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闻见前录 - 第 1 页/共 3 页
《邵氏闻见前录》 宋 邵伯温
●序
《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孟子》曰:“则闻而知之,则见而知之。”伯温以先君子之故,亲接前辈,与夫侍家庭,居乡党,游宦学,得前言往行为多。以畜其德则不敢当,而老景侵寻,偶负后死者之责,类之为书,曰《闻见录》,尚庶几焉。绍兴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壬申河南邵伯温书。
●卷一太祖微时,游渭州潘原县,过泾州长武镇。寺僧守严者,异其骨相,阴使画工图于寺壁:青巾褐裘,天人之相也,今易以冠服矣。自长武至凤翔,节度使王彦超不留,复入洛。枕长寿寺大佛殿西南角柱础昼寝,有藏经院主僧见赤蛇出入帝鼻中,异之。帝寤,僧问所向,帝曰:“欲见柴太尉于澶州,无以为资。”僧曰:“某有一驴子可乘。”又以钱币为献,帝遂行。柴太尉一见奇之,留幕府。未几,太尉为天子,是谓周世宗。帝与宣祖俱事之,南征北伐,屡建大功,以至受禅,万世之基,实肇于澶州之行。帝即位,尽召诸节度入觐,宴苑中,诸帅争起论功,惟彦超独曰:“臣守藩无效,愿纳节备宿卫。”帝喜曰:“前朝异世事安足论,彦超之言是也。”从容问彦超曰:“卿当日不留我何也?”彦超曰:“涔蹄之水,不足以泽神龙。帝若为臣留,则安有今日。”帝益喜,曰:“独令汝更作永兴节度一任。”长寿寺僧亦召见,帝欲官之,僧辞;乃以为天下都僧录,归洛。今永兴有彦超画像,长寿寺殿中亦有僧画像,皆伟人也。呜呼!圣人居草昧之际,独一僧识之,彦超虽不识,及对帝之言自有理,异哉!
周世宗死,恭帝幼冲,军政多决于韩通。太祖与通并掌军政。通愚愎,将士皆怨之;太祖英武,有度量智略,多立战功,故皆爱服归心焉。将北征,京师之人喧言:出军之日当立点检为天子。富室或挈家逃匿他州。太祖闻之惧,密以告家人曰:“外间讠凶讠凶如此,奈何?”太祖姊即魏国长公主,面如铁色,方在厨,引面杖逐太祖曰:“大丈夫临大事,可否当自决,乃于家间恐怖妇女何为耶!”太祖默然而出。
太祖初登极时,杜太后尚康宁,与上议军国事,犹呼赵普为书记。尝劳抚之曰:“赵书记且为尽心,吾儿未更事也。”太祖待赵韩王如左右手。御史中丞雷德骧劾奏普强占市人第宅,聚敛财贿,上怒叱之曰:“鼎铛尚有耳,汝不闻赵普吾之社稷臣乎!”命左右曳于庭数匝。徐复冠。召升殿,曰:“后当改,姑赦汝,勿令外人闻也。”
太祖将受禅,未有禅文,翰林学士承旨陶在旁,出诸怀中,进曰:“已成矣。”太祖由是薄其为人。毂墓在京师东门外觉昭寺,已洞开,空无一物。寺僧云:“屡掩屡坏,不晓其故。”张舜民曰:“陶为人轻险,尝自指其头,谓必戴貂蝉,今髑髅亦无矣。”
太祖初受天命,诛李筠、李重进,威德日盛,因问赵普:“自唐季以来,数十年间,帝王凡易十姓,兵革不息,生灵地,其故何哉?吾欲息兵定长久之计,其道何如?”普曰:“陛下言及此,天人之福也。唐季以来,战争不息、家散人亡者无他,节镇太重,君弱臣强而已。今欲治之,惟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则天下安矣。”语未卒,帝曰:“卿勿复言,吾已悉矣。”顷之,上因晚朝,与故人石守信、王审琦饮酒,帝屏左右谓曰:“吾资尔曹之力多矣,念尔之功不忘。然为天子亦大艰难,殊不若为节度使之乐,吾今终夕未尝敢安枕而卧也。”守信等问其故,帝曰:“此岂难知。所谓天位者,众欲居之尔。”守信等皆顿首曰:“陛下出此言何也?今天命已定,谁敢复有异心。”上曰:“不然,汝曹虽无此心,其如麾下之人欲富贵者何?一旦以黄袍加汝之身,汝虽欲不为,其可得乎?”守信等涕泣曰:“臣愚不及此,惟陛下哀怜,示以可生之途。”上曰:“人生如白驹过隙耳。所谓富贵者,不过欲多积金钱,厚自娱乐,使子孙显荣耳。汝曹何不释去兵权,择便好田宅市之,为子孙立永久之业,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食相欢以终天命。君臣之间两无猜嫌,上下相安,不亦善乎!”守信等皆拜谢曰:“陛下念臣及此幸甚。”明日,皆称疾,请解军政。上许之,尽以散官就第,所以慰抚赐赉甚厚,或与之结婚。于是更置易制者,使主亲军;其后又置转运使、通判使,主诸道钱谷;收天下精兵以备宿卫,而诸功臣亦以善终,子孙富贵,迄今不绝。向非韩王谋虑深长,太祖深明果断,天下无复太平之日矣。圣贤之见何其远哉!世谓韩王为人阴刻,当其用事时,以睚眦中伤人甚多,然子孙至今享福禄,国初大臣鲜能及者,得非安天下之功大乎?
太祖遣曹彬伐江南,临行,谕曰:“功成以使相为赏。”彬平江南归,帝曰:“今方隅未服者尚多,汝为使相,品位极矣,岂肯复战耶?姑徐之,更为吾取太原。”因密赐钱五十万。彬怏怏而退,至家,见钱布满室,乃叹曰:“好官亦不过多得钱耳,何必使相也!”呜呼!太祖重惜爵位如此。孔子称: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太祖得之矣。
祖宗开国所用将相皆北人,太祖刻石禁中曰:“后世子孙无用南士作相,内臣主兵。”至真宗朝始用闽人,其刻不存矣。呜呼!以艺祖之明,其前知也。汉高祖谓吴王濞曰:“后五十年东南有乱者,非汝耶?然天下一家,慎无反。”已而果然,艺祖亦云。
太祖即位之初,数出微行,以侦伺人情,或过功臣之家,不可测。赵普每退朝,不敢脱衣冠。一日大雪,向夜,普谓帝不复出矣。久之,闻叩门声,普出,帝立风雪中。普惶惧迎拜,帝曰:“已约晋王矣。”已而太宗至,共于普堂中设重ブ地坐,炽炭烧肉。普妻行酒,帝以嫂呼之。普从容问曰:“夜久寒甚,陛下何以出?”帝曰:“吾睡不能着,一榻之外皆他人家也,故来见卿。”普曰:“陛下小天下耶?南征北伐,今其时也。愿闻成算所向。”帝曰:“吾欲下太原。”普默然久之,曰:“非臣所知也。”帝问其故,普曰:“太原当西北二边,使一举而下,则二边之患我独当之。何不姑留以俟削平诸国,则弹丸黑志之地,将无所逃。”帝笑曰:“吾意正如此,特试卿耳。”遂定下江南之议。帝曰:“王全斌平蜀多杀人,吾今思之犹耿耿,不可用也。”普于是荐曹彬为将,以潘美副之。明日命帅,彬与美陛对,彬辞才力不迨,乞别选能臣。美盛言江南可取,帝大言谕彬曰:“所谓大将者,能斩出位犯分之副将,则不难矣。”美汗下,不敢仰视。将行,夜召彬入禁中,帝亲酌酒。彬醉,宫人以水沃其面。既醒,帝抚其背以遣曰:“会取会取,他本无罪,只是自家着他不得。”盖欲以恩德来之也。是故以彬之厚重,美之明锐,更相为助,令行禁止,未尝妄戮一人,而江南平。皆帝仁圣神武所以用之,得其道云。
太祖初即位,朝太庙,见其所陈笾豆篮簋,则曰:“此何等物也?”侍臣以礼器为对。帝曰:“我之祖宗宁曾识此!”命彻去。亟令进常膳,亲享毕,顾近臣曰:“却令设向来礼器,俾儒士辈行事。”至今太庙先进牙盘,后行礼。康节先生常曰:“太祖皇帝其于礼也,可谓达古今之宜矣。”
东京,唐汴州,梁太祖因宣武府置建昌宫,晋改曰大宁宫,周世宗虽加营缮,犹未如王者之制。太祖皇帝受天命之初,即遣使图西京大内,按以改作。既成,帝坐万岁殿,洞开诸门,端直如引绳,则叹曰:“此如吾心,小有邪曲人皆见矣。”帝一日登明德门,指其榜问赵普曰:“明德之门,安用之字?”普曰:“语助。”帝曰:“之乎者也,助得甚事。”普无言。
太祖登极未久,杜太后上仙,初从宣祖葬国门之南奉先寺。后命宰相范质为使,改卜未得地。质罢,更命太宗为使,迁奉于永安陵。又欲迁远祖于西京之谷水,盖宣祖微时葬也。相并两冢,开圹皆白骨,不知辨,遂即坟为园,岁遣官并祭,洛人谓之一寝二位云。伊川先生程颐曰:“为并葬择地者,可以谓之智矣。”太祖猎近郊,所御马失,帝跃以下,且曰:“吾能服天下矣,一马独不驯耶?”即以佩刀刺之,既而悔曰:“吾为天子,数出游猎,马失又杀之,其过矣。”自此终身不复猎。
太祖朝,晋邸内臣奏请木场大木一章造器用。帝怒,批其奏曰:“破大为小,何若斩汝之头也!”其木至今在,半枯朽,不动。呜呼,太祖于一木不忍暴用以违其材,况大者乎?
忠正军节度使王审琦与太祖皇帝有旧,为殿前都指挥使。禁中火,审琦不待召,领兵入救。台谏官有言,罢归寿州本镇,朝辞,太祖谕之曰:“汝不待召以兵入卫,忠也;台臣有言,不可不行。第归镇,吾当以女嫁汝子承衍者。”召承衍至,则已有妇乐氏,辞。帝曰:“汝为吾婿,吾将更嫁乐氏。”以御龙直四人控御马载承衍归,遂尚秦国大长公主。乐氏厚资嫁之。帝谓承衍曰:“汝父可以安矣。”审琦归镇七年,率先诸镇纳节,以使相薨,追封秦王,谥正懿。承衍官至护国军节度使、附马都尉、河中尹,薨,赠尚书令,追封郑王。呜呼,太祖驾御英雄,听纳言谏,圣矣哉!
太祖即位,诸藩镇皆罢归,多居京师,待遇甚厚。一日从幸金明池,置酒舟中,道旧甚欢。帝指其坐曰:“此位有天命者得之。朕偶为人推戴至此,汝辈欲为者,朕当避席。”诸节度皆伏地汗下,不敢起。帝命近臣掖之,欢饮如初。呜呼,自非圣度宏远,安能服天下英雄如此!
