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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就篇》:服琐緰投{此巾}(兹)与众连。注:服琐细布,织为连琐之文。输{此巾},緆布之尤精者。按今琐服,其字不定,宜此为正。
相传人家粘画水,多能厌火;故古刹壁上多画水。常州太平寺佛殿後壁上,有徐友画水。兵火间,寺屋尽焚,而此殿岿然独存。或云画之力。赵州柏林寺,有吴道子画水在殿壁後,至今犹存。吾梁人家无贵贱,好粘赵州印板水,照墙上无一家不画水者。汴水滔天後,人又以画水为恶兆。余谓群分未必有功,类聚亦不任咎,请置此水於功罪外。
宋汤君载云:高丽国画观音像甚工,其原出於唐尉迟乙僧笔意。按尉迟乙僧外国人,作佛像甚佳,用色沉着,堆起绢素。今西洋蜡绢画,是尉迟遗意。
华光长老以墨晕作梅,如花影然,别成一家,政所谓写意者也。见《画鉴》。近诸暨陈章侯画梅,故作支离肥白。堵芬木常问之,答曰:“须悬五六步看耳。”芬木画梅,多得章侯法。
李成昼,米元章生平只见二木,至欲作《无李论》。盖成生平所画,祗自娱耳;既势不可必,利不可取,宜传世者不多也。此汤垕语。元章时已无李矣,何近日营丘之纷纷耶!或曰:翟院深学李成画山水,临摹逼真,而自作多不佳。今所传成画,皆院深赝本。
范宽字中立,以其豁达大度,人故以宽名之。余谓此画中汉高也。历千百年终无以字称者。甚矣,人之不可不豁达大度也!促瑟缩人何能画?画亦何由佳?近人惟吴远度可语此。
郭乾晖画鹰乌,得名於时。锺隐亦负重名,自谓不及,乃变姓名,受佣於郭。经年得其笔意,求去;再拜陈所以。郭怜之,尽以传授,故与齐名。见《画鉴》。一技耳,至变姓名受役於人,必欲尽得其技而後止。古人用心,可畏如是哉!
余所藏《春山读书图》,是元人无款画。後人假唐六如一诗於上,不知六如笔意,断不能臻此;欲以重画,反为画累。古画中如此等类极多,不可不辨。
汤垕云:贯休画罗汉高僧,不类世俗容貌。堵芬木曰:画罗汉不在■怪,正使眉目一如恒人,而道气沉挚,生人敬畏,乃足尚耳。予在兰谿见贯休十六大轴应真像,在京师见十八应真横卷,皆故作牛鬼蛇神状。展阅数过,心目无所格也,祗觉其丑狞耳。勿论真赝,即真出休公手,亦何足贵!
五代妇人童氏,画范蠡至张志和等乘舟而隐居者六人。山水树石,人物如豆许,亦甚可爱。见《画鉴》。以妇人工画隐士,想见其胸次。全贮冰雪,了无脂粉,必是老莱子、北郭先生之配。
汤垕《画鉴》云:常收得五代人卫贤所画《盘车水磨图》,甚佳。余在闽中,得《盘车水磨图》,是谢在杭家物。绢素极古,穿插之奇、之夥,非就朗日下细计之,不能得其原委。相传为郭忠恕画,或即贤作耶!
胡翼工画人物;关仝画山水,人物非其所长,多使翼为之。古人虚心如此,不似今人头头欲占第一也。
徐熙画花果,多在澄心纸上。今纸宜书者,多不宜画,澄心堂所以独贵。
唐画龙图,在东淛钱氏家。绢十二幅作一帧。其高称是。中心画一龙头,一左臂,雲气腾涌,墨浪如臂大;笔迹圆劲,沈着如印。一鳞如二尺盘大,不知当时用何笔,如此峻利!见《画鉴》古今绢画之阔大者,应无踰此。得见其一鳞足矣。
韩晋公混好画牛,戴嵩为其幕客,专师法於韩,而青出於蓝者也。古人云:牛畜非文房清玩,故不甚贵重。吾友堵芬木曰:昔人谓牛非清玩,不知极细润之阁人物,其中之牛甚多;更不如玩此黑牡丹,隐隐如闻夕阴塍陇间作短笛声也。
君载云:张萱工仕女人物,不在周昉之右;平主见十许本皆合作,画妇人以朱晕耳根,以此为别,不可不知也。余过富沙,张石只侠君以萱仕女一卷惠余,秾丽丰肥,不独朱晕耳根,颊上亦大著燕文。绢虽百断,神采奕奕也。以示陈章侯,云非萱莫办。且诧余曰:君常诮余仕女太肥,试阅此卷,予十指间娉婷多矣。
巨然与刘道士同时,画亦同。但刘画则以道士在左,巨然则以僧在左,以此为别耳。见《画鉴》。巨然声施至今,刘遂寂寂。堵芬木曰:“刘何必专画道,巨何必专画僧,乃於绢素中争坐位耶!”予曰:“烟云变灭,水石幽閒,此中坐位,那得不争!”
君载《画鉴》云:僧传古画龙,体势胜董羽;作水甚不逮。予谓龙正以水为体势,画龙不工水,正如造酒忘下糜耳。
《画鉴》:石恪画戏笔人物,惟面部手足用画法,衣文粗笔成之。今人称戏语、戏事,咸曰戏笔。笔字不可以他字代,想沿於此耳。米元章善写古贤像。见《画鉴》。今人但知其能作山水耳。
天游子效负图先生,履迹遍名山。或问曰:“山不同乎?”曰:“然。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海山微茫而隐见,江山严厉而峭卓,溪山窈窕而幽深,塞山童赪而堆阜。桂林之山,玲珑剔透;巴蜀之山,巉差窳窆;河北之山,绵衍庞博;江南之山,峻峭巧丽。”山之形色,不同如此。今人但传春山四句,亦并作郭河阳语。
女闾七百,齐桓徵夜合之资,以佐军兴,皆寡妇也。《唐书•西域传》曰:“葱岭以束,俗东喜淫,龟兹、于阗置女肆,征其钱。”不足论。仲相桓有此,岂但器小!于文定曰:天地六气,自有一种邪秽,必使有所疏通,然後清明之气,可以葆完。辟如大都大邑,必有沟渠,以流其恶;否则人家门庭之内,皆为污浊所溷矣。此最快论。女闾七百,盖亦阴寓救俗之微权,未可尽非也。
《红线传》:“铜高揭,漳水东流,晨鸡动野,斜月在林。”四语何等冷劲,而下接云:“忿往喜还,顿忘於行役;戚知酬德,聊副於咨谋。”便是村学究语。乃知为文单行者易工,而俪偶者难妙也。
己卯冬,过尉氏,阮太冲先生与予谈《易》。先生极推金谿傅文兆,言其所著十一翼,可尽废从前作者。予索之十年不得。後在闽得之於蒋用{山改}此书神宗末年,刻之金陵书坊中,时亦不久,不知何以不行於世?文兆於《易》,滥熟胸中,信手而拈,冲口而出,无非至理。余悲其不传於世,又无力为之复梓,因以归之堵芬木,芬木许为镌於历城。芬木信人,想终不负此诺也。
