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阴城守纪 - 第 3 页/共 3 页

二十八日,大清兵攻北城,阎应元伤右臂。   炮击北城角,城裂;夜半,修讫,敌以为神。铁丸中应元右臂,应元伤,犹左手握搠,格杀数人。   应元躯干丰硕,双眉卓竖,目细而长曲,面赤有须。每巡城,一人执大刀以随,颇类关壮缪。外兵望见,以为天神。而号令严肃,凡偷安不法者,必贯耳鞭背示众,虽豪右不少贷。然战士困苦,必手自注汤酌酒,温言慰劳;如遇害,则立具棺衾,哭奠而殓之。接见敢死士,则不名,俱称兄弟。每遇事,必询于众曰:我兄弟谁当此事者?有人号于路曰:我欲杀敌,苦无短刀。即以所佩之刀值三十金者,亲解佩之。明遇本性长厚,每事平心经理。遇战士劳苦,抚慰至于流涕。有倦极假寐者,以利害劝谕之,不轻呵叱。二人待下如此,故民怀德畏威,濒死不悔。   慕庐氏曰:昔日张、许,今日阎、陈,情事不同,而围城风景,恐是一样。勋业同,而效死心肠,亦是无二。至分城而守,性情作事,彷佛相同。说者谓阎是严父,陈是慈母。如此不愧为民之父母。   二十九日,大清攻南城,十王死之。   复攻北城,应元命每人纳石一块,顷刻如山积,甃石城一重于内。外知不可破,徙攻南城,炮声震天,闻二百里。一昼夜用火药万五千斤,城墙几陷。清兵乘势拥上,刀矢如猬,守城者不能御,乃发炮猛击,伤敌数千人。敌于外亦发炮对击,忽见女将一员立于城上,将袖一拂,敌炮回击,自毙其马步无数,众以为前湖烈女云。   十王痛薛王中计而亡,命大将掠城外居民大箱千余只,在十方庵后迭成将台,高与城齐。十王坐其上,用上将四人、亲军二百四十人围绕令台傍,亲军各持狼烟喷筒先发,将南京、镇江大炮五,六步排一座,共计百座,令闻号齐发,猛击东南角城。守城军士不敢开目。应元伏城膝行,看明十王在台指挥三军,遂命中街巷口有力之汤三老儿掮一大炮,对准十王安放。应元又左右细看,丝毫不爽,然后亲自燃火放去。汤三老系重听,尚未知,端立呆望;而火路一条,十王、四将暨二百四十人齐随火灭;惟有黄伞一把在半天圆转,一脚连靴自上而下。   慕庐氏曰:三王、十八将,皆殁于王事;荡平后,宜庙食于兹土。   八月初二日,烧外营,杀夏维新、王华。   应元遣周祥、金满、李芳、针子等四人夜出烧营,外兵被火,梦中惊觉,毛焦皮烂者甚众。忿甚,四散杀掠。应元命赏祥等银各一两,夏维新、王华每两实给六钱,众大哗。应元恐人心激变,不得已,斩之。盖围城日久,储饷将罄,短给本非克扣;因维新于发时误听方亨作揖劝众,至此众怒未释,故欲藉此陷之。华虽引明遇自解,亦难独免   慕庐氏曰:饷缺费繁,围城中恰难指置;二人通融调剂,亦属一时权宜。此情此势,应元岂所不知;无奈众人之藉是泄忿也。至代方亨劝众,事后论之,赤不甚错。各图献策,业已归顺,官民和协,省得激成祸端;无奈众人之喜事乐祸也。若章经世同主刍粮而漏诛、同陷围城而免死,岂别有保身之道欤!   命许用掌刍粮。   刍粮乏人,以许用能,命佐章经世。   杨舍守备沉廷谟举城降。   江阴民昼夜守御,亦甚惫矣。然扬兵稍后,口中有然疑者,必立斩之。   清兵四出杀掠,民不聊生。有先薙发赴营归顺者,城上望见,必怒詈,虽至亲如仇敌;而外兵日出打粮,刻无宁晷,畏祸者俱窜远方。   杨舍营守备沉廷谟,敛民钱,赍牛酒赴良佐营修款,祈免杨舍一方之死。良佐许之,给大清号旗四面,悬杨舍城四门。廷谟旋披发乘马历江阴城下,劝民速降;内将开炮,乃遁去。   诈降。   一日,众诈降,遍取民间乱发投城下诱敌;外兵相顾惊喜,报良佐。良佐曰:未可信也,须察其守城人薙发否。众探之,始知为诈。   议和。   贝勒使人缓言乘说,第拔去「大明中兴」旗号,悬大清旗号四面,斩四门首事者数人,余悉宥不诛;即不薙发,亦当饬兵返。应元曰:宁斩我一人;余无罪,何可斩也。   议不决而止。   贝勒又进大清旗四面,使竖四城,亦即退兵。内遣诸生朱晖吉、耆老王晴湖等四人诣外营会议,方缒城,良佐即策马迎去,留饮终日,备极款洽。约归顺后,誓不杀一人;但遣官上城勘验,即收兵复命。将别,又各赠五金,约三日定议。吉等入城,匿金不言,而主议降顺,众不听。至期,外兵向城呼吉等,内询故,备述留饮赠金事;内立斩四人,复严守。   劝降。   吴军门督兵至江上,宰牛誓诸将,归顺后不许杀掠。   王海防自恃居郡有恩信,临城招抚,众无应者。摄政王晓谕招安,合城不听(此初六日事)。豫王示到,以矢射入城中,言明已亡,何苦死守。内书其后曰:愿受炮打,宁死不降。射还之(初七日事)。   初八日,钉炮眼。   是日,大雨;民立雨中受炮,毫无降意。夜半,应元使善落水者陈宪钦渡外城河,钉没外兵炮眼,缓二日不攻,城内乘夜修砌城垛。后五日,良佐恐城内复来钉眼,命军士昼夜攻击。至夕,风雨怒号不已,炮乃止。   初九日,甃南城。   再纳石甃南城,高于旧三尺。   应元预令人将麦磨面,制造月饼。   十二日,甃北城。   