伪蜀孟昶以降王入朝,舟过眉州湖渡,一宫嫔有孕,昶出之,祝曰:“若生子,孟氏尚存也。”后生子,今为孟氏不绝。昶治蜀有恩,国人哭送之。至犍为别去,其地因号曰蜀王滩。蜀初平,吕余庆出守,太沮谕曰:“蜀人思孟昶不忘,卿官成都,凡昶所榷税食饮之物,皆宜罢。”余庆奉诏除之,蜀人始欣然不复思故主矣。
真宗景德元年,契丹入寇,犯澶渊,京师震动。当时大臣有请幸金陵、幸蜀者。左相毕文简公病不出,右相寇莱公独劝帝亲征,帝乃决,遂幸澶渊。帝初不欲过河,寇公力请,高琼控帝马渡过浮梁。帝登城,六军望黄屋呼“万岁”,声动原野,士气大振。帝每使人觇莱公动息,或曰:“寇准昼寝,鼻息如雷。”或曰:“寇准方命庖人斫。”帝乃安。既射死虏骁将顺国王挞览,虏惧请和,帝令择重臣报聘。莱公遣侍禁曹利用以往。上曰:“凡虏所须即许之。”莱公戒之曰:“若许过二十万金币,吾斩若矣。”和议成,诸将请设伏邀击,可使虏匹马不返。莱公劝帝勿从,纵契丹归国,以保盟好。帝回銮,每叹莱公之功。小人或谮之曰:“陛下知博乎?钱输将尽,取其余尽出之谓之孤注。陛下,寇准之孤注也,尚何念之。”帝闻之惊甚,莱公眷礼遂衰。
真宗东封西祀,礼成,海内晏然。一日,开太清楼宴亲王、宰执,用仙韶女乐数百人;有司以宫嫔不可视外,于楼前起彩山幛之。乐声若出于云霄间者。李文定公、丁晋公坐席相对,文定公令行酒黄门密语晋公曰:“如何得倒了假山?”晋公微笑。上见之,问其故,晋公以实对;上亦笑,即命女乐列楼下,临轩观之,宣劝益频,文定至沾醉。
章献明肃太后,成都华阳人。少随父下峡至玉泉寺,有长老者善相人,谓其父曰:“君,贵人也。”及见后,则大惊曰:“君之贵以此女也。”又曰:“远方不足留,盍游京师乎?”父以贫为辞,长老者赠以中金百两。后之家至京师,真宗判南衙,因张耆纳后宫中。帝即位,为才人,进宸妃,至正位宫闱,声势动天下。仁宗即位,以太皇太后垂帘听政。玉泉长老者,已居长芦矣。后屡召不至,遣使就问所须,则曰:“道人无所须也。玉泉寺无僧堂,长芦寺无山门,后其念之。”后以本阁服用物下两寺为钱,以建长芦寺临江门,起水中。既成,辄为蛟所坏。后必欲起之,用生铁数万斤叠其下,门乃成。盖蛟畏铁也。今《玉泉寺僧堂梁记》日后所建云。
●卷二仁宗好用导引术理发,有宫人能之,号曰梳头夫人。一日,帝退朝,命夫人理发,嫔御列侍。帝袖中有章疏,左右争取之,帝不能止。有从旁读者,盖台臣乞放宫女章也。众闻之默然,独梳头夫人叹息曰:“今京师富人尚求妾媵,岂有天子嫔御,外臣敢以为言?官家亟逐言者,则清净矣。”帝不语。既御膳,幸后苑,命内侍按宫人籍,上自出若干人,行台臣之言也。梳头夫人以入宫久,首出之,帝亦不问。或谓参知政事吴奎曰:“上比汉文帝何如?”奎对曰:“以此则过文帝远矣!”
仁宗朝,程文简公判大名府时,府兵有肉生于背,蜿蜒若龙伏者,文简收禁之,以其事闻。仁宗谓宰辅曰:“此何罪也?”令释之。后其兵以病死。呜呼,肉龙生于兵之背,妖也。帝释之,德足以胜妖矣,兵辄死,宜哉!
孙文懿公为翰林学士,撰《进李太后赦文》曰:“章懿太后丕拥庆羡,实生眇冲,顾复之恩深,保绥之念重。神驭既往,仙游斯邈。嗟乎!为天下之母,育天下之君,不逮乎九重之承颜,不及乎四海之致养,念言一至,追慕增结。”仁宗览之,感泣弥月。公自此遂参大政。帝问文懿曰:“卿何故能道朕心中事?”公曰:“臣少以庶子不齿于兄弟,不及养母,以此知陛下圣心中事。”上为之流涕。先是晏元献公撰《章懿太后神道碑)曰:“五岳峥嵘,昆山出玉;四溟浩渺,丽水生金。”盖以明肃太后为尊也。学士大夫嘉其善比,独仁宗不悦。
伯温尝得老僧海妙者言:仁宗朝,因赴内道场,夜闻乐声出云霄间。帝忽来临观,久之,顾左右曰:“众僧各赐紫罗一匹。”僧致谢,帝曰:“来日出东华门,以罗置怀中,勿令人见,恐台谏有文字论列。”呜呼!仁宗以微物赐僧,尚畏言者,此所以致太平也。海妙又言:尝观仁宗二十许岁时,祀南郊回,坐金辇中,日初出,面色与金光相射,真天人也。因以记之。
仁宗一日幸张贵妃阁,见定州红瓷器,帝坚问曰:“安得此物?”妃以王拱辰所献为对,帝怒曰:“尝戒汝勿通臣僚馈送,不听何也?”因以所持柱斧碎之。妃愧谢,久之乃已。妃又尝侍上元宴于端门,服所谓灯笼锦者,上亦怪问。妃曰:“文彦博以陛下眷妾,故有此献。”上终不乐。后潞公入为宰相,台官唐介言其过,及灯笼锦事,介虽以对上失礼远谪,潞公寻亦出判许州,盖上两罢之也。或云灯笼锦者,潞公夫人遗张贵妃,公不知也。唐公之章与梅圣俞书窜之诗,过矣。呜呼,仁宗宠遇贵妃先于六宫,其责以正礼尚如此,可谓圣矣!
仁宗朝,王安石为知制诰。一日,赏花钓鱼宴,内侍各以金揲盛钓饵药置几上,安石食之尽。明日,帝谓宰辅曰:“王安石诈人也。使误食钓饵,一粒则止矣;食之尽,不情也。”帝不乐之。后安石自著《日录》,厌薄祖宗,于仁宗尤甚,每以汉文帝恭俭为无足取者,其心薄仁宗也。故一时大臣富弼、韩琦、文彦博,皆为其诋毁云。
仁宗时,一日,天大雷震,帝衣冠焚香再拜,退坐静思所以致变者,不可得。偶后苑作匠进一七宝枕屏,遽取碎之。呜呼,帝敬天之威如此,其当太平盛时享国长久,宜矣!至熙宁大臣以“天变不足畏”说人主,以成今日之祸,悲夫!仁宗御马有名玉逍遥者,马色白,其乘之安如舆辇也。圉人云:“马行步有尺度,徐疾皆中节。驭者行速,则以足拦之。”一日,燕王借乘,即长鸣不行。王怒,还之。帝父事王甚恭。配南城马铺。久之复奉御,其行如初。帝升遐,从葬至陵下,悲鸣不食而毙。伊川先生程颐谓伯温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欤!”本朝自祖宗以来,进士过省赴殿试,尚有被黜者。远方寒士殿试下第,贫不能归,多至失所,有赴河而死者。仁宗闻之恻然,自此殿试不黜落,虽杂犯亦收之末名,为定制。可以谓之仁矣。
仁宗至和间不豫,昏不知人者三日。既愈,自言梦行荆棘中,周章失路,有神人被金甲自天而下,谓帝曰:“天以陛下有仁心,锡一纪之寿。”帝曰:“吾何当归?”神人曰:“请以臣之车辂相送。”帝登车,问神何人,曰:“臣所谓葛将军者。”帝寤,令检案《道藏》,果有葛将军主天门事,因增其位号于大醮仪中,立庙京师。帝自此御朝,即拱默不言。大臣奏事,可即肯首,不即摇首,而时和岁丰,百姓安乐,四夷宾服,天下无事。盖帝知为治之要:任宰辅,用台谏,畏天爱民,守祖宗法度。时宰辅曰富弼、韩琦、文彦博,台谏曰唐介、包拯、司马光、范镇、吕诲云。呜呼,视周之成、康,汉之文、景,无所不及,有过之者,此所以为有宋之盛欤?
仁宗初纳光献后,后有疾,国医不效。帝曰:“后在家用何人医?”后曰:“妾随叔父官河阳,有疾服孙用和药辄效。”寻召用和,服其药果验;自布衣除尚药奉御,用和自此进用。用和,本卫人,以避事客河阳,善用张仲景法治伤寒,名闻天下。二子奇、兆,皆登进士第,为朝官,亦善医。
仁宗初升遐,禁中永昌郡夫人翁氏位有私身韩蛊者,自言尝汲水,仁宗见龙绕其身,因幸之,留其钏;复遗以物为验,遂称有娠。既逾期不产;按验,皆蛊之诈。得其钏于佛阁土中,乃蛊自埋也。翁氏削一资,杖韩蛊,配尼寺为童。初,执政请诛之,光献太后曰:“置蛊于尼寺,欲令外人尽知其诈;若杀之,则必谓蛊实生子也。”英宗初载,光献太后垂帘同听政,其决事之明类如此。
仁宗皇帝嘉八年三月二十九日升遐,遗诏到洛,伯温时年七岁,尚记城中军民以至妇人孺子,朝夕东向号泣,纸烟蔽空,天日无光。时舅氏王元修自京师过洛,为先公言京师罢市巷哭,数日不绝,虽乞丐者与小儿皆焚纸钱,哭于大内之前。又有周长孺都官赴剑州普安知县,行乱山中,见汲水妇人,亦载白纸行哭。呜呼!此所谓百姓如丧考妣者欤!
熙宁初,仁宗幼女下嫁钱景臻,京师父老知其为仁宗女也,随其车咨嗟泣涕。元中,北虏主谓本朝使人曰:“寡人年少时,事大国之礼或未至,蒙仁宗加意优容,念无以为报。自仁宗升遐,本朝奉其御容如祖宗。”已而泣。盖虏主为太子时,杂入国使人中,雄州密以闻。仁宗召入禁中,俾见皇后,待以厚礼。临归,抚之曰:“与汝一家也,异日惟盟好是念,唯生灵是爱。”故虏主感之。呜呼,帝上宾既久,都人与虏主追慕犹不忘,此前代所无也。
英宗山陵,有辇官毕达恸哭于仁宗永昭陵下曰:“臣事陛下四十余年,得服役天上,死不恨。”是夕达暴卒。韩魏公为司马温公云。
永安霍道全者,尝为三陵壕寨,年逾九十,坐丁谓移永定陵皇党事,羁管亳州。道全言地中宿藏物多验,亳人神之。遇赦归永安。嘉七年,道全忽历遍川原观地形,语人曰:“此地将有大役。”明年,仁宗升遐,初卜陵,有司召问之,道全曰:“今永安县地吉,宜徙以为陵寝。”有司疑其欲骚动县人,凡所言皆不用。道全亦相继卒。今永昭陵既成,或曰:“地名和儿原,非佳兆。”后三年英宗晏驾。
元丰中,神宗仿汉原庙之制,增筑景灵宫。先于寺观迎诸帝后御容奉安禁中。涓日以次备法驾,羽卫前导赴宫,观者夹路,鼓吹振作。教坊使丁仙现舞,望仁宗御像引袖障面,若挥泪者,都人父老皆泣下。呜呼,帝之德泽在人深矣!
