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中纪略 - 第 2 页/共 4 页
余自闽归,制府特嘱往问水月师休咎。因于二月十九日到杭,随同差官王道隆至百步塘谒师。师曰:尔今来邪!尔昨岁别我,云我今年九月入闽,来年三月定归相看。我摇手曰:不消,不消;今几月邪?予方悟客岁临别之言,以为不劳枉顾,岂知暗指时月也。问王道隆曰:尔何人邪?余曰:范老爷差官,来看师者。师曰:无他言,头不是斫的;我教他不要去,如今龙潭虎穴,怎能跳出!良久,又曰:耿王逆他不得,逆便要死;虽然范老爷一身在南,举家在北,如何顺得?余因问耿王今即反邪?师曰:广东尚不反。遂嘿不言。因辞出。甫行数武,王道隆忽不见;余傍徨少俟,见道隆又从师舍中出,问之不言。后道隆入云间、至上海,纡道数日始归;耿已起兵,不及于难,殆师指点之也。道隆后自尽以谢公。
制府严禁供设,衙门内一无所具;大堂上止挂红绸一幅,内署中仅木凉床数张、破竹椅数把、木几十数个而已。制府见木凉床,犹以为民间之物,传谕发出。幕客笑曰:令吾辈席藁而睡邪?乃止。每夜会饮,各坐破椅上;竹久虫蛀,酒半,客欠申而椅折仆地。不两日,复然;五日之后,椅折其半,因易木凳而坐。
枫岭营界在浙、闽,参将以至守把两省官属,莫苦于此。而潮州总兵虽辖粤东,亦于闽督有属;地方连界,藉以互御,不得不然。
自浦城至省,千里之中,滩不下数百;最险者莫如黯澹滩、大罗滩、大米滩、阿弥陀佛滩,将军滩十数处,险各不同。不亲阅历,言之不信。
延津即宝剑化龙之地,去黯澹不远。余舟过此,适当风雨晦冥;忾然叹息,不禁兴怀于张、雷二公也。
闽督衙门最崇焕,而于地形为不吉。青乌家以为当面五山,形如五虎,受其冲突。故历来开府其地,仅初年李公某以升去、刘公兆麒以调去;其余或死、或被杀、或镌级去,无得免者。
福州自城南还珠门抵南台二十里,百货填集,珍奇充牣,触目灿烂;比之阊门,何啻几十倍。闽中子女玉帛、羽毛齿革,无不甲于天下;惜其声音不辨,微类鸟言。然会城、建宁,有朗然者。
书板,建宁最多。然闽中巨室藏书不少,偶见萧御史震家所藏书目几及六、七寸,内中多有未睹者,大抵闽中之书也。
萧在台中,与靖南时有齮龁,颇不相善;而于制府则为壬辰同榜,交契最深。甲寅春正,丁忧在家,猜嫌大起。两月之间,彼此竟不一面,盖深有所虑也。
闽俗元宵节,自十三夜,街上张灯、陈百戏,士女老少悉执刀鎗、鸣锣鼓,震喊连天,使人惊骇不已。次日,制府传令百姓,观者止许鸣锣击鼓,刀鎗悉禁止。
制府衙门,前后逻卒巡行,夜必鸣柝。余时不寐,静听之,柝声三下,宛然「打杀哉」三字;夜夜皆然。语之友人及随仆,审听皆同。私语留山,以为不祥。昔人听塔铃而知祸作,几先兆见定不诬。
留山才最敏速而性又机警,在幕中辄倡和为乐。所著医书,盈尺积几;尤善音律,制小剧,引喉作声,字字圆润。逆旅之中,藉以遣怀导郁,虽骨肉兄弟无以过也。余二月归,期以七月复至闽,与留山更代;闽变嗣作,竟尔隔绝,可叹哉!
