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交亭正气录 - 第 4 页/共 14 页
心愈峻,志愈厉;肥马轻裘,忠贞不易。
玄性题内衣诗
鞠旅陈师誓大川,时乎不利怅徒然;偃卧沙场声一啸,鞭驭青黄游上天。
一层黄土一层人,白骨何尝不有生!愚人认作千秋计,壮志多牵儿女情。看得破、识得真,飘然撒手便长行。天涯叔侄真知己,长啸同归入杳冥!
左懋第,字萝石;莱阳人。辛未进士,吏科给事。慷慨多大节,马士英忌之;知公曾纠冯铨,铨时为虏相,乃令公偕陈弘范、马绍愉讲和,计铨必杀公。公决计不返,条上战守数事而行。途中不与弘范深言,惟勉以立节而已。至燕,斩衰而入,言须哭临先帝。送之四夷馆,公曰:『此中国所以待夷狄者,吾不往』!乃馆鸿胪寺。公不肯易凶服,且争礼不屈。弟懋泰先降虏,来谒;公大呵之,不许见。后和议不成,三人还至沧州,虏忽飞骑追公回,欲降之;坚不屈,复禁之。及南都陷,使来言曰:『江南已下,新君已擒;若不降何待』!公哭曰:『吾所以不死者,尚图复命耳。今国家已破,死已晚矣』!以背向上,大骂;乃杀之。临刑,摄政王密令卒沿路劝之;公词愈厉。至西市,叱用刑者使速杀;杀时无血,涌白乳满地、白气冲天,日色昏黯。监杀者惊仆,几绝。
吊文山、叠山(调用文山「沁园春」)
忠臣孝子,两全甚难,其实非难。从夷、齐死后,君臣义薄,纲常扫地,生也徒然。宋有文山,又有叠山;青史于今万古传。他两人父兮与母兮,亦称大贤。嗟哉!人生易尽百年,姓与名不与人轻贱。想多少嗤愚,稽首游魂,首邱胡服,也掩黄泉。丹心照简,千秋庙食,松柏耸天风不断;堪叹他,时穷节乃见,流水高山。
读列仙传有感(仍用前调)
菌生晦朔,蟪亦春秋,人世堪羞!看乾坤不坏、日月长生、水火不灭,尽有来由。赤松、浮邱,希夷、钟离,都是精神猛自修。人间世却不断爱根,日事名谋!
嗟嗟!驹隙攘攘何求,把神仙种子新参透。除却那愚痴,不忠不孝、不廉不耻,悠泛之俦。麟阁将画,天台不远,黄鹤刷羽待人游。海山中,那药苗空老,把臂浮鸥。
有僧名祖心,字函可,广州人;与左公弟大来相赓和。今读其和左大来二律,亦一奇僧也。亦以事系狱,未考为何事;而大来始末,亦须详之。
刘洪启,号褊子;河南人。避寇,结寨山中;善战,贼不敢近;毅宗已授之弁职。李贼犯阙,洪启杀伪官守城。弘光时,加总兵。虏师至,执入京;连与虏书,略云『既欲臣服中国,当为中国令主。当令士民无恙,先朝陵寝不当毁伐,先帝子孙所宜宾礼;奈何反之』!语极激烈;杀之。
史可法,字宪之,号道邻;祥符人,锦衣籍。戊辰进士。北都陷,时为南京兵部尚书。马士英之立福王也,公与高弘图、徐石麒、姜曰广、郭维经、李清等遗书士英,极言福王之立有七不可;士英衔之,以凤督印封贮——此时士英已有排斥正人之意矣。福王既立,晋武英殿大学士,督师扬州。乙酉四月初一,闻北信亟,即至泗州策沿河防守,总兵张天禄、李成栋等降虏。初四,调赴江南以遏左师;即飞抵浦口。随诏回守扬,即日趋泗;而守泗镇将李世春、王之纲亦降。乃驰回扬,泣谕士民登陴,为死守计。十五,兵薄城下,豫王即令世春至濠城说降;公大骂之。世春又令乡约持豫王旨至,公投乡约于水中死。次日,又屡接虏书,皆不启,火之。攻益急,监军高岐凤、总兵李栖凤俱踰城降,公知势不可为;十八,呼副将史得威入,持之恸哭,托以后嗣。乃书遗疏一、遗书五,嘱曰:『我死,幸收葬高皇帝之侧!如未能,即瘗梅花岭可也』。又虑城破军乱,致有失误;复书遗疏及书作副册,别付家人史书藏之。二十,虏军复持书至,防守弥力。二十五,攻益急,公拜祝天,以炮击之,伤虏军数千。日午,城西北角忽崩,兵遂入。公自刎不死,引首命得威刃之;得威不忍,参将张友福同数十人急掖公下城,从小东门出。追者至,友福死;公问追者为谁?得威答云「豫王」。公曰:『吾得骂贼而死,足矣』!大呼「史可法在此」!兵众愕然;遂拥至南城楼。豫王待以上宾之礼,且言『前令人再三致词,俱蒙先生叱回。今忠节已着;先生为我收拾江南,当重用先生』!公怒曰:『吾天朝首辅,岂肯苟生,作万世罪人!可速杀我,从先帝于地下』!因大骂。豫王曰:『既为忠臣,当杀之以成其名』!公厉声曰:『城亡与亡,我意已决;臣谊当然,岂为名乎!但扬城数百万生灵,万不可杀』!乃慨然就戮。遂传令屠城。得威已逸去,骸积如山,公尸莫可辨。六月初十日,得威回扬。其书初寄盐商段氏,遭杀戮巳尽;从破篓废纸中简得之,持至南京上太夫人。丙戌清明后一日,举袍笏卜葬梅花岭。