●卷三英宗于仁宗为侄,宣仁后于光献为甥,自幼同养禁中。温成张妃有宠,英宗还本宫,宣仁还本宅。温成薨而竟无子。一日,帝谓光献曰:“吾夫妇老无子,旧养十三(英宗行第)、滔滔(宣仁小字),各已长立。朕为十三、后为滔滔主婚,使相娶嫁。”时宫中谓天子取妇,皇后嫁女云。盖仁宗、光献以英宗为子,圣意素定矣。此殆天命,非人力也。至召英宗为皇子,入谢,帝与后适御后苑迎曙(曙,英宗讳)。亭,帝谓后曰:“岂偶然哉!”嘉八年三月晦日,帝起居尚安,夜一更,遽索药,且召后。后至,帝指心,不能言。宣医投药,已无及矣。帝崩,左右欲开宫门召两府,后曰:“此际宫门不可开,但以密敕召两府,令黎明入。”又三更令进粥,四更再召医入,使人守之。翌日,两府入,后哭告以上崩,令召皇子嗣位。英宗初不敢当,两府共抱之,解其发,被以黄衣。命翰林学士王圭草诏,圭惧甚,笔不能下。丞相魏公韩琦从容曰大行皇帝在位几年,圭乃能草诏。英宗即位数日,有疾,执政大臣请光献后垂帘,权同听政。后辞退,久之,乃从。则光献立子之功,其可掩哉?故神宗深感之,所以事光献之礼甚至。迨光献之崩,神宗哀毁,不能视朝,其所制挽章,至今读之令人流涕也。韩魏公薨,其子孙仿郭汾阳,著《家传》十卷,具载魏公功业,至英宗即位之初,乃云光献信谗,屡有不平之语。魏公以危言感动曰:“若官家失照管,太后亦未得安稳。”又言:太后曾问汉昌邑王事如何。又云:太后言:“昨夕梦甚异,见这孩儿却在庆宁宫(谓英宗复在旧邸)。”魏公曰:“却在庆宁宫,乃是圣躬复旧之兆,此是好梦。”又言:英宗不豫,魏公奏曰:“大王长立,且与照管(谓神宗)。”后怒曰:“尚欲旧窠中求兔耶?”又言:太后对大臣泣诉英宗语曰:“富弼意主太后。”又云:“太后欲御前殿,魏公论奏云云,乃止。又云:台谏有章,乞早还政,太后泣曰:“若放下,更岂见眼道耶!”如此等事尚多,皆诞妄不恭,非所宜言。韩氏子孙,贩卖松梗,张大勋业,以希进用,不知陷其父祖于不义也。王岩叟者,父子为魏公之客,亦著《魏公遗事)一编,其记魏公言行甚详;至论光献权同听政事,亦为期诞。谓太后还政之后,魏公劝英宗加仪卫,帝曰:“相公休奖纵母后。”又谓魏公对太后曰:“自家无子,不得不认。”察其意,以谓英宗非魏公不得立;既立,非魏公不得安也。英宗受仁宗天下,贵为天子,思所以报光献之德者,何以为称反惜仪卫末礼,有“无奖纵母后”之语?于英宗孝德,不无累乎!恭惟太皇太后,天下之母也,以其无子而令认。业为臣子者,悖慢至此,不几于跋扈者乎!前代奸人自称定策国老,以天子为门生,皆由此。以魏公之贤,使死者有知,其敢当也?故神宗尝曰:“如此恐非韩琦之意。”伯温尝论英宗之立,首建议者,范蜀公也;继之者,司马温公也;顺成仁宗、光献意者,韩魏公也。富公《辞户部尚书章》、吕诲中丞《魏公以下迁官疏》,乃天下之公言也,具书之,以俟史官采择。
英宗即位之初,感疾不能视朝,大臣请光献太后垂帘权同听政,后辞之不获,乃从。英宗才康复,后已下手书复辟。魏公奏:台谏有章疏,请太后早还政。后闻之遽起。魏公急令仪鸾司撤帘,后犹未转御屏,尚见其衣也。时富韩公为枢密相,怪魏公不关报撤帘事,有“韩魏公欲致弼于族灭之地”之语。欧阳公为参政,首议追尊濮安懿王,富公曰:“欧阳公读书知礼法,所以为此举者,忘仁宗,累主上,欺韩公耳。”富公因辞执政例迁官,疏言甚危,三日不报,见英宗,面奏曰:“仁宗之立陛下,皇太后之功也。陛下未报皇太后大功,先录臣之小劳,非仁宗之意也。方仁宗之世,宗属与陛下亲相等者尚多,必以陛下为子者,以陛下孝德彰闻也。今皇太后谓臣与胡宿、吴奎等曰:‘无夫妇人无所告诉。’其言至不忍闻,臣实痛之。岂仁宗之所望于陛下者哉!”以笏指御床曰:“非陛下有孝德,孰可居此?”英宗俯躬曰:“不敢。”富公求去益坚,遂出判河阳,自此与魏公、欧阳公绝。后富公致政居洛,每岁生日,魏公不论远近,必遣使致书币甚恭,富公但答以老病,无书。魏公之礼终不替,至薨乃已。岂魏公有愧于富公者乎?然天下两贤之。魏公、欧阳公之薨也,富公皆有祭吊。《国史》著富公以不预策立英宗,与魏公不合,至此祭吊不通,非也。
本朝自祖宗以俭德垂世,故艺祖之训曰:“尝思在甲马营时可也。”其所用帏帘,有青布缘者。仁宗生长太平,尤节俭。京城南愍贤寺,温成张妃坟院也。寺中有温成宫中故物:素朱漆床,黄绢缘席,黄隔织褥。帝御飞白书温成影帐牌,才二尺许,朱漆金字而已。以温成宠冠六宫,服用止此,故帝寝疾,大臣入问,见所御皆黄绸。呜呼,恭俭之德不在此乎!英宗内无嫔御。王广渊以濮邸旧僚进待制,贫不能办仪物,韩魏公为言,帝曰:“无名以赐,不可。”后数日,有旨令广渊书《无逸篇》于御屏,赐白金百两。呜呼,吾本朝祖宗以节俭为家法如此。光献太皇太后,元丰四年春感疾,以文字一函封甚密,付神宗曰:“俟吾死开之,唯不可因此罪人。”帝泣受。后疾愈,帝复纳此函。后曰:“姑收之。”是年七月,后上仙。帝开函,皆仁宗欲立英宗为皇嗣时,臣僚异议之书也。神宗执书恸哭,以太皇太后遗训,不敢追咎其人。故帝宫中服三年之丧,尽礼尽孝者,知慈德之不可报也。
伯温侍长老言曰:“本朝唯真宗咸平、景德间为盛,时北虏通和,兵革不用,家给人足。以洛中言之,民以车载酒食声乐,游于通衢,谓之棚车鼓笛。仁宗天圣、明道初尚如此,至宝元、康定间,元昊叛,西方用兵,天下稍多事,无复有此风矣。元昊既称臣,帝绝口不言兵。庆历以后,天下虽复太平,终不若天圣、明道之前也。”呜呼,仁宗之兵,应兵也,不得已而用之,事平不用,此所以为仁欤!
神宗开颖邸,英宗命韩魏公择宫僚,用王陶、韩维、陈荐、孙固、孙思恭、邵亢,皆名儒厚德之士。王陶、韩维,进止有法。神宗内朝,拜稍急,维曰:“维下拜,王当效之。”诸公一日侍神宗坐,近侍以弓样靴进。维曰:“王安用舞靴。”神宗有愧色,亟令毁去。其翊赞之功如此,故颖邸宾僚号天下选云。神宗初即位,中丞王陶言,宰相韩魏公不押常朝班为跋扈。帝遣近侍以章疏示魏公,公奏曰:“臣非跋扈者,陛下遣一小黄门至则可缚臣以去矣。”帝为之动,出王陶知陈州。
神宗即位,锐意求治。初用吕溱为翰林学士,为开封府。溱死,又用滕甫为翰林学士,为御史中丞。甫性疏,上时遣小黄门持短札御封问事,甫夸示于人。或有见御札中误用字者,乃反谤甫以为扬上之短,上怒,疏斥之,以为逆人李逢亲党,不复用。时王安石居金陵,初除母丧,英宗屡召不至。安石在仁宗时,论立英宗为皇子与韩魏公不合,故不敢入朝。安石虽高科有文学,本远人,未为中朝士大夫所服,乃深交韩、吕二家兄弟。韩、吕,朝廷之世臣也,天下之士,不出于韩,即出于吕。韩氏兄弟绛字子华,与安石同年高科;维字持国,学术尤高,不出仕,用大臣荐入馆。吕氏公著字晦叔,最贤,亦与安石为同年进士。子华、持国、晦叔争扬于朝,安石之名始盛。安石又结一时名德之士如司马君实辈,皆相善。先是治平间,神宗为颖王,持国翊善,每讲论经义,神宗称善。持国曰:“非某之说,某之友王安石之说。”至神宗即位,乃召安石,以至大用。神宗既退司马温公,一时正人皆引去,独用王荆公,尽变更祖宗法度,用兵言利,天下始纷然矣。帝一日侍太后,同祁王至太皇太后宫,时宗祀前数日,太皇太后曰:“天气晴和,行礼日亦如此,大庆也。”帝曰:“然。”太皇太后曰:“吾昔闻民间疾苦,必以告仁宗,常因赦行之,今亦当尔。”帝曰:“今无它事。”太皇太后曰:“吾闻民间甚苦青苗、助役钱,宜因赦罢之。”帝不怿,曰:“以利民,非苦之也。”太皇太后曰:“王安石诚有才学,然怨之者甚众。帝欲爱惜保全,不若暂出之于外,岁余复召用可也。”帝曰:“群臣中惟安石能横身为国家当事耳。”祁王曰:“太皇太后之言,至言也。陛下不可不思。”帝因发怒,曰:“是我败坏天下耶?汝自为之。”祁王泣曰:“何至是也。”皆不乐而罢。温公尝私记富韩公之语如此,而世无知者。崇宁中,蔡京等修哲宗史,为《王安石传》,至以王安石为圣人,然亦书慈圣光献后、宣仁圣烈后因间见上,流涕为言安石变乱天下,已而安石罢相。岂安石之罪虽其党竟不能文耶?抑天欲彰吾本朝母后之贤,自不得而删也?帝退安石,十年不用。元丰末,帝属疾,念可以托圣子者,独曰:“将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傅。”王安石不预也。呜呼,圣矣哉!神宗元丰四年,召北京留守文潞公陪祀南郊。会更官制,自司徒侍中拜太尉,罢侍中,为开府仪同三司、判河南府,陛辞。先是,故参知政事王尧臣之子同老以至和中潞公与刘沆、富韩公、王参政尧臣,共乞立英宗为皇嗣,章草进呈,明其父功。帝留之禁中,面问潞公。公对与同老合,乃加潞公两镇节度使,官其子宗道为承事郎。潞公力辞两镇,止受食邑。刘沆赠太师、中书令、兖国公;子仅自祠部员外郎为天章阁待制。王尧臣赠太师、中书令,谥文忠;子同老自水部员外郎充秘阁校理。富公进司徒,子绍京除阁门祗候。富公之客李亻思问公曰:“公治平初进户部尚书,屡辞,今进司徒,一辞而拜,何也?”公曰:“治平初乃某自辞官,今日潞公以下皆迁,某岂敢坚辞,妨他人也?”盖潞公与荆公论政事不合,出判北京,七年不召,自此帝眷礼复厚矣。
