦非谬矣。盖贤愚之异类,若幽显之殊途。是皆不得其平则鸣,匪沽名而钓誉;敢忘非法不道之戒,故惧罪以招愆。出于自然,本自天性。切念某幼读父书,早有功名之志;长承师训,惭无经纬之才。非惟弄月管之毫,拟欲插天门之翼。每夙兴而夜寐,常穷理以修身。读孔孟之微言,思举直而措枉;观王王圭之确论,愁激浊以扬清。立贞忠欲效松筠,肯衰老甘同蒲柳!天高地厚,深知半世之行藏;日居月诸,洞见一心之妙用。惟尊贤而似宝,第见恶以如仇。视岳飞父子之冤,欲追求而死诤;视秦桧夫妻之恶,便欲死而生吞。因东窗赞擒虎之言,到北狄知无回銮之望。惧忠臣被屠戮而残灭,恨贼子受棺椁以全终。天道无知,神明安在?俾奸回生于有幸,令贤哲死于无辜。谤鬼侮神,岂比滑稽之士;好贤恶佞,实非迂阔之儒。是皆至正之心,焉有偏私之意?饮三杯之狂药,赋八句之鄙吟,虽冒大耳息,诚为小过。惟神鉴之。”
王看毕,笑曰:“腐儒倔强乃此。虽然,好善恶恶,固君子之所尚也。至夫‘若得阎罗做’,其不毁孰甚焉。汝若为阎罗,将吾置于何地?”生曰:“昔者韩擒虎云:‘生为上柱国,死作阎罗王。’又寇莱公江丞相,亦尝为是任,明载简册,班班可考。以此征之,冥君皆世间正人君子之所为也。仆固不敢希韩、寇二公之万一,而公正之心,颇有二公之毫末耳。”王曰:“若然,冥官有代,而旧者何之?”生曰:“新者既临,旧者必生人道而为王公大人矣。”王顾左右曰:“此人所言,甚有玄理。惟其狂直若此,苟不令见之,恐终不信善恶之报,而视幽冥之道如风声水月,无所忌惮矣。”即呼绿衣吏,以一白简书云:“右仰普掠狱冥官,即启狴牢,领此儒生遍视报应,毋得违背。”
既而,吏引生之西廊,过后殿三里许,有巨垣,高数仞,以生铁为门,题曰:“普掠冥司狱。”吏扣门呼之。少焉,夜叉数辈突出,如有擒生之状。吏叱曰:“此儒生也,无罪。阎君令视善恶之状。”以白简与之示焉。夜叉谢生曰:“吾辈以为重罪鬼入狱,不知公为书生也,幸勿见罪。”乃启关揖生而入,其中广五十余里,日光淡淡,冷风萧然。四维门碑,皆榜名额:东曰“风雷之狱”,南曰“火车之狱”,西曰“金刚之狱”,北曰“冥冷之狱”。男女荷铁枷者千余人。又至一小门,则见男子二十余人,皆被发裸体,以巨钉钉其手足于铁床之上,项荷铁枷,举身皆刀杖痕,脓血腥秽,不可近傍。一妇人裳而无衣,罩于铁笼中,一夜叉以沸汤浇之。绿衣吏指下者三人,谓生曰:“此秦桧父子与万俟NB06D,此妇人即秦桧之妻王氏也。其他数人,乃忄敦,蔡京父子、耿南仲、丁大全、贾似道,皆其同奸党恶之徒。王遣吾施阴刑,令君观之。”即呼鬼卒五十余众,驱桧等至风雷之狱。缚于铜柱,一卒以鞭扣其环,即有锋刀乱至,绕刺其身。桧等体如筛底。良久,雷震一声,击其身如齑
粉,血流凝地。少焉,恶风盘旋,吹其骨肉,复为人形。吏谓生曰:“此震击者阴雷也,吹者业风也。”又呼卒驱至金刚、火车、冥冷等狱,各狱将桧等受刑尤甚。饥则食以铁丸,渴则饮以铜汁。吏曰:“此曹凡三日则遍历诸狱受诸苦楚。三年之后变为牛、羊、犬、马,生于凡世,使人烹剥而食其肉。其妻亦为牝豕,与人畜离,食其不洁,亦不免刀烹之苦。今此众以为畜类于世五十余次矣。”生问曰:“其罪有限乎?”吏曰:“历万劫而无已,岂有限焉!”复引生至西垣一小门,题曰:“奸回之狱。”荷桎梏者百余人,举身插刀,浑类猥形。生曰:“此曹何人?”