上太夫人书
不肖男可法,遗禀母亲大人:男在宦途十八年,诸苦备尝;不能有益于朝廷,徒致旷远于定省!不忠、不孝,何以立于天地之间!令以死殉城,不足赎罪;望我母委之大数,勿过伤悲!男在九泉,死无所恨!得副将史得威完男后事,望母亲以亲孙抚之!四月十九日,不肖男可法泣书。
遗夫人书
可法死矣!前与夫人有定约,当于泉下相候也。四月十九日,可法手书。
遗叔伯兄弟书
叔父大人、长兄、三贤弟及诸弟诸侄:扬城旦夕不守,劳苦备尝,落此结果;一死以报朝廷,亦复何恨!独恨先帝之仇未复,是为恨事耳。得副将史得威为我了后事,收入吾宗为诸侄一辈可也;勿负此言!四月十九日,可法书于扬城西门楼。
付史得威绝笔
可法受先帝厚恩,不能复大仇;受今皇上厚恩,不能保疆土;受慈母厚恩,不能备孝养!遭时不偶,有志未伸;一死以报国家,固其分也。独恨不能早从先帝于地下耳!四月十九日,可法绝笔。
初上弘光帝疏
痛自三月以来,陵庙荒芜,山河鼎沸;大仇在目,一矢未加。臣备员督师,死不塞责!晋之末也,其君臣日图中原,而仅得江左;宋之季也,其君臣尽力楚、蜀,而仅得临安。盖偏安者,恢复之退步;未有志在偏安,而遽能自立者也。大变之初,黔黎洒泣、绅士悲歌,犹有朝气;今兵骄饷绌、文恬武熙,顿成暮气矣!屡得北来塘报,皆言虏必南窥。水则广调利船,陆则分布精锐;黄河以北,悉染腥羶。而我河土之防,百未讲一;人心不一,威令不行。复仇之师,不闻及于关、陕;讨贼之约,不闻达于虏庭:一视君父之仇,置诸膜外!近见虏示,公然以「逆」之一字加之于南;辱我使臣,蹂我近境:是和议固断断难成也!一旦寇为虏并,必以全力南侵。即使寇势尚张,足以相拒;虏必转与寇合,先犯东南。宗社安危,决于此日。即卑宫菲食、尝胆卧薪,聚才智之精神而枕戈待旦,合万州之物力而破斧沈舟,尚恐无济于事!以臣窥庙堂之作用、百执事之经营,殊有未尽然者。夫将之所以克敌者,气也;君之所以驭将者,志也。庙堂之志不奋,则行间之气不鼓。夏之少康,不妄逃出自窦之事;汉之光武,不忘芜蒌豆粥之时。臣愿陛下之为少康、光武,不愿左右贽御之臣轻以唐肃、宋高之说进也!忆前北变初传,人心骇震;臣等恭迎圣驾临莅南都,亿万之人欢声动地。皇上初见臣等,言及先帝,则涕泗沾襟;次谒孝陵,赞及高皇帝、高皇后,则泪痕满袖。皇天后土,实式临之!曾几何时,可忘前事!先帝以圣明罹惨祸,此千古以来所未有之变也;先帝崩于贼、恭皇帝亦崩于贼,此千古以来所未有之仇也;先帝待臣以礼、驭将以恩,一旦变出非常,在北诸臣死节者寥寥、在南诸臣讨贼者寥寥,此千古以来所未有之耻也。庶民之家,父兄被执,尚思陷胸断脰,得而甘心;况在朝廷,顾可膜置!以臣仰窥圣德、俯察人情,似有初而鲜终、改德而见怨。以虏之强若彼,而我之弱如此;以虏之假行仁义若彼,而我之渐失人心若此:臣恐恢复之无期,而偏安未可保也!今宜速发讨贼之诏,严责臣与四镇,使悉简精锐,直指秦关;悬上爵以待有功,假便宜而责成效。丝纶之布,痛切淋漓;庶使海内之忠臣义士,闻而感愤也。国家遭此大变,皇上承此大统,原与前代不同;诸臣但有罪之当诛,实无功之足录。臣于登极诏稿,将「加恩」一款特为删除;不意颁发之时,仍复开载。闻虏庭见此,亦颇笑之!令恩外加恩,纷纷未已;武臣赐王,直等寻常:名器滥与,于斯为极!以后似宜慎重,专待真正战功;庶使行间之猛将劲兵,有所激厉也。至行兵讨贼,最苦无粮;搜括既不可行,劝输亦觉难强。