神宗初,欲破夏国,遂亲征大辽,御营兵甲、器械、旗帜皆备,分河北诸路兵,遂将置保甲民兵,诸路骚动。一日,帝衣黄金甲以见光献太后,后曰:“官家着此,天下人如何?脱去,不祥。”又欲京城安楼橹,后亦不许,但以库贮于诸门。
神宗友爱,二弟不听,出于外,至元初,宣仁太后始命筑宅于天波门外,既就馆,哲宗奉宣仁后临幸。有旨:二王诸子各进官一等。舍人苏轼行制辞曰:“先皇帝笃兄弟之好,以恩胜义,不许二叔出居于外,盖武王待周、召之意。太皇太后严朝廷之礼,以义制恩,始从其请,出就外宅,得孔子远其子之义。二圣不同,同归于道,可以为万世法。朕奉侍两宫,按行新第,顾瞻怀思,潸然出涕。昔汉明帝问东平王,在家何等为乐?王言‘为善最乐’。帝大其言,因送列侯印十九枚,诸子年十五以上悉带之,著之简册,天下不以为私。今王诸子,性于忠爱,渐于礼义,自胜衣以上,颀然皆有成人之风,朕甚嘉之。其各进一官,以助其为善之乐,尚勉之哉,毋忝父祖,以为邦家之光”。次日,丞相吕大防、范纯仁二夫人入见,宣仁后曰:“昨同皇帝幸二王府,二王侍立,尚食甚恭。皇帝待之亦尽礼。吾老矣,深以此为喜。”又曰:“仁宗事燕王,尽子侄之礼。王颇自重,但以行第呼仁宗,虽禁中服用,王辄取之,仁宗不敢吝。吾二儿岂敢如此?”呜呼,后之言,其旨深矣!不幸后上仙,小人谤毁靡所不至,天下冤之,其详伯温著之《辨诬》云。
●卷四熙宁七年春,契丹遣使萧禧来言:“代北对境有侵地,请遣使同分画。”神宗许之,而难其人。执政议遣太常少卿、判三司开拆司刘公忱为使,忱对便殿曰:“臣受命以来,在枢府考核文据,未见本朝有尺寸侵虏地。且雁门者古名限塞,虽跬步不可弃,奈何欲委五百里之疆以资敌乎?臣既辱使,指当以死拒之,惟陛下主臣之言,幸甚!”帝韪之。忱出疆,帝手敕曰:“虏理屈则忿,卿姑如所欲与之。”忱不奉诏。初以秘书丞吕公大忠为副使,命下,大忠丁家艰,诏起复,未行,公亦使回。虏又遣萧禧来,帝开天章阁,召执政与忱、大忠同对资政殿,论难之久。帝曰:“凡虏争一事尚不肯已,今两遣使,岂有中辍之理?卿等为朝廷固惜疆境,诚是也,然何以弭患?”大忠进曰:“彼遣使相来,即与代北之地,若有一使曰魏王英弼者,来求关南之地,则如何?”帝曰:“卿是何言也?”大忠曰:“陛下既以臣言为不然,今代北安可启其渐?”忱进曰:“大忠之言,社稷大计,愿陛下熟思之。”执政皆知不可夺,罢忱为三司盐铁判官,大忠乞终丧制。帝遣中使赐富韩公、韩魏公、文潞公、曾鲁公手诏,其略曰“朝廷通好北虏几八十年,近岁以来,生事弥甚,代北之地,素无定封,故造衅端,妄求理辩。比敕官吏同加案行,虽图籍甚明,而诡辞不服。今横使复至,意在必得,虏情无厌,势恐未已,万一不测,何以待之?古之大政,必诏故老”云云。韩魏公疏曰:“臣观近年以来,朝廷举事则似不以大敌为恤,虏人见形生疑,必谓我有图复燕南之意。虽闻虏主孱而妄弱,岂无强梁宗属,与夫谋臣策士,引先发制人之说,造此衅端?故屡遣使以争理地界为名,观我应之之实如何尔。其所致虏之疑者七事:高丽臣属契丹,于朝廷久绝朝贡,乃因商舶招谕而来,且高丽来与不来,于国家固无损益,而契丹知之,谓朝廷将以图我,一也。吐蕃部族不相君长,未尝为边患,而强取其地,乃及熙河一路,杀其老弱以数万计,所费不赀,契丹闻之,当谓行将及我,二也。边近西山,地势高仰,不可为溏泺,向闻遣使部兵,遍置榆柳,冀其成长,以制虏骑,昔庆历《慢书》,所谓创立堤防,障塞要路,无以异矣,三也。义勇民兵,将校甚整,教习亦精,而忽创团保甲,一道纷然,义勇人,十去其七,破可用之成法,得增数之虚名,四也。河北诸州,缘边近里,城池工筑并兴,增置防城之具,检视衣甲器械,五也。创都作院,颁降弓刀新样,大作战车,此皆众目所睹,谍者易窥,费财殚力,先自困毙,六也。置河北三十七将,各专军政,州县不得关预,声言出征,又深见可疑之形,七也。夫北虏素为敌国,因疑起事,不得不然,亦其善自为谋者也。今横使再至,初示偃蹇,以探伺朝廷,况代北与雄州素有定界,若优容而与之,虏情无厌,浸淫日甚;不许,虏遂持此以为己直,纵未大举,势必渐扰诸边,卒隳盟好。臣昔曾言青苗钱事,而言者辄赐厚诬,非陛下之明,几及大戮。自此闻新法日下,实避嫌疑,不敢论列。今亲被诏问,事系国家安危,言及而隐,罪不容诛。臣尝窃计始为陛下谋者,必曰自祖宗以来,因循苟简,治国之本,当先富强,聚财积谷,寓兵于民,则可以鞭笞四夷,尽复唐之故疆。然后制礼作乐,以文太平。故散青苗钱,使民出利;又为免役之法,次第取钱,虽百端补救,终非善法,此所谓富国之术者也。又内外置市易务,小商细民,无措手足,加以新制日下,更改无常,官吏茫然,不能详记。违者坐徒,不以赦降,监司督责,以刻为明,簿法之苛,过于告缗。今农夫怨于畎亩,商旅叹于道路,官吏不安其职,恐陛下不尽知也。夫欲攘斥四夷,以兴太平,而先使邦本困摇,众心离怨,此则陛下始谋者大误也。陛下有尧之仁,舜之聪,改过不吝,圣人之德也。而又好进之人不顾国家利害,但谓边事将作,富贵可图,必曰虏势已衰,特外示骄慢尔。以陛下神圣文武,若择将臣领大兵深入虏境,则强划之地,一举可复。此又未之思也。今河朔累岁灾伤,民力大乏,缘边次边州郡,刍粮不充,新选将官,皆粗勇寡谋之人,义勇保甲新兴,未经训练;若驱重兵顿于坚城之下,粮道不继,腹背受敌,虽曹彬、米信,名德宿将,犹以此致歧沟之败也。臣愚今为陛下计,谓宜遣使报聘,优致礼币,具言朝廷向来兴作,乃修备之常,与北朝通好之久,自古所无,岂有它意?恐为谍者所误耳!且疆土素定,当如旧界,请命边吏退近者侵占之地,不可持此造端,隳累世之好,永敦信誓,两绝嫌疑。望陛下以自见可疑之形,如将官之类,因而罢去,以释虏疑,则可以迁延岁月。陛下益养民爱力,重贤任能,疏远奸谀,进用忠鲠,天下悦服,边备日充,塞下有余蓄,帑中有羡财。虏果自败盟誓,有衰乱之形,然后一振威武,恢复故疆,快忠义不平之心,雪祖宗累朝之愤矣。”富韩公疏曰:“臣五六年来,切闻绥州、瓦、熙河、辰锦、戎泸、交趾,咸议用兵。或以丧师,或以献馘,即时传播四方。而西师初举,便传必复灵夏,既又大传有人上平燕之策,北虏必然寻已探知。彼复闻朝廷练士马、缮城池、利器械、聚刍粮,加之招致高丽,欲为牵制。又置河北三十六将,事机参合。此虏人所以先期造衅,既发争端,势未肯已也。今衅已成,代北各屯兵马境上,争论逾年未决。横使再至,事归朝廷自当之,则恐理难款缓,便要可否。违之则兵起而患速,顺之则河东斥候日蹙,虽款目前,遗患在后。臣谓不若一委边臣,坚持久来图籍疆界为据,使之尽力交相诘难。然北虏非不自知理曲,盖欲生事,遂兴干戈。岂是无故骤兴,实有以致其来也。惟陛下深省熟虑,不可独谓虏人造衅背盟也。彼若万一入寇,事不得已,我但严兵以待之,来则御战,去则备守,此自古中兴防边之要也。若朝廷乘忿便欲深入讨击,臣实虑万一有跌,其害非细;或更与西夏为掎角之势,则朝廷宵旰矣。事既至此,二边警急,数年未得息肩,四方凶徒必有观望者。臣愿陛下以宗社为忧,以生灵为念,纳污含垢,且求安静,非万全不举,此天下之愿,而臣之志也。而又喧传陛下决为亲征之谋,中外闻之,心殒胆落。陛下英睿天纵,必有成算。然太平天子与创业之主事体绝异,尤不可慨然轻举。又恐朝廷且作声势,初无实事;若如此,乃是我以虚声而召彼实来也。张虚声者,必有疏略之虞;作实来者,必尽周密之虑,成败岂不灼然。假令胡人入讨,遂得志而还,此契丹一种事力素强,又有夏国、嘴厮、高丽、黑水女真、鞑靼诸番为之党援,其势必难殄灭,则由此结成边患,卒无已时。臣窃谓因今横使之来,且可选人以其疑我者数事,开怀谕之云:凡为武备,乃中国常事,非欲外兴征伐。向来用武之地,皆小蕃有过者,朝廷须当问罪。若吾二大邦,通好已七十余年,无故安肯辄欲破坏?又恐是奸人走作,妄兴间谍,因此互相疑贰,养成衅隙,遂有今日争理。如朝廷更有可说诸事,但尽说之,须令释然无惑,乃一助也。横使如不纳,即遣报聘者于戎主前具道此意,庶几一得,必有所益。缘彼大藉朝廷岁与,方成国计,既有凭藉之心,岂无安静之欲?只以疑情未释,遂成倔强。若与开解明白,必肯回心。若两情不通,祸患日深,必成后悔。臣更望陛下兼采博访,不宜专听一偏。恐有迎合圣意及畏避用事之入,不敢以实事闻而误国家大计。臣所以及此者,窃闻去春久旱,陛下特降手诏,许人极陈时政得失。寻闻上章论列者甚多,随而或遭贬降。陛下殊不以手诏召人极陈为意而优容之,及令得罪,士大夫自此皆务结舌,下情不能上达,朝政莫大患也。愿陛下深思极虑,早令天下受赐也。”文潞公、曾鲁公疏,皆主不与之论,皆乞选将帅、利甲兵以待敌。时王荆公再入相,曰:“将欲取之,必固翕之也。”以笔画其地图,命天章阁待制韩公缜奉使,举与之,盖东西弃地五百余里云。韩公承荆公风旨,视刘公、吕公有愧也,议者为朝廷惜之。呜呼,祖宗故地,孰敢以尺寸不入王会图哉!荆公轻以畀邻国,又建以与为取之论,使帝忽韩、富二公之言不用,至后世奸臣以伐燕为神宗遗意,卒致天下之乱,荆公之罪,可胜数哉!
