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垣笔记 - 第 7 页/共 7 页
蒋辅德璟以北直、河南、山东召买米豆九十余万,计民间当费数百万金,为害甚多,于召对时力言之。上命拟谕罢之,德璟复言:「祖制,各边除屯盐民运本色外,原无户部旧饷折色,今既有旧饷,复增新饷练饷,括尽民间金钱,已不堪命。近复以给关宁遵密四镇,而于北直、山东、河南召买米豆百万,拘摄富户,充召买之役,又复勒运至天津交纳。一切车辆驴骡及衙役使用勒索之费,赔累困苦,未易缕指。闻贼中鼓惑愚民,皆指加派,而加派之害,莫甚召买。伏祈即赐裁行。」此疏于二月上,留中。既告归,三月上自草罪己诏书蠲免,然已晚矣。盖各边将士视米豆如泥沙,止欲金钱而已。在内召买之苦如此,而在外轻贱米豆又如彼,何苦括内地之膏血,以填塞上之泥沙乎!
蒋辅德璟既予去,孙都谏承泽、汪都谏惟效 【崇祯辛未。】 皆上疏留之,承泽言尤峻,有「乞罢臣官而留德璟,如用之不效,请伏妄言之诛」等语。魏辅藻德不得已,亦上言:「德璟贯串古今,博综典故,为皇上左右所不可一日少之文献。」然已先传称首揆矣。上御批密封下阁,有「大臣进退原不敢轻」之语。德璟初因山西新陷,未敢辄去,又以在廷连章见留避嫌,即具疏辞朝行,故不及闯祸。
旧例,国子监分献用翰林修撰编简为之,未有用王府简讨者。张简讨之奇、 【崇祯庚辰,新城人。】 刘简讨世芳 【崇祯庚辰,肤施人。】因侍定王讲读,挂翰林一衔,从不与翰林事。是秋,遣魏辅藻德行礼,藻德以庚辰进士,三年入阁,诸编简皆前辈,不便使分献随行,故用之奇、世芳,皆庚辰同年也,然亦变体。
上以闯逆渐逼,命群臣会议,以二月二十二日缴,以次日召对。时上手李总宪邦华 【万历甲辰,吉水人。】 密奏,内云辅臣知而不敢言,上指问何事,陈辅演以项少詹煜议单为言,上即简阅,默然。蒋辅德璟又奏,一时廷议俱言东宫宜南往监国,上不应,而光给谏时亨参李翰林明睿南迁为邪说。上不悦,即召入,面诘曰:「邪说皆同,乃止参李明睿,何也?明系朋党,姑且不究。」遂无敢言者。
有人运佛九座进武当山,来京挂号,其佛高六七尺,下有车轮。正阳门外布列三座,观者沸市。后因事泄,始知藏匿于佛腹中,欲安置九门,为贼内应,下锦衣卫刑部勘问,伏诛。
城未破之前十余日,飓风大作,自辰至夕未止,拔去关神庙前旗杆琉璃厂大树。
三月十三日,闻贼躏居庸关,京师九门俱闭。十七日午时,贼攻城,彼此铳俱发,如万雷轰烈。十八日,攻益急,铳声益怒,城外火光四起。上同二人登煤山顶望,逾时回干清宫。日就晡,上鱼服出宫门,两出两返,乃命酒,召后、贵人、良娣以下,按掖庭籍属,被宠御者皆至,慷慨极酣,漏未下三刻,御所佩剑,曰:「事至此,可以死矣。」泣数行下。于是皇后先投缳,其余咸引决,稍顾望,辄手剑刃之。时长平公主被剑断右臂,仆地未死。又唤内官王承恩觅靴,带同内官数十人,遶城夺门不得,归,遂同承恩对缢煤山古树下,袁妃同宫人小内官纷纷奔出。十九日,内官遂开门迎贼。
闯贼抵彰义门,其军师宋矮子 【名献策,河南人。】 初云此行观兵城下,卜五年始可破城,城楼上忽坠一天启大钱,宋矮子喜曰:「此一当五用也,破京师兆,可急攻。」放一大炮,而城角遂倒。