似宜将内库一切本折尽行催解,凑济军需。其余不急之功程、可已之繁费,一切报罢;朝夕之宴衎、左右之献贡,一切谢绝。即事关典礼、万不容已者,亦宜概从俭约。盖贼一日不灭、虏一日不归,即有宫室,岂能宴处!即有锦衣玉食,岂能安享!此时一举一动,皆人心向背所关、虏兵窥伺所在也。必吾皇上念念刻刻止在二祖列宗之鸿业、先帝之深仇,振举朝之精神、萃四方之物力以并力于选将练兵、报仇雪耻之一事;庶使人心犹可鼓、天意犹可回耳。臣待罪行间,不宜复预内政;然安内乃攘外之本,故敢痛切密陈。惟陛下留神省察!
檗庵曰:史公初争福王之不可立,与同争者皆不久于其位。独公以危疑任事,身已不安;憸人争进,益无所容。其刚正朴忠内积,不能自已于言;公岂不知未信为谤哉!彼马士英者挟立主之恩,奔走海内;疏中所云「加恩」一款,正士英之铁山丹穴也。阮大铖输数万金钱于士英,醲交若醴,破铁案而起家。当此之时,朽木寒灰,咸冀生色;三山、钟阜之下,辇金而驰毂交击也。先皇雉经陨身之惨,乃为臣子弹冠昂首之庆;痛何可言!彼河上数百万甲仰吁朝廷金粟,旦不支夕;而朝廷方且饰宫、选嫔,枝费骈兴。午朝不宣,庚呼不纳;士英将以殉君欲而固其私,彼小人岂不自计祸败哉!志为货劘,神则汨矣。内无清明志气,何以处国家事!静默经营,一一周万虑而布之,间为弥文虚饰;左支右吾,彼且以为黾勉从事,不敢告劳也。公之言曰:「晋日图中原,而仅得江左;宋尽力楚、蜀,而仅困临安」。余则谓晋得一祖逖、宋得一宗泽,而俱不能用;其中原、楚、豫之事,亦无足言。然二人之在当时,虽恨弗克终事,尚得经营数载,于仓皇集国之际,呼动人心、振惊敌志,绵将绝之气而立既溃之防;其后国家稍能自立,皆因于此。史公之时,宫府乖张、召讨旦暮,莫必兵不及淬刃、马不及整鞍,而虏鞭已断江流矣;虽有士雅、汝霖之志,安所施其用乎!徒留此不入耳之空言,令后之读之者咨嗟感叹于斯际而已。弘光帝奔汝霖之志,安所施其用乎!徒留此不入耳之空言,令后之读之者咨嗟感叹于斯际而已。弘光帝奔黄靖南于当湖,士英不知,奉宫眷而趋浙监国,时依方国安军中;钱唐既降,寻被杀。时大铖赫然虏官矣,不知其构而杀之与?抑坐视其死而不救也。大铖从虏入闽,于山径间见马士英马前,然虏官矣,不知其构而杀之与?抑坐视其死而不救也。大铖从虏入闽,于山径间见马士英马前,大惊,堕马死矣;虏弃其尸壑中而去。
吴尔埙,字吹伯;崇德人,癸未进士。降贼逃归,自愤;截去一指,愿投史阁部军前效用,以死自誓。扬州被围,自淮安单骑赴难;至高邮,死之:人俱称其能自新也。
任民育,字□□;济宁举人,扬州知府。城陷,衣吉服,持印登堂;兵至,不屈死。
张伯鲸,字绳海;江都人,丙辰进士。甲申春,以兵部左侍郎予告,家居。高杰兵乱,亲友咸劝之南徙;公曰:『淮、扬,南都屏翰;吾大臣也,不可去。留此,以为民望』!乙酉四月,虏师围扬州,公与史阁部分门抗守;城破,遇害。
许德博,字元溥;如皋人。父之卿,为里塾师;博幼随父学。性耿介,儿时读书见忠孝事,则跃然喜;至奸邪,则怒形于色。或睹奸邪像,必涂其面。久困童子试。北京陷,号哭不食者数日。次年,扬城破,又数日哭,不肯雉发;父婉谕之,焚香拜先帝及祖祠,剪发为头陀,刺字两臂曰:「生为明臣,死为明鬼」;刺胸前曰:「不愧本朝」!虽时盛暑,不解带;妻子亦不知也。有宗姓首其事,为县隶所捕;酷拷之,不屈。令斩之,言笑如常,惟以父母失养为言。观者如堵,争识其面;曰:『无庸识我面,但当知我心!使人人尽如我心,夷狄安得入中国乎』!刑者令之跪,大诃之;向西北立,曰:『今日得见先皇,大快矣』!终不跪;推仆,斩之。
绝命歌
念我高皇兮,祚启灵长;列祖缵绪兮,文德辉煌。国步多艰兮,寇贼跳梁;龙驭升遐兮,丑类獗猖。率土皆臣兮,使我痛伤!矢志金石兮,镂骨靡忘!此怀未展兮,罹此祸殃;囹圄空阔兮,枷锁馨香!我节已明兮,视死如常;含笑九泉兮,得见先皇!大明恢复兮,再睹冠裳;我虽幽冥兮,魂魄翱翔!
