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元史 - 第 306 页/共 398 页

天祥,字吉甫。少隶军籍,善骑射。中统三年,李璮叛,河北河南宣慰司承制授天祥千户,屯三汉口,以遏宋兵。事平,罢归。初,天祥未知学。祜不之奇也。别数岁,献所为诗于祜。祜疑假手他人,及与语。出入经史,大为嗟异。   至元十年,起为郢、复州等处招讨司经历,从大兵渡江,论军事,深为行省参政贾居贞所重。   十三年,兴国军以籍兵器倡乱,行省命天祥权知军事。父老上谒,天祥谕之曰:“捍卫乡井,诚不可无兵,任事者籍而收之,操持过急,故致乱尔。今令汝辈,权置兵仗以自卫,何如?”民皆称便。乃白其事于行省曰:“镇遏奸邪,当实根本,若内无备御之资,则外生窥觎之衅,此理势必然者也。推此军变乱之故,正由当时处置失宜,疏于外而急于内。凡在军中者,寸铁尺杖不得在手,遂使奸人得以窃发,公私同被其害。今此地再经残破,单弱至此,若犹相防而不相保信,岂惟外寇可忧,第恐舟中之人皆敌国矣。莫若推赤心于人,使戮力同心,与均祸福,人则我之人,兵则我之兵,靖乱止奸,无施不可。惟冀稍加优容,然后责其必成之效。”行省许以便宜处置。   凡天祥所施设,皆合众意,由是流移复业,以至邻郡之民来归者相继。分宁盗起,谍者至,吏请捕之,天祥曰:“彼以官吏贪暴故叛,今我一军三县,官无侵渔,民乐其业,使之告其徒党,则谍者反为我用矣。”遂一无所问。   居岁余,诏改本军为路,有代天祥为总管者,变更旧政,天祥去未久而兴国复乱,寿昌府及大江南北诸城,多乘势杀守半岛以应之。时方改行省为宣慰司,参政忽都帖木儿、贾居贞,万户郑鼎为宣慰使。鼎帅兵讨之,至樊口溺死。贼遂声言攻阳罗堡,鄂州大震。忽都帖木儿恇怯不敢出兵,天祥言于居贞曰:“阳罗堡依山为垒,素有严备,彼若来攻,我之利也。且南人轻进易退,官军凭高据险,出精兵击之,必获全胜。”居贞深然之,乃引兵伏于青山,贼至,果为官军所败。复遣天祥权知寿昌府事,授兵二百人。乱民闻官军至,皆依险自保。天祥以众寡不敌,遣人谕以祸福,使各归田里,惟擒其渠魁毛遇顺、周监斩于鄂州市,得金二百两,询知为鄂州贾人物,召而还之。贼党王宗一等十三人,亦就擒,以冬至日放还家,约三日归狱,皆如期而至,白宣慰可尽纵之,由是无复叛者,而姓为立生祠。   二十一年三月,拜监察御史。会史丞卢世荣以掊克聚敛权倾一时,御史中丞崔彧言之,帝怒,欲致之法,世荣势焰益炽。左司郎中周戭因议事有可否,世荣诬以沮法,奏令杖一百,然后斩之,百僚震慑,无敢言者。二十二年四月,天祥上疏极论世荣奸恶曰:   卢世荣以商贩所获之资,趋附权臣,营求入仕,舆赃辇贿,输送权门,所献不充,又别立欠少文券银一千锭,由白身擢江西榷茶转运使。专务贪饕,所季赃私,动以万讲。其隐秘者固难悉举,惟发露者乃可明言,凡掊取于人及所盗官物,略计:钞以锭计者二万五千一百一十九,金以锭计者二十五,银以锭计者一百六十八,茶以引计者一万二千四百五十有八,马以匹计者十五,玉器七事,其余繁杂物件称是。已经追纳及未纳见追者,人所共知。   今不悔前非,狂悖愈甚,以苛刻为自安之策,以诛求为干进之门,而又身当要路,手握重权,虽位在丞相之下,朝省大政,实行专之。