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北偶谈 - 第 11 页/共 44 页
予跋之云:“右归德沈文端公家书一通,字字圣贤忠恕之旨。予欲续《名臣言行录》,因从宋牧仲所借归,手录藏之。然以文端公敬慎如此,而犹不免四明之忌,仕路真可畏哉!”公为先伯祖太师公隆庆辛未会试房师,其文集正、续稿皆太师序刻之。
◎施允升宣城施允升先生(大猷),愚山之祖也。万历中,倡明讲学,私淑于江罗近溪,与邹南皋、焦澹园诸公游。尝有罗姓者,兄弟阋墙,先生要之家,反复劝譬,声泪俱下,兄弟遂相抱而哭;先生为之讲学歌诗三日,始散去。其叔祖某绝产千馀金,应归先生,一介不取,捐为义田以赡族;又置义学以教族之子弟。所著有《中明子集》若干卷。
◎王端毅公遗事三原王端毅公遗事,凡四十则,公子康敏公所述。夏日京邸,偶得一编读之,因录一二则以自警。
公家法甚严,子承虽孩提,无敢嬉笑于侧;盛暑中必使著衣袜始侍左右。尝曰:“教尔曹读书,非为利达计也,正欲使知为人底道理。”
公谢政后,有一通家子在官,寄茶一篓,公受之;后复寄二篓,亦受之。但答书云:“令先君为时名臣,吾子宜清白律己,勿替家声。何劳为老夫之故,数数寄赠,吾受之心甚不安。此后勿再寄,寄亦不受矣。”
公门人蔡虚斋《发志录》一条云:“公尝问‘今学者满天下,何故异才难得?’予对云:”是固有由上之人所以养之者,本未尽其道;下之人又幸际时之升平,而售之急耳。以生所见言之,如生稍知章句训诂,人便举而进之于学宫矣;未几作经义,甫成篇,便得补廪;又未几作三场文字,便期中举人、中进士矣。一中进士,则官已到手,或无暇于学,或自以为无用学矣。其仕而能学者无几。盖识见既浅,践履必薄,规为必粗,非所谓俟其熟而食之者也。况自幼入小学,所学多非学做人之实事,人才之不如古以此。‘公曰’然。吾儿子承裕今年二十三,丙午年已中举人。然吾未欲其急于仕,且令静览群书,间阅世务,冀他日得实用尔。‘“承裕即康敏公,仕至户部尚书。
◎杨斛山先生富平忠介斛山杨公,清节冠一时。其以建言罢,出都,夫人乘一驴,公自步从。三原马溪田光禄生日,声伎满堂,闻公至,急挥去,设齑盐相对而已。关中士大夫至今能言之。公裔孙绍武,顺治己丑进士,与予友,尝遗公文集。
◎杨以斋海宁杨以斋(雍建)通政,予同年进士,知高要县,入为给事中。初上谏猎疏,世祖皇帝震怒,亲幸南海子,召九卿以下至晾鹰台,然后召杨入,谕以安不忘危之意,责以沽名。天威甚厉,众皆为危惧。然世祖实奖其敢言,有意进用之。
康熙初,彗星见,上天变修省疏。廷议遣满洲大臣巡方,上疏止之。凡所论奏,皆关天下大计。给事中旧司封驳,久废不行,杨独行之,直声震一时。本朝谏官当以以斋为第一,御史当以李琳枝(森先)为第一,铨曹当以王东皋(伯勉),为第一。天下公论如此。
◎王东皋王东皋(伯勉),河南汤阴人,丙戌进士。久于铨曹,一介不取,恒居官廨,虽胥吏亦服其清正。同年范印心,以平阳监司入觐,念其贫,怀金将遗之,约同年馆卿钱纟廷同往,语久之,卒不敢言而退。寒冬惟一羊裘,数年不易也。御史李某过汤阴,见其居室庳陋,叹其清节,特疏荐之。时王已自选郎改御史,内升京卿,归里。上有意以都御史召,竟未及用而卒,海内惜之。满洲总宪某,尝叹盐法之弊,合肥龚端毅公曰:“古云有治人,无治法。但以两淮付王伯勉,两浙付魏象枢,各加佥都御史久任,何患盐政不肃清乎?”
◎丘文庄丘文庄公浚,著《世史正纲》,持论严正。至其为相,则逐三原王端毅公,恶庄定山欲诛之。何其明于论古,而暗于立身如此?
