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 - 第 949 页/共 1043 页

还朝,即移疾屏居南山下,终日危坐一室,左右简编,俯而读,仰而思,有得则识之,或中夜起坐,取烛以书。其志道精思,未始须臾息,亦未尝须臾忘也。敝衣蔬食,与诸生讲学,每告以知礼成性、变化气质之道,学必如圣人而后已。以为知人而不知天,求为贤人而不求为圣人,此秦、汉以来学者大蔽也。故其学尊礼贵德、乐天安命,以《易》为宗,以《中庸》为体,以《孔》、《孟》为法,黜怪妄,辨鬼神。其家昏丧葬祭,率用先王之意,而傅以今礼。又论定井田、宅里、发敛、学校之法,皆欲条理成书,使可举而措诸事业。   吕大防荐之曰:「载之始终,善发明圣人之遗旨,其论政治略可复古。宜还其旧职,以备谘访。」乃诏知太常礼院。与有司议礼不合,复以疾归,中道疾甚,沐浴更衣而寝,旦而卒。贫无以敛,门人共买棺奉其丧还。翰林学士许将等言其恬于进取,乞加赠恤,诏赐馆职半赙。   载学古力行,为关中士人宗师,世称为横渠先生。著书号《正蒙》,又作《西铭》曰:   乾称父而坤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幼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恂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违曰悖德,害仁曰贼,济恶者不才,其践形惟肖者也。   知化则善述其事,穷神则善继其志,不愧屋漏为无忝,存心养性为匪懈。恶旨酒,崇伯之子顾养;育英材,颍封人之锡类。不弛劳而底豫,舜其功也;无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体其受而归全者,参乎;勇于从而顺令者,伯奇也。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女于成也。存,吾顺事;殁,吾宁也。   程颐尝言:「《西铭》明理一而分殊,扩前圣所未发,与孟子性善养气之论同功,自孟子后盖未之见。」学者至今尊其书。   嘉定十三年,赐谥曰明公。淳祐元年封郿伯,从祀孔子庙庭。弟戬。   戬,字天祺。起进士,调阌乡主簿,知金堂县。诚心爱人,养老恤穷,间召父老使教督子弟。民有小善,皆籍记之。以奉钱为酒食,月吉,召老者饮劳,使其子孙侍,劝以孝弟。民化其德,所至狱讼日少。   熙宁初,为监察御史里行。累章论王安石乱法,乞罢条例司及追还常平使者。劾曾公亮、陈升之、赵抃依违不能救正,韩绛左右徇从,与为死党,李定以邪谄窃台谏。且安石擅国,辅以绛之诡随,台臣又用定辈,继续而来,芽蘖渐盛。吕惠卿劾薄辩给,假经术以文奸言,岂宜劝讲君侧。书数十上,又诣中书争之,安石举扇掩面而笑,戬曰:「戬之狂直宜为公笑,然天下之笑公者不少矣。」赵抃从旁解之,戬曰:「公亦不得为无罪。」抃有愧色。遂称病待罪。   出知公安县,徙监司竹监,至举家不食笋。常爱用一卒,及将代,自见其人盗笋箨,治之无少贷;罪已正,待之复如初,略不介意,其德量如此。卒于官,年四十七。   邵雍字尧夫。其先范阳人,父古徙衡漳,又徙共城。雍年三十,游河南,葬其亲伊水上,遂为河南人。   雍少时,自雄其才,慷慨欲树功名。于书无所不读,始为学,即坚苦刻厉,寒不炉,暑不扇,夜不就席者数年。