神宗天资节俭,因得老宫人言:祖宗时,妃嫔、公主,月俸至微,叹其不可及。王安石独曰:“陛下果能理财,虽以天下自奉可也。”帝始有意主青苗、助役之法矣。安石之术类如此,故吕诲中丞弹章曰:“外示朴野,中怀狡诈。”
●卷五绍圣初,哲宗亲政,用李清臣为中书侍郎。范相纯仁与清臣论事不合,范公求去。帝不许,范公坚辞,帝不得已,除观文殿大学士、知颖昌府。召章为相,未至,清臣独当中书,益觊幸相位,复行免役、青苗法,除诸路常平使者。至,不能容,以事中之,清臣出知北京。建中靖国初,上皇即位,用韩忠彦为相,清臣为门下侍郎。忠彦与清臣有连,故忠彦惟清臣言是听。清臣复用事,范右丞纯礼,忠彦所荐,清臣罢之;刘安世、吕希纯皆忠彦所重,清臣不使入朝,外除安世帅定武、希纯帅高阳;张舜民,忠彦荐为谏议大夫,清臣出之,帅真定。其所出与外除及不使入朝者,皆贤士,清臣素所惮不可得而用名者,忠彦懦甚,不能为之主。曾布为右相范致虚谏疏云:“河北三帅连衡,恐非社稷之福。”刘安世、吕希纯张舜民同日报罢,清臣亦为布所陷,出知北京。伯温尝论绍圣、建中靖国之初,朝廷邪正治乱未定之际,皆为一李清臣以私意幸相位坏之。邪说既胜,众小人并进,清臣自亦不能立于朝矣。使清臣在绍圣初同范丞相,在建中靖国初同范右丞、刘安世、吕希纯、张舜民以公议正论共济国事,则朝廷无后日之祸,而清臣亦得相位矣。此忠臣义士惜一时治乱之机,为之流涕者也。
元符末,上皇即位,皇太后垂帘同听政。有旨复哲宗元皇后孟氏位号,自瑶华宫入居禁中。时有论其不可者,曰:“上于元后,叔嫂也。叔无复嫂之理。”程伊川先生谓伯温曰:“元皇后之言固也,论者之言亦未为无礼。”伯温曰:“不然,《礼》曰:‘子甚宜其妻,父母不说,出;子不宜其妻,父母曰是善事我,子行夫妇之礼焉。’皇太后于哲宗,母也;于元后,姑也。母之命、姑之命,何为不可?非上以叔复嫂也。”伊川喜曰:“子之言得之矣。”相继奸臣曹布、蔡京用事,朋党之祸再作,元后竟出居旧宫者二十年。靖康初,大金陷京师,逼上皇渊圣帝北狩,宗族尽徙,独元后以在道宫不预。虏退,群臣请入禁中,垂帘听政,以安反侧。至上即位于宋,幸雄扬,虏再犯,幸余杭,后于艰难中辅成上圣德为多。后崩,上哀悼甚,不能视朝者累日。下诏服齐衰,谥曰昭慈圣献。呜呼,后逮事宣仁圣烈太后,其贤有自矣。至于废兴则天也。
熙宁初,韩魏公罢政,富公再相,神宗首问边,公曰:“陛下即位之初,当布德行惠,愿二十年不言‘用兵’二字。”盖是时王荆公已有宠,劝帝用兵以威四夷。初是用王韶取熙河以断西夏右臂;又欲取灵武以断大辽右臂;又结高丽欲图大辽;又用章为察访使,以取湖北夔峡之蛮;又用刘彝知桂州、沈起为广西路安抚使,以窥交趾。二人不密,造战舰于富良江上,交趾侦知,先浮海载兵陷廉州,又破邕州,杀守臣苏缄,屠其城,掠生口而去。又用郭逵、封逵宣抚广南,使直捣交趾,逵老将,与Ι议论不同,为交趾扼富良江,兵不得进,瘴死者十余万人。无丰四年,五路大进兵,取灵武。夏人决黄河水柜以灌吾垒,兵将冻溺饿饥不战而死者数十万人。又用吕嘉卿所荐徐禧筑永乐城,夏人以大兵破之,自禧而下死者十余万人。报夜至,帝早朝当宁恸哭,宰执不敢仰视。帝叹息曰:“永乐之举,无一人言其不可者。”右丞蒲宗孟进曰:“臣尝言之。”帝正色曰:“卿何尝有言?在内惟吕公著,在外惟赵Ι,曾言用兵不是好事。”既又谓宰执曰:“自今更不用兵,与卿等共享太平。”然帝从此郁郁不乐,以至大渐。呜呼痛哉!故元初,宰执辅母后、幼主,不复言兵。西夏求故地,举延、环庆非吾要害城塞数处与之。游师雄、种谊生禽鬼章,亦薄其赏,盖用心远矣哉。绍圣、元符间,章用事,谪弃他帅臣,兴兵取故地,筑新塞,又取河北皇阝、鄯等州,关中大困。因哲宗升遐,建中靖国之初,谏议大夫张舜民,人,熟知灵武之败,永乐之祸,神宗致疾之由,在经筵为上皇言之,上皇为之感动。故章罢相,弃皇阝、鄯等州之地。崇宁初,蔡京用事,以绍述之,劫持上皇兴兵复取皇阝、鄯故地,责枢密使安公焘并弃地帅,熙河、泾原、环庆、延各进筑,泸戎、绵州亦开边。内臣童贯为宣抚使,每岁用兵不休。熙河帅刘法,官至检校少保,与全军俱陷,童贯更以捷闻,上皇受贺。致和以来,天下公私匮竭,民不聊生。蔡京经营北虏不就,去位。王黼作相,欲功高于京,遂结女真以伐大辽。燕、冀遗民,杀虏殆尽,复用金帛从女真买空城,以为吊伐之功。又阴约旧大辽臣张觉,图营平、滦州等。事泄,女真以招纳叛亡为名,由河东来者,陷忻、代,越太原,陷隆德,以至泽州之高平;由河北来者,直抵京城。上皇禅位,幸丹阳。渊圣割三镇以为城下之盟。女真退,复诏三镇坚守。又因女真之使,以黄绢诏书结其所用大辽旧臣余睹者使归,反以所得诏书绐其主,诏有“共灭大金”之言。女真怒,再起兵破京师,劫迁二帝,虏宗族大臣,取重器图书以去。上即位于宋,迁淮扬,虏逼,上渡江甚危,兵民溺水死驱执者不可胜数。今乘舆播越,中原之地尽失,天下之人死于兵者十之八九,悲夫!一王安石劝人主用兵,章、蔡京、王黼祖其说,祸至于此。因具载之,以为世戒。
元符末,哲宗升遐,上皇即位,钦圣皇太后垂帘同听政,召范忠宣公于永州,虚宰席以待。忠宣病,不能朝,乃拜韩忠彦为左仆射。安焘有时望,方服母丧,乃拜曾布为右仆射。次年,改建中靖国,钦圣太后上仙,布为山陵使。布与内臣刘瑷交通,多知禁中事,就陵下密谕中丞赵挺之,建议绍述以迎合上意。布还朝,与忠彦势相敌,渐逐忠彦荐引之士,右丞范公纯礼为人沈默刚正,数以言忤上,布惮之,谓驸马都尉王诜曰:“上欲除君枢密都承旨,范右丞不以为然,遂罢。”盖诜尝以札子求此官于上,上禀皇太后,后曰:“王诜浮薄,果使为之则坏枢密院。驸马都尉王师约在先朝为此官称职,可命之。”上从王诜所纳札子,批除王师约枢密都承旨,皇太后之意也。布妄言出于范右丞,以激怒诜,诜信而恨之。后诜因馆伴大辽使、妄称范右丞押宴,席间语犯御名,辱国。右丞不复辩,以端明殿学士出知颖昌府,自此忠彦之客相继被逐矣。布专意绍述,尽复绍圣、元符之政,忠彦懦而无智,既怨布,乃曰:“布之自为计者绍述耳。吾当用能绍述者胜之。”遂召蔡京,京之用,自韩忠彦始。忠彦竟不能安其位,罢去,布独相。台谏官陈、龚辈多贤者,皆布所用,亦不合,去。蔡京拜右丞,至作相,蔡卞知枢密院。京既用事,曾布罢相;京师起大狱,治布赃状,贬布白州司户参军,廉州安置。布之诸子及门下士皆重责,蔡京为之也。韩忠彦亦安置于河北近郡。寻听自便,京阴报其荐引之功云。大观末,上颇厌京,因星变出之。又以饰临平之山,决兴化之水等事,谓其有不利社稷之心,贬太子少傅,居苏州。上用张商英为右相。商英无术寡谋,藐视同列,间言并兴。上不乐,罢之。京密结内臣童贯,因贯使大辽归,诈言虏主问蔡京何在。上信之,再召京。时何执中已为左相,乃拜京太师,谓之公相,总三省事。童贯既引京,自欲为枢密使。京止以为太尉、节度使、陕西宣抚使,贯大失望,始怨京矣。京以太师致仕,上命郑居中为相。居中丁母忧,相乃命余深:皆鄙夫小人,无足言。又相王黼,黼年少凶愎,欲其功高蔡京,乃独任结大金灭大辽取燕云事,置经抚房,枢密院皆不预。下族诛之令,禁言北事者。黼后以太傅致仕,犹领应奉司以固上宠。白时中、李邦彦并左右相,儇薄庸懦无所立,蔡京以盲废复出,领三省事;用其子倏为谋主,倏与其兄相仇,倏败,京复致仕。宣和七年十一月,上郊天罢,方恭谢景灵宫,闻金人举兵犯京师。上下诏称上皇,禅位于渊圣皇帝,改元靖康。李邦彦主和议,遣李邺、李邦、郑望之使虏,割三镇为城下之盟。虏退,李邦彦罢,复不许三镇。次年冬,虏破京师,二帝北狩。今上即位于宋,幸维扬;渡江,幸余杭。呜呼,曾布、蔡京、王黼之罪,上通于天也,具载之以为世戒。
●卷六伯温崇宁中居洛,因过仁王僧舍,得叶子册故书一编,有赵普中书令雍熙三年为邓州节度使日,谏太宗皇帝伐燕疏与札子各一道,其忧国爱君之深,言出乎文章之外者,虽杂陆宣公论事中不辨也。疏曰:武胜军节度使臣赵普。右臣自二月中,伏睹忽降使臣,差般粮草。及详教命,知取幽州,既奉指挥,寻行科配,非时举动,莫测因由。尔后虽听捷音,未闻成事,稍稽克复。俄及炎蒸,飞刍挽粟以犹繁,擐甲持戈而未已,民疲师老,渐恐有之。臣自此月以来,转增疑虑。潜思陛下万几在念,百姓为心,圣略神功,举无遗算。至于平收浙右,力取河东,垂后代之英奇,雪前朝之愤气,四海咸归于掌握,十年时致于雍熙,唯彼蕃戎,岂为敌对?迁徙鸟举,自古难得制之,前代圣帝明王,无不置于化外,任其追逐水草,皆以禽兽畜之。此际官家何须挂意,必是有人扶同谄佞,诳惑聪明,因举不急之兵,稍涉无名之议。非论曲直,但觉淹延,将成六月之征,颇有千金之费。以兹忖度,深抱忧虞。窃念臣虽寡智谋,粗亲坟典,千古兴亡之理,得自简编,百王善恶之征,闻于经史。其间祸淫福善,莫不如影随形,焕若丹青,明如日月。尝为大训,历代宝之。臣读《史记》,见汉武帝时主父偃、徐乐、严安辈所上长书,及唐玄宗时宰相姚元崇直奏十事,可以坐销患害,立致升平。惟虑至尊未能留意,医时救弊,无出于斯。又闻前事为后事之师,古人是今人之则,据其年代,虽即不同,量彼是非,必然无异。辄思抄录,专具进呈,伏望圣慈,特垂披览,谨具逐件如后云云。