◎耿公祖孙馆陶耿大参,明成化丙午举人,弘治丙辰进士,官御史,以忤刘瑾谪官;累官山西参政。其曾孙中丞如杞,字楚材,亦中万历丙午举人,丙辰进士,廷对甲第悉同,官遵化道副使。以忤魏忠贤为阉党巡抚刘诏所诬,逮系;累官山西巡抚。
干支状貌,无一不同。中丞孙愿鲁,亦中康熙丙午举人,庚戌进士,今为翰林编修。
◎周将军前明崇祯十五年,本朝大兵入畿辅、山东,次年始北归。封疆大帅无敢一矢加遗。周将军遇吉,时调防天津。大兵至,巡抚冯元令出战,周以五百骑伏杨柳青,大兵至,邀击之,自辰鏖战及酉,其夜大兵徙营北去。闻满洲诸公言:“壬癸入关之役,往来数千里,如入无人之境,惟见此一战耳。”周后与其夫人御闯寇,死偏关,最烈。
◎三公荐人明弘治中,闻朵颜将入犯,孝宗召阁臣刘文靖、谢、李二文正三公,议遣廷臣整理边关粮草。初拟顾佐、王俨,上云:“掌印须留管家当,各衙门官先生辈知之,可举其有才力者。”三公退,拟侍郎陈清、李士实以进,上改批用都御史刘仲宇,通政司参议熊伟。按士实,南昌人,武宗时佐宸濠为大逆,不识当日三公何以荐之?
◎自比古人王俭自比谢文靖,张浚自比裴文忠,王昭远自比诸葛忠武侯。
◎史阁部康熙二十年,吴江吴汉槎(兆骞)自宁古塔归京师。驻防将军安某者,老将也,语之曰:“子归,可语史馆诸君,昔王师下江南,破扬州时,吾在行间,亲见城破时,一官人戴巾衣氅,骑一驴诣军营,自云‘我史阁部也’。亲王引与坐,劝之降,以洪承畴为比。史但摇首云:”我此来只办一死,但虑死不明白耳。‘王百方劝谕,终不从,乃就死。此吾所目击者,史书不可屈却此人云。“
◎乙将军乙将军邦才,山东青州人。以总兵官随史相守广陵,同日授命。
◎任太守任民育,山东济宁人,中甲子乙榜,为扬州知府,亦不屈死。志皆轶之。
◎南尚书工部尚书渭南南公二太(居益),巡抚福建时,红毛番以明月珠珊瑚树异香火马诸珍宝物,贿请互市,公绝其使,焚其贡物,口占一诗云:“明月珊瑚贵莫言,番书字字诳军门;牙前立下焚珠令,不敢持将献至尊。”授部将以方略,讨之,系其酋高文律。闽人立石平远台,以纪公绩,此崇祯间事也。康熙六年丁未五月,荷兰贡使卑独攀呵闰等入贡。时公侄廷铉为主客郎中,与予共事,为述之如此。
◎李忠定公从祀宋南渡人物,李忠定公第一,张魏公生平不强人意处甚多,而为宋齐愈劾罢,忠定尤南渡治乱之关。予往读《名臣言行录》,恒欲著论以明之。顷见邓左之(履中):张浚不当从祀历代帝王庙议,明白正大,千古定案,遂为阁笔。其略云:“建功于中兴之际,首当联络公忠之人。宋至靖康、建炎之间,人臣皆以缄默柔媚、输国于人为奉职,而以恢复雪耻为不忠,宋齐愈、黄潜善、汪伯彦之徒,其尤也;非李纲秉国,整立规画,何以成朝廷哉?浚乃甘以身为潜善客,与齐愈厚,而隐其书立邦昌之罪,劾纲以私意杀侍从,致纲罢黜。纲罢而两河相继沦陷,失身非类,得罪君子,虽有随时幸立之功名,而其亏丧已不可赎矣。夫从祀重典也,谓宜黜浚而陟纲。”云云。邓有《仰止堂文集》,清峭可诵。
◎赵忠毅公择言康熙丁未,读高邑赵忠毅公《闲居择言》,谨录数则于此。
太宰陈公有年典选,予为主事。一日,谓予曰:“仆不敏,必多过失,幸教之。”予曰:“人惟清净,日复一日,安得有过?”陈公大笑曰:“是谓我不作事也。”因议用海公瑞、何公以尚。二公皆废弃,而刚直为天下所畏。陈公力言于政府,竟皆起之。