鳆鱼出胶州,昔扑,今皆呼鲍。胶人言:鳆生海水中乱石上,一面附石,取者必泅水持铁铲入,铲骤触,鳆不及觉,则可得;一再触,则粘石上,虽星碎其壳,亦胶结不脱。故海错惟此种最难取。光武时,张步据青、徐,遣使诣阙献鳆鱼。後汉吴良为郡吏,不阿太守,赐良鳆鱼百枚。南齐时有遗褚彦回三十枚者,每枚值数千钱。宋时淮治北属,江南无复能得。或有间关至者,一枚亦值数千钱。当时重之如此。予在濰,匡九畹以鲜鳆来,就火上炙啖,鲜美异常。人言闽亦有鳆鱼,余在闽曾未一见。惟香螺肉,酷似鲜鳆,而香与脆又过之。但乾腊,不堪与鳆为奴耳。
“鯗”字从“养”字之半,相传最养人。浙僧以佛经中有“南海有鱼,其名石首,比丘有疾,食肉四两”语,态啖之。林铁崖云:粤中僧以蚬蛤无血,食与蔬菜等。工部“风俗当园蔬”,不独为白小咏矣。然皆无赖挂褡所为,稍持戒律者,即委顿,不至藉经言为口实也。
剑侠见於古传纪中甚夥,近不但无其人,且未闻其事。惟闻宋辕文尊公幼清孝廉;素好奇术、曾遇异人於淮上,席间谭剑术。其人曰:“世人胆怯,见鬼神辄惊悸欲死,魂魄尚不能定,安望授鬼神术!”宋曰:“特未见耳,乌足畏!”其人忽指坐後曰:“如此人,公那不畏!”回首顾之,座後辄有神,靛面赤髭,狰狞怪异,如世所塑灵官像。宋惊惧仆地。其人曰:“得云不畏耶!”又予姻陈州宋镜予光禄尊人圃田公,讳一韩,神庙时在兵垣,劾李宁远,疏至一二十上;宁远百计解之,卒不从。一夕,公独卧书室中,晨起,见室内几案、盘盂、巾鸟、衣带,下至虎子之属,无不中分为二,痕无偏缺,有若生成;而户扃如故,夜中亦无少声息。公知宁远所为,即移疾归。光禄时侍养京邸,盖亲见之。乃知世不乏异术,特未之逢耳。蜀许寂好剑术,有二僧语之曰:此侠也,愿公无学!神仙清净事异於此,诸侠皆鬼,为阴物,妇人僧尼皆学之。此言近理,世之好异者当知之。
予两过赵州柏林寺,见吴道子画水,在佛殿後梁短壁上。波涛汹涌,翻澜骇沫,仰视之,目为之眩、州人有为墨刻者,有画为巨幅者,波澜层折,皆有可观。过者辄市之以赠人,有数家以此为衣食。殿後壁上水色甚鲜,而柱础皆非千年外物,其为後人摹写无疑。家君爱画水,常以赵州所卖水,倩秣陵善画人取赵州临本转临之,尚自汹汹动人。乃知古人绝技,留传其地,千百年後,少得其皮毛,尚足胜人。若亲承指授,更不知何如也!
白乐天诗:“己开第七秩,屈指几多人!”又“行开第八秩,可谓尽天年。”《芥隐笔记》:时俗谓七十以上为开第八秋。冠五曰:今人但用“望”字,无用“开”字者。余谓方踰七者曰“开”,近八者曰“望”。
庚寅在南都,与诸同人隶七夕事,凡数十则,以为无以加矣。後余得七夕钱事,《泉谱》:七夕钱为牵牛织女相对形,穿土为花,穿下为草,制甚古质。儿子在浚,因有“曝书空负三秋节,买渡难寻七夕钱”之句。同坐谬为激赏。
《芥隐笔记》:乐天《春深娶妇家诗》,“青衣转毡褥,锦绣一条斜”,则知新人转席,唐人已尔矣。予乡至今犹行之。徽人则藉以青囊,又张盖不使承天光,云遮恶星、囊地煞也。
紫河车,医者谓之混元,以为能益元阳。江南北皆以胞衣为人所食者,儿多不育,故产蓐之家慎藏之;惟京师不甚论,往往为产媪携去,价亦不昂,有煎以为膏者。四方欲得紫河车者,类取之京师。癸未冬,亲串有从余游都门者,其人谨愿,生平绝迹北里,突生天疱,不解所自。予忽悟其故,解之曰:君质弱,常服紫河车,京师四方杂集,患天疱者甚夥,所服药中,安知无天疱衣胞。此疮能延子孙,气味所冲,尚能中人,生子多无皮肤,衣胞尤为毒气所归。君之患必源於此。众皆以为然。夫忍於殇人之子以自裨益,仁者尚不为。况未必有功,而适以滋害如此。可不知所戒哉!
豫章曾尧臣曰:今人为文,大约如屏障,间架现成,但须糊裱耳。此语殆为太仓、新安发。
萧伯玉曰:近时为文,工为谀语,率多避忌。如绛、灌既贵,断不敢言其屠狗、吹箫时事也。汉郭玉善医,遇贫贱厮养,应手立愈;然治贵人或不验。和帝问之,对曰:“贵者处尊高以临臣,臣怀怖惧以承之;况针有分寸,时有破漏,重以恐惧之心,臣意且有不尽,何有於病哉!”悟此,可广文心。
商丘徐尔黄邻唐曰:有明三百年之文,拟马迁,拟班固,进而拟《庄》,《列》,拟《管》、《韩》,拟《左》、《国》、《公》、《穀》,拟《石鼓文》、《穆天子传》似矣,卒以为唐、宋无文,则可谓溺於李梦阳、何景明之说,而中无确然自信者也。夫孔子之时,去开辟之时已数千年,孔子删《书》起於唐,叙《诗》缀以商,以明世远言湮,灭没莫考,但举二千年以内之言,择其雅者,为人诵习之,法古者,法其近古而已矣,盖古文如汉,如《庄》、《列》,如《管》、《韩》,如《左》、《国》、《公》、《谷》,如《石鼓文》、《穆天子传》,法莫具於马迁。前此之文,马迁不遗;後此之文,不能移马迁。然而马迁之文,法具矣,体裁有未备也。备之者,其昌黎、柳州、庐陵、眉山诸子乎!诸子之於马迁,犹颜、曾、思、盂之於孔子也。道必学孔子,然善学者,学颜、曾、思、孟而已矣;文必学马迁,然善学者,学昌黎、柳州、庐陵、眉山而己矣。盖进而上之如《庄》、《列》,如《管》、《韩》,如《左》、《国》,如《公》、《谷》,如《石鼓文》、《穆天子传》,犹羲、农之制作,皇、娥之歌谣,高而不可为仪者也。梦阳、景阴,谓为文本於马迁是矣,乃所为志铭、书记诸作,景阴犹稍稍自好,而梦阳则支蔓无章;降而弇州、白雪诸子,尤而效之,有明三百年文之所以支蔓无章者;梦阳、景明之过也。而世犹莫之寤也。
商丘侯方域曰:余少游倪文正公之门,得闻绪论,公教余为文,必先驰骋纵横,务尽其才而後轨於法。然所谓驰骋纵横者,如海水天风,涣然相遭,濆薄吹荡,渺无涯际。日丽空而忽黯,龙近夜以一吟。耳凄兮目駴,性寂乎情移。文至此,非独无才不尽,且欲舍吾才而无从者。此所以卒与法合,而非雕镂组练,极众人之炫耀为也。今夫雕镂以章金玉之观,组练以侈锦绣之华而已。若欲运刀尺於虚无之表,施机杼於■纹之上,未有不力穷而巧尽者也。故苏子曰:风行水上者,天下之至文也。风之所以广微而无间者,气也;水之所以澹宕自足者,质也。风之气萧然而疏,然有能御风者否耶!水之质泊然而柔,然有能划水者否耶!故曰,气莫舒於风,质莫坚於水。然则至文者,雕镂之所不受,组练之所不及也。
萧伯玉曰:世家子弟,须以数百卷书浸贯於胸中,虽悠悠忽忽,土木形骸,而远神自出。今率膏沐妍皮,牢裹痴骨,何异陶公所云举体自货,迎送恬然者也。