吏曰:“皆是历代将相,奸回党恶,欺君罔上,蠹国害民者。每三日。亦与秦桧等同受其刑。三年后,变为畜类,皆同桧也。”复至南垣一小门,题曰“不忠内臣之狱”。内有牝牛数百,皆以铁索贯鼻,系于铁柱,四周以火炙之。生曰:“牛畜类也,何罪而致是耶?”吏曰:“君勿言,姑俟观之。”即呼狱卒,以巨扇拂火。须臾,烈焰冲天,生皆不胜其苦,哮吼踯躅,皮毛焦烂。不久,大震一声,皮忽绽裂,突出者皆人观之,俱无发髯,悉阉人也。吏呼夜叉致于镬汤中烹之。已而,皮肉融消,惟存白骨而已。复以冷水沃之,仍复人形。吏谓生曰:“此皆历代宦官,汉之十常侍,唐之李辅国、仇士良、王守澄、田令孜,宋之阎文应、童贯之徒。曩者长养禁中,锦衣玉食,欺诳人主,妒害忠良,浊乱海内,令受此报,历万劫而不原也。”复至东垣,其女数千,皆裸身跣足,咸烹肉刳心,或坐刂烧舂磨,哀痛之声,彻闻数里。吏曰:“此皆在生为官为吏,贪污虐民,不友兄弟,悖负师友,奸淫背夫,为盗为贼,不仁不义者,皆受此报。”生见之大喜,曰:“自今日始出吾不平之气也。”吏笑携生之手,偕出。
仍入曜灵殿,再拜稽首谢曰:“可谓天地无私,鬼神明察,善恶不能逃其责也。”王曰:“尔既见之,心境坦然矣。烦为吾作一判文,以枭秦桧父子夫妻之恶。”即命吏以纸笔给之。生辞别弗获,为之判曰:
“尝闻轩辕得六相而助理万机,则神明应至;虞舜有五臣以揆待百事,而内外平成。苟非怀经天纬地之才,曷敢受调鼎持衡之任?今照:奸臣秦桧,斗筲之器,闾阎小人,虽居宰辅之名,实乃匹夫之辈。獐头鼠目,何至意以逢迎;羊质虎皮,阿邪情而谄谀。岂有论道经邦之志,全无扶危拯溺之心!久占都堂,怀奸谋而肆为僭分;闭塞贤路,固宠渥而妒忌忠良。残伤犹剽掠之徒,贪鄙胜穿窬之盗。既忝职居师保,而叨任处公台,惟知黄阁之荣华,罔竭赤心之左右。欺君罔上,擅行予夺之权;嫉贤妒能,专起窜诛之典。奸宄逾其莽、操,凶顽犹胜斯、高。以枭獍为心,蛇蝎成性。忠臣义士尽陷于罗网之中;贼子乱臣,咸置于庙廊之上。视本朝如敞甑,通敌国若宗亲。鸱鹰啄架臂之人,犭契犬吠豢牢之主。奸心迷措,受诡胡兀术之私盟;凶行荒残,害贤将岳飞之正命。悍妻王氏,不言豹隐而言放虎之难;愚子秦火喜,只顾狼贪不顾回鸾之幸。一家同性而捻恶,万民共怒以含冤。虽侥幸免乎阳诛,其业报还教阴受。数其罪状,书千张茧纸不能尽其详;察此愆非历万劫畜生不足偿其债。合行榜示,幽显同知。
生呈上,王览之大喜,赞曰:“谠正之士也!”生因告曰:“奸回受报,仆已目击,信不诬矣。其他忠臣义士,在于何处?愿布一见,以释鄙怀,
不胜感幸。”王人免首而思良久,乃曰:“诸公皆生阳世,为王公大人,享受天禄,数万余次矣。寿满天年,仍回原所。子既求见,吾躬诣导。”
于是登舆而前,俾从者请生于后。行五里许,但见琼楼玉殿,碧瓦参差,朱牌金字,题曰:“忠贤天爵之府。”既入,有仙童数百,皆衣紫绡之衣,悬丹霞玉,执彩幢绛节,持羽葆花旌,云气缤纷,天花飞舞,龙吟凤唱,仙乐铿锵,异香馥郁,袭人不散。殿中坐者百余人,皆冠通天之冠,衣云锦之裳,蹑珠宝之履,玉珂琼,光彩射人。绛绡玉女五百余人,或执五明之扇,或捧八宝之盂,圜侍左右。见王至,悉降阶迎迓。宾主礼毕而坐。彩女数人,执玛瑙之壶,捧玻璃之盏,荐龙睛之果,倾凤宝之茶,世罕闻见。茶既华,王乃道生所见之故,命生致拜。