临刑诗
一念从军积已深,于今地下得相寻;儿曹不必收遗骨,留触人间起义心!
王士琇,字□□;扬州府诸生。城破,书大行皇帝黄纸牌位于中堂,同弟士■〈王隽〉、士珍衣青衿对缢死。
高孝续,字申伯;江都诸生。城破,巾衿衣,缢于先师座右。兄孝志,亦殉难。孝续有题衣带诗云:『首阳志,睢阳气;不贰其心,古今一致』。
饶余,字吉人;江都县诸生。死扬州之难,□□□□。歙人郑履声有吊高及饶诗颇佳,行当存之以志信。
马纯仁,字朴公;六合诸生。年十八,未娶。闻欲雉发,六月二十二作诗付其妹曰:『吾三日不归,以此与父母可也』!乃袖大石投浮桥下死。
自铭
朝华而冠,夕夷而髡;与丧乃心,宁丧乃身!明马处士朴公纯仁。
谢一鲁,寿州诸生。薙发令下,饿死。
高倬,字云章,号枝楼;四川忠州人。乙丑进士,知德清县,调金华;行取,擢河南道御史。左迁,历大理寺寺副,转尚宝司少卿,迁太常寺。崇祯十五年,迁南京太仆寺卿,擢提督操江、佥都御史。生平刚洁正直。弘光立,以翊戴功,陞刑部侍郎。十二月,刑部尚书解学龙革职,以倬代之。虏兵至,公于五月十五日(一作十六)冠带缢于署中(一作仰药死);时以为南都死难第一。虏怒其不同百官迎,没其家(寿镛案:此传元有脱文,今据野史补)。
张捷,号赤涵;丹阳人,癸丑进士。崇祯时,为吏部侍郎。吏部尚书缺,先帝召九卿,给笔札令各举可用者;捷荐吕纯如,故逆党中人也。即为科道褫劾,遂回籍。弘光立,吏部尚书徐石麒不合于马士英,去位;即以捷代。南都陷,缢于鸡鸣山寺,时五月十一日。
杨维垣,字斗枢;文登人,丙辰进士。以「逆案」被黜,终先帝之世不录。弘光时,起为通政使。虏兵渡江,先令人掘一深堑,将家人活瘗之;乃自经。
檗庵曰:马士英之起「逆案」也,或曰「弘光帝,福世子也;案中人,故先党于郑氏,尝欲立其父福王者也。故士英以之结其君心」。余谓弘光何知,一日为天子,止知淫酗而已;即士英亦何知,一日为首辅,止知货宝而已。而阮大铖、杨维垣之徒,锢溺已久;一旦得舒眉宇,即欲举从前之恨而泄之。于是以复社为东林苗裔,而降贼之周钟、陈名夏故社中人,因欲拑江南名士之口而尽殪之;此「蝗蝻录」所由起也。大狱将兴,而虏渡江矣。嗟乎!宗社亡矣,而东林之名不亡,不大可笑哉!夫所谓东林者,止顾宪成讲学之徒也;后凡与郑氏、魏阉为难者,时概目之为「东林」,亦自人指之云尔。然其持议也,正其得名也,显矣;故学士自好之流,咸乐得而道之。崇祯时,江南文人为复社;此张溥等为会文而立,于东林何与焉!乃恶黄道周者以之嫁祸,而云主之者道周;于是下道周狱,以报劾杨嗣昌之夺情入相也。嗣昌者,故不与东林者也;夫恶道周,止攻其身已耳。必狺狺然攻道周,而以复社强附之;攻复社,而以东林强附之。是东林初无党,而攻之者自成一党,意中时时一东林与之敌;至其迹,则似为郑氏、魏阉吠厖。故被攻者议愈正而名愈起,势自相联;不期而然,驯致诸人不党而自党、不东林而亦东林矣。嗟乎!称类既繁,指名亦滥;岂无一、二不肖者出乎其间!乃辄欲同玉石而焚之,不亦暴哉!即案人之将翻也,马士英就钱谦益而啗之曰:案人不可谓不抑矣;今需人之日,破格为先。必自公翻之,当扫黄扉以迟公也』!谦益忻然许之,为之出疏;及虏至,又从而受爵焉。谦益为物望所归者将数十年,终以表表之身为万世罪人。詈之者,亦不过曰「自败身名已耳」;于其畴昔所共相期许砥砺之人,又何尤乎!至如杨维垣、张捷两人,能挽声名于末路,则君子亟收之;又乌得而泯之哉!然而亦仅矣。