又甃北城,城中石灰将缺,不能乘夜修城。又饭米渐少,征民间元米以备缺乏;令二日一给,不得预领。贝勒侦知之,欲留军四万为久困计,饬大兵北上。良佐不可,乃止。   十三日,登陴楚歌。   给民间赏月钱,计至十七日止,百姓携壶觞登陴,分曹快饮。许用仿楚歌,作五更转曲,令善讴者登高传唱,和以笙笛箫鼓。时天无纤翳,皓月当空,清露薄野,剑戟无声。黄弩师鼓胡琴于西城之敌楼,歌声悲壮,响彻云霄。外兵争前窃听,或怒骂、或悲叹,甚有泣下者。   良佐乃作劝降词,使士卒相倚而歌,与僚佐饮帐中。酒未数行,城上炮发,亟避去。   十九日,北门阻降。   外犹多方招降,三城亦有犹豫者;惟北门誓死益固,众意遂决。   二十日,大清兵攻东北城。   贝勒从四十余骑绕君山青龙庵左,相地形。城上望见,炮弩齐发,骑皆踉跄蹂躏,贝勒仅以身免。   金陵又解到大炮二十四位,较前更大,每舟止载一位,仍收沿城民家铁器铸炮子重二十斤。又筑土垄,以避矢石。将攻东城,机泄,移至东北角。大雨如注,一昼夜炮声不绝,县属悉为震动。城中困疲已极,计无所出,待死而已。   是日,城上人吶喊,外兵闻之皆鬼声。城中四隅空旷处,遥见白鹅数万飞泊,迫视之,毫无形影;识者谓魂升魄降。白鹅者,即劫数中人之魂也。   二十一日,江阴城陷。   前月二十四日,京中遣国师和尚来江阴,日日绕城细看。至前日,始看明,向贝勒云:江阴城形似芙蓉,若在瓣上攻打,越打越紧。其蒂在东北角,打花家坝;花蒂既碎,花瓣自落。故贝勒令数百人尽徙二百余座大炮至花家坝,专打东北城。铁子入城,洞门十三重,树亦穿过数重,落地深数尺。是日,雨势甚急,外用牛皮帐护炮装药,城头危如垒卵。城上见外炮猛烈,见燃火即避伏垣内。炮声过,周麾而登。外宽之,故放空炮;乃于中一炮只放狼烟,烟漫障天,咫尺莫辨。守城者谓炮声霹雳,兵难遽入;而清兵已潜渡城河,从烟雾中蜂拥突上,众不及御而溃。   午刻,有红光一线直射入城,正对祥符寺,城遂陷。   方清兵上城时,城下人犹向城列阵。清兵恐有伏,持刀立视,半日不敢下。相持至暮,城中沸,阵亦乱,乃得下城。   阎应元坐东城敌楼,索笔题门曰: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题讫,引千人上马格斗,杀无算。夺门西走,不得出;勒马巷战者八,背被箭者三。顾谓从者曰:为我谢百姓,吾报国事毕矣。自拔短刀,刺胸血出,即投前湖中。义民陆正先欲从水中扯起,适刘良佐遣兵来擒,言与有旧,必欲生致;卒见发浮水面,出而缚之。良佐踞坐干明佛殿,见应元至,跃起,两手拍应元肩而哭。应元曰:何哭!事至此,只有一死,速杀我!贝勒坐县署,急索应元;(应元)至堂上,挺立不屈,背向贝勒,骂不绝口。一卒以鎗刺其胫,血涌沸而仆。日暮,拥至栖霞庵。庵僧夜闻呼「速杀我」不绝口,已而寂然。天明,已遇害。家丁存者犹十余人,询其不降而戮之,偕死一处。陆正先,亦同殉。有维新上人者,在围城中与应元晓夜共事;应元所着「和众乘城略」,维新以授黄子心,子心又旁采见闻,着「阎公死守孤城状」。   陈明遇令闭衙举火,焚死男女大小共四十三人,自持刀至兵备道前下骑搏战,身负重创,握刀僵立倚壁上,不仆。   训导冯厚敦,公服缢于明伦堂,妻与姊投井死。中书戚勋、诸生许用,合门焚死。   八月二十二日,屠城。   次日,犹巷战不已,清兵用火攻败之。四民骈首就死,咸以先死为幸,无一人顺从者。下令从东门出者不禁,又下令十三岁以下童子不杀,男女老少赴水、蹈火、自刎、投缳者不能悉记。内外城河、泮河、孙郎中池、玉带河、涌塔庵河、里教场河处处填满,迭尸数重,投四眼井者二百余人。   二十三日,止杀。   满城杀尽,然后封刀。午后,出榜安民。城中所存无几,躲在寺观塔上隐僻处及僧印白等,共计大小五十三人。是役也,守城八十一日,城内死者九万七千余人,城外死者七万五千余人。   慕卢氏曰:臣心已尽,臣力已竭;土归新朝、身还故主,臣节于以完矣。   又曰:记生死总数,各本多寡不同;见于传略及他处者,互有同异。当时所闻异辞,张皇约略,未知孰为清册也。载笔者无从考核,亦仅各据所闻而已。   ●江阴守城记许重熙   江阴以乙酉六月方知县至,下薙发之令;闰六月初一日,诸生许用德悬明太祖御容于明伦堂,率众拜且哭曰:头可断,发不可剃。下午,北门乡兵奋袂先起,拘知县于宾馆;四城内外,应者数万人,求发旧藏火药器械,典史陈明遇许之。随执守备陈瑞之,搜获在城奸细。以徽商邵康公娴武事,众拜为将。邵亦招兵自卫。旧都司周瑞珑船驻江口,约邵兵出东门,己从北门协剿。遇战,军竟无功,敌势日炽。各乡兵尽力攻杀,每献一级,城上给银四两。   是时,叛奴乘衅四起,大家救死不暇。清兵首掠西城,移至南关。邵康公往御,不克。敌烧东城,火劫城外富户。乡兵死战,有兄弟杀骑将一人。乡兵高瑞为敌所缚,不屈死。周瑞珑下船逃去。   时旧典史阎应元,已升广东英德县主簿,以母病未行。会国变,挈家侨居邑东之砂山。