诸公皆答之尽礼,同声赞曰:“先生可谓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矣。”乃具席命生坐。生谦逊不敢当宾礼。王曰:“诸公以子斯文,故待之厚,何用苦辞?”生揖谢坐。王谓生曰:“坐上皆忠良之臣、节义之士,在阳则流芳百世,身逝则阴享天恩。每遇明君治世,则生为王侯将相,辅佐朝廷,功施社稷,以辅雍熙之治也。”言既,命二吏送生还。谓生曰“子寿七十有二,今复延一纪。食肉跃马,五十一年。”生悦,再拜而谢。
及辞出,行十余里,天色渐明。吏指谓生曰:“日出处,即汝家也。”生挽二吏衣,延归谢之,不觉失手而释,即展臂而寤,时五鼓矣。
清虚先生传
先生,空谷人也,与丽香公子,飞白散人、玄明高士为友,甚相得,三人者,每感其吹嘘之力。惟玄明稍以高自据,先生遣弟子山云遮道而进,将掩其不备以玷之。
云至,玄明敛容问曰:“子欲日蒙昧我邪?”云曰:“非弟子之浮薄敢与先生抗,实先生使之来耳。先生乐人之从,高士顾精士自顾,不从之,而迷,何相忤邪?”玄明曰:“先生固东西南北人也。某循途守从之士,安能顺之?且先生行必万里,急则怒号,其性恍惚,令人不能捉抟。是以丽香公子触之而脱冠拜谢,飞白散人遭之而委身如狂。先生且以为鼓舞之术,而不自知其严。子亦知之久矣。子以轻清之才,必有覆护之德。幸为我解焉。”云曰:“高士诚明见万里者。其如前驱,实无定踪。倘解高士之围,必被扫逐。”
言未毕而先生至。云乃避之,先生复就焉。云又避之如飞,先生怒而追之,云乃散去。先生怒益急,山鸣虎啸,石走沙飞,江湖作浪,天地震动。云惧,尽其族而复请命。
顷之,飞白散人啸舞而至,与先生相翱翔而问故。先生号呼道之。飞白拍地而笑曰:“玄明乃公之良夜友也,胡相隔哉!”遂挽先生访丽香。
丽香方苦寒,如沉醉状,颠倒欲眠。先生扶之,而丽香益泄不宁,惟颠首而已。飞白亦击其额而侵之。丽香力不能胜,乃微告曰:“二公少避,某即醒矣。”飞白乃避地,先生亦息焉。丽香遂振衣而起,含笑相揖。既而,知玄明之外见,乃赤页然对曰:“吾四人者,天地之秀也。安能缺一哉?某传世几叶,支衍虽盛,使无玄明公照顾,则皆影灭矣。况玄明亦与二公有光,何独避之?”飞白亦笑曰:“玄明虽有缺处,亦颇明白可接。”先生乃和声然之,令云去侧而请焉。
玄明至,交好如初。情思相合,心胆相照,终夜依依,密不忍舍。自是以为常。每至晓,玄明扶云西归,惟丽香则与先生倚栏相笑而已。
先生盛盖天下而不征诸色,泽及万物而不见诸形。然晚年亦性暴好杀。触之者股栗,犯之者容槁。此其所禀之气然也。天下之人,想像其丰彩,而不能物色之,故称之曰“清虚先生”云。
丽香公子传
公子,世传春申君所生,而又曰大树将军之别枝,皆未老,然其为人,色艳质美,人咸爱之。与清虚先生交,先生每狎之,公子必佯狂而舞。及飞白散人至,公子必倾心饱其慧而低首不言,若曲腰向谢之意。玄明高士笑而问曰:“子非贱也?遇清虚而即舞;子非贫也?见飞白而多贪。吾甚昏于是。”公子笑而答曰:“以子之明,不能亮察我邪?某奕叶联芳,身荣朱紫,根据封土,孰能摇兀?但清虚先生善发人,故某一相接,遂胸中道理勃然萌动,是以不觉其舞蹈耳。至于飞白散人,则轻狂无籍人也,得借一枝,便合缱绻,且欲相压,令人心腹不能自露。况稍得意,弥漫天地之志,欲使万物皆出其下。某以一介之资,安能不顺受其泽邪?”