已而叹曰:「昔人尚友于古,而吾独未及四方。」于是逾河、汾,涉淮、汉,周流齐、鲁、宋、郑之墟,久之,幡然来归,曰:「道在是矣。」遂不复出。   北海李之才摄共城令,闻雍好学,尝造其庐,谓曰:「子亦闻物理性命之学乎?」雍对曰:「幸受教。」乃事之才,受《河图》、《洛书》、《宓义》八卦六十四卦图像。之才之传,远有端绪,而雍探赜索隐,妙悟神契,洞彻蕴奥,汪洋浩博,多其所自得者。及其学益老,德益邵,玩心高明,以观夫天地之运化,阴阳之消长,远而古今世变,微而走飞草木之性情,深造曲畅,庶几所谓不惑,而非依仿象类、亿则屡中者。遂衍宓羲先天之旨,著书十余万言行于世,然世之知其道者鲜矣。   初至洛,蓬荜环堵,不芘风雨,躬樵爨以事父母,虽平居屡空,而怡然有所甚乐,人莫能窥也。及执亲丧,哀毁尽礼。富弼、司马光、吕公著诸贤退居洛中,雅敬雍,恒相从游,为市园宅。雍岁时耕稼,仅给衣食。名其居曰「安乐窝」,因自号安乐先生。旦则焚香燕坐,晡时酌酒三四瓯,微醺即止,常不及醉也,兴至辄哦诗自咏。春秋时出游城中,风雨常不出,出则乘小车,一人挽之,惟意所适。士大夫家识其车音,争相迎候,童孺厮隶皆欢相谓曰:「吾家先生至也。」不复称其姓字。或留信宿乃去。好事者别作屋如雍所居,以候其至,名曰「行窝」。   司马光兄事雍,而二人纯德尤乡里所慕向,父子昆弟每相饬曰:「毋为不善,恐司马端明、邵先生知。」士之道洛者,有不之公府,必之雍。雍德气粹然,望之知其贤,然不事表襮,不设防畛,群居燕笑终日,不为甚异。与人言,乐道其善而隐其恶。有就问学则答之,未尝强以语人。人无贵贱少长,一接以诚,故贤者悦其德,不贤者服其化。一时洛中人才特盛,而忠厚之风闻天下。   熙宁行新法,吏牵迫不可为,或投劾去。雍门生故友居州县者,皆贻书访雍,雍曰:「此贤者所当尽力之时,新法固严,能宽一分,则民受一分赐矣。投劾何益耶?」   嘉祐诏求遗逸,留守王拱辰以雍应诏,授将作监主簿,复举逸士,补颍州团练推官,皆固辞乃受命,竟称疾不之官。熙宁十年,卒,年六十七,赠秘书省著作郎。元祐中赐谥康节。   雍高明英迈,迥出千古,而坦夷浑厚,不见圭角,是以清而不激,和而不流,人与交久,益尊信之。河南程颢初侍其父识雍,论议终日,退而叹曰:「尧夫,内圣外王之学也。」   雍知虑绝人,遇事能前知。程颐尝曰:「其心虚明,自能知之。」当时学者因雍超诣之识,务高雍所为,至谓雍有玩世之意;又因雍之前知,谓雍于凡物声气之所感触,辄以其动而推其变焉。于是摭世事之已然者,皆以雍言先之,雍盖未必然也。   雍疾病,司马光、张载、程颢、程颐晨夕候之,将终,共议丧葬事外庭,雍皆能闻众人所言,召子伯温谓曰:「诸君欲葬我近城地,当从先茔尔。」既葬,颢为铭墓,称雍之道纯一不杂,就其所至,可谓安且成矣。所著书曰《皇极经世》、《观物内外篇》、《渔樵问对》,诗曰《伊川击壤集》。   子伯温,别有传。       列传第一百八十七道学二(程氏门人)     ○刘绚李吁谢良佐游酢张绎苏昞尹焞杨时罗从彦李侗   刘绚字质夫,常山人。以荫为寿安主簿、长子令,督公家逋赋,不假鞭扑而集。岁大旱,府遣吏视伤所,蠲财什二,绚力争不得,封还其楬,请易之。富弼叹曰:「真县令也。」元祐初,韩维荐其经明行修,为京兆府教授。王岩叟、朱光庭又荐为太学博士,卒于官。绚力学不倦,最明于《春秋》。程颢每为人言:「他人之学,敏则有矣,未易保也,若绚者,吾无疑焉。」   李吁字端伯,洛阳人。登进士第。元祐中为秘书省校书郎,卒。