明遇曰:吾智勇不如阎君,此大事,须阎君来。乃夜驰骑往迎应元。元应投袂起,率家丁四十余人入城协守。敌四散焚劫,乡兵远窜,无复来援者。敌专意攻城,城中兵不满千,户裁及万,又饷无所出,应元料尺籍,治楼橹,令户出一男子乘城,余丁传餐。已乃发前兵备道曾化龙所制火药、火器,贮堞楼。已乃劝输巨室,令曰:输不必金,出粟菽、帛布及他物者听。国子上舍程璧首捐二万五千金,捐者麇集。于是,围城中有火药三百罂、铅丸铁子千石、大炮百、鸟机千张、钱千万缗、粟麦豆万石,他酒酤、盐铁、刍藁称是。已乃分城而守,武举黄略守东门,把总某守南门,陈明遇守西门,应元自守北门,仍徼巡四门。   时,清兵薄城下者已十万,列营百数,四面围数十重,引弓仰射,颇伤城上人。而城上礧炮机弩,乘高下,杀伤甚众。又架大炮击城,城垣裂;应元命用铁叶裹门板贯铁絙护之,取空棺实以土障隤处。乃攻北城,一人驾云梯独上,内用长鎗拒之;将以口纳鎗,奋身跃上,一童子力提而起,旁一人斩首,尸堕城下。或曰:此七王也。又一将周身服利刃,以大钉插城而上,内用锤击毙之。敌骑日益,依君山为营,瞰城虚实。居民有黄云江者,素善弩,火镞发弩,中人面目,号叫而毙。陈瑞之子在狱制木铳,铳类银鞘,从城上投下,火发铳裂,中藏铁乌菱,触人立死。应元复制铁挝,用棉绳系掷,着人即吊进城。又制火毯、火箭之类。敌皆畏之,乃离城三里止营。帅刘良佐,故宏光四镇之一,封广昌伯,降敌为上将;设牛皮帐攻城东北角,众索巨石投下,数百人皆死。良佐移营十方庵,令僧望城跪泣,陈说利害,众不听。良佐策马近城,呼曰:吾与阎君雅故,为我语阎君,欲相见。应元出,立城上,良佐谓之曰:宏光已走,江南无主;君早降,可保富贯。应元曰:我明朝一典史耳,死何足惜!汝受朝廷封爵,为国重镇,不能保障江淮,今日反来侵逼,何面目见吾邑义士民乎!良佐惭而去。应元伟躯干,面苍黑,微髭;性严毅,号令明肃,犯法者鞭笞贯耳不稍贳。然经财,赏赐无所吝。伤者,手为裹创;死者厚棺殓,酹醊而哭之。与壮士语,必称好兄弟,不呼名。明遇宽厚呕煦,每巡城,拊循其士卒,相劳苦,或至流涕。故两人皆能得士心,乐为之死。一夕,风雨怒号,满城灯火不然。忽有神光四起,敌中时见三绯衣在城指挥,其实无之;又见女将执旗指挥,亦实无之。敌破松江,贝勒率马步来江上,缚吴志葵、黄蜚于十方庵,命作书招降。蜚曰:我与城中无相识,何书为!临城下,志葵劝众早降,蜚默然。应元厉声曰:汝不能斩将杀敌,一朝为敌所缚,自应速死,奚喋喋耶!志葵大泣拜谢。城下大炮日增,间五、六尺地一具,弹飞如雹;一人立城上,头随弹去而僵不仆。又一人胸背洞穿,而直立如故。会八月望,应元给钱与军民赏月,分曹携具登城痛饮,而许用德制乐府五转曲,令善讴者曼声歌之。歌声与刁斗笳吹声相应,竟三夜罢。具勒既觇知城中无降意,攻愈急。梯冲死士,铠冑皆镔铁,刀斧及之,声铿然,锋口为缺。炮声彻昼夜,百内地为之震。城中死伤日积,巷哭声相闻。应元慷慨登陴,意气自若。旦日大雨如注,至日中,有红光一缕起土桥,直射城西,城俄陷。清兵从烟焰雾雨中蜂拥而上,遂入城。应元率死士百人,驰突巷战者八,所当杀伤以千数。再夺门,门闭不得出。应元度不免,踊身投前湖,水不没顶。而刘良佐令军中必欲生致,应元遂被縳。良佐箕踞干明佛殿,见应元至,跃起,持之哭。应元笑曰:何哭!事至此,有一死耳。见贝勒,挺立不屈;一卒持鎗刺应元贯胫,胫折踣地。日暮,拥至栖霞禅院。院僧夜闻大呼「速斫我」,骂不绝口而死。陈明遇下马搏战,至兵备道前被杀,身负重创,手握刀,僵立倚壁上不仆。或曰:阖门投火死。有韩姓者,格杀三人,乃自刎。训导冯某,金坛人,自经于明伦堂。中书戚勋,字伯平,家青旸;入城协守,知力不支,大书于壁曰:戚勋死此,勋之妻若女、子若媳死此。阖门自焚。许用德,亦阖室自焚。黄云江,故善弹唱;城陷后,抱胡琴出城,人莫识其为弩师也。凡攻守八十一日,清兵围城者二十四万,死者六万七千,巷战死者又七千,凡损卒七万五千有奇。城中死者,井中处处填满,孙郎中池及津池迭尸数层,然竟无一人降者。   江阴野史曰:有明之季,士林无羞恶之心,居高官、享重名者以蒙面乞降为得意,而封疆大帅无不反戈内向;独阎、陈二典史,乃以一城见义。向使守京口如是,则江南不至拱手献人矣。时为之语曰:八十日戴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六万人同心死义,存大明三百里江山。   ●平吴事略   南园啸客辑   顺治元年三月十七日,贼游骑之平则门,环攻九门,门外三大营悉降贼。十八日,攻益急。自成驻彰义门外,遣降贼太监杜勋缒入见帝,求禅位。帝怒斥之。日暝,太监曹化淳启彰义门,贼尽入。帝出登煤山,望烽火彻天。帝叹息曰:苦我民耳。徘徊久之,归干清宫;皇太子、二王至,犹盛服入。上曰:此何时,而不易服乎!亟命持敝衣来,上亲为之解其衣换之,且手系其带。告之曰:汝今日为太子,明日便为平人。在乱离之中,匿形迹、藏姓名,见年老者呼之以翁,见年长者呼之以伯叔。