明日,玄明以告飞白。飞白怒骂曰:“公子出身草莽,令色谀言。某虽轻狂,力能屈之,使不见天日。”玄明惧,求解于清虚。清虚飘然而来,以和气劝飞白。飞白意乃释,且谢曰:“得先生之解,不觉点化矣。”公子遂洗容出见,不动颜色。飞白愧,披指倒地,不敢仰视,且自释曰:“欲使公子流芳耳,敢有泪滴之累耶?”自是飞白甘为下流,不复与公子比肩矣。
玄明知之,亦负惭自蔽者数日。后形迹稍露,乃逾垣一窥公子之影。公子挽清虚,颠首招之。玄明伛偻而来。且掩其半面以谢。公子曰:“某与高士形影相随,何避嫌之有?”乃席地而坐,终日依依,至晓而散。识者谓公子有容人之度,良有以也。
公子少时为妇人女子所爱,有妆残者,必捐己以亲之。清虚先生每戒之曰:“子为色所累,必遭夭折。”公子曰:“今已衰老矣。夫大丈夫宁寸斩焚身,岂死于妇人女子之手耶?”遂谢事,甘朽林下,其族亦渐见零落。
后青帝宰世,公子之子孙渐盛,支宗繁衍,不可胜计。然成之者,清虚与力焉。而玄明、飞白,特往往来一亲近而已。
飞白散人传
散人乃神仙者流,性喜寒,为人洒落,绝无渣滓。四友中独与清虚交契,甚不值于丽香,而于玄明,则淡淡相安而已。
一日,玄明方出游,丽香俟于墙阴,犹未相接,而清虚先生摇丽香之肩而问曰:“玄明今夕来否?”曰:“未也。”曰:“子惯为玄明影射。”曰:“玄明家于东海,其来也逾万山,渡长水,所至之地,一草皆辉。某生于斯,长于斯,进不能前,退不能后,所知者不过撮土之区耳。而玄明之来否,安能逆睹哉?”清虚不悦,乃使人捉散人至。散人遣其仆霰子先报曰:“奈将六出矣。”顷之,前呼后拥,结阵而至。如衔枚疾走,不闻行声。见者皆凛凛伫目而视。玄明知之,中道而避。清虚以为得计,狂荡不能自禁。
丽香垂首斜欹,若有怒意,嘘气成雾,直浮青霄。玄明知之,乃乘呼挺身而出,与飞白相对。飞白亦仰视玄明,辉光相荡,似有争意。玄明让曰:“吾二人者,不择富贵。而子入长安,贫者蹙额,何不仁也!且自古田土不择高下,虽不洁地亦委身亲之,何不义也!人皆上进,而子独甘下贱,虽公庭之前,万舞自得,何无礼了也!辱泥涂,投井壑,而庭除之前每见侮于童子,何不智也!积厚如山,夸耀于世,方见重于人,人皆称赏,而略受温存,去不旋踵,何不信也!某之所以避子者,诚不屑见子耳,岂有所畏哉!”飞白乃回首应曰:“子真蟾蜍耳!胡不自鉴,敢与某比?某之术,倏然而灭,倏然而成,清虚且让吾之神;剪发不足以尽巧,飞絮不足以象容,丽香且让吾之色。子何人也?昭昭者未几,而昏昏者继至。安能若某之所至,旁烛无疆,孙康得以夜读,李得以擒吴,伟烈照辉,举世称瑞,岂不压倒元白邪?”
