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穰杂录摘抄 - 第 2 页/共 2 页
东杨天资明敏,有果断之才。中官有事来阁下议,必问曰:“东杨先生在否?”知不在即回。凡议事,未尝不逊西杨,或执古以断不可行。已而,卒于东杨,灼然可行而无碍也。每秋,敕文武大臣赴内台,审廉重狱,自英国公而下,俱逊避,俟二杨先生决之。西杨讯之,未尝决,至不可了。东杨一问即决,庶几子路片言折狱之才,众皆叹服。
文庙英武,群臣奏对少能称旨。惟爱东杨先生之才,自编修同解缙、胡广等入阁议国政,未尝一日离左右,凡大事密计,必参与焉。或与大臣谋事未决,文庙不乐,甚至发怒,东杨一至,辄霁,威事亦随决。有济人利物之仁,而不忍却人之馈。人以为爱钱。文庙亦知之,每遂其所欲。盖用人之仁,去其贪也。或乡人来馈者,必访询贫富何如,若知其贫,亦不却其馈,但以别物与所馈相称酬之;若富者,以十分为率,亦答其一、二。或坐法乞救,或在卑求荐,必留意焉,报者相继而不厌也。自五府、六部、都察院,无不畏其威,听其说,使百职不能持正,亦由于此。大抵居仕途者,安能一向遂意。盖天有乘除之数,默行乎其间,早年得意,晚必坎轲,少年蹇滞,老必通显;或首尾多难,而中则安乐。若东杨,自入仕即得君,无日不在宠荣之中者四十余年,历事四朝,曾无数日之恙,生荣死哀,始终全美,不可以常数论也。或者间气所生,而禀得完厚如此。其辅理之功,在文、仁、宣时,亦寻常;在正统数年,天下休息,颇有力焉。至于格君心之非,引之当道,则概乎未有闻也。
宣庙时,二杨用事,思天下之士不由己进退,敕方面、风宪、郡守,今在京三晶以上官举保且薄。吏部尚书郭琎,不学无术,但以老成至此。寻敕今后御史、知县,许在京五品以上官举保。由是,天下要职,吏部不得除。已而,奔竞之风大作。以赃露者,甚众。寻有以弊言者,遂罢御史、知县举保之例,郡守以上仍旧出于二杨之门,皆由其操去取之权也。
西杨虽偏而无私,尤持公论。当时,天下方面颇亦得人。正统六、七年以后,张太后崩,三杨相继而亡,进退天下人才之权,遂移于中官王振,邪正倒植矣。
陈敬宗由翰林拜南京祭酒,美须髯,容仪端整,步履有定则,望之者起敬。尝会食诸生,稍有失仪者,即待罪,不轻容也。或有所禀,严于对君之礼。然待诸生少恩,病者必以为诈,务出而验之。因而,亡者亦不恤也。以故,诸生一登仕途,必远之。遇诸途,若不识也。徒怅恨而莫能自省。对客善饮。襄城伯重斯文,或盛设延宾,既罢,必留敬宗再饮,至酩酊犹自俨然,若未尝饮者,人皆服其量。
何文渊守温州时,廉静寡欲,一郡大治。当时,浙东守称为第一。既而,召为刑部侍郎,民有馈金者,却之,好事者为之立却金馆。在刑部,虽有深刻意,以尚书主之,弗克遂,人亦未之知也。后以故乞病归。正统十四年,朝廷多事,士大夫交章乞起之。召为吏部侍郎,遂进尚书、太子太保。其于擢用人才之际,诡谲之迹始露,而居言路者不能容矣。虽百计固位,奈何攻之者众,目为奸邪,暴其情状,终于斥去,不能留矣。向使病去不出,作郡清名必然传后,不失为廉谨之人。今也,虽得高爵而丧其美,何足羡哉?予在铨司时,或所见不当者,必面执之不行,以此见忌。洎予迁兵部,若属任其所行,莫敢谁何,竟至颠踣而后已。