早犹以盗掌阿衡之任,不止流殃于当代,亦恐取笑于将来。朝廷信其虚诳之说,俾居相位,名为试验,实授焉权。校其所能,败阙如此。考其所行,毫发无称。此皆既往之真迹。可谓已试之明验。若谓必须再试,只可叙以他官,宰相之权,岂宜轻授。夫宰天下,譬犹制锦。初欲验其能否,先当试以布帛,如无成效,所损或轻。今捐相位以试验贤愚,犹捐美锦以较量工拙,脱致隳坏,悔将何及。   国家之与百姓,上下如同一身,民乃国之血气,国民之肤体。未有耗其血气,能使肤体丰腴者。是故民富则国富,民贫则国贫,民安则国安,民困则国困,其理然也。或鲁哀公欲重敛于民。问于有若,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以此推之,民以赋轻而后足,国以民足而后安。《书》曰:“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历考前代,因百姓富足以致乱,百姓困穷以致治,自有天地以来,未之闻也。夫财者,土地所生,民力所集,天地之间岁有常数,惟其取之有节,故其用之不乏。   今世荣欲以一岁之期,致十年之积,广邀增羡之功,不恤颠连之患。视民如仇,为国敛怨。果欲肆意诛求,何所不得。然其生财之本既已不存,敛财之方复何所赖?将见百姓由此凋耗,天下由此空虚,安危利害之机,有不可胜言者。   计其任事以来,百有余日。今取其所行与所言,已不相副者,略举数端:始言能令钞法如旧,钞愈虚耗;始言今百物自贱,物愈腾跺;始言课程增添三百万锭,不取于民而办,今却迫胁诸路官司增数包认;始言能令民快乐,今所措置,无非败法扰民者。若不早有更张,须其自败,犹蠹虽除去,木病亦深,始嫌曲突徙薪,终见焦头烂额,事至于此,救将何及?   臣亦知阿附权要则荣宠可期,违忤重臣则祸患难测,缄默自固,亦岂不能!正以事在国家,关系不浅,忧深虑切,不得无言。   奏上,世祖遣使召天祥与世荣俱至上都,面质之。比至,即日缚世荣于宫门外。明日入对,天祥于帝前再举其未及言者,帝称善,世荣遂伏诛。五月,朝廷录天祥从军渡江及平兴国、寿昌之功,擢吏部郎中。   二十三年四月,除治书侍御史。六月,命理算湖北湖南行省钱粮。天祥至鄂州,即上疏劾平章要束木凶暴不法。时桑哥窃国柄,与要束木姻党,诬天下以罪,欲杀之,系狱几四百日。二十五年春正月,遇赦得释。二十八年,擢行台侍御史。未凡,以疾辞归。三十年,授燕南河北道廉访使。   元贞元年,改山东东西道廉访使。山东盗起,诏求弭盗方略。天祥奏,所拟事条,皆切于时用。执政颁行诸路,由是群盗屏息。平阴县女子刘金莲,假妖术惑众,所至官为建神堂,愚民奔走事之。天祥谓同僚曰:“此妇以神圣惑众,声势如此,若复有狡狯之人辅之。仿汉张角、晋孙恩之所为,必成大害。”遂命捕系之杖于市,自此妖妄平息。天祥言山东宣慰司官冗宜罢,因劾宣慰使贪暴骫治诸事,不听。遂任满辞职。   大德三年六月,迁河北河南廉访使,以疾不起。六年,拜江南行台御史中丞。上疏论征西南互事,曰:   兵有不得已而不已者,亦有得已而不已者。惟能得已则已,可使兵力日强,以备不得已而不已之用,是之谓善兵者也。去岁,行省右丞刘深远征八百媳妇,此乃得已而不已之兵也。彼荒裔小邦,远在云南之西南又数千里,人皆顽愚无知。