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 - 第 196 页/共 247 页
士英大怒,即日具疏辞位,且扬言于朝曰:“刘公自称草莽孤臣,不书新命,明示不臣天子也。”其私人硃统钅类遂劾宗周疏请移跸凤阳:“凤阳,高墙所在,欲以罪宗处皇上,而与史可法拥立潞王。其兵已伏丹阳,当急备。”而泽清、杰日夜谋所以杀宗周者不得,乃遣客十辈往刺宗周。宗周时在丹阳,终日危坐,未尝有惰容,客前后至者,不敢加害而去。而黄鸣骏入觐,兵抵京口,与防江兵相击斗。士英以统钅类言为信也,亦震恐。于是泽清疏劾:“宗周阴挠恢复,欲诛臣等,激变士心,召生灵之祸。”刘良佐亦具疏言宗周力持“三案”,为门户主盟,倡议亲征,图晁错之自为居守,司马懿之闭城拒君。疏未下,泽清复草一疏,署杰、良佐及黄得功名上之,言:“宗周劝上亲征,谋危君父,欲安置陛下于烽火凶危之地。盖非宗周一人之谋,姜曰广、吴甡合谋也。曰广心雄胆大,翊戴非其本怀,故阴结死党,翦除诸忠,然后迫劫乘舆,迁之别郡。如甡、宗周入都,臣等即渡江赴阙,面讦诸奸,正《春秋》讨贼之义。”疏入,举朝大骇,传谕和衷集事。宗周不得已,以七月十八日入朝。初,泽清疏出,遣人录示杰。杰曰:“我辈武人,乃预朝事耶?”得功疏辨:“臣不预闻。”士英寝不奏。可法不平,遣使遍诘诸镇,咸云不知,遂据以入告,泽清辈由是气沮。
士英既嫉宗周,益欲去之,而荐阮大铖知兵。有诏冠带陛见。未几,中旨特授兵部添注右侍郎。宗周曰:“大铖进退,系江左兴亡,老臣不敢不一争之。不听,则亦将归尔。”疏入,不听,宗周遂告归,诏许乘传。将行,疏陈五事:
一曰修圣政,毋以近娱忽远猷。国家不幸,遭此大变,今纷纷制作,似不复有中原志者。土木崇矣,珍奇集矣,俳优杂剧陈矣;内竖充廷,金吾满座,戚畹骈阗矣;谗夫昌,言路扼,官常乱矣。所谓狃近娱而忽远图也。
一曰振王纲,无以主恩伤臣纪。自陛下即位,中外臣工不曰从龙,则曰佐命。一推恩近侍,则左右因而秉权;再推恩大臣,则阁部可以兼柄;三推恩勋旧,则陈乞至今未已;四推恩武弁,则疆场视同儿戏。表里呼应,动有藐视朝廷之心;彼此雄长,即为犯上无等之习。礼乐征伐,渐不出自天子,所谓亵主恩而伤臣纪也。
一曰明国是,无以邪锋危正气。朋党之说,小人以加君子,酿国家空虚之祸,先帝末造可鉴也。今更为一二元恶称冤,至诸君子后先死于党、死于徇国者,若有余戮。揆厥所由,止以一人进用,动引三朝故事,排抑旧人。私交重,君父轻,身自树党,而坐他人以党,所谓长邪锋而危正气也。
一曰端治术,无以刑名先教化。先帝颇尚刑名,而杀机先动于温体仁。杀运日开,怨毒满天下。近如贪吏之诛,不经提问,遽科罪名;未科罪名,先追赃罚。假令有禹好善之巡方,借成德以媚权相,又孰辨之?又职方戎政之奸弊,道路啧有烦言,虽卫臣有不敢问者,则厂卫之设何为?徒令人主亏至德,伤治体,所谓急刑名而忘教化也。
一曰固邦本,毋以外衅酿内忧。前者淮、扬告变,未几而高、黄二镇治兵相攻。四镇额兵各三万,不以杀敌而自相屠毒,又日烦朝廷讲和,何为者!夫以十二万不杀敌之兵,索十二万不杀敌之饷,必穷之术耳。不稍裁抑,惟加派横征。蓄一二苍鹰乳虎之有司,以天下徇之已矣,所谓积外衅而酿内忧也。
优诏报闻。
明年五月,南都亡。六月,潞王降,杭州亦失守。宗周方食,推案恸哭,自是遂不食。移居郭外,有劝以文、谢故事者。宗周曰:“北都之变,可以死,可以无死,以身在田里,尚有望于中兴也。南都之变,主上自弃其社稷,尚曰可以死,可以无死,以俟继起有人也。今吾越又降矣,老臣不死,尚何待乎?若曰身不在位,不当与城为存亡,独不当与土为存亡乎?此江万里所以死也。”出辞祖墓,舟过西洋港,跃入水中,水浅不得死,舟人扶出之。绝食二十三日,始犹进茗饮,后勺水不下者十三日,与门人问答如平时。闰六月八日卒,年六十有八。其门人徇义者有祝渊、王毓蓍。
渊,字开美,海宁人。崇祯六年举于乡。自以年少学未充,栖峰巅僧舍,读书三年,山僧罕见其面。十五年冬,会试入都,适宗周廷诤姜埰、熊开元削籍。渊抗疏曰:“宗周戆直性成,忠孝天授,受任以来,蔬食不饱,终宵不寝,图报国恩。今四方多难,贪墨成风,求一清刚臣以司风纪,孰与宗周?宗周以迂戆斥,继之者必淟涊;宗周以偏执斥,继之者必便捷。淟涊便捷之夫进,必且营私纳贿,颠倒贞邪。乞收还成命,复其故官,天下幸甚。”帝得疏不怿,停渊会试,下礼官议。渊故不识宗周,既得命往谒。宗周曰:“子为此举,无所为而为之乎,抑动于名心而为之也?”渊爽然避席曰:“先生名满天下,诚耻不得列门墙尔,愿执贽为弟子。”明年,从宗周山阴。礼官议上,逮下诏狱,诘主使姓名。渊曰:“男儿死即死尔,何听人指使为!”移刑部,进士共疏出渊。未几,都城陷,营死难太常少卿吴麟征丧,归其柩。诣南京刑部,竟前狱,尚书谕止之。上疏请诛奸辅,通政司抑不奏。给事中陈子龙疏荐渊及待诏涂仲吉义士,可为台谏。仲吉者,漳浦人,以诸生走万里上书明黄道周冤,得罪杖谴者也。不许。
宗周罢官家居,渊数往问学。尝有过,入曲室长跪流涕自扌过。杭州失守,渊方葬母,趣竣工。既葬,还家设祭,即投缳而卒,年三十五也。逾二日,宗周饿死。
毓蓍,字元趾,会稽人。为诸生,跌宕不羁。已,受业宗周之门,同门生咸非笑之。杭州不守,宗周绝粒未死,毓蓍上书曰:“愿先生早自裁,毋为王炎午所吊。”俄一友来视,毓蓍曰:“子若何?”曰:“有陶渊明故事在。”毓蓍曰:“不然。吾辈声色中人,虑久则难持也。”一日,遍召故交欢饮,伶人奏乐。酒罢,携灯出门,投柳桥下,先宗周一月死。乡人私谥正义先生。
宗周始受业于许孚远。已,入东林书院,与高攀龙辈讲习。冯从吾首善书院之会,宗周亦与焉。越中自王守仁后,一传为王畿,再传为周汝登、陶望龄,三传为陶奭龄,皆杂于禅。奭龄讲学白马山,为因果说,去守仁益远。宗周忧之,筑证人书院,集同志讲肄。且死,语门人曰:“学之要,诚而已,主敬其功也。敬则诚,诚则天。良知之说,鲜有不流于禅者。”宗周在官之日少,其事君,不以面从为敬。入朝,虽处暗室,不敢南向。或讯大狱,会大议,对明旨,必却坐拱立移时。或谢病,徒步家居,布袍粗饭,乐道安贫。闻召就道,尝不能具冠裳。学者称念台先生。子汋,字伯绳。