《考工记》:弓注云直,亦黏也。今人目不通变者曰滞。发为膏所沾,印朱为油所腻,皆曰滞。似皆当用“直为古。
白樱桃生京师西山中,吾师北海先生退谷前有一株。岁以数十粒相贻。予有“花间婉转风团玉,月底依微露洗珠,自浣绛唇歌白苎,任他红泪滴冰壶”句。先生谬加叹赏。但味微酸,亦不及朱樱之甘硕也。
昔人戏谓菖蒲见修竹,竹当踞坐,菖蒲当拜於前。余谓蒲亦鉴於甘蕉之前车,故作此卑猥耳。使自矜揖客,此君弹章又簌簌出袖中矣。
侯官陈鸿,字叔度,家贫,无人物色之。能始石仓园在洪塘中,有淼阁,集诸同人为诗。叔度有“一山在水次,终日有泉声”句。能始叹赏,为之延誉。因即以石仓为居停,名其诗曰《秋室篇》,取李长吉“秋室之中无浴声”也。丙戌之变,能始殉节;叔度年七十二,不能自存,以贫病死。无子,不能葬。戊子余入闽时,客以其诗来,予悲其蒿露,谓客曰:“余任其葬,子任其诗”因助以金,浼诸生徐存永董其事。先是莆田布衣赵十五,名璧,亦工诗,善作画,所为枯木竹石类,闽人珍之。然性孤僻,不多为人作;惟山房寺壁,则淋漓泼墨。与叔度先後死,亦不能葬。存永因举十五之棺,与叔度合墓於小西湖之侧。余为书碑曰:“明诗人陈叔度、赵十五合墓。”客刻《叔度集》,予为之序,板式精好,传之南中,莫不知闽有陈叔度矣。十五不多为诗,无传者。
相传周宪王时,客有以京口老酒献者。王饮而甘之,岁命载数瓷来,民间竞尚之。後予乡人婚嫁宾筵,非此不足鸣敬矣。予至京口,沽之无一滴。盖京口人岁治数万瓮,溯黄流而上,尽以供汴人,呼曰汴梁酒。京口人不尚此也。
汴酒以中牟之梨花春为第一。邑中张未一、边道见两家,及予姻王昆良使君,皆善酿此。味淡色清,品在惠泉上。视汴之秋露白,不止有仙凡隔;若京师之梨花春,皆双投火春,不足为奴台耳。
闽酒深红,如汴梁酒。予常在临洺关,向李浦珠索洺酒以饮闽人,咸曰:“此酒魂也。”真铺糟欼漓之言,予为失笑。
潍县酒与青州同,以金露、玉露名,然皆市中所有。士绅家自作粗曲酒,色殷红,味微苦,然可多饮。金露太苦,玉露太甘,艳其名耳。未若粗曲之宜人也。
章丘羊膏酒,东省重之,闱中多取以供主试者。味甘无少膻气,偶一饮之,亦尚宜人,不堪多吸也。
京师之甘露居,拦液局,荷叶露,名色数变,究只一甘耳。余饮之辄作呕。二十年前,京师酒全非此昧。南茶北酒,南人渐有繁言矣。予在京师时过戚畹魏冷庵(师贞),冷庵留予尝酒。樽罍雅洁,殽核精好;几前置一银水火炉,列小银壶十,壶各一种,约受数合许;尝遍则更易十种。如是三四易,客已醺然,而主人之酒未能遍品也。都城破,冷庵尽驱眷属於楼上,而纵火其下,身往赴之。有老仆往窗隙窥视,烈焰肆发,燃及巾曲,而冷庵双跃宴坐,如入火不热者,亦奇人也。以武冠故,无称之者。哀哉!
子饮酒,非隔水煮,则痔立发。京师人概炙之煤上,又好饮火春,而佐以炙煿之馔,曾无疾病。徐家肺,沈家脾,信自有然。萧伯玉云:不知宿生植何殊福,乃有此种不可思议脾胃也。
世人共云犀爵酌火春後,则香骤灭。予过温陵,黄东厓相国以火春酌犀斛饮予。泉州举郡皆以为非此不足以发犀香也。论乃大异。
闽酒自浦城至延平,如玉带春、梨花白,品类杂出,实皆腊白耳。会城独多佳酒,蓝家酒最有声,品亦最下。当时或不如是。碧霞酒新出,非甘非冽,人世乃有此恶味!莆田以至清漳皆双投酒,非火春不可成,甚不宜人。三群人皆云会城无酒;非无酒也,无火春重酿之酒也。会城中以曾家之莲须白为最。
予过邵武之拿口,高主政年八十矣,馈余一经酒,淡而有致,与罗家错认水无少异,闽酒当以此为第一。不知其名,云是家酿,不能多得,不能远携。每忆之,辄如汝阳王道逢曲车也。
内丘乔盘石鸿胪,善以西瓜酿酒,味冽而性凉,颇宜予。予三过公家,公辄浮满索醉。乙未赴闽,狱事方急,不敢过公。公八十有九,犹策蹇追余,老泪纵横,握手絮絮;宿予柏子亭中,又倾瓜瓤酒五经去。予有“深卮隶事瓜瓤酒,小雪留人柏子亭”之句。闻公尚在。每念之,忽忽如坐柏子亭中,听公拨琵琶,龋齿苍音,呜呜唱梁州调也。
唐藩镇国中尉硕动,字孔炎,博通群籍,熟习国家典故,旁通大乙壬遁百家之学。辨识古器,以手摩之即解。唐成王以摩天王目之。
茅元仪《武备志》成,曾经神宗乙夜之览,天语称其该博。元仪即颜其堂曰该博。宋比玉擘窠作八分书,广三尺许,为比玉生平得意笔。堂在秣陵武定桥侧,予幼时见之,今额不知所在矣。
商丘侯司徒恂,司成恪家世戍籍。幼时太常公命之曰:“尔勿以我为贵,吾戍籍也;尔不力於学,将为卒伍矣。”及司徒贵,佐司马时,力能去其籍而不肯。曰:“留以警吾子孙也。”
丙寅年予在秣陵,见文小白如增,以所刻《小青传》遍贻同人。钟传陵支长卿语余曰:实无其人,家小白戏为之。俪青妃白,寓意耳。後王胜时语予:小青之夫冯某,尚在虎林。则又实有其人矣。近虞山云:小青本无其人,其邑子谭生造傅及诗,与朋侪为戏,曰小青者,离“情”字,正书“心”旁,似“小”字也。或言姓钟,合言成锺情字也。予意当时或有其人,以夫在,故讳其姓字,影响言之。其诗文或亦有一二流传者,众为缘饰之耳。但虞山云:传出谭生手,而余实见小白持以贻人。或谭生为之,小白梓之耶,抑竟出小白手也!郑超宗谓陈元朋所改传,胜小白旧传,殊不然。虎林徐野君谱为《春波影》,荆溪吴石渠谱为《疗妒羹》,词皆缛丽可观。即无其事,文人游戏为之,亦何不可!惟是过孤山者,必访小青墓,若过虎丘必洒酒真娘者,则大可喷饭矣。吾弟靖公曰:不知当时果有扬子雲否,并真娘墓吾亦疑之。
吕文穆公父龟图,与其母不相能,并文穆逐出之,羁旅於外,衣食殆不给。龙门寺利涉院僧,识其为贵人,延至寺中,为凿山岩为龛居之。文穆处其间九年,出而廷试笫一,七年为参知政事,十二年而相。其後诸子,即石龛为祠堂,名曰肄业,富韩公为作记。公既登第,携其母以见龟图,虽许纳之,终不与相见,乃同堂异室而居;石林老人云:虽为出母之荣,而父子之间,《礼经》所无有者,处之各尽人情,为难能也。今所传《文穆传奇》,似影响於此。第以母事为妻事,则大可喷饭矣。玉莲亦龟龄之女,汝权则佐龟龄劾侂胄者。《龟龄传奇》,後人谓侂胄之党为之以詈公者。然宋时安得有传奇,或当时侂胄之党有为此语者,流传人世,以讹传讹,紊谬如是也。