黄端伯,字元公;新城人,戊辰进士。素奉佛,绝荤;自号「海岸道人」。自宁波司李,考选入京。崇祯三年,分校南直。以病请旋,补杭州;忧去。服阕为僧,入庐山开元寺,事沙门雪峤。烈宗下省勘问,久之得解;复束发,屡征不出。弘光时,姜曰广荐之,且迫之出;乃起为礼部仪注司主事。南京陷,高卧不起;书「礼部主事黄寓此」,揭之门。班役禀报职名,书「大明忠臣黄端伯』七字付之。执见施、吴两内院,公背立不屈;内院叱之,公曰:『吾大明主事黄元公,岂肯屈膝于汝虏』!众按其项而蹲之,不可得;时引若仆焉,时仰若睡焉,寂如尸。乃禁江宁。豫王召入,公遽上座;众推下,席地座,大骂,引颈受刃。王释刃,叹曰:『南来,硬汉仅见此人』!时亦不忍杀,仍入狱。三阅月,说降者坚拒之。时不薙发者皆杀,独公与仆某不薙发;仆出入狱中,帽书「黄主事家人」五字。或劝其仆薙发,仆曰:『若薙发,主必不食我饭矣』!九月十三日,令钱谦益入狱中说之;公骂曰:『若甘心降矣,何面目见我!设非堂上,我必殴之』!谦益怒,去。内院又召至署中,曰:『尔不愿官,亦不尔强;但薙发归山,可乎』?公曰:『吾志决矣,不可易矣』!遂缚至笪桥,杀之。其仆求杀,当随主人地下;遂同日受刑——惜逸其姓名。公在狱中,注「楞严」、「维摩」二经。临刑,合掌瞑目诵诗;告其仆曰:『吾目前有宝光』!
临刑诗
觌面绝商量,独露金刚王;问我安身处,刀山是道场!
王台辅,字赞化;南京人。□□丙寅岁,魏璫正盛;三诣京师,上书言事,击其奸状;不得报。归,恒悒悒。乙酉变作,遂诀戚友曰:『吾读书怀古,欲捐躯报国,誓不偷生』!乃自缢于象山之巅。自谓「无生,则数年之中日日皆死日,亦日日皆不死日也」。公尝养亡友李杜若孤孀,虽竭产亦不恤也。
吴嘉胤(一作嘉泷),字方勖;华亭人。甲子顺天举人(一作天启二年壬戌举人),户部主事。南京陷,屡欲死;为家人守之,不得间。六月二十四薙发令下,命二仆携冠带至南门外木末亭方正学祠;束带四拜,自缢于树。一仆亟救之,一仆曰:『不若成主人节』!遂死。
龚廷祥,字伯兴,号佩潜;无锡人,癸未进士。弘光元年,授中书舍人。长厚有志性,号为「龚痴」。五月二十二日,遗书与子;内云:『奉迎事,吾岂甘心事二君乎!但吾节不成节、义不成义,无面目见先人于地下』!又引刘湛六、马素修两师守节为言;谆谆母老,更不及私。遂投武定桥下死。
檗庵曰:观伯兴之词,其殆迎附而后悔者欤!于其附也可讥,于其死也可录。欧阳公曰:『君子之于人也,乐成其美而不求其备;况死者,人之所难乎!
韩赞周,字相文;陕西鄠县人,南京司礼监秉笔太监。每见弘光帝荒淫,涕泣力谏。与马士英不合,请告;累疏方允,养病于报恩寺僧白成家。南都陷,坠褛折股死。
黄金玺,字士彩;江宁人,武举。兄举人黄□□。自缢,大书于壁曰:「大明武举黄金玺,一死以愧为人臣而怀贰心者」。
彭性述(一作述性),九江人,南操江水标都司。五月十九日,全家投水死。
吴可基(一作可箕),字豹生;新安人,监生。五月十六(一作十八)日,衣新白布袍,题诗于上;怀三金,书「买棺」二字。缢于鸡鸣山关帝祠。
题衣诗
蹇遇□君臣,临危犹保身;甘心全节义,耻作北夷人!