万一得全,报父母仇,无忘我今日之戒也。左右皆哭失声。命人送太子及永王、定王于戚畹周奎家。太子至,不得入。二王亦不能匿,先后拥见自成,皆不屈。自成羁之营中,封太子为宋王。   四月二十九日丙戌,自成僭帝号于武英殿。是夕,焚宫殿及九门城楼。诘日,挟太子、二王西走。李自成,陕之米脂县双泉人。祖海、父守忠,葬于三峰子地方乱山中,山势险恶,林木丛杂,气概雄伟;募府檄米脂令边大绶掘之,以泄杀气。先破海冢,骨黑如墨,头额生白毛六、七寸。次至守忠冢,中蟠白蛇,长一尺二寸,头角崭然;见人昂首张口,无所畏。众击杀之。守忠骨节间色如铜绿,生黄毛五、六寸。其余环绕数冢,骨皆血润,亦有生毛者(大绶有记名「虎口余生录」,载之甚详且悉)。闯贼限三月十八日抵燕都,既而如期破京师。先是,移檄远近,中有句云:『主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逆臣周钟笔也。闻者无不扼腕。钟复献下江南之策;贼败,潜归南都,戮于市。   乙酉三月,大兵入仪封,破睢、归,进逼江北,直下淮、颍。四月,左良玉以扩清君侧为名,提兵下九江;遣靖南伯黄得功御之,上游空虚。五月初九,大兵渡江,福王走黄得功营,得功战死,槛车北辕。   顺治二年五月初八日,大兵抵江浒。九日昧爽,烟雾蔽江,乃缚刍置木筏上,顺江而下,以绐京口兵,而大军潜由龙潭竹哨渡。十日,马士英犹有长江天堑之对。十一日,都城陷矣。   顺治二年乙酉六月乙卯,王师至苏州。豫王既定金陵,传檄各郡,征版籍,募能檄行苏州者。吴县周荃,时在金陵,札御船通判。或荐崇明人前鸿胪少卿黄家鼒为安抚正使,而以荃副之。甫抵郡,适明监军苏松巡抚杨文骢溃兵至,执家鼒,杀之觅渡桥下,荃逸去,僇其家人张留并执荃友太学生顾凝远号青霞者。凝远子诸生乐胥闻父被执,仓皇赴难,愿代死父,得亡命。乐胥解军前,得释。越三日,都督李延龄、总兵土国宝露刃南下,文骢兵遁。大兵至,士民各书「顺民」二字于门,争持羊酒迎候。迨薙发令下,时有福山副总鲁之屿者字瑟若,首先倡拒,乡兵四起,头缠白布。诸生陆世钥,聚众千余,屯陈湖中。有十将官者,亦屯千余人于左近,绕城而呼,民间柴斧、妇女裙幅皆为干戈旗帜而猖狂于道。又有太湖盗赤脚张三,负嵎劫掠富民,从而和之。土国宝出榜晓谕,无如愚民之不从也。已而湖寇所部有被获下狱者,陈湖之师伏力士劫之,焚城楼,城内士民应之。闰六月十三日,突入葑门,一时汹汹,焚抚按府长吴五署,巡抚避入瑞光寺浮屠。官兵奋勇杀出;之屿众溃,全军歼焉。有韦志斌者,亦同时死。六门坚闭,城中人死无算。未几,都督李公至,土国宝必欲屠城,李知西北民居稠密,与土国宝分阄,二阄俱写东南,土国宝拈得东南,遂由盘门屠至饮马桥。桥畔有关公像,民舁至桥上,冀兵畏神像而止。及至兵到,忽见关公立马桥上,人马俱跪而止;神诚护国佑民哉!李公遂封刃不杀。吴人立祠于虎邱山塘,建「德崇宇宙」坊以志不朽。先是,王师驻于南园,营中需水草,而民皆逃避一空。有长洲人叶茂华者,素醇谨,好为诸善事,故未去城,因与其兄茂才、兄子汝辑率先薙发,为郡民之倡;遂输刍纳茭,马赖饱腾。无何,寇至,茂华、茂才、汝辑遂遇害。督抚悬示招安,周荃每左右之,全活城中人无数。诸生张悌,乘乱上揭,得委署府通判事;修怨肆螫,故多以叛党立诛,人皆德荃而恨悌。土公廉知悌恶,系之狱,自以剪断喉舌死。黄家鼒以死事锡荫,而茂华等为顺民之倡,例得优恤。荃至京,授关封府知府。是时,吴江进士吴易踞扰白荡、狼山总兵王佐才等撄城拒守,次第平定。   顺治二年,长兴剧盗赤脚张三揭竿肆扰,入太湖,掠横山,又掠木渎。至康熙初,湖路梗塞,未能弋获,当道莫可如何。有朱允恭,洞庭山人,富而有才,家有园亭声妓之奉。时,允恭效力于巡抚辕门,中丞韩世世琦询以湖盗事宜,欲发兵剿之。允恭坚持不可,曰:赤脚张三,非他可比也。渠矫健绝伦,人不敢近。然好声色,可图也。请给假五十日,得便宜行事,当缚之辕门以献。韩公许之。允恭访得其党,好言说之曰:张君诚豪杰人也,我欲与之交欢。人以千金为寿,欲保我桑梓。贼党携金致词,张大悦,约日到山谢,允恭乃盛设合乐以饷之。越宿,备陈女妓。阴遣勇士杂优伶中,酒酣,即席擒之,钉其手足,驰解抚辕正法,余党悉散。太湖中自此安谧也。允恭之功,岂浅鲜哉!   顺冶二年,王师下江南,杨维斗先生(廷枢)屏居邓尉山中。是时,太湖有盗,咸以白布缠头,胜国绅衿士庶亡命者悉托为逋逃薮;以倡义为名,招公共事。杨曰:倡义固出忠心,但粮从何办?湖寇曰:取之于民,不患无粮。杨曰:若此,则为盗矣。何义之有!誓不从。当事者恐杨之终入湖为患,遂执之见巡抚土国宝。将军巴曰:汝欲反乎?杨曰:我非反也。为人臣者,国亡则与之俱亡,国存则与之俱存;今国既亡矣,吾不死何为?土国宝劝之再三,终不屈。将军怒,命斩之。临刑,仰天叹曰:吾得死所矣。立而受刑,死于吴江之芦墟。   顺治二年乙酉六月二十六日,破城。二十一日,有乡民十余舟出城,至南湖,天尚未明,见磷火青青,散漫水波,涨千亘万,众惧,挥之不去;抑兵死,生魂豫游波上耶!