黄道周,字幼平,漳浦人。天启二年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为经筵展书官。故事,必膝行前,道周独否,魏忠贤目摄之。未几,内艰归。
崇祯二年起故官,进右中允。三疏救故相钱龙锡,降调,龙锡得减死。五年正月方候补,遘疾求去。濒行,上疏曰:
臣自幼学《易》,以天道为准。上下载籍二千四百年,考其治乱,百不失一。陛下御极之元年,正当《师》之上九,其爻云:“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陛下思贤才不遽得,惩小人不易绝,盖陛下有大君之实,而小人怀干命之心。臣入都以来,所见诸大臣皆无远猷,动寻苛细,治朝宁者以督责为要谈,治边疆者以姑息为上策。序仁义道德,则以为迂昧而不经;奉刀笔簿书,则以为通达而知务。一切磨勘,则葛藤终年;一意不调,而株连四起。陛下欲整顿纪纲,斥攘外患,诸臣用之以滋章法令,摧折缙绅;陛下欲剔弊防奸,惩一警百,诸臣用之以借题修隙,敛怨市权。且外廷诸臣敢诳陛下者,必不在拘挛守文之士,而在权力谬巧之人;内廷诸臣敢诳陛下者,必不在锥刀泉布之微,而在阿柄神丛之大。惟陛下超然省览,旁稽载籍,自古迄今,决无数米量薪,可成远大之猷,吹毛数睫,可奏三五之治者。彼小人见事,智每短于事前,言每多于事后。不救凌围,而谓凌城必不可筑;不理岛民,而谓岛众必不可用;兵逃于久顿,而谓乱生于无兵;饷糜于漏邑,而谓功销于无饷。乱视荧听,浸淫相欺,驯至极坏,不可复挽,臣窃危之。自二年以来,以察去弊,而弊愈多;以威创顽,而威滋殚。是亦反申、商以归周、孔,捐苛细以崇惇大之时矣。
帝不怿,摘“葛藤”、“株连”数语,令具陈。道周上言曰:
迩年诸臣所目营心计,无一实为朝廷者。其用人行事,不过推求报复而已。自前岁春月以后,盛谈边疆,实非为陛下边疆,乃为逆珰而翻边疆也;去岁春月以后,盛言科场,实非为陛下科场,乃为仇隙而翻科场也。此非所谓“葛藤”、“株连”乎?自古外患未弭,则大臣一心以忧外患;小人未退,则大臣一心以忧小人。今独以遗君父,而大臣自处于催科比较之末。行事而事失,则曰事不可为;用人而人失,则曰人不足用。此臣所谓舛也。三十年来,酿成门户之祸,今又取缙绅稍有器识者,举网投阱,即缓急安得一士之用乎!凡绝饵而去者,必非鱼;恋栈而来者,必非骏马。以利禄豢士,则所豢者必嗜利之臣;以箠楚驱人,则就驱者必驽骀之骨。今诸臣之才具心术,陛下其知之矣。知其为小人而又以小人矫之,则小人之焰益张;知其为君子而更以小人参之,则君子之功不立。天下总此人才,不在廊庙则在林薮。臣所知识者有马如蛟、毛羽健、任赞化,所闻习者有惠世扬、李邦华,在仕籍者有徐良彦、曾樱、硃大典、陆梦龙、邹嘉生,皆卓荦骏伟,使当一面,必有可观。
语皆刺大学士周延儒、温体仁,帝益不怿,斥为民。
九年用荐召,复故官。明年闰月,久旱修省,道周上言:“近者中外斋宿,为百姓请命,而五日内系两尚书,未闻有人申一疏者。安望其戡乱除凶,赞平明之治乎?陛下焦劳于上,小民展转于下,而诸臣括囊其间,稍有人心,宜不至此。”又上疏曰:“陛下宽仁弘宥,有身任重寄至七八载罔效、拥权自若者。积渐以来,国无是非,朝无枉直,中外臣工率苟且图事,诚可痛愤。然其视听一系于上。上急催科则下急贿赂;上乐锲核,则下乐巉险;上喜告讦,则下喜诬陷。当此南北交讧,奈何与市井细民,申勃谿之谈,修睚眦之隙乎。”时体仁方招奸人构东林、复社之狱,故道周及之。
旋进右谕德,掌司经局,疏辞。因言己有三罪、四耻、七不如。三罪、四耻,以自责。七不如者,谓“品行高峻,卓绝伦表,不如刘宗周;至性奇情,无愧纯孝,不如倪元璐;湛深大虑,远见深计,不如魏呈润;犯言敢谏,清裁绝俗,不如詹尔选、吴执御;志尚高雅,博学多通,不如华亭布衣陈继儒、龙溪举人张燮;至圜土累系之臣,朴心纯行,不如李汝璨、傅朝佑;文章意气,坎坷磊落,不如钱谦益、郑鄤。”鄤方被杖母大诟,帝得疏骇异,责以颠倒是非。道周疏辩,语复营护鄤。帝怒,严旨切责。
道周以文章风节高天下,严冷方刚,不谐流俗。公卿多畏而忌之,乃藉不如鄤语为口实。其冬,择东宫讲官。体仁已罢,张至发当国,摈道周不与。其同官项煜、杨廷麟不平,上疏推让道周。至发言:“鄤杖母,明旨煌煌,道周自谓不如,安可为元良辅导。”道周遂移疾乞休,不许。
十一年二月,帝御经筵。刑部尚书郑三俊方下吏,讲官黄景昉救之,帝未许。而帝适追论旧讲官姚希孟尝请漕储全折以为非。道周听未审,谓帝将宽三俊念希孟也,因言:“故辅臣文震孟一生蹇直,未蒙帷盖恩。天下士,生如三俊,殁如震孟、希孟,求其影似,未可多得。”帝以所对失实,责令回奏。再奏再诘,至三奏乃已。凡道周所建白,未尝得一俞旨,道周顾言不已。
六月,廷推阁臣。道周已充日讲官,迁少詹事,得与名。帝不用,用杨嗣昌等五人。道周乃草三疏,一劾嗣昌,一劾陈新甲,一劾辽抚方一藻,同日上之。其劾嗣昌,谓:
天下无无父之子,亦无不臣之子。卫开方不省其亲,管仲至比之豭狗;李定不丧继母,宋世共指为人枭。今遂有不持两服,坐司马堂如杨嗣昌者。宣大督臣卢象升以父殡在途,搥心饮血,请就近推补,乃忽有并推在籍守制之旨。夫守制者可推,则闻丧者可不去;闻丧者可不去,则为子者可不父,为臣者可不子。即使人才甚乏,奈何使不忠不孝者连苞引蘖,种其不祥以秽天下乎?嗣昌在事二年,张网溢地之谈,款市乐天之说,才智亦可睹矣,更起一不祥之人,与之表里。陛下孝治天下,缙绅家庭小小勃谿,犹以法治之,而冒丧斁伦,独谓无禁,臣窃以为不可也。
其论新甲,言:
其守制不终,走邪径,托捷足。天下即甚无才,未宜假借及此。古有忠臣孝子无济于艰难者,决未有不忠不孝而可进乎功名道德之门者也。臣二十躬耕,手足胼胝,以养二人。四十余削籍,徒步荷担二千里,不解CS屦。今虽逾五十,非有妻子之奉,婢仆之累。天下即无人,臣愿解清华,出管锁钥,何必使被棘负涂者,祓不祥以玷王化哉!