工部尚书吴中,奏对声音宏亮,丰资笃厚,望之者,知是享爵禄之器。贪财钜万,嬖妾数十人。厥妻严正,中惮之,不敢犯。宣庙知之,尝宴臣僚,命伶人作惧内戏以笑之,中虽愧而不能免也。一日,关诰迎于家,其妻拜毕,呼子弟曰:“将吴中一轴诰来,宣之我听。”问左右曰:“此诰词是主上自言欤?是翰林代草欤?”曰:“亦翰林代草也。”乃叹曰:“翰林先生果不虚妄!”且吴中一篇诰文,正说他平生为人何尝有“清廉”二字,中闻之虽恚,强为笑容而已。
吏部侍郎洪玙,接人疏慢,好褒贬人,以才学自负,大言不惭,自矜其高。初为主事,督陕西边税而回,见西杨学士,大言其设施之法,西杨不考其实,异之,荐为侍讲,与经筵。洎吏部侍郎缺,力荐玙。众知不可,莫敢抗。既入吏部,骄矜愈甚,士林咸恶之。以西杨在,不敢攻。及西杨没,遂郁郁得病而卒。士之行已,当自卓立,不可倚恃他人之势。一旦失其所倚,遂至如此,可为戒也。
户部尚书金濂,初为御史,有声。自永乐以来,巡历广东者,满载而归。自濂去,一毫不取,广人至今德之。在陕西臬司,亦出色。用是,累升副都御史,边储赖以充足。后归京师,奏对宏壮,上伟之,拜刑部尚书,颇号深刻。福建盗起,遂参军务,往平之,加太子太保,迁户部。然喜结权贵,士林少之。人以为奸,则过矣。但性猜忌,利数求精,务充国课,商货微矣。民或困弊,亦不暇恤焉。所学亦正,言论风采动人,接下多暴怒,僚属不能堪,大抵亦豪杰之士也。
工部尚书周忱,江西人。初,苏松一带税粮有五六年未完者,朝廷遣官催促相继,终未能完。遂举忱为侍郎,往任之。忱为人谦恭,言若不出诸口,谋虑深长,一切破崖岸,为人虚心访问,兼采众论,不一二年,累欠之数皆完。羡余之积,日见充溢,小民赖以赈恤,岁凶无虑,岁输京师之米甲于诸省。朝廷每劳其能,亦善于附势,中官王振极重之。宦游其地者无虚日,人人得其所欲。释子见造者,必往求之,所获必过望。然自出粟千石,旌其门,又令子纳马得官,士林以此少之。
山东参政铁铉,初为五军断事,奏对详明,高庙喜之,字之曰:“鼎石。”凡法司有疑狱未决者,必属铉而成。文庙潜邸时,有訢违法状者,名至,属法司问之,数日狱未成。高庙怒,属铉鞠之,片时而成,以此益爱之。未几,擢山东参政。文庙兵至城不下,围之月余,亦不得。时城有攻破者,随完之。以计诈开门,降用板,候其入,下之。几中其计。后而出战,文庙被其窘甚,知不能克,乃弃去。及过江登位,用计擒至,正言不屈,令其一顾,终不可得。去其耳鼻,亦不顾。碎分其体,至死詈声方已。后思忠烈不可挠者,惟铉一人而已,平氏有愧焉。
张太后崩,王振始弄权。正统某年,雷击奉天门殿鸱吻,敕群臣言得失,翰林侍讲刘球上言十事,一言主上宜亲政务,权不可移于下。振揽之怒,以锦衣卫指挥马顺为爪牙,令以他事牵之陛前捽去。球不知所谓见刑,但曰死訢太祖太宗,遂支解其体。自是人缄口不敢言。球魂附顺子,数顺之罪,顺颇不安,命缁流诵经度之。
振既得权,喜人趋附。廷臣初不知,数以微谴见谪,如惧。兵部尚书徐禧、工部侍郎王佑,憸邪小人,首开趋附之路,百计效勤,极尽谄媚之态,遂宣言干众曰,吾辈以其物相送,振大喜,以为敬己,待之甚厚。且言振意,不进见致礼者,为慢己,必得祸。众闻知益惧,皆具礼进见,从此以为常。初惟府、部、院、寺大臣,以后百执事俱行之,在外方面俱见之。当朝觐日,大开其门,郡邑庶职能具礼者,无不见。以百金为寻常,重至千两者,始得一饱一醉而出。由是,以廉者为拙,以贪者为能。被其容接者,若登龙门,上下交征利,如水去堤防,势不可止。君子付之太息而已。