沈户部榜,湖广临湘人,尝一再见予。予癸巳春得罪归,户部送之郊。予抵里未几,而使人来书曰:“夏季领俸,念大贤家居,而碌碌如榜,乃食禄于朝,可耻也。谨以原封奉上。”予受之。
大臣以道事君,不可则止,非以位言也,如是乃为大臣耳。故鲁两生可为大臣;近日如太宰孙公钅龙、陈公有年、蔡公国珍可以为大臣矣。孙太宰丕扬、杨少宰时乔,可惜也;而杨更可惜,以其廉慎耳。
近日讲学者,薛文清之外,崔后渠而已。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者也。
《论语》之文,和平冲雅。如楚狂衰凤之歌,《庄子》所载,乃其全文,而《论语》删之。若迷阳迷阳等语,断不可溷入《论语》中,知此则知文体矣。
宋灾,伯姬以待姆不至而死,《左传》谓其女而不归。女待人妇,义事也。
是时伯姬六十矣,以待姆不至,宁死于火,此妇德之至也。而曰不妇,以为妇与女不同,可不待姆而逃火,岂不谬哉!
荷丈人遭乱世而农隐,而子路以为无议,以为乱伦;然则孔子所谓无道则隐非耶?《论语》之文,此为难解。
寺人勃,晋文公之雠也。及即位而见之,初不肯见,既而见之曰:“不见者,是吾恶心也,吾请去之。”人孰无恶心,皆能去之。则为善人矣。
宋鄂州知州罗愿,以父汝楫为御史时,常附榛桧论岳武穆,不敢入武穆庙。
一日,自念吾政善,姑往祀之,再拜遂卒。鄂州廪廪为乾道、淳熙间名臣,其卒,朱子尤痛惜之,恨未见其止。鄂人感其德,为之图像以祀。欧阳宜诸曰:“愿素行无愧于侯,其卒也,未必侯所为。意者善恶之报,不于其身,则于其子孙。栾盈非为汰,而受栾之恶,以杀其身,亦理之或然者。”予谓罗公贤者,以其父之构陷武穆,而又近于其庙,愧恨不敢入,五内切剥久矣。一旦瞻其遗像,大命遂倾。惜哉!小人之子孙,惟宜愚不肖耳;稍贤智则其苦皆若鄂州,求死不得也。
(按:元郑师山玉序《鄂州小集》,以为南渡后文章有先秦、西汉之风者,新安二罗。大罗名颂,尝知郢州,小罗名愿,即鄂州也,字端良,号存斋,乾道二年进士。《尔雅翼》即其所著也。)
宋太祖出兵下江南,后主遣其臣徐铉来,将以口舌胜。赵普屡请择馆伴铉,乃中批差三班院下名使臣以往。铉反复问之,其人声喏,言不识字而已,铉无如之何也。即此一事,太祖之智过普远矣。所谓无言谁敢酬,可为处世之法。
◎王维王缙同名《唐书》宰相世系,出琅邪文宪公俭后者,有兰州刺史景,景子缙,秘书郎。
好丞昱,昱子维。此别一维、缙也。又河东王氏,始赵州司马儒贤,儒贤子扬州司马知节,知节子协律郎胄,胄子汾州司马处廉。处廉子五人:长维,字摩诘,尚书右丞;次缙,字夏卿,相代宗;又次纟单,江陵少尹;次弦;次纟,太常少卿。又太原王氏,始右武卫大将军靖,靖子右金吾卫大将军瑰,瑰子缙,太子詹事,为雁门郡王智兴之父,太原节度使宰之祖。又别一王缙也。宋王缙,严州人,官右司谏,忤秦桧者。凡四王缙。
◎邢太仆吾乡太仆邢公子愿(侗),以书法文章名神宗朝,然其行谊甚高。初知南宫县,同年渭南南公(宪仲,工书居益之父),为枣强令,会御史按真定,皆在郡候察,而南公病殁,后事一无所备。先生直入白御史曰:“南枣强死,无为经纪后事者,某愿请旬日之假,驰往治丧,毕事后,赴郡听察。幸甚!”御史素重公名,许之,竟为停察事,听往治丧。至今南氏子孙感公高谊不忘。御史亦贤者,惜逸其姓字。