其论一藻,则力诋和议之非。帝疑道周以不用怨望,而“缙绅”、“勃谿”语,欲为郑鄤脱罪,下吏部行谴。嗣昌因上言:“鄤杖母,禽兽不如。今道周又不如鄤,且其意徒欲庇凶徒,饰前言之谬,立心可知。”因自乞罢免,帝优旨慰之。
七月五日,召内阁及诸大臣于平台,并及道周。帝与诸臣语所司事,久之,问道周曰:“凡无所为而为者,谓之天理;有所为而为者,谓之人欲。尔三疏适当廷推不用时,果无所为乎?”道周对曰:“臣三疏皆为国家纲常,自信无所为。”帝曰:“先时何不言?”对曰:“先时犹可不言,至简用后不言,更无当言之日。”帝曰:“清固美德,但不可傲物遂非。且惟伯夷为圣之清,若小廉曲谨,是廉,非清也。”时道周所对不合指,帝屡驳,道周复进曰:“惟孝弟之人始能经纶天下,发育万物。不孝不弟者,根本既无,安有枝叶。”嗣昌出奏曰:“臣不生空桑,岂不知父母?顾念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君臣固在父子前。况古为列国之君臣,可去此适彼;今则一统之君臣,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且仁不遗亲,义不后君,难以偏重。臣四疏力辞,意词臣中有如刘定之、罗伦者,抗疏为臣代请,得遂臣志。及抵都门,闻道周人品学术为人宗师,乃不如郑鄤。”帝曰:“然,朕正拟问之。”乃问道周曰:“古人心无所为,今则各有所主,故孟子欲正人心,息邪说。古之邪说,别为一教,今则直附于圣贤经传中,系世道人心更大。且尔言不如郑鄤,何也?”对曰:“匡章见弃通国,孟子不失礼貌,臣言文章不如鄤。”帝曰:“章子不得于父,岂鄤杖母者比。尔言不如,岂非朋比?”道周曰:“众恶必察。”帝曰:“陈新甲何以走邪径,托捷足?且尔言软美容悦,叩首折枝者谁耶?”道周不能对,但曰:“人心邪则行径皆邪。”帝曰:“丧固凶礼,岂遭凶者即凶人,尽不祥之人?”道周曰:“古三年丧,君命不过其门。自谓凶与不祥,故军礼凿凶门而出。夺情在疆外则可,朝中则不可。”帝曰:“人既可用,何分内外?”道周曰:“我朝自罗伦论夺情,前后五十余人,多在边疆。故嗣昌在边疆则可,在中枢则不可;在中枢犹可,在政府则不可。止嗣昌一人犹可,又呼朋引类,竟成一夺情世界,益不可。”帝又诘问久之。帝曰:“少正卯当时亦称闻人,心逆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辨,顺非而泽,记丑而博,不免圣人之诛。今人多类此。”道周曰:“少正卯心术不正,臣心正无一毫私。”帝怒。有间,命出候旨。道周曰:“臣今日不尽言,臣负陛下;陛下今日杀臣,陛下负臣。”帝曰:“尔一生学问,止成佞耳!”叱之退。道周叩首起,复跪奏:“臣敢将忠佞二字剖析言之。夫人在君父前,独立敢言为佞,岂在君父前谗谄面谀为忠耶?忠佞不别,邪正淆矣,何以致治?”帝曰:“固也,非朕漫加尔以佞。但所问在此,所答在彼,非佞而何?”再叱之退。顾嗣昌曰:“甚矣,人心偷薄也。道周恣肆如此,其能无正乎?”乃召文武诸臣,咸聆戒谕而退。
是时,帝忧兵事,谓可属大事者惟嗣昌,破格用之。道周守经,失帝意,及奏对,又不逊。帝怒甚,欲加以重罪,惮其名高,未敢决。会刘同升、赵士春亦劾嗣昌,将予重谴,而部拟道周谴顾轻。嗣昌惧道周轻,则论己者将无已时也,亟购人劾道周者。有刑部主事张若麒谋改兵部,遂阿嗣昌意上疏曰:“臣闻人主之尊,尊无二上;人臣无将,将而必诛。今黄道周及其徒党造作语言,亏损圣德。举古今未有之好语尽出道周,无不可归过于君父。不颁示前日召对始末,背公死党之徒,鼓煽以惑四方,私记以疑后世,掩圣天子正人心息邪说至意,大不便。”帝即传谕廷臣,毋为道周劫持相朋党,凡数百言。贬道周六秩,为江西按察司照磨,而若麒果得兵部。
久之,江西巡抚解学龙荐所部官,推奖道周备至。故事,但下所司,帝亦不覆阅。而大学士魏照乘恶道周甚,则拟旨责学龙滥荐。帝遂发怒,立削二人籍,逮下刑部狱,责以党邪乱政,并杖八十,究党与。词连编修黄文焕、吏部主事陈天定、工部司务董养河、中书舍人文震亨,并系狱。户部主事叶廷秀、监生涂仲吉救之,亦系狱。尚书李觉斯谳轻,严旨切责,再拟谪戍烟瘴,帝犹以为失出,除觉斯名,移狱镇抚司掠治,乃还刑部狱。逾年,尚书刘泽深等言:“二人罪至永戍止矣,过此惟论死。论死非封疆则贪酷,未有以建言者。道周无封疆贪酷之罪,而有建言蒙戮之名,于道周得矣,非我圣主覆载之量也。陛下所疑者党耳,党者,见诸行事。道周抗疏,只托空言,一二知交相从罢斥,乌睹所谓党,而烦朝廷大法乎?且陛下岂有积恨道周,万一圣意转圜,而臣已论定,悔之何及。”仍以原拟请,乃永戍广西。
十五年八月,道周戍已经年。一日,帝召五辅臣入文华后殿,手一编从容问曰:“张溥、张采何如人也?”皆对曰:“读书好学人也。”帝曰:“张溥已死,张采小臣,科道官何亟称之?”对曰:“其胸中自有书,科道官以其用未竟而惜之。”帝曰:“亦不免偏。”时延儒自以嗣昌既已前死矣,而己方再入相,欲参用公议,为道周地也,即对曰:“张溥、黄道周皆未免偏,徒以其善学,故人人惜之。”帝默然。德璟曰:“道周前日蒙戍,上恩宽大,独其家贫子幼,其实可悯。”帝微笑,演曰:“其事亲亦极孝。”行甡曰:“道周学无不通,且极清苦。”帝不答,但微笑而已。明日传旨复故官。道周在途疏谢,称学龙、廷秀贤。既还,帝召见道周,道周见帝而泣:“臣不自意今复得见陛下,臣故有犬马之疾。”请假,许之。