仙霞岭仍由浙入闽之第一险处,北折而仄、南陡而峻。昔时路径尤隘;自制府长兄固山名达礼镇浙时,辟阔一、二丈,甃以砖石,今始稍宽。然骑者至此,悉牵马下;上若守以百人,虽万夫莫能踰也。大士、关帝诸殿在山半,丹碧炫耀,夺目动心;凭阑俯视,木末在下,真奇境也。特仙霞关在顶上,不过垒石为门,并无险处。
枫岭不甚高而径最崎仄,狭者不过三、四尺。一面山如壁立,老树奇石,岝崿吞吐;一面溪水奔激,作雪浪飞:盘折几四、五里,此入闽最佳、最险处。沿旁阑以树枝,恐有失足堕下者;时有断处,亦栈以木。
血紫塘重山回抱,中通一径,环绕如肠;塞断其口,便无可出之路。土人云:血紫乃树名,大可十围、细若榆荚。停车片晷,为之一笑。
小竿岭亦峻险,顶上有关帝庙,闽、浙分界之地;过此,即浦城境矣。
五显岭最高,比大小竿岭尤峻。其它丛竹千万。上有五显灵官庙,土人崇祀,故得是名。
总督署中,洪廓壮丽;堂至仪门,几数百武,阔亦如之。左右回廊深敞,庭中甃以细石。有荔枝六株,每株大几二十围,支离可怪;叶大而绿,望之如云。时方穷腊,白蕊微放。余偶作词一阕,有云:笑天南,虽然盼到;国色奇香,无我消受。制府曰:君岂不欲食此邪!余见风尘将动,忾然思归,诸友方以为怪。未二十日而滇信至,闽事方始;诸友虽欲归,不可得矣。
稽留山,无锡人。来闽时,邑侯吴伯成饯之,酒酣作词一章送别,调寄「踏莎行」;下半阕,限翠、醉、悴三韵,和者数人;邑侯书为一卷,携在奚囊。制府见而喜曰:吴令,文士邪!今日诸公初入闽中,即依此韵作一阕为乐。即席,余与留山、幼誉相次成。制府微醉,援笔曰:城郭无辉,村烟失翠,瞥然一见心如醉。迟君同作武夷游,哀鸿待尔离憔悴。余窃谓留山曰:闽中千家万户,烟火相望,庶富如此;制府之言,何其不祥也。留山亦为蹙然。
私署屋宇华洁,庭榭修靓;粉墙高几四、五丈,而芭蕉尚透出墙表。时腊月中,绛桃、海棠相间如绣;盆中横开红梅数十本,掩映粉墙之间。方举觥共饮,忽有白鹭飞集梅上,□之不去;因张灯梅畔,墙鹭一色,咸各赋诗以为和羹之瑞。次日视之鹭,已立死枝上。
制府于腊月初五为揽揆之日,一应藩臬道府馈遗拒绝,谄媚者计无所入。忽建宁知府萧来鸾以门下旧谊薄献微礼,而别启云:特延龙虎山张天师建醮郡城,为大老爷祈福!天师亦致书殷勤,自言虔修道法,祈佑锡祖之状。余窃鄙之。又一日,忽传制府同年笪老爷差人至。制府唤入,则一道士赍笪公诗扇一柄、苍朮一封而已,别无寒暄书问。笪公壬辰进士,官御史、江西直指,后即弃官隐句曲之华阳。其品行不同如此。
制府到任后,购阅各坊书目。适有「纪事本末」一部,计四十二本、纸白板新,按之为宋末时物;索值四两二钱,制府如价买进,命余评点。惜余归促,留置幕中,定归丙丁矣。
制府天资敏妙,涉猎甚多;督闽之后,专意用兵。一日,忽得「阴符经」一卷,昼夜探绎。读至「天有五贼,见之者昌;火生于木,祸发必克」数语,叹曰:阴符为用兵之祖,其言深险如是!因终夜弗寐,叩问不已。余诗有云:粉盘警枕军中暇,细绎阴符一卷书;盖实事也。
泉州守王者都,贪酷素着。制府到任后,者都谒见;制府曰:闻尔在任极贪极酷,有之乎?曰:有之。制府作色曰:尚可一日容于地方乎?者都曰:有故。知府若非极贪、极酷,岂能今日见大老爷?如前任某老爷岁时要若干、生日要若干,王府抚院藩臬监司岁时要若干、生日要若干,苟非极贪极酷,从何而应之!不参罚去任,则革职逮问久矣。今大老爷一文不取,知府便可做好官。试看几月之内知府再有秽声,虽参罚重处,亦所甘心。颜不少怍,而体貌挺然。制府曰:尔果能改变做好官,我不惟不参,还当荐尔(者都,江南沛县人,戊子举人)。
幕友顾崇伯,出自胥吏,精于书算。制府在杭,倚如左右手,束修厚至五百金;一省钱粮款项,悉出其手。制府升任时所撮藩司库银四万两,不为设法开销,几致危殆,遂不复延之入闽。然其才,实有可用。
毕完一,永平迁安人;习刑名,专司招稿。每遇钦件,一狱具必芟削原招,绝其矜疑之路;使部中一无可驳,辄夸其能。每酒酣耳热,自言我在北方,啖驴肠、吃烧刀,夜半挟妓睡土炕上,何等大乐;安用咿唔清吟,学苏空头吸数瓯苦茗邪!目中不识一丁,每见余与留山执笔草檄,援据经史,诽语指摘;以为若辈杜撰耳,古今安得有是事?吾弱冠作幕,迄今四十年,何曾用着经史上一字;余方填膺气结,忽留山大怒,突奋老拳。自此,屏气不言。制府闻之,亦以为当也。
一日,毕自夸博古,曰:昔晋朝有一钱僖公,在欧阳修门下,极有文才;同时为宰相。余曰:恐是宋否!曰:晋也。余曰:余寡学,「晋书」不见有欧阳修,想是唐太宗、魏征诸人删落了。
仓房范序公者,其父于文肃时司仓庾出入,因名仓房二叔。制府抚浙,令之随任;怜其壮年客旅,以一婢赠之。婢姓马,定情于七夕,众咸剧分作贺,而通以四六庄启,内云:骑马归来,遇佳人之姓马;牵牛渡过,值快婿之如牛。无不笑倒;范筠坚笔也。
制府言少时,遇一瞽者,揣骨曰:妙哉!举人、进士、翰林。又曰:忠臣、孝子。又曰:一品、二品、三品。惜哉!终于三品已。前俱验矣。制府由学士出抚浙,学士正二品;又加一级,则从一品矣。后升总督,加兵部右侍郎兼右副御都史。侍郎、副都俱正三品,而新定品级,学士亦正三品。后奉旨镌一级,竟止于此;异哉!