伏念臣谬以庸材,叨居显位,幸遇千年之运,深承二圣之知。从白屋而上青霄,非由智略;出卑僚而登极位,只是遭逢。恩私何啻于车鱼,报效不如于犬马。粗怀性识,尝积惊惶。所恨者齿发衰残,精神减耗,既不能献谋阙下,又不能效命军前。惟有微诚,书章上奏。今者伏自朝廷大兴禁旅,远伐山戎,驱百万户之生灵,咸当辇运;致数十州之地土,半失耕桑;则何异为鼷鼠而发机,将明珠而弹雀,所得者少,所失者多。只于得少之中,犹难入手;更向失多之外别有关心。前未见于便宜,可垂兴于详酌。臣又闻圣人不凝滞于物,见可而进,知难而退,理有变通,情无拘执。故前所谓事久则虑易,兵久变生。臣之愚诚,深惧于此。秦始皇之拒谏,终累子孙;汉武帝之回心,转延宗社。如忽迟晚,恐失机宜。而况旬朔之间,便为一月,窃虑内地先困,边廷荒凉,北狄则弓硬马肥,转难擒制,中国则民疲师老,应误指呼。臣今独兴沮众之言,深负弥天之过,辄陈狂瞽,抑有其由。窃以暮景残光,能余几日,酬恩报义,正在今时。恐劳宵旰之忧,宁避僭逾之罪?虔希圣德,早议抽军。聊为一纵之谋,别有万全之策。伏望皇帝陛下安和寝饣善,惠养疲羸,长令户外不扃,永使边烽罢警,自然殊方慕化,率土归仁。既四夷以来王,料契丹而安往?又何必劳民动众,卖犊买刀?有道之事易行,无为之功最大,如斯吊伐,是又万全。臣又窃料陛下非次兴兵,恐因偏听,其奈人多献佞,事久防微。大凡小辈,各务身谋,谁思国计?或承宣问,皆不实言;尽解欺君,尝忧败事。得之则奸邪获利,失之则社稷怀忧。昨者直取幽州,未审谁为谋者?必无成算,俱是诳言。其于虚实之间,此际总应彰露。臣既不知头主,无以指射姓名,伏望官家寻其尤者,特正奸人之罪,免伤圣主之明。所贵诈伪悛心,忠臣尽力,共畏三千之法,同坚八百之基。臣于此时,欲吐肺肝,先寒毛发,惊疑犹豫,数日沉思。又念往哲临终,尚能尸谏,微臣未死,争忍面谀?明知逆耳之言,不是全身之计,但缘恩同卵翼,命直鸿毛,将酬国士之知,岂比众人之报。投荒弃市,甘当此日之诛;窃禄偷安,不造来生之业。惟祈圣明,特赐察量,更存细微,别具札子,冒犯冕旒。臣无任倾心沥恳,忧国忘家,涕泗傍徨,激切屏营之至。其札子曰:臣滥守藩方,聊知稼穑。窃见当州管界,承前多是荒凉,户小民贫,程遥路僻。量其境土,五县中四县居山,验彼人家,三分内二分是客。昨来差配,甚觉艰辛。伏缘在此直至莫州,来往四千余里,或是无丁有税,须至雇人般量。每雇召之资贱者不下五百,元配二万石数,约破十万贯钱。直如本户自行,费用无多。所较乃是二万家之贫户,出此十万贯之见钱,所以典业费牛,十间六七;其间兼有鬻男女者,亦有弃性命者。仍如善诱,偶副严期。自从起发,去来已及八十余日。近知内有人户,衷私却到乡村,皆云装运军粮,未有送纳去处,缘无口食,再取盘缠。虽不辨其真虚,又难行于本覆。访闻街坊窃议,前后说得多般,称被契丹围却军都,兼被劫粮草,及令寻勘,皆却隐藏。盖缘臣无以知军前事宜,只听得外面消息。况九重密事,应不泄于朝廷,奈何百姓流言已相传于道路,详其住滞,必有艰难。伏乞圣慈,早令停罢,更或迟久,转费粮储。潜思今日人情,不可再行差配,如或再行徭役,决定广有逃移。假令收下幽州,边境转广,干戈未息,忽然生事,未见理长,必因有亻赞滥之徒,奸邪之党,但说契丹时逢幼主,地有灾星,以此为词,曲中圣旨。不审戎情上下幽州,俱致其生涯,土宿照临外处,不可以征讨。若彼能同众意,纵幼主以难轻,不顺群情,无灾星而亦败。诚宜守道,事贵无私,如乐祸以求功,窃虑得之而不武。此盖两省少昌言之士,灵台无有艺之人。而况补缺、拾遗,合专司于规谏,天文、历算,须预定于吉凶,成兹误失之由,各负疏遗之罪。若无愆责,何戒后来!一臣缘久居近职,备见人情,至于后殿三班,前朝百辟,文武虽异,是非略同。才奉委差,便思侥幸,虽询利害,各避嫌疑。而况毁誉生心,贪求恣意,扶同狂妄,率以为常。其间久历事者,明知而佯作不知,初为官者,不会而仍兼诈狯,多非允当,少得纯良。而又凡关宣敕委差,便是帝王心腹,方资视听,切要精详,就中用军不同,闲事必料。曾使沿边相度,往返参详,不知能有几人应得当时言语?如今比较,并见真虚。乞诛罔上之辈流,便作抽军之题目。自此则潜消媚佞,免误朝廷,唯此区分,以为激劝。唯有勾抽,不同举发,一则我无斗志,一则彼有仇心。而况契丹怀禽兽之心,恃胡马之力,垂慈恕舍,却虑追奔,须作堤防,免输奸便。伏乞皇帝陛下,密授成算,遐宣睿谋。但令硬弩长枪,周施御捍,前歌后舞,小作程途。纵逼交锋,何忧乏力。只应信宿,寻达城池,便可使战士解鞍,且作防边之旅,耕夫归舍,重为乐业之人。是知多难兴王,已垂芳于往昔;从谏则圣,宜颂美于当今。此事既行,天下幸甚。一臣今将本末细具敷陈,尝思发迹之由,实有殊尝之幸。其于际遇,近代无伦。伏自宣祖皇帝滁州不安之时,臣蒙召入卧内,昭宪太后在宅寝疾之日,陛下唤至床前,念以倾心,皆曾执手,温存抚谕,不异家人。惟怀竭节尽忠,以至变家为国,惭亏德望,有此遭逢。先皇开创之初,寻居密地;陛下纂承之后,再入中书。蒙二圣之深知,当两朝之大用,不惟此世,应系前生。礼虽限于君臣,恩实同于骨肉,是以凡开启沃,罔避危亡。盖缘每认陛下本是天人暂来人世,是以生知福业,性禀仁慈。潜闻内里看经,盘中戒肉,今者愿忍一朝之忿,常隆万劫之因。如或未止干戈,必恐渐多杀害,即因民愁未定,战势方摇,仍于梦幻之中,大作烦劳之事,是何微类,误我至尊!乞明验于奸人,愿不容于首恶。兴言及此,涕泪交流。又念臣虽寡智谋,实同荣辱,都缘意切,不觉辞烦。冒犯宸严,不胜战越。
其疏与国史所载大略相似,有不同者,札子则惟见于此。太宗晚喜佛,中令因其所喜以谏云。伯温窃闻,太祖一日以幽、燕地图示中令,问所取幽、燕之策。中令曰:“图必出曹翰。”帝曰:“然。”又曰:“翰可取否?”中令曰:“翰可取,孰可守?”帝曰:“以翰守之。”中令曰:“翰死孰可代?”帝不语,久之,曰:“卿可谓远虑矣。”帝自此绝口不言伐燕。至太宗,因平河东,乘胜欲捣燕、蓟。时中令镇邓州,故有是奏。帝下诏褒其言。呜呼,中令从祖宗定天下,尚以取幽、燕为难,近时小人窃大臣之位者,乃建结女真灭大辽取幽、蓟之议,卒致天下之乱,悲夫!
王晋公,事太祖为知制诰。太祖遣使魏州,以便宜付之,告之曰:“使还,与卿王溥官职。”时溥为相也。盖魏州节度使符彦卿,太宗之夫人之父,有飞语闻于上;往别太宗于晋邸,太宗却左右,欲与之言。径趋出。至魏,得彦卿家僮二人挟势恣横,以便宜决配而已。及还朝,太祖问曰:“汝敢保符彦卿无异意乎?”曰:“臣与符彦卿家各百口,愿以臣之家保符彦卿家。”又曰:“五代之君,多因猜忌杀无辜,故享国不长。愿陛下以为戒。”帝怒其语,直贬护国军行军司马,华州安置,七年不召。太宗即位,谓辅臣曰:“王文章之外,别有清节,朕所自知。”以兵部侍郎召,不及见而薨。初,赴贬时,亲宾送于都门外,谓曰:“意公作王溥官职矣。”笑曰:“某不做,儿子二郎必做。”二郎者,文正公旦也,素知其必贵,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已而果然。天下谓之三槐王氏。
国初,赵普中令为相,于听事坐屏后置二大瓮,凡有人投利害文字皆置中,满即焚于通衢。李沆文靖为相,当太平之际,凡建议、务更张、喜激昂者,一切不用。曰:“以报国耳。”呜呼!贤相思虑远矣。至熙宁初,王荆公为相,寝食不暇;置条例司,潜论天下利害;贤不肖杂用,贤者不合而去,不肖者嗜利独留;尽变更祖宗法度,天下纷然,以致今日之乱。益知赵中令、李文靖得为相之体也。太宗一日谓宰辅曰:“朕如何唐太宗?”众人皆曰:“陛下尧、舜也,何太宗可比?”丞相文正公李独无言,徐诵白乐天诗云:“怨女三千放出宫,死囚八百来归狱。”太宗曰:“朕不如也。”神宗序温公《资治通鉴》曰:“若唐之太宗,孔子所谓‘禹吾无间焉’者。”神宗可谓无愧于太宗矣。至召见王荆公,首建每事当法尧、舜之论,神宗信之。荆公与其党始务为高大之说,至厌薄祖宗以为不足法,况唐之太宗乎?文正公之言可拜也。
真宗不豫,大渐之夕,李文定公与宰执以祈禳宿内殿。时仁宗幼冲,八大王元俨者有威名,以问疾留禁中,累日不肯出。执政患之,无以为计,偶翰林司以金盂贮熟水,曰:“王所须也。”文定取案上墨笔搅水中,水尽黑,令持去。王见之大惊,意其有毒也,即上马去。文定临事,大率类此。
太祖既下江南,以贾黄中知金陵。一日,黄中按行府第,见库舍扃甚严,集僚吏发之,得宝货数十巨椟,皆李氏宫闱之物,不隶于籍者。黄中悉表上之。太宗叹曰:“吾府库之物有籍,贪黩者尚冒禁盗之,况此亡国之遗物乎?”赐黄中钱三百万,以旌其洁。黄中,唐相耽四世孙也,年七岁,以童子举及第。李文正公赠之诗曰:“七岁神童古所难,贾家门户有衣冠。十人科第排头上,五部经书诵舌端。见榜不知名字贵,登筵未识管弦欢。从今稳上青云去,万里谁能测羽翰。”至太平兴国中,遂参大政。年五十六以卒。太宗厚恤其家,谓其母曰:“勿以诸孙及私门之窘自挠,朕尝记之也。”黄中之孙种民者,元丰中为宰相蔡确所用,官大理寺丞,锻炼故相陈恭公执中之子世孺与其妇狱至极典,天下冤之。又以蔡确风旨,就府第问同知枢密院吕公公著,呼公之子希纯及老妪立庭下,问世孺妻吕氏请求事,以枷捶胁之。希纯等曰:“吕氏因枢密之侄,尝以此事来告枢密。枢密不语,垂涕而已。”竟无以为罪。神宗知之,怒曰:“原无旨就问吕公著,贾种民小臣,辄敢凌辱执政,特冲替。”呜呼,黄中之后衰矣!