魏童子,定兴东册上村人也。母李氏。父没,李以贫依其母居;童子佣於邑中,岁得钱八百以奉李。李之母苦孀女难常依,迫使嫁;李之从弟为某媒,财二金,持双布来迎。童子闻之,惊愕奔视,执李裾号呼不释手。媒者恨童子,连掴之。李将辞夫冢,童子循河滨哭,要李共沈,不得。又大恸曰:“母必去,请视儿死而後去!”李之弟乃强拉童子入村,促李去;童子欲追,为夺者所持,不能脱。踣地呼天,声竭泣血,观者如堵,无不陨涕。李生含章辈见而心恻,乃共为筹画。语众曰:“急纵童子使追!追而及,财在我辈。”童子踉跄去,聚众咸虑去远,追当弗及。怪风骤起,震荡冲激,昏霾蔽日,咫尺莫辨。村中老妪齐合十,跪风中为童子祷。李果阻风不能前,童子及之。语某曰:“归我母,我归汝钱。”李初亦追於母耳,终恋子,亦欲归;某慑於风异,亦弗政强,李乃归。次日某同二客来曰:“吾来取妇,非取钱也。”李生含章辈与乡之李翁进贤者,斥之去。童子得为母子如初。范箕生吏部为赋《返风行》。
西蜀杨升庵太史,著书至二百余种。豫章朱郁仪中尉,著书至一百十二种。当时曾未闻有茂陵之求。张天如虽一时名流,然无多撰著,当时至见之章奏,求其遗书。人有幸不幸如此。
虎林闻子将,论作文之妙诀云:文有正位,不可太粘,亦不可太离。张宾王常阅友生一义云;他人说得少愈多,子说得多愈少了。张元长云:作文如打鼓。边鼓虽极多,中心却也少不得几下。二老真狐精也。以质今日诸君之文,如鱼饮水,冷暖应自知之。一为阅文之妙诀。引东坡云: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便倦。此真阅文三昧也。
白乐天别驾忠州,为《荔枝图》寄朝士姻旧,或干以财,率不答,但画《荔枝图》与之。见《杜阳编》。刘崇龟节俭,生平无恩泽及人。为广州守,有亲旧干谒者,但作《荔枝图》与之。曰:此岭南佳果图,爱之者直得百金。见《宋史》。刘岂闻白有图而仿之乎!此二则当收入《荔枝谱》。
彭尧谕,余乡夏邑人,工为诗,有《西园公子集》。少多读书,有气调。常游京师,遇竟陵锺惺,与谈不合,奋拳殴之。如皋冒伯麐,当万⒗末年。抨击七子者甚众,伯麐守师说,抗词抵拄,愤楚人之訾謷,至欲以身死之。皆可一笑也。
艾千子自言:戊午以後,於古人深处,颇有所窥。为文渐有“潦水尽而寒潭清”之意。而时流不察,反以江淹才尽。
管仲姬《竹卷後跋》云“操弄笔墨,故非女工,然而天性好之,自不能已。窃见吾松雪,精此墨竹,为日既久,亦颇会意。因大丞相不忽夫人之命,敬写一卷。鄙拙可愧耳。”此卷藏豫杨寨云家。
世上童谣,相传荧惑星化为小儿授之。余耳闻者:如吾梁壬午以前,突有“镜子里”及“淤渣”之谣,凡求物不得,访人不值,以至事之恍惚,疑人相诳者,辄曰“在镜子里”。人事之夥赜,车马之纵横,见者类曰“如淤渣也”。壬午汴水滔天,城上望之,民居明如蛟室,藩殿澄若蜃宫,而欂栌椳闑,流满水面,舟触之至不可行。咸曰“镜中”、“淤渣”之言验矣。
陶侃运甓,今人类疑是瓮,不知砖也。吴人谓甓曰<鹿瓦>砖,见《尔雅》。
萧伯玉曰:余谓子弟为文,以品韵为主,而次公专以气力相高。不知张及之画犬,纵得敦庞之状,无摇尾乞怜之态,其骨骼,犬耳。亦何足贵!
吕豫石司农为选郎时,其座师以私托之,不应。其人与高阳孙公言及,怒詈之。高曰:“知君有好门生,故以此相夸也。”吕吾乡新安人,名维祺。
沈练川璧为建安令,御史按所部,入境甫十里,停舟欲拷掠人,索狱具不得,方盛怒,众皆股慄。沈抗声曰:“即至治所而不得,则令罪也;奈之何责之中途,且此亦非拷掠地。”御史改容谢之。後御史出守苏州,语其属曰:“沈建安非嘉定人乎?汝曹学此人,不患不为良吏。”
宗教从来分途,得莲池大师而始合。师生平不■腔板,不弄鬼怪,只本分念佛耳。後人为师傅,侈其化後骑狻猊、示现山中诸神异事,予恐失却此老本色。此老胜人处,只是一真。死後必不作此等狡狯。似当尽为删去,以存此老真面目。师议论直捷痛彻,绝无支蔓语。仁和樊令,问心杂乱,何时得静?师曰:“置之一处,无事不办。”坐中一士人曰:“专格一物,是置之一处,办得何事?”师曰:“论格物只当依朱子豁然贯通去,何事办不得,”或问:“师何不贵前知?”师曰:“譬有两人,观《琵琶记》,一人不曾经见,一人见而预道之;毕竟同观终场,能增减一出否也!”此老议论老实,踪迹平等类如此。予未及见其人,但读其书,常谓东南法侣,远则莲池法师,近则宗宾和尚,他非我所知也。
仙游唐梅臣为诸暨令,既去,书“浣纱”二字,付陈太学归,勒之石上,好事者谬传,以为右军笔迹。王季重争之为褚河南,又争之为唐宋人高手所赝。梅臣语人曰:“以诸暨之苎萝,反欲令萧山据之;以今人之手笔,又必奉古人坐袭之。然则生诸暨者,必不应有殊尤绝色;令诸暨者,必不须挥毫运腕耶!”予侍家大人在暨时,邑中人言:实陈章侯书。予见梅臣书甚多,皆软媚无少骨气,二字断非梅臣笔。然每晤章侯,辄忘问此。
袁石公曰:苏郡人物,甲於一时,至弘正间,才艺代出,斌斌称极盛。厥後昌■少变吴;元美兄弟继作,高自标誉,大声壮语,吴中绮靡之习,因之一变。而剽窃成风,万口一响;诗道寝弱,至於今市贾佣儿,争为讴吟,递相临摹。见有一语出格,或句法事实非所习见者,则极诋之为野路诗。其实一字不观,双眼如漆,眼前几则烂熟故实,雷同反覆,殊可厌秽!故余往在吴,济南一派,极其诃斥;而所赏识,皆吴中前辈诗篇後生不甚推重者。大抵庆历以前,吴中作诗者人各为诗;人各为诗,故其病止於靡弱,而不害其为可传。庆历以後,吴中作诗者共为一诗;共为一诗,此诗家奴仆也。石公此论,未为不是;惜乎矫枉过当,遂开後人口实。然当时无石公,黄金白雪,流毒今日,更不知何如矣。
画家工佛像者,近当以丁南羽、吴文中为第一。两君像,一触目便觉悲悯之意,欲来接人。折算衣纹,停分形貌,犹其次也。陈章侯、崔青蚓不专以佛像名,所作大士像,亦遂欲远追道子,近踰丁、吴。若郑千里辈,一落笔便有匠气,不足重也。董华亭曰: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浩浩多寿。至於刻画细巧,为造物忌者,乃能损寿,盖无生机也。黄子久、沈石田、文徵仲皆寿,仇英短命,赵吴兴止六十余;仇与赵虽品极不同,皆习者之流,非以画为寄,以画为乐者也。寄乐於画,自黄公望始开此门庭耳。