潘履素,江西诸生;馆于南京汪氏。五月十五日,缢死。
陈士达,南京人。不肯薙发,投水死。
徐搏,字□□;金坛人。义不受辱,父子被杀。
汤士鳌,金坛木匠,五十余。闻欲薙发,哭祭祖父,投水而死。
欧敬竹,常州人;善作扇骨。兵至,聚家人酣饮达旦,自缢而死。
石仲祥,常州人;业兑钱。不肯薙发,语家童曰:『如觅我不得,可至忠义祠觅我』!遂两日不归。家人如其言往迹之,溺池而死。
陈用卿,宜兴人;善为沙壶。起义,为虏所杀。
詹承祖,字怀玉;金山卫人,参将。乙酉八月十九日,虏至,与长子世禄守城。明日,城陷;世禄身被四十矢,不屈死。执承祖去,诱之降,不从;虏以刃指其腹,公曰:『我祖宗为官二百八十年;今日之死,分也』!大笑受刑。
吴应箕,字次尾;池州诸生,负时名。举义,为监军,兵声颇震。虏以重兵临之;义兵皆乡民,未习战,败奔,箕逃入婺源祁门山中。追兵至,箕冠带上座饮酒,令二妾先自缢;有黄总兵者执箕并其家口至池州,欲用箕,箕不从。洪内院令至,欲杀箕;箕谈笑自若,随黄行至四牌坊;将加刑,箕曰:『未可!须择一善地』。至山旁松阴下,箕曰:『可矣』!卒举刀,箕笑曰:『吾头岂汝可断者乎』!拱手语黄曰:『请公动手』!遂伸颈受刑。其绝命词有「半世文章百世人」之句。
邱祖德,字令修;成都人,丁丑进士。由宁国司理,调济南,署道事。多折冲才;未十年,至山东巡抚。弘光时,避乱宁国;知时不可为,不出仕。虏兵至,同宁国钱举人起兵;兵败,被执不屈。虏以刃斫其背,终不屈,支解之;全家被害。钱举人亦死。初,公为司李时,有豪绅争贫民圹地,公断予贫民;民德公,立长生牌位祝之。至是,民收公尸,瘗之己坟侧。
麻三衡,字孟璿;宁国诸生。同邱祖德起兵于东华阳山,被执;至南京,不屈,杀于通济门外□□□。当时吴次尾、梅朗山、刘宗伯、黄太冲、侯朝宗及公皆一时正人,谓之「钞书社」;至今或死、或隐,身名俱全。
遗诗一首
吴越连沙漠,天人不可留;误存千尺发,笑看百年头!若□心犹烈,平原事不酬。西风吹宛句,空负五湖秋!
金声,字子骏,一字正希;休宁人,戊辰进士。崇祯己巳,虏军薄都城,以庶吉士请自效;改御史。后家居。马士英督抚凤阳时,调黔兵剿寇,枉道新安肆掠;公与司李吴翔凤率乡勇歼之尽。士英劾奏,候勘;公在道抗疏,先帝嘉之。复馆职,未及任。弘光时,迁佥都御史;因士英当国,不就。南都陷,公起义守城,受隆武佥都御史印。时黄澍降虏,诈言反正,来谒;引虏从小路出其背,遂破徽州。公被执,曰:『徽民之守,我令之也;毋戕民,第执我去』!高巾大袖,不薙发者三十人;驱至内院门,席地坐。观者如堵,或呵之;公曰:『正令彼观大明气象也』!欲见洪内院,洪不肯见;驱出,杀于通济门外清水塘,颜色不变。取舆不得,掉臂而行;临刑欲缚,公曰:『死则死耳!冠不可去,不烦汝缚』!自以手掀须曰:『但绝我气,勿脱我首』!延颈仰天,一刃而绝。有蜀僧明慧见之曰:『此金居士尸,汝错矣!今岂有人,汝却要做人,不去参禅悟道;做甚事!千古名虽好,一身苦也是汝受』!若笑若嘲。又曰:『路见死人,安得不救』!遂募十金为棺,敛之。逻者报内院,亦不问。后赠礼部尚书。
过山溪有感,留题石亭
祖功宗德沁心肠,忍见羶腥秽土疆;九死靡他悲列庙,一师无济负南阳!山势嵯峨难再见,泉声呜咽若为伤!相从患难惟金石,厉鬼驱奸诉帝乡!