二十三日,城外见城内天星乱落如雨。——甲申六月初六日,北来难民严泰等报称大清兵于五月初一日追贼至京,出示晓谕曰:大清国摄政王令旨,谕南朝官绅军民人等知悉。曩者我国欲与尔明和好,永享太平;屡致书通问不答,以致四次深入,期尔朝悔悟耳。岂意尔君臣坚执不从。今被流寇所灭,事属既往,不必论也。且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军民者,非一人之军民,有德者主之。我今居此,为尔朝雪君父之仇。破釜沉舟,一贼不灭,誓不返辙。所过州县地方,有能削发投顺、开城纳款,即与爵禄,世守富贵。如有抗拒不遵,王师一到,玉石不分,尽行屠戮。有志之士,正干功名立业之秋。如有失信,将何以服天下乎?特此通谕知之。   顺治二年乙酉六月初九日,大清兵抵嘉兴。时,马士英在杭,命督府陈洪范与大清议和。过嘉兴,舟旗书「奉使清朝」。兵巡道吴克孝闻之,投水;左右救之,遁去。同知朱议滨、推官孙昌祖、知县某等弃职遁去,知府钟鼎臣以城降,居民争粘「顺民」二字于门。具勒王礼营演武场,先遣数骑进城,揭安民榜。士民有到营献策者,即承制给札,授衔随征,遇缺委补,谓之南选。住三日,拔营;进北门,出南门。骑兵由草荡陆行,步兵舟从漕河行军;秋毫不犯,市肆安堵。明潞王常淓同世子、官民开门迎降,随委县官署事。秀水县胡之臣,先在天宁寺前卖药,人素轻贱之;因籍军需,严威胁,民怨之切骨,更委投降总兵陈梧至郡镇守。时,各官尚服明朝冠带。至闰六月初五日,下令剃头,百姓閧至陈梧署中。梧云:剃头事小,但剃后汝等妻子俱不保。民遂沸然。时有外邑乡绅屠象美,与梧歃盟共事。   初七日,聚军于大察院。象美袖出伪诏开府,道署示谕城内外二十四坊居民,每家出兵一人。民有迁避不出者,众兵钞抢其资,书逃民于其房,入官。数日间,聚众三万余,无将领,队伍亦无军令约束。持木揭竿,或以寸铁縳竹杪,葛衣露体,足蹑草履,乌合喧呶竟同儿戏。日给兵饷,悉派本坊乡绅、巨族、质库。是日,众拥委署知县胡之臣至梧署,乱兵攒刺,磔尸球场。   十二日晚,东关外盘获沙船一只,询称盐寇谋为内应。于是,急闭四门,搜斩党羽。市郭乡村,一时传遍,搜杀甚多。各坊居民,不容往来,逾界者即亲识,立时擒杀。乡村之民,亦各歃盟团结。群不逞藉称盘诘,遇逃难男女经过,或身带银资,一概杀劫。平昔豪横辈流毒闾里者,尽为仇家报复;杀人放火,随地皆然。旬日之间,自相残戮,尸横遍野矣。   十三日,大兵次陡门。梧遣标营陆中军哨领陆兵先锋朱大定等部水师,又率民兵继后救应,迎战于镇西。两军相接,大兵数百忽绕出郡兵后,前后夹击,郡兵大败,砍杀赴水死者大半,残兵退保入城,水军返棹鼠窜。初,象美与梧起兵时,梧轻象美是柔懦书生,且权非独握,阴有微隙,流言屠有异志。至是,象美见各县调兵出战不利,又往太湖调黄蜚兵不至。二十五日,新安水师败于麻雀墩,继而民兵被坑于姚油车、歼于石灰桥,知事渐危,聚集家将怀宝开北门欲遁,随被乱兵所杀。郡兵恐大兵登真如浮屠,窥城中虚实,纵火焚之。贝勒在杭,发披甲三千应之。晚抵嘉兴,四鼓进薄西门外锄头坝,作浮桥达城脚下,大炮连发,声如雷震,守城兵纷纷逃下。   二十六日,天未明,梧开东门,口称亲出掣兵率家丁同朱大定遁走平湖,城门遂闭。黎明,传大兵踰城已入。郝千户开东门,百姓喧挤出逃,践踏而死,嚎咷震天,接踵而行,首尾数十里不绝。大兵知陈梧东走,分兵赶至朝阳庙,不及而还。时,城中逃出者十二、三,未及出者十之七、八,间有削发为僧避于佛寺者,有自系狱中诡称署囚者。仅三百余人,其余尽行杀戮。血满沟渠,尸积里巷;烟焰涨天,结成赤云,障蔽日月,数日不散。郡守钟鼎臣自缢。   顺治二年乙酉四月,大兵下维扬,总兵张鹏翼与右都督徐洪■〈王彦〉合兵入援,未至而江宁失守,遂从海道投监国鲁王。   丙戌三月,移屯大山。鹏翼弟继劳,勇冠诸军;及兵至,疾斗力竭而死。有老僧舁其尸归,将近衢里许,道傍有旅店,忽见继劳披甲跃马从数人至店下马,命具酒食。店民飞报入城,军中皆惊喜,急出迎之,继劳尸适至;始知向入旅店者,乃其魂也。后城陷,洪■〈王彦〉、鹏翼皆死之。   八月初三日,王师抵松江。时,百姓已归顺,乡官沉犹龙,前总制两粤,有威望;倡义守城,募乡兵为拒敌计。势孤无援,所募皆市井白徒;金鼓一震,鸟散鼠窜,杀戮最惨。至是,果罹屠城之祸,沉公及进士李待问、孝廉章简俱死之。   ●扬州城守纪略   桐城戴田有着   宏光元年四月二十五日,大兵破扬州,督师太子太师建极殿大学士史可法死之。史公字道邻,顺天大兴人。始为西安府推官有声,历迁安庐兵备副使,升巡抚;丁母忧。服阕,起总督漕运,巡抚淮扬。久之,拜南京兵部尚书。当是时,贼起延绥,蔓遍天下。江北为贼冲,公与贼大小数十百战,保障江淮;江南北安危,皆视归乎公。公死而南京亡。   先是,崇祯十七年四月,南中诸大臣闻北京之变,议立君,未有所属。总督凤阳马士英遗书南中,言福王神宗之孙,序当立。