倪文正序萧尔重文云:“武陵之渔人溪行,无意忽入桃源。邓艾驰阴平七百里,凿山通道,裹毡缘崖,以趋剑阁。渔人之归,不改其渔;邓艾则由之以取天下。即使由渔人之道,可以坐有桃源,然尔重不以易其剑阁者。”又序会稽令陈公文云:“夫用古如怀远人,可使其梦中神合,不可使其白昼形见魅出。画师貌人者,贵能发其河山龙凤之姿,而不失其颧面口目之器;苟使依山切水以为口目,而施苞羽鳞鬐之形於其面,则非其人矣。”
李昭武文缵云:小儿取壁间蝇虎十余枚,寘甖中,缄其口,仍捕蝇数十,下投之,令争啖;啖尽,则自为灹脯,大吞小,强脑弱,展转毕命,止余其一。更无所猎食,故令久饥以困之,度且毙,辄饲小黄豆一,其虫始蠢蠢然,少焉眈眈而睨,耸身搏之,既坚不可食,复尽力不捨,卒啖豆以死。小儿则取其豆置几案间,凡蝇飞集稍近,去五六寸讦,豆即能自起击杀蝇,百中不失以为戏。礐樵闻而叹曰:呜呼,精气之所感,可怖哉!夫蝇与虎类也,生则相食,死则相弃;豆非其类也,今不能令死虎搏蝇,而顾能令顽豆击蝇,何欤?虎倾精於兹豆,豆不足疗饥,而足发其气於腾掷。然则顽然细物,皆堪诚动也。
宋景濂曰:“扬沙走石,飘忽奔放者,非文也。牛鬼蛇神,佹诞不经,而弗能宣通者,非文也。桑间濮上,危弦促管,徒使五昔音繁会,而淫靡过度者,非文也。情缘愤怒,辞专讥讪,怨尤勃兴,和顺不足者,非文也。纵横捭阖,饰非助邪,而务以欺人者,非文也。枯瘠苦涩,棘喉滞吻,读之不复可句者,非文也。氵辞隐语,杂以诙谐者,非文也。事类失伦,序例弗谨,黄钟与瓦釜并陈,春秾与秋枯并出,杂乱无章,刺眯人目者,非文也。臭腐塌茸,厌厌不振,如下俚衣装,不中程度者,非文也。如斯之类,不能遍举。必也旋转如乾坤,辉映如日月,阖闢如阴阳,变化如风霆,妙用同乎鬼神,大之用天下国家,小而为天下国家用,始可言文。”
有为爬痒氵语者:上些上些,下些下些,不是不是,正是正是。予闻之捧腹。因谓人曰:此言虽戏,实可喻道。及见杨道南《夜坐爬痒口号》云:“手本无心痒便爬,爬时轻重几曾差;若还不痒须停手,此际何劳分付他。”焦弱侯和之云:“学道如同痒处爬,斯言犹自隔尘沙,须知痒处无非道,只要爬时悟法华。”栖霞寺云谷老衲曰:二先生不是门外汉。”予谓二公之言,尚落拟议,不若氵辞之当下了彻也。
卷五
万历二十二年,河南饥,民皆食雁粪。御史陈登雲曾封进以闻。
万历二十二年,安南进代身金人范,用囚服面缚。是年黎惟潭自以恢复放罪,视莫登庸有间,为立面肃容状,验阅嫌其倨,令改范俯伏焉。镌其背曰:“安南黎氏世孙黎惟潭,不得蒲伏天门,恭进代身金人、悔罪乞恩”二十五字。汤义仍得见,有诗纪之。
登州之文登,有于公者,草衣木食,相传其能前知,洞人隐微,远近竞称之曰仙,多有就公询祸福者。壬午夏,钱公敬忠督学山左,试士於登,往见公,然心颇易之。于忽唾耳语公,不知何事,公辄膜拜。公将出户,于语之曰:“一事祈公:儿子今年不得与宾兴,惟公命。”公笑曰:“君号前知,郎君今年举,吾任之,不则何为此仆仆耶!”于曰:“以十计,一黍不当耳;宁以一黍故,不令之逐队行!况过此以往,吾儿亦复何望哉!”公颔之,为录遗。时予以濰邑令,分阅羲经文,得一卷,喜其具前修法,首荐之。主试刘公谓闱中卷无踰此者,拟元。数日,忽谓予曰:“所定元,‘任重道远’题,破误作‘圣人奈何’。然吾不以小疵失异才,君房中第二卷,正堪元,不如以此为次。”予方愧校阅之疏,力欲去之。公曰:“君勿执!吾当注数语卷上,他日有异议,予独任之。”予固争以为不可,曰即涂乙置之;公大为惋惜,因欲以为副卷首,而以第二卷为元,即王君斗枢也。时分试诸君,咸谓元既属予,则副卷之首,例应取之别房;刘公固争之,谓不以为副首,不足以明予怜才心,乃卒以为副首。撤棘後,钱公谓予辈曰:“谁举副首者?此于异人之子也。”予以闱中事语公,公曰:“噫,于公真异人哉!”因亦以所闻於于者语予。予曰:“向使予初阅而得其讹,亦竟置之;即刘公初阅而得其讹亦竟置之;竞置之,则何由元?不拟元,何由得首副?一黍之说信矣。”然当时殊不解其“过此以往”之言!由今思之,当时乡闱,实毕於壬午,于公已知之数载之前矣。岂不异哉!于名漪淇。
李允高,字坦之,寿光人,予壬午闱中所得士也。允高幼聘某氏,既聘,而某氏以痘双瞽,允高时已为高材生,女家谓:君当贵显,瞽女不可充下陈,盍另图之。允高曰:聘固不瞽,聘而瞽,将谁适耶!卒娶之。伉俪相得,踰不瞽者。越数年,而允高举於乡,妇自念瞽,不足持门户,欲为允高卜妾,允高泣阻之,允高奉母尤孝。壬午之变、烽烟匝地、允高家固贫,自御短辕车,奉寡母瞽妻,避劳山。过杂城,绳而上,相对泣不止。事定又自御短辕归。当颠沛时,无几微色憾瞽妇为累者。後寡母弃世,允高哀毁过甚,竟呕血死。子震,瞽妇出。震字乾一,母督之甚严,能砥行自励,有声庠邑,邑人称之,然卒归美於允高孝义之报云。
江阴城溃,微戮抗命者。邑有戚三郎与妇王笃伉俪,夫妇皆好推施,一子甫五龄;家所向为关帝君祠,戚夫妇虔事之,月朔望,未辨明,即肃香祠下,二十年如一日。城陷,戚被兵执,举戚足带纠其臂,数被创;拥至通衢,见妻为他兵拽去,戚呼号就之,复被创,前後凡十三创,首亦被刃,推拥过帝祠,不胜步矣;倒地上,兵见其气息仅属,舍之去。戚心独朗朗,念虔事帝,得死楹下足矣。然度难死:“帝显赫,或有以援我。”日且暮,觉祠中有异,纠臂带忽裂,裂声如弓弦作霹雳鸣。戚臂左受创,纠缚既断,因得以右扶首,首将堕,喉固未绝,因宛转正之。心朗朗,念帝显赫,真援我也。黎明,兵数过戚,见血痕模糊,谓死矣,不复顾。久之,有老翁、妪趋视戚,怜之曰:“三郎垂毙矣,盍掖之归。”戚虽愤,然心识其为此邻践钱、沈妪也。顷之,两人续以姜糜至。越二日,入曰:“兵封刀,行且去,郎活矣。”乃不复至。戚首为血糨,乃因之固,渐能起。举视室中,无一存者,五龄儿固坐足旁泣,而屋中乃僵二尸,辨之,即钱翁、沈妪也。戚恐甚,久之,悟两人殆肃帝命以援予者。