取之不足以为利,不取不足以为害。   深欺上罔下,帅兵伐之,经过八番,纵横自恣,恃其威力,虐害居民,中途变生,所在皆叛。深既不能制乱,反为乱众所制,军中乏粮,人自相食,计穷势蹙,仓皇退走,弃众奔逃,仅以身免。朝廷再发陕西、河南、江西、湖广四省兵,使刘二霸都总督,以图收复叛地,湖北、湖南大起丁夫,运送军粮,至播州交纳,其正夫与担负自己粮食者,通计二十余万,正当农时,兴此大役,驱愁苦之人,往反返数千里中,何事不有。或所负之米尽到,固为幸矣。然官军数万止仰今次运米,自此以后,又当如何?   比问西征败卒及其将校,知西南远夷之地,重山复岭,陡涧深林。军行径路在于其间,窄处仅容一人一骑,上如登天,下如入井,贼若乘险邀击,我军虽众,亦难施为。又毒雾烟瘴之气,皆能伤人。群蛮既知大军将至,若阻要害以老我师,进不得前,旁无所掠,士卒饥馁,疫病死亡,将有不战自困之势,不可不为深虑也!   且自征伐倭国、占城、交趾、瓜哇、缅国以来,近三十年,未尝见有尺地一民内属之益,计其所费钱财,死损军数,不可胜言。   又闻八番罗国,向为征西官军扰害,捐弃生业,相继逃叛,怨深入于骨髓,皆欲得其肉而分食之。人心所恶,天意亦憎,惟须上承天意,下顺人心,早正深之罪,续下明诏,示彼一方,仍谕自今再无远征之役以招之,使官民上下,皆知不与区区小丑争一旦之胜负也。昔大舜退师而苗民格,充国缓战而诸羌安,事载经传,为万世法。   为今之计,宜驻兵近境,使其水路经通,或用盐引茶引,或用宝钞,多增米介和市军粮。但法令严明,官不失信,米船必蔽江而上,军自足食,民亦不扰,内安根本,外固边陲。以我之镇静,御彼之猖狂,布恩以柔之,蓄威以制之,期之以久,服之以渐。此王者之师,万全之利。若谓业已如此,欲罢不能,亦当虚关系之大,审详成败,算定而后用兵。彼溪洞诸蛮,各有种类,必无同必敌我之理。但急之则相救,缓之则相疑,俟彼有可乘之隙,我有可动之时,徐命诸军数道俱进。服从者恩之以仁,拒命者威之以武。恩威相济,功乃易成。若仍蹈深之覆辙,恐他日之患,有甚于今日也。   不报,遂谢病去。   七年,召拜集贤大学士,商议中书省事。八月,地震,河东尤甚,诏问弭灾之道,天祥言阴阳不和,天地不位,皆人事失宜所致。执政者以其言切直,抑不以闻。   天祥还都且一岁,未尝得见帝言事,常郁郁不自释。八年正月,移疾归。至通州,中书遣使追之,不肯还。帝闻之,赐钞五千贯,仍命给驿传,官护送至其家。九年五月,拜中书右丞,议枢密院事。提调诸卫屯田,以年老固辞。十一年,仁宗在怀州,遣使赐币帛、上樽酒。至大四年,仁宗即位,复遣使召之,不起。延祐三年四月,卒,年八十七。累赠推忠正义崇德佐理功臣、河南江北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追封赵国公,谥文忠。   史臣曰:“陈祜建言三本,皆当世之要务。天祥挟击奸臣尤为侃直。方之轼、辙,庶几媲美。思廉议论可观,出为方面,未著名迹,殆非治事之才欤。” 卷一百七十 列传第六十七   许衡 师敬 刘因 吴澄 当   许衡,字仲平,怀州河内人。生有异禀,与群儿嬉,即立进退周旋之节,群儿莫敢犯。年七、八岁,受学于塾师,凡三易师,所授书辄不忘。