士英握兵于外,与诸将黄得功、刘良佐、刘泽清等深相结纳;诸将连兵驻河北,势甚张,诸大臣畏之,不敢违。五月壬寅,王即皇帝位于南京,改明年为宏光元年。史可法、马士英俱入阁办事,而得功等方各拥兵争江北诸郡。高杰围扬州,纵兵大掠,公奏设督师于扬州,节制诸将。士英既居政府,弄构不肯出镇;言于朝曰:吾在军中久,年且老、筋力惫矣,无能为也。史公任岩疆,屡建奇绩;高杰兵,非史公莫能控制者。淮南士民,仰史公威德,不啻如明神慈父。今日督师之任,舍史公其谁?史公曰:东西南北,惟君所使,吾敢惜顶踵、私尺寸,堕军实而长寇雠!愿受命。吴县诸生卢渭率太学生上书,言可法不可出;且曰:奏桧在内、李纲在外,宋终北辕。一时朝野传诵,称为敢言。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高宏图、姜曰广及士英廷议:请分江北为四镇,以黄得功、刘良佐、刘泽清、高杰分统之;杰驻徐州,良佐驻寿州,泽清驻淮安,得功驻庐州。寻进封得功为靖南侯,又进左良玉为宁南侯、刘泽清为东平侯、刘良佐为广昌伯、高杰为兴平伯。高杰者,本流贼,其妻邢夫人,李自成妻也;杰窃之,率兵来降。当王师之败于郏县也,杰奔延安;自成既陷西安,全陕皆不守,杰率兵南走,沿途恣杀掠无忌。马士英以其众可用,使使聘以金帛;上手诏「将军以身许国,当带砺共之」。于是,杰渡淮至于扬州。其兵不戢,扬州人畏之,登陴固守,四野皆遭屠杀无算。江都进士郑元勋负气自豪,出面为调停,往杰营,饮酒谈论甚欢。杰酬以珠币,元勋还入城,气益扬。言于众曰:高将军之来,敕书召之也。即入南京,尚其听之;况扬州乎?众大閧,谓元勋且卖扬州以示德,遂共杀之,食其肉立尽。杰闻元勋死,大恨怒,欲为元勋报仇;将合围,而公适至。初,杰兵杀人满野,闻公将至,分命兵士中夜掘坎埋胔骸。及公至,升帐召见杰,杰拜于帐下,杰辞色俱变,惴惴惧不免,而公坦怀平易,虽褊裨皆慰问殷勤。杰一军遂有轻公心,因劫公于福缘庵,兵仗甲士环列,公处之夷然。浃旬上书,请以瓜步屯其众;扬州人乃安,杰众亦稍稍戢。已而,督巡淮安,奏以泽清驻淮安、高杰驻瓜扬、黄得功驻仪真、刘良佐驻寿州,各有分界。   九月,公还扬州,定从征文武官经制俸廪之数。铸印七:一为督饷道,以黄铉掌之。一为监军道,以高岐凤掌之。一为行军兵备职方司郎中,以黄日芳、秦士奇、何刚、施凤仪先后掌之。一为监纪推官,以陆逊之、应廷吉、刘景绰、梁以樟、吕彦良先后掌之。一为督师大厅副总兵,以李正春掌之。一为督师中军旗鼓,以马应魁、翟天葵、陶匡明先后掌之。一为督师军前赏功参将,以汪一诚掌之。从征立功,为故翰林院庶吉士吴尔埙、故滁泗总兵备石启明、故开封推官李长康、赞画通判张鑻、知县殷埕、支益、吴道正。而督师与诸将各分汛以守:大江而上,为左良玉;天灵州而下至仪真三■〈氵义〉河,为黄得功;三■〈氵义〉河而北至高邮,为高杰;自淮安而北至清江浦,为刘泽清;自王家营而北至宿迁为危险重地,公自当之;自宿迁至骆马湖,为总督河道王永吉。而高杰必欲驻扬州,要公为请于朝;扬州人又大閧,且以无府第为辞。公遂迁于东偏公署,而以督府居杰。既入城,号令严肃,颇安堵无患;其间小有攘夺,官亦不能禁也。   当是时,登莱总兵黄蜚奉召移镇京口,取道淮扬,虑为刘、高二营所掠。蜚故与得功善,使人谓得功,以兵逆之。得功果以兵往,而三■〈氵义〉河守备遽告杰曰:黄将军袭扬州矣;杰乃密布精骑于土桥左右。而得功不之知也,行至土桥,角巾缓带,蓐食将饮马;而伏兵皆起,得功不及备战,马值千金毙于矢,夺他马以驰,随行三百骑皆没。而杰别遣千人袭仪真,为得功部将所歼,无一存者。黄、高交恶,各治兵欲相攻。万元吉奉朝命往解,史公亲为调摄,慬而后定。诸将惟高杰兵最强,可以御敌;至是始归史公,奉约束惟谨。公决意经略河南,奏李成栋为徐州总兵,贺大成为扬州总兵,王之纲为开封总兵,李本身、胡茂桢为兴平前锋总兵—诸将皆杰部将也,陆逊之为大梁屯田佥事,胡蕲忠为睢州知州,冷时中为开封府通判,李长康为开封府推官;而杰遂于十月十四日引兵而北。将行,风吹大纛忽折,炮无故自裂,人多疑之。杰曰:偶然耳。不顾而行。是时,大兵已收山东,浸寻及于邳、宿,而史公部将张天禄驻瓜州、许大成驻高资港、李栖凤驻睢宁、刘肇基驻高家集、张士仪驻王家楼、沉通明驻白洋河。十一月,宿迁不收,公自抵白洋河,使应廷吉监刘肇基军、高岐凤监李栖凤军,进取宿迁;大兵引去。越数日,复围邳州,军于城北,刘肇基、李栖凤军于城南。相持踰旬,大兵复引去。是时,马士英方弄权纳贿,阮大铖、张孙振用事,日相与排斥善类、报私仇,漫不以国事为意。史公奏请,皆多所牵制,兵饷亦不以时发。南北东西,不遑奔命,国事已不可为矣。   公经营军务,每至夜分,寒暑不辍、往往独处舟中,左右侍从皆散去。僚佐有言宜加警备者。公曰:吾命在天,人为何益!后以军事日繁,谓行军职方司郎中黄日芳曰:君老成练达,当与吾共处;一切机宜,可以面决。对曰:日芳老矣,不能日侍左右;相公亦宜节劳珍重,勿以食少事繁、蹈前人故辙。