常熟归进士启先 【崇祯癸未。】 闻闯贼入都,惊惧急走,询同里陈司空必谦, 【万历癸丑,常熟人。】 必谦从容栉沐出,闻之,大笑曰:「若痴书生耳,城守皆敝衙门事,岂有贼入我不知者。」已,传者叠至,方失色散。顾给谏竤是夕尚宿科,初闻,亦奔询魏辅藻德,藻德亦以为必无。一时聋聩若此。
闯贼将逼京师,众号百万,上数以兵饷为忧,敕百官捐助。一时大臣,或请身督四方输贡,或请预征下贷殷户,或开卖冗官,假民间带绶,百官欲请诰敕传世者入银若干,搜削(厂 )法,地壖勒价,莫不议及。及贼至,则饷直逋悬已及半载,禁勘戈矛朽蚀未试,一闻贼鼓噪,相视股战。奸人伏匿,暗助惊噪,儿童数月或为秦声,讹谣满城,意在迎贼。于是人情扰惑,莫有固志。
闯贼围城,上下仓皇失措,火攻备御多不习,贼发炮击,声撼地,日夜无间,缘城廨舍多圮。城头发「万人敌」,未及投下,火骤然,灼烂十余人。时士卒五月匮饷,不用命。城头宦寺鲜衣怒马,徜徉不惊,高擎青盖,驰走杂挠守卒,欲擅启闭,凡坐门诸臣,多不得登城望敌。惟吴太常麟征夺路上,见势不可支,往见魏辅藻德,藻德方出朝,犹引麟征手曰:「朝廷大福气,自无他虞。旦夕兵饷且集,公何太匆匆?」麟征太息而已。
闯贼入都,指长安门三字,祝曰:「若射中中间字,当有天下。」竟不获中。
三月十九日辰刻,贼已破城,尚有谢恩入朝者,而宫人四出矣。坤宁宫后为钦安殿,有乐志斋、清望门、曲流馆、四神祠,东去则琼华左门,西去则琼华右门,出即长街也。是日宫人从后宫出甚多。
十九日辰时,闯贼自齐化、东便二门入,掳掠甚酷。时传宁镇三桂兵已至城外,上以十八夜三更夺门南奔,贼悬万金购上。二十一日,闻贼已获上尸于煤山,命人背负东华门外朱国公门首,用柳木棺盛破芦席下,蓬头短衣,一足穿袜,一足跣。闻遗诏在胸,云:「朕已丧天下,不敢下见先人,亦不敢终于正寝。」又啮指血书臂曰:「朕误听文官言,致失天下,任贼碎裂朕尸,但弗伤我百姓。」是日晚,百官出,始言太监王德化数十人拥打张司马缙彦,责其开门迎贼。时臣民共万人,俱痛哭,求葬以帝礼,祭以王礼,圣母葬以后礼,祭以妃礼。亦有哭言求封太子大国者,亦有求京城百官万姓带孝哭临三日者。二十二日至二十五六日,则满街遍捉士大夫,拘系路人矣。二十七日,贼牛金星点名会极门,百官皆降伏,贼据坐殿上受之,责以负国,用者从东华门出,送吏政府收用,列名部门外,高冠鲜服,洋洋长安道上。不用者从西华门出,贼露刃排马,五人一队,押系刘李二贼私寓,各责数万金,骈首搒掠,哀声震地,刑死者不可胜计。或输金未足,则人以二健士撠之,皆赤身出,行乞市肆,人不忍见。四月初九日,为刘贼系者俱释,李贼系者仍不释。十二日,吴宁镇三桂有示,大张四门,说义兵不日入城,凡我臣民,但戴孝者俱不必惊。十二夜,传贼杀官三十二员,故辅陈演为首,余皆勋戚。十三早,闯贼绒帽布箭衣,挟太子二王,皆玄色布衣,行马前,尽撤贼东行,皆哭不愿去,杀之不能止。各城门止余老弱数人把守,道路清旷矣。