贾黄中字昌民,沧州人,唐相耽之裔。所赠诗或云窦仪。年十五举进士,授校书郎、集贤校理、左拾遗补缺。岭南平,为采访使;江南平,知升州。召还,知制诰;迁翰林学士。太宗多召见,访以时政得失。对曰:“职当书诏,思不出位。”太宗益重之,除给事中、参知政事。太宗召见其母王氏,命之坐,谓曰:“教子如是,今之孟母也。”性端重,守家法,多知台阁故事。朝之典礼,资以损益。当时名士皆出其门。有文集行于世,三十卷。公与宋白、李至、吕蒙正、苏易简五人同拜翰林学士,时承旨扈蒙赠诗曰:“五凤齐飞入翰林。”其后皆为名臣。
●卷七范鲁公质举进士,和凝为主文,爱其文赋。凝自以第十三登第,谓鲁公曰:“君之文宜冠多士,屈居第十三者,欲君传老夫衣钵耳。”鲁公以为荣至。先后为相,有献诗者云:“从此庙堂添故事,登庸衣钵亦相传。”周祖自邺举兵向阙,京师乱,鲁公隐于民间。一日坐封丘巷茶肆中,有人貌怪陋,前揖曰:“相公无虑。”时暑中,公所执扇偶书“大暑去酷吏,清风来故人”诗二句。其人曰:“世之酷吏冤狱,何止如大暑也,公他日当深究此弊。”因携其扇去。公惘然久之,后至袄庙后门,见一土偶短鬼,其貌肖茶肆中见者,扇亦在其手中,公心异焉。乱定,周祖物色得公,遂至大用。公见周祖首建议律条繁广,轻重无据,吏得以因缘为奸,周祖特诏详定,是为《刑统》。
范鲁公戒子孙诗,其略曰:“戒尔学立身,莫若先孝悌,怡怡奉亲长,不敢生骄易。战战复兢兢,造次必于是。戒尔学干禄,莫若勤道艺。尝闻诸格言,学而优则仕。不患人不知,惟患学不至。戒尔远耻辱,恭则近乎礼。自卑而尊人,先彼而后己。《相鼠》与《茅鸱》,宜鉴诗人刺。戒尔勿旷放,旷放非端士。周、孔垂名教,齐、梁尚清议,南朝称八达,千载秽青史。戒尔勿嗜酒,狂药非佳味,能移谨厚性,化为凶险类。古今倾败者,历历皆可记。戒尔勿多言,多言众所忌,苟不慎枢机,灾厄从此始。是非毁誉间,适足为身累。举世重交游,拟结金兰契。忿怨从是生,风波当时起。所以君子性,汪汪淡如水。举世好奉承,昂昂增意气,不知奉承者,以尔为玩戏。所以古人疾,与戚施。举世重任侠,俗呼为气义,为人赴急难,往往陷刑制。所以马援书,勤勤告诸子:举世贱清素,奉身好华侈。肥马衣轻裘,扬扬过闾里,虽得市童怜,还为识者鄙。”恭惟祖宗所用宰辅,皆忠厚笃实之士,独鲁公为之称首,余读国史,得其诗,录以为子孙之戒。僧海妙者谓余言:昔出入厂晋公门下,公作相时,凿池养鱼,覆以板。每客至,去板钓鲜鱼斫脍,其肴馔珍异不可胜数。后自朱崖以秘书少监移光州,海妙往见之。公野服杖屦行山中,观村民采茶,劳其辛苦,人不知为晋公也。公与海妙相别曰:“吾不死,五年当复旧位。”后五年,赵元昊叛,边事起,朝廷更用大臣矣。公无疾,沐浴衣冠,卧佛堂中而薨。
兀丰二年,予居洛。有老父年八、九十,自云少日随丁晋公至朱崖,颇能道当时事。呼问之,老人曰:“公自分司西京贬崖州,某从行。至龙门南彭婆镇,公病疟,夜遇盗,失物甚多,至今有玉碗在颖阳富家,盗所质也。至崖州,久之,某辞归,公授以蜡丸,戒曰:‘后西京知府与会府官,即投之。’某如所教,知府王钦若也,对府官得之不敢开,遽以奏,乃自陈乞归表也。其中云:‘虽滔天之罪大,奈立主之功高。’继有旨复秘书监,移光州。”嗟夫!任智数者,君子所不为也。世谓丁晋公、乏冀公皆任智数,如老人之言,则晋公又出冀公之上矣。王内翰禹,字元之,济州钜野人。世农家,九岁为歌诗,毕士安作州从事,亟称之。长益能文,有场屋声,登太平兴国八年进士第。召试相府,擢右拾遗、直史馆。因北戎犯边,献书建和议,太宗赏之,宰相赵普尤加器重。至景德间,卒用其议,与虏通好。又与夏侯嘉正、罗处约、杜镐同校三史,多所是正,进左司谏,知制诰。因论徐铉为人诬告,内翰辨其非罪,责商州团练副使。寻召入翰林为学士。孝章皇后上仙,诏迁梓宫于故燕国长公主第。群臣不为服,内翰言:“后尝母仪天下,当遵用旧礼。”罪以谤,谪知滁州。真宗即位,以直言应诏,召为知制诰。咸平初,修《太祖实录》,与宰相论不合,又以谤谪知黄州。移蕲州,死于官。其平生大节如此,故所著《建隆遗事》,一曰《箧中记》,自叙甚秘,盖曰:“吾太祖皇帝诸生也,一代之事皆目所见者,考于国史或有不同。”一曰:“上性严重少言,酷好看书,虽在军中,手不释卷,若闻人间有奇书,不吝千金以求之。显德初从世宗南征,初平淮甸,有纤人谮上于世宗曰:‘赵某自下寿州,私有重车数乘。’世宗遣人伺察之,果有笼箧数车。遽令别入行在,面开之,无他物,惟书数千卷。世宗异之,召上谕之曰:‘卿方为朕作将帅,辟土疆,当坚甲利兵,何用书为?’上顿首谢曰:‘臣无奇谋上赞圣德,滥膺寄任,尝恐不迨。所以聚言观览,欲广见闻,增智虑也。’世宗曰:‘善。’”史曰:“上北征之夕,次陈桥驿,罗彦环等献中央之服,立上为天子,请登马南归。才出驿门,上勒马不前,谓诸将校曰:‘我有号令,能禀之乎?’诸将皆伏地听命。上曰:‘尔辈自贪爵赏,逼我为君,今入京师,不得辄恣劫掠,依吾令即当有重赏,不然则连群拨队,有斧钺之诛。’诸将皆再禀令,戎马遂行。既入国门,兵至如宾,秋毫不犯。先是京城居人闻上至,皆大恐,将谓循五代之弊,纵士卒剽掠。既见上号令,兵士至,即时解甲归营,市井不动,略无搔扰,众皆大喜。又闻上驿前诫约之事,满城父老皆相贺曰:‘五代天子皆以兵威强制天下,未有德洽黎庶者。今上践阼未终日,而有爱民之心,吾辈老矣,何幸见真天子之御世乎?’自唐末至五代,藩方节制皆不禀朝命,上践阼,豁达大度,推赤心以待之。由是诸路节将怀德畏威,不敢跋扈,岁时贡奉无阙,朝廷亟召亟至,皆执藩臣之节甚恭。识者知主威之行矣,太平之基立矣。”又曰:“杜太后度量恢廓,有才智,国初内助为多。上初自陈桥即帝位,进兵入城,人先报曰:‘点检(上时官为点检)已作天子归矣!’时后寝未兴,闻报,安卧不答,晋王辈皆惊跃奔走出迎(晋王后受命,是为太宗)。斯须有上亲信人至,入白后,后乃徐徐而起曰:‘吾儿素有大志,果有今日矣。’俄顷上至,见后于堂上。众皆贺之,惟后愀然不乐,上甚讶之。左右进白后曰:‘臣闻母以子贵,自古如此。后子今作天子,胡为不乐?’后谓上曰:‘吾闻为君不易,且天子者致身于兆庶之上,若治得其道,则此位可尊,苟或失驭,则欲为匹夫不得,是吾所以忧也。子宜勉之!’上再拜曰:‘谨受教。’又曰:‘乾德、开宝间,天下将大定,惟河东未遵王化,而疆土实广,国用丰羡,上愈节俭,宫人不及二百,犹以为多。又宫殿内惟挂青布缘帘、绯绢帐、紫绸褥,御衣止赭袍,以绫罗为之,其余皆用纟绢。晋王已下因侍宴禁中,从容言服用太草草,上正色曰:‘尔不记居甲马营中时耶?’上虽贵为万乘,其不忘布衣时事皆如此。”又曰:“开宝末,议迁都于洛。晋王言:‘京师屯兵百万,全藉汴渠漕运东南之物赡养之,若迁都于洛,恐水运艰阻,阙于军储。’上省表不报,命留中而已。异日,晋王宴见从容,又言迁都非便。上曰:‘迁洛未已,久当迁雍。’晋王叩其旨,上曰:‘吾将西迁者无它,欲据山河之胜而去冗兵,循周、汉之故事以安天下也。’晋王又言:‘在德不在险。’上不答。晋王出,上谓侍臣曰:‘晋王之言固善,姑从之,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又曰:“上享天下十七年,左右内臣有五十余员,止令掌宫掖中事,未尝令预政事,或有不得已而差出外方,止令干一事,不得妄采听他事奏陈。天下以为幸。开宝末,差内臣祷名山大川,俄有黄门于洞穴采得怪石,有类羊形,以为异而献之。上曰:‘此是坟墓中物,何用献为?’命碎其石,仍杖其黄门逐之。不受内臣所媚皆如此。”又曰:“乾德初,浙西钱做来朝,上待之甚厚。ㄈ方到阙,自晋王、丞相及中外臣僚有表章五十余封,请留做,上曰:‘钱ㄈ在本国,岁修职贡无阙,今又委质来朝,若利其土宇而留之,殆非人主之用心,何以示信于天下也。’奏俱不纳。ㄈ辞归国,赐与金币名马之外,别以黄绢封署文书一角付ㄈ曰:‘候至本国开之。’仍谕ㄈ曰:‘朕知卿忠勤,若朕常安健,公则常有东南,他人即不可也。’ㄈ做感泣拜谢而去。ㄈ至钱塘,开轴中文字,乃是晋王、丞相已下请留笺章五十余封。ㄈ大惊,以表称谢。上存心仁信类如此。”呜呼,王内翰,前辈诸公识与不识,皆尊师之,曰:“古之遗直也。”伯温晚生,得其私书于海内,兵火之余,取可传者列之。
李文定公迪为学子时,从种放明逸先生学。将试京师,从明逸求当涂公卿荐书,明逸曰:“有知滑州柳开仲途者,奇才善士,当以书通君之姓名。”文定携书见仲途,以文卷为贽,与谒俱入。久之,仲涂出,曰:“读君之文,须沐浴乃敢见。”因留之门下。一日,仲涂自出题,令文定与其诸子及门下客同赋。赋成,惊曰:“君必魁天下,为宰相。”令门下客与诸子拜之曰:“异日无相忘也。”文定以状元及第,十年致位宰相。仲途门下客有柳某者,后官至侍御史,文定公命长子柬之娶其女,不忘仲途之言也。文定所拟赋题不传。如王沂公(曾)初作《有物混成赋》,识者知其决为宰相,盖所养所学发为言辞者,可以观矣。程明道先生为伯温云。
寇莱公既贵,因得月俸,置堂上。有老媪泣曰:“太夫人捐馆时,家贫,欲绢一匹作衣衾不可得,恨不及公之今日也。”公闻之大恸,故居家俭素,所卧青帷二十年不易。或以公孙弘事靳之,公笑曰:“彼诈我诚,尚何愧!”故魏野赠公诗曰:“有官居鼎鼐,无宅起楼台。”后虏使在廷,目公曰:“此无宅相公耶?”或曰公颇专奢纵,非也。盖公多典藩,于公会宴设则甚盛,亦退之所谓:石之储,尝空于私室;方丈之食,每盛于宾筵。余得于公之甥王公丞相所作公墓志,公遗事如此。
张文定公齐贤,河南人。少为举子,贫甚,客河南尹张全义门下,饮啖兼数人。自言平时未尝饱,遇村人作愿斋方饱。尝赴斋后时,见其家悬一牛皮,取煮食之无遗。太祖幸西都,文定公献十策于马前,召至行宫,赐卫士廊餐。文定就大盘中以手取食,帝用拄斧击其首,问所言十事。文定且食且对,略无惧色,赐束帛遣之。帝归,谓太宗曰:“吾车西都,为汝得一张齐贤宰相也。”太宗即位,齐贤方赴廷试,帝欲其居上甲,有司置于丙科,帝不悦。有旨:一榜尽除京官通判。文定得将作监丞,通判衡州,不十年致位宰相矣。
河南节度使李守正叛,周高祖为枢密使讨之。有麻衣道者,谓赵普曰:“城下有三天子气,守正安得久?”未几,城破。先是,守正子妇符彦卿女也,相者谓贵不可言。守正曰:“有妇如此,吾可知矣。”叛意乃决。城破,举家自焚。符氏坐堂上不动,兵入,叱之曰:“吾父与郭公有旧,汝辈不可以无礼见加!”或白公,命柴世宗纳之,后为皇后。三天子气者,周高祖、柴世宗、本朝艺祖同在军中也。麻衣道者其异人乎?