因强起跋躠过帝祠,欲投地,身不能屈;立作叩首状,首又楚若将离。乃依槛祝曰:身赖帝活,惟帝终有以庇予!因念翁妪死而生我,不可久暴露。吾室有木可为櫘,第安所得匠?忆众为帝治寝宫,城围,工未竟;匠或有存者。往迹之,见三匠踦户语,戚告以故,咸随戚归。戚指示木所在,匠遽为操作,戚匍匐乞米以为食,久之不得,仅从空室得冬炒半囊归,入室,失三匠而存五櫘。戚念约为二而五之,去又不俟予归耶!趋之帝宫,窅无人,三尸仆户内外,固三匠也。戚惊惧。是时兵远去,人渐归,乃倩所识,以槥厝翁、妪及匠,而瘗之隙地。戚数得帝祐,神理亦渐旺,复至帝祠,能稽首投地矣。肃告帝,谓“帝恩我无极,第妻无由儿,帝其以梦示!”归归而梦帝驱之曰:“疾去!数里外有舟待,越月之十四日,终不可见矣。”辨明,力疾负子行,至津亭,见有舣舟柳下,若有待者,其人为成三。戚曰:“若何待?”成曰:“吾之室被掳而南,吾将操舴艋往,独不可往;度邑中失侣者多,应有往者,故迟之。”戚曰:“帝示我矣!予为此子觅母,得附行,幸矣!”具告以梦。成亦手额曰,“帝归君,合浦珠自当还;吾即不德,藉君庇以分神贶,浮萍断梗,或冀一遇乎!”言讫,相与泣数行下。忧患易感,意气殊相得也。抵昇州,舟刺鬼面城下,乃入市,揭示四达之衢曰:“江阴戚三郎,觅妇王,能为驿骑者,予多金。”成亦揭示如戚。有某者,见戚所揭示,往见戚曰:“予我金,告尔妻所在。”戚虽揭示,谬语耳,固无从得金。语某曰:“我实无金,期一见妇耳。”某叹曰:“世固有不持金而求得妇者!”疾起去,成挽之,告以戚为帝所指示,始昧昧至此,实不持金;城屠家破,安得金:某闻成语,凄然悯之曰:“即告尔妻所在,不得尔金,易耳;固尔无金,彼武人,赤手返尔妻耶!”具告以妻所在。戚与成旁徨久之,某忽曰:“子何能?”戚曰:“能书。”某曰:“机在是矣。某公者,矢愿於报恩塔下,倩人书百部首楞施四方,方觅人;子诚善书,计可得数金,事或可图欤!曷疾去。”戚乃尾某行,而以子属成。见某公,以情告;试以书,书诚工;某公既善其书,又悯其遇,施十金。某乃踉舱摧携戚至某标郝总旗所。郝他出,郝妇曰:“谁耶?”戚告以故。妇曰:“诚有江阴王氏者,予我金,我与尔妇。”戚喜妇无多索,跪献金;妇持金入,久之不出。又久之,出,四顾曰:“何为者?”戚与某咸惊噪。妇愕然曰:“何为者乃诬我得金!室固无尔妇,安得尔金!”命阍者扌旁逐之。戚掩涕怨某,相与且去。成方与其子望其与妻俱归,已得故,怒目曰:“—不得妇,又失金,不直一死耶!奈何辽返!明日与我俱。”明日,戚携子偕成往,匉訇於门,郝方立毯场弄鹰。召入,成瞪目欲裂,启而前:“吾成三,是为吾友戚三。戚妇在公所,昨携金赎妇,公夫人得金,又不与妇;吾与戚邑陷家破,与妇失,去死丝粟耳。无家死,失妇死?失金亦死、公不与戚妇,十步之内,以颈血相溅矣!”突出刃靴中,欲自杀。郝怒张,急止之曰:“安有是!吾妇何从昧尔金?尔勿自杀!吾入询,诚有是,吾不以为妇矣。”乃急入,久之,闻譇詉声;已,复闻郝挞妇。戚与成咸跪呼於外曰:“勿挞夫人!但愿还吾妇足矣。”食顷郝出,气结,掷金於地曰:“急持去!”成稽首曰:“戚急得妇,不急金,且金归公室一日夜矣,又吐之,公大人,义不为也!”争之益力。郝曰:“义哉!子为友,乃以死争。计戚所持金,乌足赎妇!然吾高子行,何计金!当以妇归子友。”因呼妇出。戚方注目不瞬,谓妻且至,望不类,少近,则成与妻相抱痛哭矣。妇盖成妻也。先是成妻之被掳而南也,过邸合,书壁曰:“我江阴成三郎妻王氏,为某标郝掳,见者幸以语吾家。”久之,“成”字微落,独存“戊”。某第见戚所揭示,故遽报之戚云。郝见妇反属成,讶曰:“异哉!子以死争友,而固乃自争!天下嗜义者,独为人哉!天合子,子疾去。”成曰:“金出戚而妇归我,我何去!去则戚之金不返,我诚我争矣。”郝曰:“奈何?”成曰:“小人勇於力,妻善针黹,公诚能录小人夫妇,愿得二十金与戚,听其觅妇。小人郎除马通,妇括爨下,甘心矣。”郝曰:“义哉!然吾无所需子;有张将军者,方觅役,曷为子言之。”郝即趋张所,戚亦随成往。张见成,遽许纳,出廿金予成券,券成,成以金予戚,戚曰:“子激於义,售夫妇身,期全吾夫妇耳,顾吾妇何在?得金安往!”相与絮泣,张曰:“尔姑携会去,得间,当具以语我,我当为觅之。”戚见张位都赫,往来甚夥,意显者苟留意,忧不得妻耶!乃叩首曰:“予所赍十金耳,成售身,倍其金予我,我义不敢受。然成缘我金而得妻,又不忍分我金。吾侪落魄,得金即随我手逸;金尽,而妻终不可得,且负两公义。曷以金留公所,公但为我觅妻;妻得,则成之心尽,我郎倍费成金,无所愧於成矣。”张亦颔之,乃纳金,令“尔亦觅所在,来语予;毋独恃予。”阅二日,成方除马通,过壤室,闭诸妇人,多操乡里昔。成私度曰:“戚妻脱在是,谁复知者!”乃亦操乡里音,过牖下曰:“戚三郎嘱余寻妇,今安所得耶!”妇令之,迫于监者,不敢答。晓如厕,遗片纸墙隙,复操乡音曰:“此纸纳之隙,留以备明日。”成遥闻之,觉有异,侯人定,趋取纸,细书“戚三郎妻王氏即在此,君急语我夫。”成得之大惊喜,急闻之戚。戚乃携子先恳之郝;郝与俱往。戚直前跪曰:“连觅妻所在,闻即在府中,愿悯之!”张急询所系妇,首王氏,即戚妇也。呼之出,真戚妇也。戚见妇,惊悸错愕,未敢往就,摇摇不知悲。其子见母出,突奔母怀,仰视大痛,妇亦俯捧儿,哭失声。戚至是,始血泪迸落。戚、成跪张前,戚妇亦遥跪听命,张曰:“是诚尔妻,然是人少有色、故遴为首,约直五十金;半犹不足,望得妇耶?”戚浼郝言之曰:“邑陷家破,安得金!将军悯之。”且娓娓言帝所以祐之者,复告以梦期以动张。张曰:“众无一赎,始赎即减定值,何以示来者!”坚不许。戚曰:“成售夫妇身,仅得此金,而又苦不足;天乎,安所得金!”戚乃大哭,妇哭,而戚子又趢<走豕>往来,哭於父母旁。郝哭,张之厮养哭,张姬妾环屏内者亦哭;久之,张亦涔涔泪下矣。哭声鼎沸间,张突跃起曰:“止!吾还汝妇:不须金也。城陷家破,尔诚热所得金;且尔数被创弗死,非帝祐不至是。尔诚善者,吾还尔妇、不须金也。成以尔售身於吾,尔夫妇还而成留,成即不怨尔,尔何以谢成!吾既还尔妇,兼还尔友夫妇,尔夫妇曷与尔友夫妇偕还!