其师辞于父母曰:“此儿颖悟非常,他日必有过人者,吾非其师也。”有道士款其门,谓父母曰:“此儿气骨不凡,当谨视之,异日名冠天下,富贵不足道也。”金末,徭役繁举,衡从其舅受吏事。久之,以应办宣宗山陵,州县追呼旁午,衡叹曰:“民不聊生,欲督责以自免,吾不为也!遂不复诣县,决意求学。父母以世乱,欲衡习占候之术,为避难计。于日者家见《尚书》疏,乃就宿其家手录之。由是知考示古学,一言一行,必质于书,时人亦稍从受学焉。   未几,避乱于徂徕山,转徙大名。时窦默以经术得名,见衡敬礼之,相遇则危坐终日,出入于经史百家之说,互相难问。姚枢以首学自任,闻衡苦学力行,过大名访之。枢隐居苏门山,传伊、洛之学于赵复,衡至苏门,见枢,得伊川《易传》,朱子《论孟集注》、《中庸大学章句》、或问、小学诸书,乃手写以归,谓学徒曰:“昔所授殊孟浪,今始闻进学之序。若必欲相从,当悉弃前日所学章句之习,从事于小学,洒扫应对,以为进德之阶。”乃悉取旧书焚之,使门人自小学入。衡以身先之,家贫躬耕自养,年不熟则食糠茹菜,处之泰然。枢应世祖聘,衡独处苏门,始有任道之意。   及枢为劝农使,荐衡于世祖,以为京兆提学。世祖南征,衡复归怀州。   中统元年,召衡赴上都。入见,帝问所学,曰:“孔子。”问所长,曰:“虚名无实,误达圣听。”问科举之学曰:“不能。”帝曰:“卿言务实,科举之学虚诞,朕所不取也。”明年三月,复召至上都。时王文统秉政,深忌枢、默等,疑衡附和之。五月,奏以枢为太子太师,太子太傅,衡太子太保,阳尊之,实不欲其侍左右。默以屡言文统不中,欲倚东宫避之。衡以为不可,且曰:“礼,师傅与太子位东西向,师傅坐,太子乃坐。公等能为此事否?不然,是师道自我而亡也。”枢然之,与默等怀制立殿下,五辞乃免。孜授衡国子祭酒,既拜命。复以疾辞。九月,得请归,仍奉敕教授怀孟路弟子。   三年九月,召至大都。中书左丞张文谦见衡,请执弟子礼,衡拒之。文廉数忤幸臣,被谴责,请教于衡。衡贻书,教以存诚克己之学。至元元年,恳请返怀州,帝许之。六月,迅雷起于堂下,从者皆惊仆,衡独不为动。二年,帝复征之。衡至上都,即奏震雷之罚,不当入觐。帝不许。十二月,敕入中书省议事,衡以疾辞。丞相发童素慕衡名,谒于行馆,及还,谓左右曰:“若辈自谓相去几何?盖什百而千万也,是岂缯缴之可及哉!”   三年春,召至檀州。敕谕衡曰:“窦汉卿独言王文统,当时汝何不言?岂孔子之教,使汝如量乎?抑汝不遵孔子之教乎?往者不咎,今后毋然。省中事前虽命汝,汝意犹未悉。今再命汝。汝之名分,其斟酌在我。国事所以无失,百姓所以得安,其谟猷在汝,正当黾勉从事,毋负平生所学。安童尚幼,未更事,汝基辅导之。”衡对曰:“圣人之道至大且远。臣平生虽读其书,所得甚浅。既承特命,原罄所知。安童聪明有执守,告以古人言语,悉能领解。但虑中有人问之,则难行矣。”是年夏,分省至上都,衡疏陈五事:   其一曰:自古立国,有大规模。规模既定,然后治功可期。昔子产相衰周之列国,孔明治西蜀之一隅,且有定论,终身由之;而堂堂天下,可无一定之制哉?前代北方之有中夏者,必行汉法乃可长久。故后魏十六帝,百七十年,辽九帝,二百有八年;金九帝,百二十年,皆历年最多。其他不行汉法,如刘、石、姚、符、慕容、赫连等,专尚威劫持卤莽,皆不过二三十年而倾败相继。