宣德间,吏部官属多因请托而得。盖以承平之世,官于此者,享富贵尊荣,人所羡慕故也。正统初,予以进士选验封主事,人以为异。初不知者,疑其必有为之先容者,已而察知出于公道。方审选时,尚书郭琎、侍郎郑诚,命予作诗,以嘉禾为题,予作七言八句一诗,亦不知其何如也?既又查在户部观政,访予平日为人如何,予不知也。命下之日,予方悟其作诗之意有在,但以孤寒之士与富贵气像之人并处,虽不相类,予惟敬慎自持,彼亦不敢慢焉。文选郎中吴敬,自重自高,阖部官僚莫敢与之抗礼,而效勤谄事者皆然。予惟以正道接之,不谄不慢。久之,反重予为人而见许焉。予同司员外李源,凡百专取利,予见其势不可与较,惟闭门看书而已。源恣气乘之,予处之安然。已而势去,却相亲厚,予亦处之如常。予每自谓,未必于己无益也。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自可有动心忍性之意,且因此以予为好学而有手不释卷之称,正孟子所谓不虞之誉也。
宣德初,学士杨士奇辈,以方面大职亦任吏部自举,未尽得人,乃令在京三品以上官各举所知。当时以为美事。行之既久,公道者少。时人有拜官公朝,受恩私室之讥。景泰初,遂罢此例,仍从吏部自擢。时予在铨司,乃将六部郎署年深者,第其才之高下,为一帖,御史为一帖,给事中为一帖,南京者附之,方面有缺,持此帖于尚书王直前,斟酌用之,将尽,复增之。方其推用之时,人皆不知。命下,令人传报,彼方惊喜。正谓各官举时,有九年将满者,以其自守,不求知于人,耻为奔竞,至此不得已而亦造人之门,况其素行奔竞者,会举方退,其所举之人已预知之,不待命下而职位、地方无不晓悉,且又不论所举之人才能高下,但以举主官大列名在前者,其所举之人官亦大,以此舆论不平。及吏部自擢,较短量长,多惬舆论。然各举所知,本是良法。若皆存荐贤为国之心,岂有不善?但各出于私情,反不若吏部自擢,虽不能尽知其人,却出于公道故也。
景泰时,少保于谦在兵部,侍郎项文曜附之,内议患其党比,欲因事以开,别用持正者佐之。会予被荐,遂转兵部,迁文曜于吏部,复附何文渊,言官劾其憸邪,赖于谦力保荐之。已而谦败,文曜卒见斥谪。当时以文曜为于谦妾,士林非笑之,每朝待漏时,文曜必附谦耳密言,不顾左右相视,及退朝亦然,行坐不离,既在吏部亦如是。王直先生一儒者,于谦初甚尊敬之,已而被文曜谮毁,以为无用腐儒,谦遂慢之。谦初尝谓予曰:“东王老先生,君子儒也。可敬!可爱!”每经筵之宴,得连坐,必与之相劝多饮数杯。及文曜转吏部之后,忽谓予曰:“吏部老者,如何不告归?”予曰:“告几次矣!朝廷不允。”谦曰:“第无实意耳。”予曰:“观其意亦实。”谦曰:“果有实意,病卧不起一两月,必放归矣。”予谓老先生至诚,使之假卧,必不肯为。后渐闻其所谮之言,方知谦之不敬王先生,乃由此耳。当时,文曜亦有代为之意,谦盖知之,未遂其谋也。
天顺初,众议荐予入内阁,翰林黄谏即来见予曰:“恭喜先生入阁!”予曰:“此何喜也?”谏曰:“何谓不喜?”予曰:“昔寇准问王嘉外议如何,对云:‘丈人早晚入相。以我观之,不如不相之愈也。’准曰:‘如何?’曰:‘丈人负天下之望,即入相,天下以太平责之,丈人自料,君臣宁若鱼之有水乎?’准服之,以为高见远识。今虽无相,犹以入阁为内相。时事如此,入阁何为,未见其可喜也。”