此二十金,郎以为尔辈道里需。不须金也、吾还尔妇。然我有言,尔亦毋我逆,尔之子秀而慧、我怜之,盍以子我。我耄矣,无嗣,诚子我,我不奴视子,不隔膜视子也。”戚急遽未有以应,妇忽趋前,唾耳语戚。久之,复扬谓戚曰:“子尚需乳耶!”戚遽膝前曰:“将军生全两家夫妇,且欲子下愚子,何不可者!”将军喜,急前抱儿;儿亦匿将军,不复甚恋父母,将军益喜。呼戚夫妇坐,待以亲串礼。举儿入室,遍拜所亲。已,复剑儿出,衣冠焕奕,宾从以下,皆罗拜庆将军有子。戚与成两家,谢将军去。计戚初见张将军日,实帝所示十四日内也。人咸以为戚虔於帝之报云。戚归,既安其室,复过某公,为书经塔下者三阅月。因得往来视儿,将军亦多所赠。久之,将军病卒。将军拥高资,族子利之,咸以为戚自有父母,非吾族类也,耸臾其归。戚子亦因之便去。诸母恶族子,竞以所有与戚,戚子所携甚厚。至今为江阴巨室。咸亦依戚以终其身。子归後,新帝祠;江上知名之士,成为诗文纪之。戚尽镌於祠右,予为之记。
南城张教授孟常,名世经,在上杭常语余曰:世传孔氏三世出妻,盖本《檀弓》所截,“孔氏不丧出母,自子思始”之说。予窃疑之。以为孔子大圣,子思大贤,即伯鱼早夭,亦不失为贤人,岂刑于之化,皆不能施之门内乎!或曰:古者七出之例甚严,有一于此,则圣贤必恪行之;岂孔门数世之妇,皆不能为前车之鉴乎!夫漠、宋诸儒,其致辩于五经多矣,而此独阙如。或谓《礼记》皆汉儒傅会之说,语多不经,不必深辩,然此颁之学宫,传之後世,而致使大圣大贤冒千古不白之冤,此读书明理之士所不敢安者也。间尝反覆取《檀弓》之文读之,忽得其解。其曰:昔者子之先君子丧出母乎?夫“出母”者,盖所生之母也。《吕相绝秦》曰:先公我之自出。则“出”之为言生也,明矣。其曰子之不丧出母何居,即孟氏所谓“王子有其母死者,其傅为之请数月之丧”是也。盖嫡母在堂,屈於礼而不获自尽,故不得为三年之丧耳。其曰:其为伋也妻者,则为白也母;其不为伋也妻者,则不为白也母。夫所云“不为伋也妻者”,盖妾是也。意者白为子思之妾所出,而子思不令其终三年之丧,故曰“孔氏之不丧出母,自子思始”也。由是言之,子思且无出妻之事,而况於伯鱼乎!况於孔子乎!其曰“子之先君子,非指孔子、伯鱼也”,犹曰“子先世之人云尔。”读者不察,遂讹传为孔氏出妻,致使大圣大贤,负千古不白之冤。郎谓汉人皆谬,亦未有无故而毁圣贤者。此非记《檀弓》者之过,乃读《礼》者之过也。孟常此论大有关系,故附记之。
在宛丘时,常问“卤簿”之义於陈蝶庵先生。先生言法驾出,例以卤水洒道,取其不骤乾,足以清尘;簿则仪仗之籍也。仪仗未出,卤为之始,以其始事也,故曰“卤簿”。先生语予若此,不知然否!
吴门林若抚云凤,老而工诗,沧桑後匿影田间,虽甚贫,不一谒显贵。庚午秋,吴众香开星社于高座寺,时社中惟予与余姚黄太冲、桐城吴子远,年皆十九,若抚赋诗赠予辈曰:“白社初开士景从,同年同调更难逢;谁家得种三珠树;老我如登群玉峰;书寄西池非匹鸟,席分东汉有全龙;慈恩他日题名处;十九人中肯见容。”後予以庚辰、子远以丁亥登第,惟太冲以明经隐于家。後余官闽中,若抚累欲访予,不果。及予戊子北上,先数日订若抚出山,晤於舟次;予至之日,即若抚捐馆之夕。贫不能治丧,予欲有所赠於若抚者,即付其子为含殓费。申霖臣谓若抚若忍死以待君者。异哉!若抚诗数卷,其子藏之家。闽中徐兴公前辈,与若抚为通家好,亦有若抚诗钞,兴公之子延寿藏之。脱余不死,会当为亡友镌行於世。太冲为白安先生子,白安以珰祸殂身;太冲年十六,常刺血上书为父白冤。时谓忠孝萃于一门云。
文灯岩曰:皇甫谧《高士传》,其去取有不可晓者:进《庄》,《列》所引荒唐不可信之人,而退泰伯、伯夷、叔齐、延陵季子、鲁仲连、黄叔度、范史云之徒。如以上数子者,见於经传不书,其他书之见於经传者皆是也。且颜鲁大贤也,弦高、王斗细士也,大贤不宜溷,细士不足录。至於下榻加膝,不备书於徐、严之谱;顿足恨叹,不微辞於闵忧之册,亦已疏矣。余於是而知古人之用意,固不屑屑以求详也如此。如观鸿鹄之举,羡其仰青天,睹白日不为遥耳。岂一一而数之哉。
李君实曰:常闻人说黄子久年九十余,碧瞳丹颊,一日于武林虎跑,方同数客立石上,忽四山雲雾拥溢郁勃,片时竟不见子久,以为仙去。予向疑躭画者饰之。今翻《道藏•玉文金笈》,经公望编录者非一。其师则金莲头,友则莫月鼎、冷启敬、张三丰,乃知此老原从十洲来。绘事特其撒米狡犹之一技耳。
李君实言:人知女子有月事,不知男亦有之。凡人血气,随月盈亏,月廓空则人骨髓亦缩减;三日生明,又行进长,与海潮相应。其意谓男子之精血,随月为增减;虽无月事,而亦有盈亏也。然女子亦有终身无月事者,有四时一至者。余里中一妇,月事自口中出,每月时日不爽,不则孕矣。亦大异事。
秣陵童谣,有“杨柳青,放风筝;杨柳黄,击棒壤”之语。《风土记》曰:击壤,壤以木为之;前广後锐,可长尺三四寸。《博艺经》曰:长尺四,阔三寸;将戏,先侧一壤於地,遥於三四十步,以手击中壤敲之,中者为上。《释名》曰:野老之戏具也。元晏曰:十七时与从姑子果卿等击壤於路。吴盛彦赋曰:以手中之壤,击地下之壤。所言皆似是而非。壤字属土,何因是木!不若童谣中只杂一棒字,使显然易辨。《博艺经》所云长尺四者,盖手中所持木;阔三寸者,盖壤上所置木。二物合而为一,遂令後人不知为何物矣。阔三寸者,两首微锐;先置之地,以棒击之,壤上之木方跃起,复迎击之,中其节,木乃远去。击不中者负,中不远者负,後击者较前击尤远,则前击者亦负。其将击也,必先击地以取势,故谓之击壤云。此是少年有力者所为,必非老人所宜。观元晏记为十七时事自明。《释名》因後世有击壤之戏,尧民有《击壤》之歌,遂附会为野老之戏具耳。有见韩滉《击壤图》,但作含哺鼓腹状,别无戏具,则知当时但以杖击地而歌耳。後世遂以童子之戏当之,误矣。
古技艺中所不传者,弹棋;饮食中所不传者,砍脍。砍脍虽不传,然以意度之,或是闽广人所为鱼生之类;若弹棋则茫无影似矣。友人有言秦中一好古家,藏有古弹棋局,方二尺,中心高如覆盂,皆与古所传合。予未之见。然弹棋之法不传,局郎存,无庸也。