夫陆行宜车,水行宜舟,反之则不能行。幽燕食寒。蜀汉食热,反之则必有变。以是论之,国家既自朔漠入中原,居汉地,主汉民,其当用汉法无疑也。然万世国俗,累朝勋旧,一旦驱之下从臣仆之谋,改就亡国之俗,其势有甚难者。夫寒之与暑,固为不同。然寒之变暑也,始于微温,而热,而暑,积百有八十二日而寒始尽。暑之变寒,其势亦然,是亦积渐之验也。苟能渐之摩之,待以岁月,心坚而确,事易而常,未有不可变者。以北方之俗,改用中国之法,非三十年不可成功。在昔平金之日,即当议此,顾乃迁延岁月,养成尾大之势。祖宗失其机于前,陛下继其难于后。虽曰守成,实同创始,规模又难于曩时。惟亟亟讲求得失而法戒之,不杂小人,不责近效,不恤流言,则周、汉不难复,辽、金不难跞也。   其二曰:“天下之务,萃于中书,不胜其烦,然大要用人、立法而已。人之贤否,未知其详,固不可遽用。若或已知其为君子,为小人,而复迟疑两可,莫决进退,用君子巩其迂,阔用小人冀收其捷效,是徒曰知人,而实不能用人,亦何益哉!人莫不饮食也,独膳夫能调五味之和:莫不睹日月也,独星官能步亏食之数。今里巷之谈,动以古为诟戏,不知今日口之所食,身之所衣,孰非古人遗法。岂天下之大,国家之重,而独无必然之成法乎?夫治人者法,守法者人。人法相维,上安下顺,而君相不劳。   今立法用人,纵未能遽如古昔,然巳仕者当给俸以养其廉,未仕者当宽立条格,俾就叙用,则失职之怨少可舒矣。外设监司以察污滥,内专吏部以定资历,则非分之求渐可息矣。再任三任,抑高举下,则人才爵位略可平矣。至于贵家之世袭,品官之任子,版籍之数,续当议之,说不可缓也。   其三曰;为君当知为君之难。盖上天为下民作之君师,非以安佚娱之,乃以至难任之也。古帝明王,莫不兢兢业业,岂故为自苦哉!诚深知为君之难,则有一息,不敢暇逸者。请言其要。   曰践言难。知人难,用贤难,去邪难,得人心难,合天意难,何者?人君不患出言之难,而患践言之难。知践言之难,则其出言不容不慎。一日,二日,万几,人君以一身一心临断之,欲言之无失,岂易得哉!故有昔之所言,而今日忘之者,今之所命,而后日违之者,可否异同,纷更变易,纪纲不得布,法度不得立,臣下无所持循。此无他,至难之地不以难处,而以易处故也。苟从《大学》之道,以修身为本,凡一言一行,必求其所当然,不牵于爱憎,不激于喜怒,虚心端意,而审外之,鲜有不中者。奈何为上多乐郐肆,为下多事容悦。夫私心盛,则不畏人,欲心盛,则不畏天。以不畏天、不畏人之心,所日务者皆快心之事,则口欲言而言,身欲动而动,又安肯兢兢业业,熟思而审处之利?此人君践言之难,又难于在下之人也。   人之情伪有易有险,险者难知,易者易知。且又有众寡之分焉。寡则易知,众则难知,故在上难于知下,而在下易于知上。处难知之地,御难之之人,欲其不见欺也难矣。人君处亿兆之上,操予夺进退赏罚生杀之权,不幸见欺,则以非为是,以是为非,其害可胜既乎?人君惟无喜怒也,有喜怒,则赞其喜以市恩,鼓其怒以张势,人君惟无爱憎也,有爱憎,则假其爱以济私,藉其憎以复怨。其至本无喜也,诳之使喜,本无怒也,激之使怒,本不足爱也,而誉之使爱,本无可憎也,短之使憎。若是,则进者未必君子,退者未必小人,予者未必有功,夺者未必有罪,赏罚生杀,鲜得其正。