清虚因二人凛色交射,各争容彩,乃与丽香从中解纷。散人笑曰:“玄明以满足自恃耳!”玄明亦笑曰:“飞白以撒泼自放乎!”丽香曰:“二公之才,皆皓皓乎不可尚者,正相映以扬休光可也,而乃争高下间哉?”二人感而谢焉,遂为莫逆友。自是宇宙重光,皆二人力也。
后散人遇词客于庭中,客曰:“想公久矣。公能爽吾愤耶?”散人不应。客怒,令童子扫其党而烹之。散人知不免,乃投于鼎镬,尸解而去。时玄明在上,丽香在前,而清虚往来于左右,皆不能挽而留也。
玄明高士传
高士生于东海,而其长也。又涉于西海,辙迹遍天下,人皆仰之。未有一登其门者,惟唐玄宗幸其第,遂有广寒宫之名。
高士为人丰采无比,圆神不滞,且识盈虚之数,不以显晦介意。清虚、丽香、飞白三人皆亲炙其辉,而丽香犹一步不忘焉。清虚、飞白忌之,遂加屈辱之苦。丽香望救于高士,高士自昼至暮,始素服而来。
丽香方负罪鞠躬叩首以谢,而高士惟冷视而已,不能扶之起也。丽香怒曰:“高士以经天纬地之才,昭明洞察之德,乃不能驱清虚于空谷,扫飞白于炎方,使我草莽之士垂首丧气于此耶?”高士曰:“居,吾明与子:子非岁寒材也,求免于飘零足矣,而欲拔萃以取荣哉?”丽香益怒,复求解于清虚。清虚不觉大笑,奋然一声,飞白惊倒。丽香遂排脱而起,自是感清虚而疏高士矣。
高士一夕为阴谋所掩,卒然临之,魂魄俱丧,平生所有,吞并殆尽。九州之人,无贵贱,无大小,皆焚香秉烛以救之。而三人者,则如常而已。然清虚犹凄然有惨意;飞白犹暗然有悲色;而丽香则迎笑而问之,若有幸其磨灭者。既而,高士幸完璧。清虚、飞白从而短之,高士曰:“丽香非有他也,限于力也。某与丽香可以神交,不可以力助;可以形影,不可以形求。何我韬晦之时多,相会能几何哉!”丽香闻之,叹曰:“一疵不存、万里明尽者,吾高士也!向压于飞白而不救者,亦限于力耳!某诚非才,何以知高士之量!”寻续旧交,遨游良夜,或平原旷野之中,或岩古壑之岭,或琼楼玉宇之上,或纱窗静槛之下,四友无所不至。所至之处,清气郁然,非寻常俗比矣。
然高士少时爱学美人眉。丽香谓曰:“以某之色,得君之眉,媚不
可言矣。至老年,血魂消瘦,每持一钩,钓于江汉间。”飞白谓曰:“独钓寒江,宁舍我为伴耶?”清虚乃笑曰:“吾稍奋焉,则公等或昏昧而逃匿,或弃职而捐躯,尚能相安相得于宇宙间哉?”三人拱而谢曰:“愿淡洵以交,万年一日。幸毋相忄专,以至于是。”清虚曰:“戏之耳!”复叮咛以为永友,期与天地相终始。
风流乐趣
风月场中毛女、云雨帐内将军,二人但遇就相争,不顾忘身丧命。
一个喜钻窍寻孔,一个喜啖肉吞□。要知胜败与输赢,且听下回词咏。
诗曰:
散闷无拘不作忙,只凭谈笑度时光。
聊将大艳风流传,说与知音笑一场。
话说乌将军与毛洞主的故事。这将军生在脐下,长在腰州,姓乌名龟,表字骨轮,列号风月散人。其性有刚柔兼济之才,其身有变化多端之术,弄手段能缩能伸,显威风可小可大。喜时节似铁加钢掘上而掘下,闷来时如绵去种倒东而倒西。窃玉偷香,不亚於西厢张珙;取勇当先,胜似那江东楚王。莫道不可将凡比圣,圣凡皆赖此物而生。
忽一日,奉□太保命令,兵前往裸人县,剿捕毛洞中女寇走一遭。唱:一边点动人和马,炮响三声离了老营。抗枪舞棒军呐喊,叉手趋脚将威风。碗子盔边生紫雾,龟背壳上蚌青□。这一去,高山峻岭堂条路,铁壁 墙撞透明。
在路行程多风景,中间少带骨碑名。将军挂印俱人马,正马军随拗马军。兵似群鸦来噪△,将如楚汉惯争锋。
这一去揉碎梅花诚妙手,劈破莲蓬手歪断根。鳅如菱窝钻到底,双龙入海定成功。短枪刺开格子眼,双弹打破锦屏风。