江天一,字文石;歙庠生,金正希弟子。正希起兵,为监纪推官;及正希被执,天一曰:『吾师先行,一随至矣』!追之中途,正希令之归,曰:『何与汝事』!一从至南京,不离正希左右。承畴既不见正希,临刑遣人向正希耳语,欲劝之令降也;天一大呼曰:『金先生,此时千秋一刻矣』!正希曰:『我晓得』!遂同受戮。赠兵部主事。
和金先生诗,步原韵
乾坤颠覆激刚肠,拟馘天骄复故疆;日月胸中怀北阙,旌旗海上望南阳!书生力竭犹甘死,冠佩逢迎了未伤。□矢文山终令节,青虯同驾白云乡。
赴金陵过芜湖,宿闵无作馆;无作索其遗墨,为书一绝
连日鸟兽同群,到此忽闻人语;书卷不复相亲,一刻晦明风雨。
题驿一联
大地山河俱不是,满天星斗照何人!
王世德,休宁人;家赤贫。金正希被执至南京,必欲从之来,止之不可。见正希被刑,自刎其旁。
陈子皮,金正希中军。同杀于通济门外。
方国焕,字孔文;歙人。积学修行,老而不倦。尝赋诗见志;精医学、地理,各有着述。不肯薙发,刺血题诗于壁,自缢。
题壁诗
鸿毛为重一身轻,忍见河山指日倾!世事不堪回首顾,身家惟有指心明。沾恩槐棘偏难死,伏恨蓬蒿不欲生!俯仰乾坤三不愧,止留清白在乡评。
洪二魁,歙人;武举。同项千里起兵,为张天禄所获,杀于河西桥。临刑,顾千里曰:『我辈二十年后,又可来杀贼矣』!
项千里,歙人;文学。与二魁起兵,被执;同杀。有项大忠捐典铺助军;兵败,遁去。
江秋汉、余公赞,俱新安卫指挥。奉金正希将令,镇守岭南;俱自刎。
温璜,字于石,号宝忠;乌程人。徽州推官,癸未进士。虏兵至,自刎于署;合家死之。
马嘉,字六礼;祁门人,壬午举人。虏兵至,不肯薙发,题诗自缢。
题诗
来得明、去得明,大明之人还大明。今日衣冠从此裂,存吾顶发见先灵!
垂髫和尚,太湖东山高峰寺僧也;名大么,一名照彻;俗姓强,扬州人。以讲师名于世者,十余年。尝语人曰:『成佛作祖,惟此血性。若无血性,修行十世,不能得度』。南京陷,师欲起义而无其资。一日,见有六大舸湖中,去岸可十里许;师掉小艇觇之,旗刃森列,乃散卒避乱者。因入其舟见主者,略与之言起义事;主者许之。与归寺中,倡众起兵,从之者千余人;战,必杀伤无算。虏怒,重兵攻之,遂溃;师力战,死于临岩山。同战死者玄珠、玄规、云白,俱吴人为僧。
檗庵曰:宋德佑初,宜兴一僧名莫谦之,合义士拒元而战死,赠武功大夫。又文山「督府忠义传」,言万安县有僧起兵,举旗号降魔;又曰「时危聊作将,事定复为僧」!旋亦战死。今垂髫之事,先后一揆矣。偶见人有赠刲股救亲僧一绝云:『寄语色身肝共股,送汝先归极乐天;愿同世上真男子,共结然身断臂缘』!垂髫亦云。嗟乎!夷狄乱华,人伦道绝;宁止读圣贤书者,宜与之为难哉!