居久之,福王监国,用道周吏部左侍郎。道周不欲出,马士英讽之曰:“人望在公,公不起,欲从史可法拥立潞王耶?”乃不得已趋朝。陈进取九策,拜礼部尚书,协理詹事府事。而朝政日非,大臣相继去国,识者知其将亡矣。明年三月,遣祭告禹陵。濒行,陈进取策,时不能用。甫竣事,南都亡,见唐王聿键于衢州,奉表劝进。王以道周为武英殿大学士。道周学行高,王敬礼之特甚,赐宴。郑芝龙爵通侯,位道周上,众议抑芝龙,文武由是不和。一诸生上书诋道周迂,不可居相位,王知出芝龙意,下督学御史挞之。
当是时,国势衰,政归郑氏,大帅恃恩观望,不肯一出关募兵。道周请自往江西图恢复。以七月启行,所至远近响应,得义旅九千余人,由广信出衢州。十二月进至婺源,遇大清兵。战败,被执至江宁,幽别室中,囚服著书。临刑,过东华门,坐不起,曰:“此与高皇帝陵寝近,可死矣。”监刑者从之。幕下士中书赖雍、蔡绍谨,兵部主事赵士超等皆死。
道周学贯古今,所至学者云集。铜山在孤岛中,有石室,道周自幼坐卧其中,故学者称为石斋先生。精天文历数皇极诸书,所著《易象正》、《三易洞玑》及《太函经》,学者穷年不能通其说,而道周用以推验治乱。殁后,家人得其小册,自谓终于丙戌,年六十二,始信其能知来也。
叶廷秀,濮州人。天启五年进士。历知南乐、衡水、获鹿三县,入为顺天府推官。英国公张惟贤与民争田,廷秀断归之民。惟贤属御史袁弘勋驳勘,执如初。惟贤诉诸朝,帝卒用廷秀奏,还田于民。
崇祯中,迁南京户部主事,遭内外艰。服阕,入都,未补官,疏陈吏治之弊,言:“催科一事,正供外有杂派,新增外有暗加,额办外有贴助,小民破产倾家,安得不为盗贼。夫欲救州县之弊,当自监司郡守始。不澄其源,流安能洁。乃保举之令行已数年,而称职者希觏,是连坐法不可不严也。”帝纳之,授户部主事。帝以傅永淳为吏部尚书。廷秀言永淳庸才,不当任统均。甫四月,永淳果败。道周逮下狱,廷秀抗疏救之。帝怒,杖百,系诏狱。明年冬,遣戍福建。
廷秀受业刘宗周门,造诣渊邃,宗周门人以廷秀为首。与道周未相识,冒死论救,获重罪,处之恬然。及道周释还,给事中左懋第、御史李悦心复相继论荐,执政亦称其贤,道周在途又为请。帝令所司核议,已而执政复荐。十六年冬,特旨起故官。会都城陷,未赴。福王时,兵部侍郎解学龙荐道周,并及廷秀,命以佥都御史用。及还朝,马士英恶之,抑授光禄少卿。南都覆,唐王召拜左佥都御史,进兵部右侍郎。事败,为僧以终。
赞曰:刘宗周、黄道周所指陈,深中时弊。其论才守,别忠佞,足为万世龟鉴。而听者迂而远之,则救时济变之说惑之也。《传》曰:“虽危起居,竟信其志,犹将不忘百姓之病也”,二臣有焉。杀身成仁,不违其素,所守岂不卓哉!
列传第一百四十四
崔景荣黄克缵毕自严李长庚(王志道)刘之凤
崔景荣,字自强,长垣人。万历十一年进士。授平阳府推官。擢御史,劾东厂太监张鲸罪。巡按甘肃、湖广、河南,最后按四川,积台资十八年。
播州乱,景荣监大帅遇刘綎、吴广辈军。綎驰金帛至景荣家,为其父寿,景荣上疏劾之。播州平,或请以播北畀安氏,景荣不可。会总督李化龙忧去,景荣为请蠲蜀一岁租,恤上东五路,罢矿使。化龙疏叙监军功,弗及景荣。已,晋太仆少卿。
三年满,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宁夏。银定素骄,岁入掠。景荣亲督战破之,因议革导贼诸部赏,诸部惧,请与银定绝。银定既失导,亦叩关求市。宁夏岁市费不赀,景荣议省之。在任三年,仅一市而已。其后延镇吉能等挟款求补市,卒勿许,岁省金钱十余万。
四十一年,入为兵部右侍郎,总京营戎政。改吏部,以疾辞去。逾年,起宣府大同总督。召还,晋兵部尚书。会辽、沈失,熊廷弼、王化贞议不协,命廷臣议经、抚去留,景荣数为言官所论。御史方震孺请罢景荣,以孙承宗代之。遂引疾归。
天启四年十一月,特起为吏部尚书。当是时,魏忠贤盗国柄,群小更相倚附,逐尚书赵南星。即家起景荣,欲倚为助。比至,忠贤饰大宅以待,景荣不赴。锦衣帅田尔耕来谒,又辞不见。帝幸太学,忠贤欲先一日听祭酒讲,议裁诸听讲大臣赐坐赐茶礼,又议减考选员额,汰京堂添注官。景荣皆力持不行,浸忤忠贤指。又移书魏广微,劝其申救杨涟、左光斗。广微不得已,为具揭。寻以景荣书为征,曰:“景荣教我也。”于是御史倪文焕、门克新先后劾景荣阴护东林,媚奸邪而邀后福。得旨,削夺为民。崇祯改元,复原职。四年卒,赠少保。
黄克缵,字绍夫,晋江人。万历八年进士。除寿州知州,入为刑部员外郎。累官山东左布政使,就迁右副都御史,巡抚其地。请停矿税,论劾税使陈增、马堂,他惠政甚著。屡以平盗功,加至兵部尚书。四十年,诏以故官参赞南京机务,为御史李若星、魏云中所劾,还家候命。居三年,始履任。四十四年冬,隆德殿灾,上疏陈时政,语极痛切。不报。
召理京营戎政,改刑部尚书,预受两朝顾命。李选侍将移宫,其内侍王永福、姚进忠等八人坐盗乾清宫珠宝下吏。克缵拟二人辟,余俱末减。帝不从,命辟六人,余遣戍。克缵言:“姜升、郑稳山、刘尚理不持一物,刘逊拾地上珠,还之选侍,而与永福、进忠同戮,轻重失伦。况选侍箧中物,安知非先朝所赐?”当是时,诸珰罪重,谋脱无自,惟请帝厚待选侍,则狱情自缓。于是流言四布,谓帝薄待先朝妃嫔,而克缵首入其言。帝不悦,责克缵偏听,命如前旨。