◎左公逸事左公(懋第)居亲丧,至孝,不出户者三年,拈慎终追远题文,读者无不泣下。一日,县令梦天帝榜其门云:“大孝格天。”又其从弟某家,有狐为祟,先生时在京师,家书偶及之。先生复书云:“邪不干正,可善谕遣之。”书未至,一日狐忽语家人云:“公在都谕我使去,我何敢留?”遂无他。公浩然之气,通乎鬼神如此。
◎左公母徐烈母,宁海州儒家女,莱阳左公母也,知书,有大节。明崇祯甲申,左公衔命督饷江左,母居京师。三月,京师陷,公从兄吏部郎懋泰以车载母,间道东归,而身与张尚书(忻)、郝侍郎(晋)徒步以从。至白沟河,仰天叹曰:“呜呼!此张公叔夜绝吭处也。”呼懋泰前,责以不能死国,吾妇人,身受国恩,不能草间偷活,寄语吾儿勉之,勿以我为念。又见二公责之曰:“公,大臣也,除一死外,无存身立命处,二公勉之。”言讫而死。盖出都不食已数日矣。与左公之死相距仅一载。莱阳宋孝廉林寺(琏)为予说。
◎朱子论苏王孔文仲,号正人,而攻伊川至谤为五鬼之魁。朱子以蜀洛之故,甘心苏氏。
更有甚焉,其与汪尚书书云:“苏氏之学,害天理,乱人心,妨道术,败风教,不在王氏之下。其徒若秦观、李チ,皆浮诞轻佻,士类不齿。”云云。至其推尊张浚,全以南轩交谊。甚矣!不党之难也。可叹!
◎李忠定公周益公云:“淳熙末,李忠定诸子皆不存。其侄申之进公奏议,请谥于朝。
孝宗似未习其人,予为历陈本末。上曰:“张浚比耶?‘有司请以’忠定‘易名,制曰’可‘。”呜呼!忠定岂浚之比哉!孝宗贤君,忠定名臣,同时而不相知如此。则忠定在绍兴中,其弃置屏斥,不亦宜乎!
◎二蔡后文丞相云:“莆中有二蔡。其一派出君谟,其一派出京、卞。京、卞子孙惭其先人所为,多自诡为君谟后。”予顷见《江右齿录》,分宜相子孙中式者,竟不列其高祖名爵。孝子慈孙,百世不改。可畏哉!
◎牧斋诗传钱宗伯牧斋作《列朝诗传》,本仿《中州集》,欲以庀史,固称淹雅;然持论多私,殊乖公议。略举一二:如徐有贞、陆完,以桑梓之故,一则称其文武兼资;一则举其功在社稷。欲以一手掩万古人耳目,可乎哉?李文凤《月山丛谈》云:徐有贞力主南迁之议,及贞性险贼云云。今吴人举其乡望名臣,以有贞为称首。上自王济之,下及今时能言之士,莫不皆然。后世宜有公论,固不始于牧斋也。
◎元人元名臣文士,如移刺楚才,东丹王突欲孙也;廉希宪、贯云石,畏吾人也;赵世延、马祖常,雍古部人也;孛术鲁,女直人也;乃贤,葛逻禄人也;萨都剌,色目人也;郝天挺,朵鲁别族也;余阙,唐兀氏也;颜宗道,哈刺鲁氏也;瞻思,大食国人也;辛文房,西域人也。事功、节义、文章,彬彬极盛,虽齐、鲁、吴、越衣冠士胄,何以过之?
◎康马武功康状元德涵,三原马光禄伯循,相友善。康词锋如云;马言不出口。或靳之,伯循曰:“但听德涵言论,自足快意,何待吾言?”
◎孙太仆孙沙溪太仆(绪),故城人,博雅有风调。嘉靖间,尝著《无用闲谈》四卷,颇足解颐。然持论时有过偏。如驳考亭、阳明,俱为已甚;又载彭文宪时信星士谈命,言公百四十馀岁当有腹疾。彭谓家人曰:“尔曹谨识之,是年勿进吾生冷。”
按此乃五代王祚事,载宋人小说,何得驾言文宪?以此推之,其纪述未必尽实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