程颐谓其才器可以大受,及亡也,祭之以文曰:「自予兄弟倡明道学,能使学者视仿而信从者,吁与刘绚有焉。」   谢良佐字显道,寿春上蔡人。与游酢、吕大临、杨时在程门,号「四先生」。登进士第。建中靖国初,官京师,召对,忤旨去。监西京竹木场,坐口语系诏狱,废为民。良佐记问该赡,对人称引前史,至不差一字。事有未彻,则颡有泚。与程颐别一年,复来见,问其所进,曰:「但去得一'矜'字尔。」颐喜,谓朱光庭曰:「是子力学,切问而近思者也。」所著《论语说》行于世。   游酢字定夫,建州建阳人。与兄醇以文行知名,所交皆天下士。程颐见之京师,谓其资可以进道。程颢兴扶沟学,招使肄业,尽弃其学而学焉。第进士,调萧山尉。近臣荐其贤,召为太学录。迁博士,以奉亲不便,求知河清县。范纯仁守颍昌府,辟府教授。纯仁入相,复为博士。签书齐州、泉州判官。晚得监察御史,历知汉阳军、和舒濠三州而卒。   张绎字思叔,河南寿安人。家甚微,年长未知学,佣力于市,出闻邑官传呼声,心慕之,问人曰:「何以得此?」人曰:「此读书所致尔。」即发愤力学,遂以文名。预乡里计偕,谓科举之习不足为,尝游僧舍,见僧道楷,将祝发从之。时周行己官河南,警之曰:「何为舍圣人之学而学佛?异日程先生归,可师也。」会程颐还自涪,乃往受业,颐赏其颖悟。读《孟子》「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慨然若有得。未及仕而卒。颐尝言「吾晚得二士」,谓绎与尹焞也。   苏昞字季明,武功人。始学于张载,而事二程卒业。元祐末,吕大中荐之,起布衣为太常博士。坐元符上书入邪籍,编管饶州,卒。   尹焞字彦明,一字德充,世为洛人。曾祖仲宣七子,而二子有名:长子源字子渐,是谓河内先生;次子洙字师鲁,是谓河南先生。源生林,官至虞部员外郎。林生焞。   少师事程颐,尝应举,发策有诛元祐诸臣议,焞曰:「噫,尚可以干禄乎哉!」不对而出,告颐曰:「焞不复应进士举矣。」颐曰:「子有母在。」享归告其母陈,母曰:「吾知汝以善养,不知汝以禄养。」颐闻之曰:「贤哉母也!」于是终身不就举。焞之从师,与河南张绎同时,绎以高识,焞以笃行。颐既没,焞聚从洛中,非吊丧问疾不出户,士大夫宗仰之。   靖康初,种师道荐焞德行可备劝讲,召至京师,不欲留,赐号和靖处士。户部尚书梅执礼、御史中丞吕好问、户部侍郎邵溥、中书舍人胡安国合奏:「河南布衣尹焞学穷根本,德备中和,言动可以师法,器识可以任大,近世招延之士无出其右者。朝廷特召,而命处士以归,使焞韬藏国器,不为时用,未副陛下侧席求贤之意。望特加识擢,以慰士大夫之望。」不报。   次年,金人陷洛,焞阖门被害,焞死复苏,门人舁置山谷中而免。刘豫命伪帅赵斌以礼聘焞,不从则以兵恐之。焞自商州奔蜀,至阆,得程颐《易传》十卦于其门人吕稽中,又得全本于其婿邢纯,拜而受之。绍兴四年,止于涪。涪,颐读《易》地也,辟三畏斋以居,邦人不识其面。侍读范冲举焞自代,授左宣教郎,充崇政殿说书,以疾辞。范冲奏给五百金为行资,遣漕臣奉诏至涪亲遣。六年,始就道,作文祭颐而后行。   先是,崇宁以来,禁锢元祐学术,高宗渡江,始召杨时置从班,召胡安国居给舍,范冲、朱震俱在讲席,荐焞甚力。既召,而左司谏公辅上疏攻程氏之学,乞加屏绝。   焞至九江,上奏曰:「臣僚上言,程颐之学惑乱天下。焞实师颐垂二十年,学之既专,自信甚笃。使焞滥列经筵,其所敷绎,不过闻于师者。舍其所学,是欺君父,加以疾病衰耗,不能支持。」遂留不进。