人君不司其受欺也,而反任之以防天下之欺,患尚可言邪?大抵人君以知人为贵,以用人为急,用得其人,则无事于防。既不出此,则所近者争进之人耳,好利之人耳,无耻之人耳。彼挟许用术,投间抵隙,以蛊君心,欲防其欺,虽尧、舜不能也。此知人之难也。   能知贤则必任贤。贤者以公为心,以爱为心,不为利回,不为势屈,置之周行,则庶事行其正,天下被其泽,其于人国,重固如此也。然其人必难进易退,轻利重义。人君虽或知之而召之命之,泛如厮养,贤者有不屑也。虽或接之以貌,待之以礼,然而言不见用,贤者不处也。或用其言而复使小人参之,责小利,期近效,有用贤之名,无用贤之实,贤者亦岂肯尸位素餐以取讥天下后世哉!且贤不惟难进也,而又难合。人君处崇高之地,大抵乐闻人过,而不乐闻己过,务快己心,而不务快民心,贤者欲匡而正之,扶而安之,如尧、舜而后已,故其势恒难合。况奸邪佞幸,丑正恶直,肆为诋毁,多方以陷之,将见罪戾之不免,又可望事得其正,而天下被其泽邪!此任贤之难也。   奸邪之人,其心险,其术巧。惟险,故千态万状而人莫能知,惟巧,故千蹊万径而人莫能御。其谄似恭,其讦似直,其欺似可信,其佞似可近。势在近习,则结近习,势在宫闱,则媚宫闱。或以甘言诱人于过,而后发之,以示其无党,务窥人君之喜怒而凶合之,窃其势以立己之威,结其爱以济己之欲,爱隆于上,威擅于下,大臣不敢议,近亲不敢言,毒被天下,而上莫之知。所谓城社鼠而求去之,固已难矣。然此犹人社之不知者也。至若宇文士及之佞,太宗灼见其情而不能斥,李林甫妒贤嫉能,明皇洞见其奸而不能退。邪之惑人,有如此者,可不畏哉!此去邪之难也。   夫上以诚爱下,下以忠报上,感应之理则然,禹抑洪水以救民,启又能敬承继禹之道,其泽深矣,一傅而太康失道,则万姓仇怨而去者,何邪?汉高帝起布衣,天下景从,荥阳之难,纪信至捐生以赴急,则人心之归可见矣。及天下已定,而沙中有谋反者,又何邪?非戴上之心,有时忽变,特由使之失望,使之不平,然后怨怒生焉。禹、启爱民如赤子,而太康逸豫以灭德,是以失望。汉高以宽仁得天下,及其已定,乃以爱憎行诛堂,是以不平。古今人君,凡有恩泽于民,而民怨且怒者,皆类此也。人君有位之初,既出美言而告天下矣,既而实不能副,故怨生焉。等人臣耳,无大相远,人君特以己之私而厚一人,则其薄者已觖望,况于薄有功而厚有罪,人得不愤于心邪?得人心之道,不在于要结,而在于修身。诚使一言一动,必可为天下之法,一赏一罚,必求合天下之公,则亿兆之心,将不求自得,又岂有失望不平之累哉!此得人心之难也。   三代而下称盛治者,无如汉之文、景,然考之当时,天象数变,山崩地震未易遽数,是将小则有水旱之灾,大则有乱亡之应。而文、景克承天心,一以养民为务,今年劝农桑,明年减田租,恳受如此,是以民心洽而和气应。臣窃见前年秋孛出西方,彗出东方,去年冬彗见东方,复见西方,议者谓当除旧布新,以应天变。臣以为曷若直法文、景恭俭爱民,为本原之治。《书》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以是论之,则天之道恒在于下,恒在于不足也。君人者,不求之下,而求之高,不求之不足,而求之有余,斯其所以召天变也。其变已生,其象已著,乖戾之几已萌,犹且因仍故习,抑其下而损其不足,谓之合天,不亦难乎?   