已,杨涟陈“移宫”始末。帝即宣谕廷臣,备述选侍凌虐圣母状。且曰:“大小臣工,惟私李党,责备朕躬。”克缵皇恐上言:“礼,父母并尊。事有出于念母之诚,迹或涉于彰父之过,必委曲周全,浑然无迹,斯为大孝。若谓党庇李氏,责备圣躬,臣万死不敢出。”御史焦源溥力驳其持论之谬,末言:“群竖持赀百万,借安选侍为名,妄希脱罪,克缵堕其术而不觉。”克缵奏辨,因乞罢。略言:“源溥谓在神宗时为元子者为忠,为福籓者非忠。臣敢广之曰:神宗既保护先帝,授以大位,则为神考而全其贵妃,富贵其爱子者,尤忠之大也。又谓在先帝时为二后者为忠,为选侍者非忠。臣亦广之曰:圣母既正名定位,则光昭刑于之令德,勿虚传宫帏之忿争,尤忠之大也。若如源溥言,必先帝不得正其始,圣母不得正其终,方可议斯狱耳。”疏入,帝怒甚,责以轻肆无忌,不谙忠孝。克缵皇恐引罪,大学士刘一燝等亦代为言,乃已。无何,给事中董承业、孙杰、毛士龙,御史潘云翼、杨新期,南京御史王允成并劾克缵是非舛谬。克缵不服,言曩不举李三才,故为诸人所恶。源溥复劾克缵借三才以倾言官。克缵奏辨,再乞休,帝不问。
天启元年冬,加太子太保。寻复以兵部尚书协理戎政。廷臣议“红丸”,克缵述进药始末,力为方从哲辨。给事中薛文周诋其灭伦常,昵私交,昧大义。克缵愤,援《春秋》不书隐公、闵公之弑,力诋文周,且白选侍无殴圣母事。给事中沈惟炳助文周复劾克缵。先是,帝宣谕百官,明言选侍殴崩圣母。及惟炳疏上,得旨:“选侍向有触忤,朕一时传谕,不无过激。追念皇考,岂能恝然?”于是外议纷纭,咸言前此上谕,悉出王安矫托,而诸请安选侍者,益得藉为词。盖是时王安已死,魏忠贤方窃柄,故前后谕旨牴牾如此。
克缵历官中外,清强有执。持议与争“三案”者异,攻击纷起。自是群小排东林,创《要典》,率推克缵为首功。时东林方盛,克缵移疾。诏加太子太傅,乘传归。四年十二月,魏忠贤尽逐东林,召克缵为工部尚书。视事数月,复移疾归。三殿成,加太子太师。崇祯元年,起南京吏部尚书。有劾之者,不就,卒于家。
毕自严,字景曾,淄川人。万历二十年进士。除松江推官。年少有才干,征授刑部主事。历工部员外郎中,迁淮徐道参议。内艰阕,分守冀宁。改河东副使,引疾去。起洮岷兵备参政。以按察使徙治榆林西路,进右布政使。泰昌时,召为太仆卿。
天启元年四月,辽阳覆。廷议设天津巡抚,专饬海防,改自严右佥都御史以往。置水军,缮战舰,备戎器。及熊廷弼建三方布置策,天津居其一,增设镇海诸营,用戚继光遗法,水军先习陆战,军由是可用。魏忠贤令锦衣千户刘侨逮天津废将,自严以无驾帖疏论之,报闻。四方所募兵日逃亡,用自严言,摄其亲属补伍。兵部主事来斯行有武略,自严请为监军。山东白莲妖贼起,令斯行率五千人往,功多。
初,万历四十六年,辽左用兵,议行登、莱海运。明年二月,特设户部侍郎一人,兼右佥都御史,出督辽饷,语详《李长庚传》。及是,长庚迁,乃命自严代。叙前平贼功,进右都御史兼户部左侍郎。时议省天津巡抚,令督饷侍郎兼领其事,即以委自严。又议讨朝鲜,自严言不可遽讨,当俟请贡输诚,东征效力,徐许其封耳。京师数地震,因言内批宜慎,恩泽宜节,人才宜惜,内操宜罢,语甚切直。自严在事数年,综核撙节,公私赖之。
五年,以右都御史掌南京都察院。明年正月,就改户部尚书。忠贤议鬻南太仆牧马草场,助殿工。自严持不可,遂引疾归。
崇祯元年,召拜户部尚书。自严以度支大绌,请核逋赋,督屯田,严考成,汰冗卒,停蓟、密、昌、永四镇新增盐菜银二十二万,俱报可。二年三月,疏言:“诸边年例,自辽饷外,为银三百二十七万八千有奇。今蓟、密诸镇节省三十三万,尚应二百九十四万八千。统计京边岁入之数,田赋百六十九万二千,盐课百一十万三千,关税十六万一千,杂税十万三千,事例约二十万,凡三百二十六万五千有奇。而逋负相沿,所入不满二百万,即尽充边饷,尚无赢余。乃京支杂项八十四万,辽东提塘三十余万,蓟、辽抚赏十四万,辽东旧饷改新饷二十万,出浮于入,已一百十三万六千。况内供召买,宣、大抚赏,及一切不时之需,又有出常额外者。乞敕下廷臣,各陈所见。”于是廷臣争效计画。自严择其可者,先列上十二事,曰增盐引,议鼓铸,括杂税,核隐田,税寺产,核牙行,停修仓廒,止葺公署,南马协济,崇文铺税,京运拨兑,板木折价。已,复列上十二事,曰增关税,捐公费,鬻生祠,酌市税,汰冗役,核虚冒,加抵赎,班军折银,吏胥纳班,河滨滩荡,京东水田,殿工冠带。帝悉允行。
诏辑《赋役全书》。自严言:“《全书》之作,自行一条鞭始,距今已四十五年。有一事而此多彼少者,其弊为混派;有司听奸吏暗洒瓜分,其弊为花派。当大为申饬。”因条八式以献。帝即命颁之天下。
给事中汪始亨极论盗屯损饷之弊。自严言:“相沿已久,难于核实。请无论军种民种,一照民田起科。”帝是其议。先是,忠贤乱政,边饷多缺,自严给发如期。又疏言:“最耗财者无如客饷。诸镇年例合三百二十七万,而客饷居三之一,宜大裁省。其次则有抚赏、召买、修筑诸费,皆不可不节。”帝褒纳之。其冬,京师被兵,帝忧劳国事,旨中夜数发。自严奏答无滞,不敢安寝,头目臃肿,事幸无乏。明年夏,以六罪自劾,乞罢,优旨慰留。先以考满加太子少保,叙遵、永克复功,再进太子太保。
兵部尚书梁廷栋请增天下田赋,自严不能止。于是旧增五百二十万之外,更增百六十五万有奇,天下益耗矣。已,陈时务十事,意主利民,帝悉采纳。又以兵饷日增,屡请清核,而兵部及督抚率为寝阁。复乞汰内地无用之兵,帝即令严饬,然不能尽行也。
御史余应桂劾自严殿试读卷,首荐陈于泰,乃辅臣周延儒姻娅。自严引疾乞休,疏四上,不允。时有诏,县令将行取者,户部先核其钱谷。华亭知县郑友元已入为御史,先任青浦,逋金花银二千九百。帝以诘户部,自严言友元已输十之七贮太仓。帝令主库者核实,无有,帝怒责自严。自严饰词辨,帝益怒,遂下自严狱,遣使逮友元。御史李若谠疏救,不纳。逾月,给事中吴甘来复抗疏论救,帝乃释之。八年五月,叙四川平贼功,复官,致仕。又三年卒,赐恤如制。