翰林院,实儒绅所居,非杂流可与。景泰间,陈循辈各举所私,非进士出身者十将四五,率皆委靡、昏钝、浮薄之流,无由而退。因上欲将通志重修颁行,惟择进士出身者,此辈自知不可居此,托阖院达其意,愿补外职。贤乃言于上。命吏部除之,因其才而高下其秩,无不自遂。翰林于是为之一清。
初,景泰不豫,图富贵者因起异谋。学士王文与太监王诚谋,欲取襄王之子立为东宫,其事渐泄。既而,景泰疾亟,太监兴安讽群臣请复立东宫,佥谓上皇子固宜复之,惟王文之意不在此,阁下陈循辈亦知之。贤因会议,问学士萧镃,乃曰既退不可再。贤始觉其有异谋也。文又对众曰:“今只请立东宫,安知朝廷之意在谁?”贤益知其必然。明日早,观奏辞曰,早选元良。人皆曰此非复立之意,遂驾其说于石亨辈日,王文、于谦已遣人赍金牌敕符,取襄王世子去矣!即于十七日早,带兵入朝,诣南城请上皇复位。是时,景泰不朝已四日矣。先一、二日,又驾其说于石亨辈云,景泰命太监张永等,拿亨数人。掌兵者某,谋立上皇,中官吉祥、蒋冕辈白于太后,写敕旨与亨辈成此事,遂以王文辈为大逆奸恶。然王文初谋,于谦辈未必知,亨辈不过因于谦平日为总督军务,一切兵政专而行之,亨不得遂其所私,乃乘此机而除之,其余皆因平日不足者而中伤之,未必皆知王文之初谋也。况王文之谋,其实未发,所以诛戮者,多非其罪。乃曰,臣等舍命举此大事,以为有社稷之功。上亦信之,极其报典之隆,而亨等遂招权纳赂,擅作威福,冒滥官爵,恣情妄为,势焰赫然,天下寒心。初徐有祯亦与迎驾之谋,特命入阁。有祯以陈循辈在前,不得自专,乃助亨除去循辈。未几,有祯亦为亨所嫉而出之,人以为天道好还。不意亨复遭烈祸,益见天道之好还矣!
景泰欲易太子,恐文武大臣不从,先啖其左右,于阁下诸学士,各赐金五十两,银倍之,陈循辈惟知感惠,遂以太子为可易。于是,假以外僚陈奏请易太子,乃会文武群臣议其可否,有执以为不可者,即以利害怵之,无一人敢异辞。于是,择日立之,即以宫僚美秩付之阁下,任其所取,文武大臣与者十七八,自公孤而下数十人,为太保者十人,名爵之滥一至于此。惟贤等侍郎四五人不与。一易之后,人情怅然不平,贪其利者扬扬自以为荣幸,不知识者已知其非善后之计。已而,天道一还,尽革无遗。因而遣谪者亦多。回视不与者,反有愧焉。荣辱相寻如此,士之立身,不可不审也。
景泰初,予进正本十策,且乞留中,朝夕省览,少助身心之学。不省,竟发出。越数日,户科给事中李侃,因灾异上言,近日李某所言,有关圣躬,略不省览,无恐惧修德之实,灾异叠见殆由于此。览此奏,却将予奏疏取入,誊写一本观看。礼部尚书杨宁见之叹息。一日,见予曰:“吾读崇节俭一事,殆欲下泪。”乃逐条为前件,以为当留意行之。本部尚书何文渊闻之,求稿一看,曰:“忠鲠之言也。”少保于谦见之,曰:“人所难言者。”南京祭酒陈敬宗曰:“闻其题目,知为至论矣!”后颁君鉴于群臣。予复采二十二君善行,每君不过三四事最切要者,乞体而行之。景泰览之,亦不省曰:“此奏欲何为?”中官王诚曰:“欲上学此数君耳。”乃颔之。但流于荒淫,不复介意。
士大夫行己交人,不可不慎。若徐有祯,素行持公者少,而所交者亦然。及其当道,予辈持公以助之,有祯遂改前辙,不复徇私。其所交者,犹以平昔素情望之,多拂其意,遂以有祯为改常,从而媒孽其短者甚众。向使素持公道,岂有此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