只用孤红一拈香肌俏,引得我临老入花丛。过了九溪十八洞,见了些金菊到芙蓉。剑行十里人马进,不觉春分昼夜停。对对蓝旗报回玉,拍马已到黑松林。
两乳尖幽屯驷马,杜家在上扎辕营。中间揭起青衿帐,五爪将军两下分。坐下腰州□太保,捉下能争惯战人。
话说□太保便问:「是何人出马?」声音未竟,只见黑松林下闪出一将,生得粗粗大大,又不细细长长。要知此将住何方,腰州府成群结党。道:「末将不才,出马一遭,不 兵卒,只须二子 .」
一骑马冲出营来,但见洞门外好景:阴崖险峻,玄孔深幽;两行黑松掩映,一股清水奔流;前尖後长,犹如边城围绕;中间水发,恰似湖海汪洋。观不尽洞门好景,高叫:「红心小卒,报与你毛洞主得知,叫她强将出马,弱将休来!」
这小校不听便罢,既然听说,即到里面声言:「祸事!外边有一独目将军,甚是雄将,声声叫杀,句句不饶 .」
毛洞主听说,带 水手,身出洞来。且看来将如何排兵,怎生打扮:戴一顶紫巍巍一抹耿不呆的檐盔,披一 细毛织就的乌油龟背铠,使一根光筋缠就□木炳的点钢枪,骑一匹追风赶日惯战竖头马。
这将军更看那女怎生模样,如何装束:她生得丹△眼,悬胆 ;一张没牙口、两片粉红唇;戴一顶前尖後长荷包样扁食盔,披一 里红外白、青边黑缝两片顽皮甲,使一条不伸不缩明伤人、暗埋伏紫金□,骑一匹能颠惯跛赤眼清 大口无头马。
问知:「来将通名,不消问吾。」
言:「乃是威镇腰州乌将军是也!今奉腰州□太保命令, 兵讨伐作乱淫寇。早早下马受降,免遭千戳万岛之苦。若是牙崩半个不字,凭著俺景东人马大披挂的将军,填凿洞口,杀进子宫,拿住你等,刺血饮马,取髓补精,那时悔之晚矣 !」
这女子微微冷笑,答曰:「但见你人物标致,未知你出马鏖战如何?此时休要逞罗罗,管叫你一会儿刚强性过,那时节洞门伏首,休教二子来拖。直杀你人困马乏要求和,那时方才怕我!」
这将军也不答话,两手拈定光金似铁硬的独龙枪,照著那女子分心就刺。这女子也不慌,也不忙,△点头侧身躲过,取出五采盘桓锦皮套数,及驾相还,两下皮鼓打动,怎见得好杀。
唱:你与你主争自在,我与我主助风情。你使懒汉推车法,我使驾牯去催更。倒浇蜡烛身流汗,隔山讨火洞门红。正是两家盘桓处,中间捎带果子名。
两个栗子答了话,一对枇杷大争锋。只爱平坡员眼口,金桔怀内有风菱。怠杏高时莲子放,胶枣乌梅紧皱纹。小红染污葡萄被,樱桃口内咬橙丁。柿 脸儿通红了,榄橄回味各人心。
只战得月暗秋窗嫌夜短,风吹竹径恨更钟。第一合才用机关无胜负;第二合再加手段见输赢;第三合打起精神嗷战久;第四合看看筋力不从心。当时恼了毛洞主,怒发冲冠起歹心:「我今若不显手段,乐得冤家丢精神。」
口里念动妖邪咒,款款轻轻叫了几声。金莲高峰两腿里,悠悠戏沟洞红心。
乌将不识轻生计,尽力具兵重扑门。佳人见来心内喜,放出大水要淹人。五爪将军忙来展,怎当他急浪滔滔里外生。烟漫阴崖傍岸柳,撞塌洞口正当松。
常言道:势硬难熬软。话不虚传果是真。三略六韬虽是晓,二十四解欠分明。怎当他手歪上手歪下来得快,左别右扭不饶人。翻身再摆龙翻里,拿住将军胯下存。
腰腿困难咂争,手软心忙没了神。再著一会儿不丢了跑,定死在佳人手相中。
幸亏二子多能干,倒把将军拉出洞门,虚点一枪逃了命,到底难熬久战人。
前走的厌头塌脑腰间将,後赶的跛口张牙再兴兵。一身英雄随流水,五陵豪气逐东风。好似猛风吹败叶,犹如急雨打残红。雨散云收鸳帐冷,香消风尽绣楼空。
编成毛女乌龟传,说与风流子弟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