李长庚,字酉卿,麻城人。万历二十三年进士。授户部主事。历江西左、右布政使,所在励清操。入为顺天府尹。改右副都御史,巡抚山东。尽心荒政,民赖以苏。盗蔓武定诸州县,讨擒其渠魁。
四十六年,辽东用兵,议行登、莱海运。长庚初言不便,后言:“自登州望铁山西北口,至羊头凹,历中岛、长行岛抵北信口,又历兔儿岛至深井,达盖州,剥运一百二十里,抵娘娘宫,陆行至广宁一百八十里,至辽阳一百六十里,每石费一金。”部议以为便,遂行之。
明年二月,特设户部侍郎一人兼右佥都御史,出督辽饷,驻天津,即以长庚为之。奏行造淮船、通津路、议牛车、酌海道、截帮运、议钱法、设按臣、开事例、严海防九事。时议岁运米百八十万石,豆九十万石,草二千一百六十万束,银三百二十四万两,长庚请留金花,行改折,借税课,言:“臣考会计录,每岁本色、折色通计千四百六十一万有奇。入内府者六百余万,入太仓者,自本色外,折色四百余万。内府六百万,自金花籽粒外,皆丝绵布帛蜡茶颜料之类,岁久皆朽败。若改折一年,无损于上,有益于下。他若陕西羊绒,江、浙织造,亦当稍停一年,济军国急。”帝不悦,言:“金花籽粒本祖宗旧制,内供正额及军官月俸,所费不赀,安得借留?其以今年天津、通州、江西、四川、广西上供税银,尽充军费。”于是户科给事中官应震上言:“考《会典》,于内库则云:金花银,国初解南京供武俸,诸边或有急,亦取给其中。正统元年,始自南京改解内库。嗣后除武官俸外,皆为御用。是金花银国初常以济边,而正统后方供御用也。《会典》于太仓库则云:嘉靖二十二年,题准诸处京运钱粮,不拘金花籽粒,应解内府者悉解贮太仓库,备各边应用。是世宗朝金花尽充兵饷,不知陛下初年何故敛之于内也。今不考各边取给应用之例,而反云正供旧额,何相左若是?至武官月俸,岁不过十余万,乃云所费不赀哉。且原数一百万,陛下始增二十万,年深日久,颠末都忘。以臣计之,毋论今年当借,即嗣后年年借用可也;毋论未来者当济边,即见在内帑者尽还太仓可也。若夫物料改折,隆庆元年曾行之以解部济边,六年又行于南京监局,亦以济边。此则祖宗旧制,陛下独不闻耶?”帝卒不听。
时诸事创始,百务坌集,长庚悉办治。天启二年,迁南京刑部尚书,就移户部。明年,召拜户部尚书,未任,以忧归。
崇祯元年,起工部尚书,复以忧去。久之,代闵洪学为吏部尚书。六年正月,修撰陈于泰疏陈时弊,宣府监视中官王坤力诋之,侵及首辅周延儒。长庚率同列上言:“陛下博览古今,曾见有内臣参论辅臣者否?自今以后,廷臣拱手屏息,岂盛朝所宜有。臣等溺职,祈立赐谴黜,终不忍开内臣轻议朝政之端,流祸无穷,为万世口实。”帝不怿。次日召对平台。时副都御史王志道劾坤语尤切,帝责令回奏。奏上,帝益怒。及面对,诘责者久之,竟削其籍。
志道,漳浦人,天启时为给事中。议“三案”为高攀龙所驳,谢病归。其后附魏忠贤,历擢左通政,论者薄之。及是,以忤中官罢。
长庚不植党援,与温体仁不甚合。推郎中王茂学为真定知府,帝不允。复推为顺德知府,帝怒,责以欺蒙,并追咎冠带监生授职事,责令回奏。奏上,斥为民。家居十年,国变,久之卒。
刘之凤,字雍鸣,中牟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历南京御史。天启三年六月,上疏别白孙承宗、王象乾、阎鸣泰本末,请定去留,而撤毛文龙海外军,令居关内。又请亟罢内操。忤魏忠贤,传旨切责,复宣谕廷臣,再渎奏者罪无赦。六年,之凤方视江防,期满奏报。忠贤夺其职。
崇祯二年,起故官。帝召周延儒燕见,宵分始出。之凤偕同官上疏曰:“臣等待罪陪京,去延儒原籍三百里,其立身居乡,不堪置齿颊。今乃特蒙眷注,必将曰举朝尽欺,独延儒一人捐躯为国,使陛下真若廷臣无可信,而延儒乃得翦所忌,树所私,曰为冯铨、霍维华等报怨。此一召也,于国事无纤毫益,而于圣德有丘山之损。”忤旨,诘责。已,复列上五事,曰举谋勇,止援兵,练土著,密侦探,选守令,俱见采纳。
累迁刑部侍郎,遂代郑三俊为本部尚书。之凤以天下囚徒皆五年一审录,高墙罪独不与,上疏言之,报可。尝与左侍郎王命璿召对平台,论律例及狱情,帝申饬而退。时有火星之变,之凤特请修刑,言:“自今狱情大者,一月奏断,小者半月。赃重人犯,结案在数年前者,大抵本犯无髓可敲,戚属亦无脂可吸。祈悉宥免,全好生之仁。”从之。然之凤虽为此奏,其后每上狱词,帝必严驳,之凤惧甚,诸司呈稿,迟疑不敢遽发,屡疏谢病,帝不从。会尚书范景文劾南京给事中荆可栋贪墨,下部讯,之凤予轻比。帝疑其受贿,下之吏,法司希旨坐绞。给事中李清言于律未合,同官葛枢复论救。帝怒,镌枢级,调外。十三年四月,之凤狱中上书自白无赃贿,情可矜原。亦置不省,竟瘐死。
计崇祯朝刑部易尚书十七人。薛贞以奄党抵死。苏茂相半岁而罢。王在晋未任,改兵部。乔允升坐逸囚遣戍。韩继思坐议狱除名。胡应台独得善去。冯英被劾遣戍。郑三俊坐议狱逮系。之凤论绞,瘐死狱中。甄淑坐纳贿下诏狱,改系刑部,瘐死。李觉斯坐议狱削籍。刘泽深卒于位。郑三俊再为尚书,改吏部。范景文未任,改工部。徐石麒坐议狱,落职闲住。胡应台再召不赴。继其后者张忻,贼陷京师,与子庶吉士端并降。
赞曰:崔景荣、黄克缵皆不为东林所与,然特不附东林耳。方东林势盛,罗天下清流,士有落然自异者,诟谇随之矣。攻东林者,幸其近己也,而援以为重。于是中立者类不免蒙小人之玷。核人品者,乃专以与东林厚薄为轻重,岂笃论哉?毕自严、李长庚计臣中办治才,而自严增赋之议,识者病焉。刘之凤议狱不当,罪止谪罢,竟予重比,刑罚不中,欲求治得乎!