同年乡绅通刺,科称治侍生、道称治晚弟、部属司道府俱称治晚生、府佐县正悉称治晚学生;鴈塔同登,仕途霄壤,悲夫!
总督敕书虽巡抚提督俱听节制,然彼此平行;惟提督通名,写教弟而已。巡抚见总督,轿至仪门内下,提督至仪门外下;总督答拜,轿至堂檐下:体统不甚相远。独一省事权关系武职,如兵马、钱粮、贤否、盗案,提督俱咨总督具题,微存节制;巡抚则竟会稿具题矣。
余以十月度岭,寒极;至会城则地气殊暖,腊月止一单衣。正月十五夜,天忽大寒,重绵不足以御,服狐裘始觉稍温。次日,天大雪,遥望三山皆白,闽地二卜年中所未有也;相传见则有兵。
余因水月师之言,制府入闽时,颇不欲去。抵衢病甚,至福州始愈;而以制府初任应酬之札以及入京修候,一日不下数十函。如是者又一月始暇,余遂请归。制府曰:荔枝不吃、武夷不游,先生平日自命若何,顾乃戚戚作儿女态邪!余曰:余年踰五十,长子年二十二而未婚;少子九龄,孔孟书读未竟:岂能悠悠长作客邪!制府曰:先生谬矣!大丈夫当乘时奋发。吾先君在日,诸客相依幕下者,悉汲引。出仕者,大者至督抚,小者或府、或道,未有止于布衣者。吾今日处非其地,不得如先君时。苟有可图,岂不念及先生;奈何不少濡滞也!余曰:余老矣,仕进非所愿也。制府曰:审尔天气尚寒,过除而去。新岁,余再请行。制府曰:我在浙数年,从未张灯启宴;今闽中之灯名著天下,请于元夕大宴三日,送君北行可乎?未元夕而闽事起,余不忍言别,制府亦绝不言祖道。至晦日,余决请归。是夜,始饯行。朔日,又饯饮至四鼓。制府曰:君今行矣,故乡日近一日、故人日多一日;我今在此,故乡日远一日、故人日少一日,请以大斗为我饮。余已大醉,勉尽一觞。次日,告别而出。
武夷为闽中之胜,以去省千里,制府拟于按部时同游。时事倥偬,接浙而归,遂使名山隔面。武夷者,人名也,见「闽志」。
江郎山去江山县五十里,各山俱苍,独此山色如石青。远望仅一峰插天,近数里则分为二峰;及至,山则分峙为三。相传上有仙迹,无路可登;天雨则杳然不见。余去时,日色晴朗,山形如画;及归时,天阴微雨。重抵山下,但见四围乱山不改,而江郎竟不见矣。
三山以越王山、乌石山、九仙山得名;而复有旗山、鼓山者,为会城名胜。今鼓山寺盛建丛林,圆颅千指,比于江、浙;闽南所无也。
福州海味佳者,莫如西施舌,鲜嫩可喜;次则蛎房,小者佳。此外俱不堪。
龙虱宛似蜣蜋,食之无肉,嗅之醎臭不可当,投之酒中,亦无味。据闽人云:嚼咽后,口中作金墨香。每严席供小碟一二十,必以此品居上;碟内铺以洁白砂糖,面上仅缀几虱而已。此品出海边,土人以为龙甲中出。龙最腥秽,潜在水中,虫穴于甲;每一行雨,奋鳞振甲,虫始堕沙上,土人获之,其说近似。
龙肠长尺许,大如箸,色白;味如虾尾,■〈月忍〉不可当。
龙目似蛤壳,止一面肉;形如围碁,而瞳神宛然。
鳖脚与鳖爪无异,生于水中石上,其坚如石。欲食时,先于沸汤中漉之;碎其外壳,从爪中取肉,烹食颇佳。
江瑶柱,宁波者佳。
石璘似蛙,色黑,皮稍脆,肉似水鸡;闽人珍之。
建宁红鱼,大盈尺,味殊平平。
蟹有一、二十种,形各不同,其味尽佳。有一种,烹后壳如朱砂,中有石青填嵌处,最奇。
龙头虾,大者重二觔,头似龙形;味与常虾无异。
海鳗,鲜者味淡;干者蒸食,香美异常。
龙眼,在浙幕时,从闽中遗至,色尚白,蒂丛生。
橘以福得名,然实产于漳,非会城所有。其本地者,与江南洞庭红无异也。
柚大如盎,土人名为脬瓤,甘酸可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