此六者,皆难之目也。举其要,则修德、用贤、爱民三者而已。此谓治本。本立,则纪纲可布,法度可行,治功可必。否则爱恶相攻,善恶交病,生民不免于水火,以是为治,万不能也。   其四曰:“农桑学校,治法之大纲也,古之贤君,莫如尧、舜,贤臣莫如稷、契。亦不过播百谷以厚民生,敷五教以善民心,此教养之道,民可使富,兵可使强,人才可使盛,国势可使重,必然之理也。今国家徒知敛财之巧,而不知生财之由,徒知防人之欺,而不知养人之善,徒患法令之难行,而不患法无可行之地。诚能优重农民,勿扰勿害,驱游惰之人归之南亩,课之种艺,恳喻而督行之,十年已后,仓廪之积,当非今日之比矣。自都邑而至州县,皆设学校,使皇子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于学,以明修己治人之要道,十年已后,人材之盛、风俗之美,又非今日之比矣。二纲既张,万目斯举,否则富强之效皆不可期也。   其五曰:天下所以一者,民志定,则士安于士,农安于农,工商安于为工商,而后在上之人始安如泰山。今民不安于白屋,必求禄仕;仕不安于卑位,必求尊荣。四方万里,辐辏并进,各怀无耻之心,在上之人可不为寒心哉!臣闻取天下者尚勇敢,守天下者尚退让。各有其宜,不可不审。然欲民志之定者,必先定君志。君志之定,莫如慎喜怒,而修号令。古之帝王潜心恭默,不易喜怒,其未发也,虽至近莫能知其发也,虽至亲莫能移,喜怒发必中节,是以号令简而无悔也。   书奏,帝嘉纳之,衡多病,帝听五日一至省,时赐尚方名药美酒。四年,乃听其归。五年,复召见。   六年,命与太常卿徐世隆定朝仪。又诏与太保刘秉忠、左丞张文定官制。衡历改古今分并统属之序,定为图。七年,奏上之。   未几,阿合马为中书省平章政事,领尚书闪部事,势倾朝野,一时在臣多附之。衡每与之议,必正言不少让,已而其子又有佥枢密院之命,衡独执议曰:“国家事权,兵民财三者而巳。今其父典民与财,子又典兵,不可。彼虽不反,此反道也。”阿合马面质衡曰:“汝何言吾反,汝实反耳。人所嗜好,权势、爵禄、声色,汝皆不好,惟欲得人心,非反而何?”衡曰:“王平章不好权势、爵禄耶?何以反?”阿合马衔之,亟荐稀宜在中书,欲中以事。俄除左丞,衡屡入辞,帝命左右掖出之。从幸上京,复论列阿合马专权罔上、蠹政害民若干事,不报。因谢病,请解机务,帝恻然,召其子师可入谕旨,且命举自代者。衡奏曰:“用人,天子之大柄也。臣下泛论其贤否,则可。若授之以位,当断自宸衷,不可使臣下有市恩之渐。” 帝久欲开太学,会衡求罢益力,乃从其请。八年,以为集贤大学士,兼国子祭酒,亲为择蒙古弟子使教之。衡闻命,喜曰:“此吾事也。国人子太朴未散,视听专一,若置善类之中涵养数年,必为国用。”乃请征其弟子王梓、刘季伟、韩思永、耶律有尚、吕端善、姚燧、高凝、白栋、苏郁、姚燧、孙安、刘安中二十人为伴读,分处各斋,以为斋长。时所选弟子皆幼稚,衡待之如成人。讲课少暇即习礼,或习书算。少者则令习拜跪揖让,进退应对,或射,或投壶,负者罚读书若干遍。久之,诸生人人自得,尊师敬业,下至童子,亦知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