列传第一百四十五
张鹤鸣(弟鹤腾)董汉儒(汪泗论)赵彦王洽(王在晋高第)梁廷栋熊明遇张凤翼陈新甲冯元飙(兄元飏)
张鹤鸣,字元平,颍州人。中万历十四年会试,父病,驰归。越六年,始成进士。除历城知县,移南京兵部主事。累官陕西右参政,分巡临、巩,以才略闻。
再迁右佥都御史,巡抚贵州。自杨应龙平后,销兵太多,苗仲所在为寇。鹤鸣言:“仲贼乃粤西瑶种,流入黔中。自贵阳抵滇,人以三万计,砦以千四百七十计,分即为民,合即为盗。又有红苗,环铜仁、石阡、思州、思南四郡,数几十万,而镇远、清平间,大江、小江、九股诸种,皆应龙遗孽,众万余。臣部卒止万三千,何以御贼?”因列上增兵增饷九议。合诸土兵剿洪边十二马头,大破红苗,追剿猱坪。贼首老蜡鸡据峰巅仰天窝,窝有九井,地平衍,容数千人,下通三道,各列三关,老蜡鸡僭王号。鹤鸣夺其关,老蜡鸡授首,抚降余众而还。寻发兵击平定广、威平、安笼诸贼,威名甚著。迁兵部右侍郎,总督陕西三边军务。未上,转左侍郎,佐理部事。时兵事亟,兵部增设二侍郎,而鹤鸣与祁伯裕、王在晋并卧家园不赴。
至天启元年,辽阳破,兵事益亟。右侍郎张经世督援师出关,部中遂无侍郎。言官请趣鹤鸣等,章数十上,帝乃克期令兵部马上督催,鹤鸣等始履任。至则论平苗功,进本部尚书,视侍郎事。尚书王象乾出督蓟、辽军务,鹤鸣遂代其位。给事中韦蕃请留象乾,出鹤鸣督师。忤旨,谪外。时熊廷弼经略辽东,性刚负气,好谩骂,凌轹朝士。鹤鸣与相失,事多龃龉,独喜巡抚王化贞。化贞本庸才,好大言,鹤鸣主之,所奏请无不从,令无受廷弼节度。中外皆知经、抚不和,必误封疆,而鹤鸣信化贞愈笃,卒致疆事大坏。
二年正月,廷议经、抚去留。给事中惠世扬、周朝瑞议以鹤鸣代廷弼,其他多言经、抚宜并任,鹤鸣独毅然主撤廷弼,专任化贞。议甫上,化贞已弃广宁遁。鹤鸣内惭,且惧罪,乃自请行边,诏加太子太保,赐蟒玉及尚方剑。鹤鸣惮行,逗遛十七日,始抵山海关。至则无所筹画,日下令捕间谍,厚啖蒙古炒花、宰赛诸部而已。
初,广宁败书闻,廷臣集议兵事。鹤鸣盛气詈廷弼自解。给事中刘弘化首论之,坐夺俸。御史江秉谦、何荐可继劾,并贬官。廷臣益愤。御史谢文锦,给事中惠世扬、周朝瑞、萧良佐、侯震旸、熊德阳等交章极论,请用世宗戮丁汝夔、神宗逮石星故事,与化贞并按。鹤鸣抵言廷弼偾疆事,由故大学士刘一燝、尚书周嘉谟党庇不令出关所致,因诋言者为一燝鹰犬。且曰:“祖宗故事,大司马不以封疆蒙功罪。”于是朝瑞等复合疏劾之,御史周宗文亦列其八罪。帝不问。鹤鸣迁延数月,谢病归。
六年春,魏忠贤势大炽,起鹤鸣南京工部尚书。寻以安邦彦未灭,鹤鸣先有平苗功,改兵部尚书,总督贵州、四川、云南、湖广、广西军务,赐尚方剑。功未就,庄烈帝嗣位。给事中瞿式耜、胡永顺、万鹏以鹤鸣由忠贤进,连章击之。鹤鸣求去,诏加太子太师,乘传归。崇祯八年,流贼陷颍州,执鹤鸣,例悬于树,骂贼死,年八十五。
弟鹤腾,字元汉,举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历官云南副使。行谊醇笃,誉过其兄。城陷被执,骂不绝口而死。
董汉儒,开州人。万历十七年进士。授河南府推官,入为户部主事。疏陈减织造、裁冒滥诸事。且曰:“迩来九阍三殿间,惟闻纵酒、淫刑、黩货。时事可忧,不止国计日绌已也。”不报。朝鲜再用兵,以郎中出理饷务。
寻迁山东佥事,进副使,历湖广左右布政使,所在有声。四十年,就拜右副都御史,巡抚其地。帝赐福王庄田,责湖广四千四百余顷,汉儒以无所得田,请岁输万金代租,不听。楚宗五十余人,讦假王事获罪,囚十载,汉儒力言,王,假也,请释系者。又为满朝荐、卞孔时等乞宥。俱不报。忧归。
光宗立,召拜工部右侍郎。旋改兵部,总督宣府、大同、山西军务。天启改元,辽阳失,简精卒二千入卫,诏褒之。明年秋,以左侍郎协理戎政。未上,擢兵部尚书。时辽地尽亡,汉儒请逮治诸降将刘世勋等二十九人家属,立诛逃将蔡汝贤等,报可。毛文龙居海外,屡以虚言诳中朝,登莱巡抚袁可立每代为奏请。汉儒言文龙计画疏,虚声未可长恃;又请诛逃将管大籓、张思任、孟淑孔等,语甚切。帝命逮治思任等,而大籓卒置不问。诸镇援辽军多逃逸,有出塞投插部者,汉儒请捕获立诛,同伍相擒捕者重赏;且给饷以时,则逃者自少。帝亦嘉纳。
奄人王体乾、宋晋、魏忠贤等十二人有旧劳,命所廕锦衣官皆予世袭。汉儒据祖制力争,帝不从。给事中程注、御史汪泗论等合疏谏,给事中硃大典、周之纲,御史宋师襄、胡良机特疏继之,卒不纳。汉儒旋以母丧归。后忠贤大横,汉儒服阕,遂不召。追叙甘肃功,即家进太子太保,廕子锦衣百户。卒赠少保,谥肃敏。