景贤,太湖中寺僧;不详其里族,曾为参将。某所一巨盗有膂力,尝至一山,见大石重数百斤;盗试举之。人有以告景贤者,贤亦至山,举其石;问其人曰:『盗亦如是乎』?其人曰:『盗似稍费力于公』!贤笑曰:『吾力优于盗,盗易擒也』!遂侦其出入。一日,盗乘大舸至,贤驾小舟往。盗舟高可丈余,跃而上;不及,堕水中;复自水中跃登盗舟,遂挟盗跳入己舟。余盗骇其力,熠伏不敢动;遂缚以见某副使。副使疑其获盗,必得其赀;乃索之。贤无以应,将得罪;乃逸去,削发为僧。至是,从垂髫起兵,为先锋;陷阵而殁。
黄蜚,字文麓;江西南昌卫人,本姓涂。父黄龙抚之,善战,久于边。为人谦抑,下贤士。北京破,航海归南京,马士英令守芜湖防御左兵。虏过江,引兵入太湖。过松江,屡败官兵;官兵因诈为蜚将士状,追及蜚;炮在舵后起。蜚力战,被三矢;知不可支,遂杀其子,自刎投江死。至于余卒,多聚于天目诸山中;所称为「黄兵」者是也。
沈自駉,字君牧;吴江诸生,家贫。父死,遗田三十亩。駉每岁春夏之交,则贷其粟于人;八月稻熟收之,每石率多二斗为息,计值反歉于贷粟。时人俱笑之;駉曰:『人无稍有利,其谁与我』!如是行之十余年不变,每岁积粟渐多。后遇大歉,尽出所积粟,家颇饶。壬午八月,姚江一友人往访之;駉与言曰:『天下亡无日矣!若济世,非作进士不可。然得售,不可几幸,须从关节取之。吾已备其赀千余金,恨厄于督学录科耳。子能为我图之乎』?其友与直指有旧,代为之请。以闱期迫,不果得;遂不得入闱。未几,又遇其友曰:『吾前所积金,已买湖中渔舟五百余艘矣』。其友笑之,駉曰:『子今不见信,后将有验』!及北京陷,南都立新主,駉往谒史阁部;史公知其才,欲用之。駉辞去,语人曰:『奸人当国,史公身尚不能自立,其何以济事』!乃依巡抚祁彪佳于吴,密劝彪佳举兵;力言南京不足恃。时潞藩在杭,朝廷疑忌;彪佳恐见猜受祸,因循不果。駉乃结湖中豪杰,阴为部署;及虏兵南下,即入湖举兵,与其兄自炳共帅之,因推吴易为主。既而见易举措失当,辄悔;然既已奉之,不欲背去。顷之,土国宝引大兵至;时駉同易率数十小舸于分湖,猝遇之。舟师不及集,易联六大舸为一,建三军司令旗于上,以红紵为之;駉遽令收旗,斩其缆,令船各散。易先乘一舸遁,駉乃以数十小舟伪遁;虏军见之,力追将及。义师周天于舵后放炮,官兵追舟独先者,应声而没于湖芦中。小舟炮弩齐发,駉先令炮矢毋击敌军,止毙其舵师;于是虏舟无捩舵者,虏军不习舟,尽伏舱中不敢动。駉引诸伏舟出,环而登之,尽捽其首而殪于水中,无一还者;国宝仅以身免。八月十一,虏复以锐师来攻,駉身临矢石,力竭遂死。炳,后与吴易同被执。駉为诸生有声,素方正;与太史张溥善。溥尝至杭,駉时亦寓西湖上;溥约与游湖。既入舟,有妓自楼下,駉即辞以事,别去。舟已离岸,即跳入水中而去;盖以溥服未阕也。
吕忠宣,字亮工;嘉兴诸生,名士孙爽弟子。妻奇妒,宣每有所之,必以二人随之,刻期而还;稍后,则宣必受箠。尝与友一至杭,归稍踰期,宣恐;嘱其友之妻往解曰:『兹行为谒天主教师;彼教首禁二色,夫人可勿虑』!妻诃曰:『有我令在,何烦天主耶』!责之更厉。吴易起兵,宣欲往从,托以往谒沈君牧;沈素方正,妻许之。至则不能即归,宣竟不敢归;妻恚曰:『我令不行于彼,乃若是耶』!遂缢而死。及君牧败,宣被执。解至浙抚萧起元,孙爽遽入谒起元,言宣为己弟子,百口保之;起元曰:『若何保作贼者』?爽正色曰:『宣起义,非作贼也』!起元怒,箠四十而杀宣。爽字子度,崇德诸生。
葛麟,字苍公;丹阳人,壬午举人。潜身从通城王,至长兴起兵,约二万人。乙酉八月二十八,与虏战于湖中;麟肥伟,手持支矛,隔水刺数十军于舟中,应手而倒。虏军指曰:『长而肥者,葛也』!众矢齐发,投水而死。
文乘,字应符;恩荫父文肃公。乘同其兄秉,捐资助吴易起兵,为其家匠役所首;土国宝逮秉及姊夫张封,乘叱秉曰:『此吾不忘国恩,何预汝辈事』!慷慨独任,肆骂不已。国宝释秉及封而杀之。至死,词气愈厉。
吴福之,字公介;武进人,钟峦之子。时钟峦在南雄;福之举兵太湖,与虏抗。三月,战于小湄,力竭被执,不屈;年二十六。福之尝上其父笺,言『天下事无非兵理,处今乱世,非将略兵法无以处事、驭人。杜牧注「孙武子」云:得其一、二者为小吏,尽得其道则可为大吏也。今见当时统数百兵辄譁矣,大吏见数十乱民即仓皇矣!有地方之责者,凡其地弁将营卒、缙绅耆老、吏胥隶役以及于盗贼、土豪,无不留心着眼以法纠结部勒之,密□有心腹爪牙之用;则猝有事变,可以制置』。钟峦深异其言。后虏至,钟峦留广中遣人以书示福之,言『汝读书怀古,当此之时,何以自居!舍生取义,彼丈夫也』。此至,福之已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