华山隐士陈抟,字图南,唐长兴中进士,游四方,有大志,《隐武当山诗》云:“他年南面去,记得此山名。”本朝张邓公改“南面”为“南岳”,题其后云:“藓壁题诗志何大,可怜今老华图南。”盖唐末时诗也。常乘白骡,从恶少年数百,欲入汴州。中途闻艺祖登极,大笑坠骡曰:“天下于是定矣。”遂入华山为道上,葺唐云台观居之。艺祖召,不至。太宗召,以羽服见于延英殿,顾问甚久。送中书见宰辅,丞相宋琪问曰:“先生得玄默修养之道,可以教人乎?”曰;“抟不知吐纳修养之理。假令白日冲天,亦何益于圣世?上博达今古,深究治乱,真有道仁明之主,正是君臣同德致理之时,勤心修炼,无出于此。”琪等称叹,以其语奏,帝益重之。帝初问以伐河东之事,不答,后师出果无功。还华山数年,再召见,谓帝曰:“河东之事今可矣。”遂克太原。帝以其善相人也,遣诣南衙见真宗。及门亟还,问其故,曰:“王门厮役皆将相也,何必见王?”建储之议遂定。后赐号为希夷先生。真宗即位,先生已化,因西祀汾阴,幸云台观,谒其祠,加礼焉。帝知建储之有助也。呜呼!世以先生为神仙,善人伦风鉴,浅矣。至康节先生,实传其道于先生之细,尚以比汉“四皓”云。
种先生放,字明逸,隐居终南山豹林谷。闻华山陈希夷先生之风,往见之。希夷先生一日令洒扫庭除,曰:“当有嘉客至。”明逸作樵夫拜庭下,希夷挽之而上曰:“君岂樵者?二十年后当为显官,名声闻于天下。”明逸曰:“某以道义来,官禄非所问也。”希夷笑曰:“人之贵贱莫不有命,贵者不可为贱,亦犹贱者不可为贵也。君骨相当尔,虽晦迹山林,恐竟不能安,异日自知之。”后明逸在真庙朝,以司谏赴召。帝携其手,登龙图阁,论天下事,盖眷遇如此。及辞归山,适谏议大夫。东封,改给事中。西祀,改工部侍郎。希夷又谓明逸曰:“君不娶,可得中寿。”明逸从之,至六十岁卒。先是希夷为明逸卜上世葬地于豹林谷下,不定穴。既葬,希夷见之,言地固佳,安穴稍后,世世当出名将。明逸不娶,无子,自其侄世衡至今,为将帅有声。希夷既上表,定日解化于华山张超谷石室中,明逸立碑叙希夷之学曰“明皇帝王伯之道”云。呜呼,仙者非希夷而谁欤?
钱若水为举子时,见陈希夷于华山。希夷曰:“明日当再来。”若水如期往,见有一老僧与希夷拥地炉坐。僧熟视若水,久之不语,以火箸画灰作“做不得”三字,徐曰:“急流中勇退人也。”若水辞去,希夷不复留。后若水登科为枢密副使,年才四十致政。希夷初谓若水有仙风道骨,意未决,命老僧者观之。僧云“做不得”,故不复留。然急流中勇退,去神仙不远矣。老僧,麻衣道者也,希夷素所尊礼云。
康节先生尝诵希夷先生之语曰:“得便宜事不可再作,得便宜处不可再去。”又曰:“落便宜是得便宜。”故康节诗云:“珍重至人尝有语,落便宜是得便宜。”盖可终身行之也。
李文靖公作相,尝读《论语》。或问之,公曰:“沆为宰相,如《论语》中‘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两句,尚未能行。圣人之言,终身佩之可也。”咸干、景德中,李文靖公沆在相位,王文正公旦知政事。时西北二方未平,羽书边报无虚日,上既宵旰,二公寝食不遑。文正公叹曰:“安得及见太平,吾辈当优游矣。”文靖公曰:“国家有强敌外患,足以警惧。异日天下虽平,上意浸满,未必能高拱无事。某老且死,君作相时当自知之,无深念也。”及北鄙和好,西陲款附,于是朝陵展礼,封山行庆,巨典盛仪,无所不讲。文靖已死,文正既衰,疲于赞导,每叹息曰:“文靖圣矣。”故当时谓文靖为圣相云。吕文穆公讳蒙正,微时于洛阳之龙门利涉院士室冲,与温仲舒读书(其室中今有画像),有诗云:“八爷风急浪花飞,手把鱼竿傍钓矶。自是钓头香饵别,此心终待得鱼归。”又云:“怪得池塘春水满,夜来雷雨起南山。”后状元及第,位至宰相。温仲舒第三人及第,官至尚书。公在龙门时,一日行伊水上,见卖瓜者;意欲得之,无钱可买,其人偶遗一枚于地,公怅然取食之。后作相,买园洛城东南,下临伊水起亭,以“噎瓜”为名,不忘贫贱之义也。
●卷八吕文穆公既致政,居于洛,今南州坊张观文宅是也。真宗祀汾阴,过洛,文穆尚能迎谒。至回銮,已病,帝为幸其宅,坐堂中(宅后归张氏,御坐尚在,人不敢居正寝),问曰:“卿诸子孰可用?”公对曰:“臣诸子皆豚犬不足用,有侄夷简,任颖川推官,宰相才也。”帝记其语,遂至大用,文靖公也。先是富韩公之父贫甚,客文穆公门下,一日白公曰:“某儿子十许岁,欲令入书院事廷评、太祝。”公许之。其子韩公也,文穆见之惊曰:“此儿他日名位与吾相似。”亟令诸子同学,供给甚厚。文穆两入相,以司徒致仕,后韩公亦两入相,以司徒致仕,文穆知人之术如此。文靖公亦受其术。文潞公自兖州通判代归,文靖一见奇之,问潞公曰:“有兖州墨携以来。”明日,潞公进墨,文靖熟视久之,盖欲相潞公手也。荐潞公为殿中侍御史,为从官,平贝州,出入将相五十年,以太师致仕,年逾九十。天下谓之文、富二公者,皆出吕氏之门。呜呼盛哉!
吕文靖公为相,章献太后垂帘同听政。李宸妃薨,章献秘之,欲以宫人常礼治丧于外。文靖早朝,留身奏曰:“闻禁中贵人暴薨,丧礼宜从厚。”章献遂挽仁宗入内。少顷,独坐帘下,召文靖问曰:“一宫人死,相公云云何与?”公曰:“臣待罪宰相事,内外无不当预。”章献怒曰:“相公欲离间我母子耶?”公从容对曰:“陛下不以刘氏为念,臣不敢言;尚念刘氏也,丧礼宜从厚。”章献悟,遽曰:“宫人李宸妃也,且奈何?”文靖乃请治丧皇仪殿,太后与帝举哀后苑,百官奉灵{舆车}由西华门以出,用一品礼殡洪福寺。公又谓入内都知罗崇勋曰:“宸妃当以后服殓,用水银实棺,异时莫道夷简不曾说来。”章献皆从之。后章献上仙,燕王谓仁宗言:“陛下李宸妃所生,妃死以非命。”仁宗号恸毁顿,不视朝者累日,下哀痛之诏自责,尊宸妃为皇太后,谥章懿。甫毕,章献殿殡,幸洪福寺祭告。易梓宫,帝亲哭视之,后玉色如生,冠服如皇太后者,以有水银沃之,故不坏也。帝叹息曰:“人言其可信哉!”待刘氏加厚。使仁宗孝德、章献母道两全,文靖公先见之明也。呜呼智哉!
吕文靖公致政,居郑州。范文正公自参知政事出为河东陕西宣抚使,过郑,见文靖公。文靖问曰:“参政出使何也?”文正曰:“某在朝无补,自谓此行欲图报于外。”文靖笑曰:“参政误矣。既跬步去朝廷,岂能了事?”文正闻其言,始有悔意。未几,除资政殿学士、知州、兼陕西四路安抚使。时富韩公亦自枢密副使为河北宣抚使,将还朝,除资政殿学士、知郓州、兼四路安抚使。呜呼,文靖公既老,其料天下事尚如此,智数绝人远矣!
至和间,仁宗不豫,一日少间,思见宰执。执政闻召亟往。吕文靖为相,使者相望于路,促其行,公按辔益缓。至禁中,诸执政已见上,上体末平,待公久,稍倦,不乐曰:“病中思见卿,何缓也?”文靖徐曰:“陛下不豫,久不视朝,外议颇异。臣待罪宰相,正昼自通衢驰马入内未便。”帝闻其言,咨叹久之,诸公始有愧色。又文靖夫人因内朝,皇后曰:“上好食糟淮白鱼。祖宗旧制,不得取食味于四方,无从可致。相公家寿州,当有之。”夫人归,欲以十奁为献。公见问之,夫人告以故,公曰:“两奁可耳。”夫人曰:“以备玉食,何惜也?”公怅然曰:“玉食所无之物,人臣之家安得有十奁也?”呜呼,文靖公者,其智绝人类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