且发书走檄,幕僚济济,具优为之;征兵问饷,有司事耳。相公第董其成,绰有余裕;何必躬亲,以博劳瘁、损精神为耶?公曰:固知君辈皆喜安佚,不堪辛苦。日芳曰:兵者,杀机也;当以乐意行之。公曰:将者,死官也;当以生气出之(?)。郭汾阳声色满前,穷奢极欲,何尝废事!公笑而不答。是冬,紫微垣诸星皆暗,公屏人,夜召应廷吉,仰视曰:星垣失曜,奈何?廷吉曰:上相独明。公曰:辅弼皆暗,上相其独生乎?怆然不乐,归于帐中。   明年正月,饷缺,诸军皆饥。史公荤酒久不御,日惟疏食啜茗而已。公所乘舟桅,辄夜作声,自上而下,复自下而上。顷之,高杰凶问至。公流涕顿足曰:中原不可为,建武、绍兴之事,其何望乎!遂如徐州。初,高杰与睢州人许定国有隙。定国少从军,积功至总兵;崇祯末,有罪下狱,寻赦之,仍为总兵。崇祯十七年冬十一月,挂镇北将军印,守开封。至是,闻杰之至也,惧不免,佯执礼甚恭,且享杰;杰信之。伏兵杀杰,及其从行三百人于睢州,定国渡河北降,且导大兵而南。杰部将李本身,屠睢州城外二百里,皆尽引兵还徐州。杰既死,诸将互争雄,几至大乱。公与诸将盟,奏以李本身为扬州提督。本身,杰甥也;以胡茂桢为督师中军、李成栋为徐州总兵,其余将佐,各有分地,立其子高元爵为世子。于是,众志乃定,而高营兵既引还徐州,于是大梁以南皆不守。大兵自归德,一趋亳州,一趋砀山、徐州;李成栋奔扬州。富土桥之变也,黄得功怨望甚,不能忘;及闻杰死,欲引兵袭扬州,代领其军。公自徐至扬,使同知曲从直、中军马应魁入得功营和解之;亦会朝命太监高起潜、卢九德持节谕解,得功奉诏。邢夫人虑稚子之弱也,知史公无子,欲以元爵为公子;公不可。客有说公者曰:元爵系高氏,今高起潜在此,君盍为盟主,令子元爵而抚之,庶有以塞邢夫人之意而固其心。公曰:诺。明日,邢夫人设宴,将吏毕集,公以语起潜。起潜曰:诺。受其子拜。邢夫人亦拜,并拜公;公不受,环柱而走,起潜止焉。明日,起潜亦设宴宴公;并宴高世子。公甫就坐,起潜使小黄门数辈挟公坐,不得起,令世子拜,称公为父,邢夫人亦拜;公快怏弥日。自是,高营将士愈皆归诚于公。马士英、阮大铖忌公威名,谋欲夺公兵权,乃以故左春坊左中允卫胤文监兴平伯军,军中皆愤不受命。寻加胤文兵部右侍郎,总督兴平军,驻扬州,扬州又设督府。幕僚集议曰:公,督师也;督师之体,居中调度,与藩镇异。今与彼互分汛地,是督师与藩镇等也。为今之计,公盍移驻泗州,防护祖陵,以成居重御轻之势;然后上书请命,以淮扬之事付之总督卫子安、总河王铁山乎(子安,胤文字铁山,永吉字也)?公曰:曩之分汛,虞师武臣之不力也,吾故以身先之;移镇泗州,亦今日之急务。遂使应廷吉督参将恒刘禄、游击孙桓、都司钱鼎新、于光等兵会防河郎中黄日芳于清江浦,渡洪泽湖,向泗州而发。先是,公所至,凡有技、能献书言事者,辄收之,月有廪饩以应。廷吉董其事,名曰礼贤馆。于是,四方幸进之徒,多接踵而至。廷吉言于公,请散遣之。公曰:吾且以礼为罗,冀投一、二于千百,以济缓急耳。廪之如故。然众皆望公破格擢用;久之不得,则稍稍引去。城破之日,从公而及于难者,尚一十九人。至是,移镇之议既定,公命廷吉定其才识,量能授官,凡二十余人。明日,诸生进谢;公留廷吉饮酒,从容问曰:君精三式之学,尝言夏至前后南都多事,此何说也?廷吉曰:今岁太乙阳局,镇坤二宫始系关提,主大将囚;且文昌与太阴迸,凶祸有不可言者。夏至之后,更换阴局,大事去矣!公欷歔,出袖中手诏示廷吉曰:左兵叛而东下矣,吾且赴难。如君言,奈天意若何?因令廷吉督诸军赴淮泗,便宜行事;而会泗州已失,廷吉等屯高邮、邵泊间。公至燕子矶,而黄得功已破左兵于江上。公请入朝,不许。诏曰:北兵南向,即速至盱、泗应敌。当是时,马、阮浊乱朝政,天下寒心,避祸者多奔左良玉营。而良玉自先帝时已拥兵跋扈,不奉朝命,其众百万,皆降贼;素慕南都富丽,日夜为反谋。良玉被病,其子平贼将军梦庚欲举兵反。适有假太子之事,一时失职被收诸臣如黄澍、何志孔等又为春秋与赵鞅之说以赞成之,遂以奉太子密旨诛奸臣马士英为名,空国行。竖二旗于鹢首,左曰「清君侧」,右曰「定储君」。遂破九江、安庆,屠之;江南大震。马、阮惧,相与谋曰:与左兵来,宁北兵来;与其死于左,宁死于北。故缓北而急左,边备空虚,大兵直入无留矣。史公至天长,而盱眙、泗州已失;泗州守将张方严败没,总兵李遇春等降。史公同副将史得威数骑回扬州,登陴设守。而扬州人讹言许定国引大兵至,欲歼高氏;高营兵斩关夺门而出,奔泰州。北警日亟,黄日芳引蜀将胡尚文、韩尚谅营茱萸湾,应廷吉率诸军来会,营瓦窑铺以为犄角。史公檄召各镇兵来援,皆观望不进,惟刘肇基、何刚率所部兵入城共守。城陷之日,何刚以弓弦自缢死(刚,上海举人,崇祯十七年正月上书烈皇帝请缨自效者也)。肇基以北兵未集,请乘其不备,背城一战。公曰:锐气未可轻试,姑养全力以待之。及大兵自泗州取红夷炮至,一鼓而下;肇基率所部四百人巷战,力尽皆死。   先是,有使自北来,自称燕山卫王百户,持书一函,署云:豫王致书史老先生阁下。