胡安国奉祠居衡阳,上书言:「欲使学者蹈中庸,师孔、孟,而禁不从程颐之学,是入室而不由户。」   朱震引疾告去,时赵鼎去位,张浚独相,于是召安国,俾以内祠兼侍读,而上章荐焞,言其拒刘豫之节,且谓其所学所养有大过人者,乞令江州守臣疾速津送至国门。复以疾辞,上曰:「焞可谓恬退矣。」诏以秘书郎兼说书,趣起之,焞始入见就职。八年,除秘书少监,未几,力辞求去。上语参知政事刘大中曰:「焞未论所学渊源,足为后进矜式,班列得老成人,亦是朝廷气象。」乃以焞直徽猷阁,主管万寿观,留侍经筵。资善堂翊善朱震疾亟,荐焞自代。辅臣入奏,上惨然曰:「杨时物故,胡安国与震又亡,朕痛惜之。」赵鼎曰:「尹焞学问渊源,可以继震。」上指奏牍曰:「震亦荐焞代资善之职,但焞微聩,恐教儿费力尔。」除太常少卿,仍兼说书。未几,称疾在告,除权礼部侍郎兼侍讲。   时金人遣张通古、萧哲来议和,焞上疏曰:   臣伏见本朝有辽、金之祸,亘古未闻,中国无人,致其猾乱。昨者城下之战,诡诈百出,二帝北狩,皇族播迁,宗社之危,已绝而续。陛下即位以来十有二年,虽中原未复,仇敌未殄,然而赖祖宗德泽之厚,陛下勤抚之至,亿兆之心无有离异。前年徽宗皇帝、宁德皇后崩问遽来,莫究不豫之状,天下之人痛心疾首,而陛下方且屈意降志,以迎奉梓宫、请问讳日为事。今又为此议,则人心日去,祖宗积累之业,陛下十二年勤抚之功,当决于此矣。不识陛下亦尝深谋而熟虑乎,抑在廷之臣不以告也?   《礼》曰:「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今陛下信仇敌之谲诈,而觊其肯和以纾目前之急,岂不失不共戴天、不反兵之义乎?又况使人之来,以诏谕为名,以割地为要,今以不戴天之仇与之和,臣切为陛下痛惜之。或以金国内乱,惧我袭己,故为甘言以缓王师。倘或果然,尤当鼓士卒之心,雪社稷之耻,尚何和之为务?   又移书秦桧言:   今北使在廷,天下忧愤,若和议一成,彼日益强,我日益怠,侵寻朘削,天下有被发左衽之忧。比者,窃闻主上以父兄未返,降志辱身于九重之中有年矣,然亦自是未闻金人悔过,还二帝于沙漠。继之梓宫崩问不详,天下之人痛恨切骨,金人狼虎贪噬之性,不言可见。天下方将以此望于相公,觊有以革其已然,岂意为之已。甚乎。   今之上策,莫如自治。自治之要,内则进君子而远小人,外则赏当功而罚当罪,使主上孝弟通于神明,道德成于安强,勿以小智孑义而图大功,不胜幸甚。   疏及书皆不报,于是焞固辞新命。   九年,以徽猷阁待制提举万寿观兼侍讲,又辞,且奏言:   臣职在劝讲,蔑有发明,期月之间,病告相继,坐窃厚禄,无补圣聪。先圣有言:「陈力就列,不能者止。」此当去者一也。臣起自草茅,误膺召用,守道之语,形于训词,而臣贪恋宠荣,遂移素守,使朝廷非常不次之举,获怀利苟得之人。此当去者二也。比尝不量分守,言及国事,识见迂陋,已验于今,迹其庸愚,岂堪时用。此当去者三也。臣自擢春官,未尝供职,以疾乞去,更获超迁,有何功劳,得以祗受。此当去者四也。国朝典法,揆之礼经,年至七十,皆当致仕。今臣年齿已及,加以疾病,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此当去者五也。臣闻圣君有从欲之仁,匹夫有莫夺之志,今臣有五当去之义,无一可留之理,乞检会累奏,放归田里。   疏上,以焞提举江州太平观。引年告老,转一官致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