汪泗论,字自鲁,休宁人。祖自,嘉靖中进士,历官福建兵备佥事,分守福宁。倭犯同安,自释重囚七人为军锋,击倭却之。捷闻,赉金币。
泗论中万历三十八年进士。授漳浦知县,调福清,有惠政,清屯田,缮城堡。征擢御史,首请杜内批以严履霜之渐,又请召还科臣杨涟等以作士气。巡按江西,敦重持大体,奸宄肃然。宗人禄不给,疏以桥税赎锾存留接济。历太仆寺少卿。尝识黄道周于诸生中,人服其精鉴。
赵彦,肤施人。万历十一年进士。授行人,屡迁山西左布政使。光宗嗣位,以右佥都御史巡抚山东。辽阳既失,彦请增兵戍诸岛,特设大将登州,登、莱设镇,自此始。天启二年,广宁复失。彦以山东南北咽喉,列上八事,诏多允行。
先是,蓟州人王森得妖狐异香,倡白莲教,自称闻香教主。其徒有大小传头及会主诸号,蔓延畿辅、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四川。森居滦州石佛庄,徒党输金钱称朝贡,飞竹筹报机事,一日数百里。万历二十三年,有司捕系森,论死,用贿得释。乃入京师,结外戚中官,行教自如。后森徒李国用别立教,用符咒召鬼。两教相仇,事尽露。四十二年,森复为有司所摄,越五岁,毙于狱。其子好贤及钜野徐鸿儒、武邑于弘志辈踵其教,徒党益众。至是,好贤见辽东尽失,四方奸民思逞,与鸿儒等约是年中秋并起兵。会谋泄,鸿儒遂先期反,自号中兴福烈帝,称大成兴胜元年,用红巾为识。五月戊申陷郓城,俄陷邹、滕、峄,众至数万。
时承平久,郡县无守备,山东故不置重兵。彦任都司杨国栋、廖栋,而檄所部练民兵,增诸要地守卒。请留京操班军及广东援辽军,以备征调。荐起故大同总兵官杨肇基为山东总兵官,讨贼。贼乘肇基未至,袭兗州,为滋阳知县杨炳所却。栋等击败贼,复郓城。其别部犯钜野,知县赵延庆固守不下,国栋兵至,败之,又败其犯兗州者。遂偕栋等合攻邹县。兵溃,游击张榜战死,贼遂围曲阜、郯城。旋败去,遂复峄县。
七月,彦视师兗州。甫出城,遇贼万余,彦缒入城。肇基急迎战,而令国栋及栋夹击,大败之横河。时贼精锐聚邹、滕中道,彦欲攻邹、滕。副使徐从治曰:“攻邹、滕难下,不如捣其中坚,两城可图也。”彦乃与肇基令游兵缀贼邹城,而以大军击贼精锐于黄阴、纪王城,大败贼,蹙而殪之峄山,遂围邹。大小数十战,城未下,令天津佥事来斯行及国栋等乘间复滕县。国栋又大破贼沙河,乃筑长围以攻邹。鸿儒抗守三月,食尽,贼党尽出降;鸿儒单骑走,被擒。抚其众四万七千余人。彦乃纪绩,告庙献俘,磔鸿儒于市。鸿儒躏山东二十年,徒党不下二百万,至是始伏诛。
于弘志亦于是年六月据武邑白家屯,将取景州应鸿儒。斯行方赴援山东,还军讨之。弘志突围走,为诸生叶廷珍所获,凡举事七日而灭。好贤亦捕得伏诛。
彦已加兵部侍郎,论功,进尚书兼右副都御史,再加太子太保,廕子锦衣世佥事,赉银币加等。奏请振济,且捐邹、滕赋三年,郓城、峄、滋阳、曲阜一年,钜野半之,皆报许。
三年八月,召代董汉儒为兵部尚书,极陈边将克饷、役军、虚伍、占马诸弊,因条列综核事宜。帝称善,立下诸边举行。参将王楹行边,为哈剌慎部袭杀,彦请核实论罪,并敕诸边抚赏毋增故额。有传我大清兵欲入喜峰口者,彦忧之,画上八事,帝皆褒纳。杨涟劾魏忠贤二十四罪,彦亦抗疏劾之,自是为忠贤所恶。贵州征苗兵屡败,彦列八策以献,诏颁示军中。
彦有筹略,晓畅兵事。然征妖贼时,诸将多杀良民冒功,而其子官锦衣,颇招摇都市。给事、御史交劾之。彦三疏乞罢,忠贤挟前憾,令乘传归,子削籍。初,妖贼兴,辽东经略王在晋遣兵助讨,彦叙功不及在晋,在晋憾之,至是为南京吏部,数诋彦。给事中袁玉佩遂劾彦冒功滥廕,且言京观不当筑。诏削其世廕,并京观毁之。寻追叙兵部时边功,即家进太子太傅。未几卒。
王洽,字和仲,临邑人。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历知东光、任丘。服阕,补长垣。治仪表颀伟,危坐堂上,吏民望之若神明。其廉能为一方最。
擢吏部稽勋主事,历考功文选郎中。天启初,诸贤汇进,洽有力焉。迁太常少卿。三年冬,以右佥都御史巡抚浙江。洽本赵南星所引,及魏忠贤逐南星,洽乞罢,不许。五年四月,御史李应公希忠贤指劾洽,遂夺职闲住。
崇祯元年,召拜工部右侍郎,摄部事。兵部尚书王在晋罢,帝召见群臣,奇洽状貌,即擢任之。上疏陈军政十事,曰严债帅,修武备,核实兵,衡将材,核欺蔽,惩朘削,勤训练,厘积蠹,举异才,弭盗贼,帝并褒纳。宣大总督王象乾与大同巡抚张宗衡争插汉款战事,帝召诸大臣平台,诘问良久,洽及诸执政并主象乾策,定款议,详见《象乾》、《宗衡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