史公上其书于朝,而厚待使者,遣之去。至是,大兵既集,降将李遇春等以豫王书来说降,又父老二人奉豫王令至城下约降;因缒健卒投其书并父老于河。李遇春走,豫王复以书来者,凡五、六,皆不启,投之火中。部将押住者,本降夷也,匹马劫大兵营;夺一马,斩一人而还;公赏以白金百两。是时,李成栋驻高邮,刘泽清与淮阳巡抚田仰驻淮安,皆拥兵不救。大兵攻围甚急,外援且绝,饷亦不继,而高岐凤、李栖凤将欲劫史公以应大兵。公曰:扬州,吾死所;公等欲富贵,各从其志,不相强也。李、高中夜拔营而去,胡尚友、韩尚谅亦随以行。公恐生内变,皆听其去,不之禁。自此,备御益单弱矣。   四月十九日,公知事不支,召史得威入,相持哭。得威曰:相公为国杀身,得威义当同死。公曰:吾为国亡,汝为我家存。吾母老矣,而吾无子,汝为吾嗣,以事吾母。我不负国,汝无负我!得威辞曰:得威不敢负相公;然得威江南世族,不与相公同宗,且无父母之命,安敢为相公后。时,刘肇基在旁,泣曰:相公不能顾其亲,而君不从相公言,是重负相公也。得威拜受命。公遂书遗表,上宏光皇帝;又为书,一遗豫王,一遗太夫人,一遗伯叔父及兄若弟,一遗夫人;函封毕,俱付得威。诀得威曰:我死,汝当葬我于太祖高皇帝之侧,其或不能,则梅花岭可也。复操笔书曰:可法受先帝恩,不能雪雠耻;受今上恩,不能保疆土。受慈母恩,不能备孝养。遭时不造,有志未伸;一死以保国家,故其分也。独恨不早从先帝于地下耳。四月十九日,可法绝笔。书毕,亦付得威。   二十五日,大兵攻愈急,公在城上亲拜天,以大炮击之,大兵死者数千人。俄而城西北崩,大兵入。公持刀自刭,参将许谨救之,血溅谨衣,未绝。令得威刃之;得威不忍,谨与得威等皆身被数十矢,死。惟得威存。时,大兵不知为史公;公曰:吾史可法也。大兵惊喜,执付新城楼上见豫王。王曰:前书再三拜请,不蒙报答。今忠义既成,先生为我收拾江南,当不惜重任也。公曰:吾天朝大臣,岂可苟且偷生,得罪万世;愿速死从先帝于地下!王曰:既为忠臣,当杀之以全其名。公曰:城亡与亡,吾死岂有恨!但扬州既为尔有,当待以宽大。死守者,我也;我可杀,扬州人不可杀也。王不答,使左右兵之,尸裂而死。阖城文武官皆殉难死,其最著者为提督刘肇基、总兵庄子固、乙邦才、故兵部尚书张伯鲸、翰林院庶吉士吴尔埙、兵部职方司主事何刚、兵科给事中施凤仪、督饷佥事黄铉、通判吴道隆、扬州知府任民育、江都知县罗伏龙、原任知县周志畏、监饷知县吴道正、礼贤馆诸生卢泾才、胡如瑾、何临正、旗鼓副总兵马应魁、副旗鼓参将陶国祚、陶匡明、副总兵李豫、赏功参将汪思诚、左营参将许谨、右营参将陈光玉、运使杨振熙、同知王缵爵、随征书记顾启胤、陆晓、龚之序、唐经世、督师仆史书、都司千总等官姚怀龙、解学曾、吴魁、冯士、富近仁、孟容、徐应承、张小山、段元、范仓、张应举、郭仓、曹登亥、范泗、范晦、王东楼等二百人。   初,高杰兵之至扬也,士民皆迁湖潴以避之;多为贼所害,有举室沦丧者。及北警戒严,郊外人谓城可恃,皆相扶携入城;不得入者,稽首长号,哀声震地。公辄令开城纳之。至是城破,豫王下令屠之,凡七日乃止。公既死,得威被执,将杀,大呼曰:吾史可法子也。王令许定国鞫之,踰旬乃免。既免,亟收公遗骸,而天暑众尸皆蒸变,不能辨识,得威哭而去。先是,得威以公遗书藏于商人段氏;至是,往段氏,则段氏皆死。得威彷徨良久,忽于破屋废纸中得之,持往南京,献于太夫人。其辞曰:儿仕宦一十有八年,诸苦备尝,不能有益于朝廷,徒致旷违定省;不忠不孝,何以立于天地之间!今日殉城,死不足赎罪。望母委之天数,勿复过悲。副将史得威完儿后事,母以亲孙抚之。其与夫人书曰:『可法死矣,前与夫人有约,当于泉下相俟也』。共遗伯叔父兄若弟书曰:扬州旦夕不守,一死以报朝廷,亦复何憾!独先帝之仇未复,是谓大恨耳。遗豫王书不得达;其辞曰:败军之将,不可言勇;负国之臣,不可言忠。身死封疆,实有余恨;得以骸骨归葬钟山之侧,求太祖高皇帝鉴此心,于愿足矣。宏光元年四月十九日,大明罪臣史可法书。   当扬州围时,总兵黄斌卿、郑彩守京口,常镇巡抚杨文聪驻金山。五月初十夜,大雾横江,大兵数十人以小舟飞渡,南岸守兵皆溃。镇海将车郑鸿逵以水师奔福建,黄斌卿、郑彩、杨文聪皆相继走,镇江遂失。而忻城伯赵之龙已先于初五夜使人赍降书往迎大兵矣。马士英奉太后如杭州,上幸太平入黄得功营。   十八日,豫王入南京,刘良佐来降。   二十二日,良佐率兵犯驾,左柱国太师靖国公黄得功死之,其将田雄、张杰奉上如大兵营。   明年春三月,史得威举公衣冠及笏葬于扬州郭外梅花岭,封坎建碑;遵遗命也已而。敕赐旱西门屋一区以处其母妻,有司给粟帛以养之。岁戊子,盐城人某伪称史公,号召愚民,掠庙湾,入淮浦,有司仍拘系公母妻。江宁有镇将曰:曩者,维扬之役,吾为前锋,史公实死吾手。此固假托名字者,行当自败,何必拘其母妻哉!乃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