杜宇亦名杜主,见《成都记》。杜主,人罕用之。按杜鹃凡啼皆北向;生子,百鸟为之哺。客言百鸟为哺,岂亦钦是古帝魂耶!夫邻有痛声,儿复呱呱,邻家之妇,怜而抚之,亦情之所有者,何独鸟不然!孟浩然诗:“高林滴露夏月清,南山子规啼一声;邻家孀妇抱儿泣,我独展转为何情!”以子规兴孀妇,意深矣。
予乡密县西山中,多香鼠,较凡鼠颇小,死则有异香。盖山中之鼠,多食香草,亦如獐之有香脐也。山中人多捕之,以应州邑之索。得则置箧笥中,经年香气不散。予得数枚,携归金陵,语第二儿在扬曰:“革囊化则俱臭,此乃独香何居?”儿曰:“此正其臭处。”当时极赏其慧,不意此儿客岁夭折矣。拈笔记此,不禁潸然。吾乡吕叔简先生,常言而今讲学,不为明道,只为角胜;字面词语间住一点半点错,便要连篇累牍;辩个是。这是甚麽心肠!讲甚学问!先生此论,似为世之辩朱、陆同异者而语。予同年孙道相亦云:九渊与考亭同理异持,门人各传师说,遂起朱、陆之争。乃考之上世,理学不名,同异不攻;有巢似匠,神农似医,轩辕似博士。此在後世,定不列儒流,而古圣乃仆仆事之。盖理足者,不辞余也。道至老聃而後名,说至庄生、列御寇、孟子然後攻,性学至陆、朱然後穷。何也?其说好尽,故穷也。荀况谈仁义,而李斯得其道以杀人;此在异端犹不可,儒林乃自异哉!闽曾弗人送刘汉中敬授广信序云:自孔子之世,教学甚明,而及门不免有本末之讼;是以或支或简,虽大儒亦互诤其所是。朱、陆固讼於道中,所谓不失和气,而相争如虎者。其角立起於门士,笃信其师说,深沟高垒,不肯相下;而流至於寻声之徒,目不辨朱、陆何人,閧然而佐斗。而腐儒里师徇传注而反之者,执而问之,亦不知何语;无自卫之力,而适足以招侮。盖自弘、正以前,则朱胜;隆、万以後,则陆胜;嘉、隆之间,朱、陆争而胜负半。然其下流,莫甚於万历之季。至於今日之後生小子,发蒙於传注,斋之粮而倒戈;实则非有所深然於陆,并未有所疑于朱也。第以为世既群然而排朱氏,吾亦从众而排之、击之,不如是,则无以悦聚从俗焉耳。盖昔之争者,起於过信其师学;而今之附和而诟先儒者,求一能疑之士,且不可得,所为愈争而愈下者也。又同年董福兄《四书集说》序云:事可以寄吾明道善俗之意,则不必高坛坫、列旗鼓,以自异於时。盖世教之衰甚矣,吾性吾命,或言之以为耻;间有能自异者,又务为标榜;中未必足,而外则欲其有余也。崖岸立而分畦畛、畦畛分而滋同异,同异滋而生水火;其始争於宁僚,其终毒手国运,此亦近代君子之适咎也。夫学者,天下之公器,使人异之,不如使人就之;使人疑之,不如使人守之。吾无务为逴俗绝物之行,而天下已不能不群然趋向;如器竹之必,器土之必型也,斯可以无憾矣。合叔简先生与三君所论,今之纷纷角立者,亦可废然知所返矣。
予丁亥之春,庚寅之夏,两过建阳望文公读书处,去考亭里许。又於山下诸生家,见文公家谱中,载所为“考亭”者:其邻人某既葬其考,作亭於山半,以望其茔,向公索名,公即以“考亭”颜之,复为书使悬之亭上。则“考亭”与公何与?予遍检公集,公既未尝以此自呼,当时亦无以此称公者。後人第以公读书处与“考亭”相近,遂以称之。又有误以“考”为“攷”者。误书可也,以他人之考为文公之考,不可也。不可不辩。
书有四种:曰临,曰摹,曰响扬,曰硬黄。临者,置纸法书之旁,睥睨纤浓点画而仿为之。摹者,笼纸法书之上,映照而笔取之。响搨者,坐暗室中,穴牖如盎大,悬纸於法书,映而取之,欲其透射毕见;以法书故缣,色沈暗,非此不彻也。硬黄者,缣纸性终带暗涩,置之热熨斗上,以黄蜡涂匀,纸虽稍硬,而茔彻透明,如世所谓鱼鱿、阴角之类,以蒙物无不纤毫毕见者。昔人解响搨、硬黄者,皆若此。今人不用熨斗涂躐,但以油脂入少许躐,搥薄侧理,既明彻,又不透渗,或用薄明角作板,映而书之。硬黄似矣,惟响搨尚未分明。予在北海,见胶西张用之为人集右军帖中字作碑,先用硬黄法摹帖中字於纸,向灯取影,以远近为大小,若今人为影戏者。度其式合,就而双钩,然後实填。故一帖中字大小能相似。又幼时见新城王公修开封学,榜联皆集欧率更书,亦用此法。又黄山谷与人帖云:唐临夫作一临书桌子,中有抽屉,面两行许地,抽屉中置灯临写摹勒,不失秋毫。与予以灯取影之说合。以法书缣色沈暗,向日映之,特其一端耳。响有影响义,一作向。
天下尤异之物,若触手便得,亦大不韵。福州李阳冰《般若薹记》,凿乌石山巅,岁久石面倾覆,势又最高,必架木数十丈,仰而搨之,始可得。《瘗鹤铭》在焦山下,岁久,石垂入江,必俟隆冬水涸,以小舟就石,始能搨。《般若薹》予筒能入望,过焦山正江水弥漫时,僧人指示《瘗鹤铭》处,惟从波涛镗鞳中想像之,实无所见也。一在高山,一在深谷,造物若甚吝此奇秘,不骤以示人者。异哉!
李君实曰:师旷《禽经》:青凤谓之鹖,赤凤谓之鹑,白凤谓之鹔,紫凤谓之鷟。盖凤丹穴,鹑又凤之赤者。故南方取象鹑火,鹑郎凤也。以配龟龙与麟,非鹑鸟也。
《博物志》云:鸡卵可作琥珀。余见江南人以乔麦灰渍鸡子,久之色如琥珀。岂郎此耶!抑有别术,遂可使成琥珀也。
冯具区先生藏梅花和尚一叶竹,止作枯丛乱茁,以片玉缀之。李君宝藏和尚梅花一辐,如三四寸蓄缩冻虺,一旁攒五六丁,止作二花,一在纸地勾圈,一就梗渍出,管出人意想外。闻一叶竹後亦归君实。紫桃轩中有此一叶两花,千枝万卉,俱堪扫却矣。
汉诸侯王以酎金失侯者,前後数十人。余初疑酎金何事,《史》、《汉》注皆未明。後见焦澹园《笔乘》,始得其解。先生云:按汉仪,诸侯王岁以户口,酎黄金於汉庙。皇帝临受献金,金不如斤两,色恶,王削县,侯免国。注云:因八月常酎会诸侯庙中,出金助祭,谓之酎金。酎,正月旦作酒,八月成,三重酿醇酒也。味厚,故荐宗庙。金,黄金也,不如法者,夺爵。此必当时因封爵太滥,故索其过而除之耳。不然一人酎金不如法,後人岂不鉴於前车,而仍蹈覆辙耶!“酎”音宙。
志称天下有十大名山,建宁府渔梁山其一也。然四方人与建宁人但称武夷,即取道其间者,亦但称霞岭,俱不及渔梁。余霞岭诗有“渔梁北接大竿长”之句,闽人异之,盖未之考也。闽之以渔梁入诗者,自余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