申冏丞佳胤 【崇祯辛未。】 既投井死,林侍御兰友 【崇祯辛未,仙游人。】 时谪冷署,素相友善,未就殓,家人方遶哭,一人毘卢锡杖,排闼入,愕视之,乃兰友也,拊膺号曰:「公死矣,我知公必死,公视我岂贪生保妻子者?老父在堂,图一相见,当亦携手地下耳。」登堂请见太夫人,曰:「母勿戚,富贵子易得,忠臣子难得也。」顾佳胤子煜曰:「设位乎?」曰:「未也。」索笔大书「明捐躯殉国忠臣申公之灵。」复书柩云:「死为荩臣,不负君恩于地下;生图见父,即就鼎镬而心安。」掷笔大恸,谓煜曰:「善自爱,从此永诀。」抆泪去。又徐起凤者,以佣书从佳胤凡十年,佳胤殉节后,僮仆或散去,起凤?号柩次,不少离。贼从关东溃回,欲肆焚戮,佳胤子煜掖太夫人夺门出,僮仆皆从,独起凤请留,曰:「俱去,榇谁与守?」已,贼果焚民居,将及寓,起凤泣曰:「吾主以忠死,愿勿焚。」贼怒鞭之,起凤叩请愈哀,贼为感动,卒不焚。及北兵至,逐居民外徙,令下三日,室中所有纵掠不禁。起凤惧,遍求里人在京者,得镌工朱攀桂等二十余人,舁榇出,寄天宁寺,故得全。
予过长安书肆,见皇明泳化编一部,命买归,书客故高其价,予曰:「缓之。」及旋骑再访,则云卖去,问之,乃巩驸马永固也。因心识之曰:「帝婿皆豪华自喜,渠知读书耶?」后死闯贼难,方知观人必于其微。
项翰林煜以乙丑入馆,正魏珰方炽时,颇为江南清议所摈。郑同袍元勋,扬州人,与同籍,最密。时文翰林震孟、姚翰林希孟过扬,皆先达元勋,为煜置酒,劝其厚自结纳,始声气自标矣。及降闯,本色毕露,南京破后,煜过徐词林汧门,语其仆曰:「尔主责吾不死,今死未?」然汧卒死之。煜行至慈溪,邑人闻其先从逆,纳之竹笼,投河死。
予里居日,闻闯贼入宫后,搜获累朝内帑,得金银数百万。后京师人贾汝寿为上虞令,过予一同年,因言闯贼入宫时,怅然曰:「贵为天子,所蓄不过二十万,何以不亡?」渠得之耳闻,乃知前言诬也。一云,此二十万乃指户部所储而言,非内库。
闯贼李自成陷京师,誓灭东方方僭号,传吴帅三桂已上表请降,止因闯党权将军刘宗敏闻三桂所娶妓陈沅 【「沅」抄本甲作「元」。下同。】色艾,陈沅者,田皇亲弘遇游南京所携归名妓也,田还北京病死,三桂使人持千金取沅去。至是,刘宗敏系三桂父襄,索沅不得,拷掠甚酷。三桂闻之,忿而中改,遂募兵七千,据山海关敌自成。自成杀襄家属,执襄东行。四月十九日,攻山海关城,围之,又从关西一片石出口,东突外城,薄关门。三桂先已约北兵,至是趋之,驻兵岭上,高张旗鼓以待。三桂突围出外城,驰入北兵壁中,薙发称臣。三桂为先锋,九王居后队,其兄弟号八王、十王各统万骑,一从西水关入,一从东水关入。于是三桂复入关,尽抚其民,开关门迎敌。自成犹不知是北兵也,见之惊阻,北兵望尘起,乘势攻之,自成大败,立枭襄首,悬之旗而返。北兵逆击之,闯复大败,奔还,弃京师而奔。时刘少司马余佑以京师无主,摄事三日,忽闻三桂奉太子至,咸欢迎,及北兵入,乃知非也。出榜云:「昔在我国,时欲与明朝和好,永享太平。屡致书不答,致深入者四,惟事属既往,不必论。今雪尔朝君父之仇,破釜沈舟,一贼不灭,誓不返辙。所过州县,若削发纳款,即与爵禄,世守富贵,抗违者,尽行屠灭。」且令兵皆屯城上,无下掠,民遂定。
质慎库图书百万卷,皆宣和所藏,为金自汴梁运入燕者,历元及国初无恙。徐达下大都时封记宛然,至国破,皆失散不存,闻者惋叹。
金驾部铉 【崇祯戊辰,武进人。】 于壬午七月晦日读邵子,记其后曰:「甲申之春,定我进退,进虽遇时,外而弗内,退若苦衷,远而弗滞,外止三时,远不卒岁,优哉游哉,庶没吾世。」及甲申死闯难,人始见之。又铉初以驾部巡视皇城,每过御河,辄流连不能去,归语其弟曰:「吾一见御河,若依恋不能舍,何也?」竟投御河死。铉之死,妾王氏与弟錝俱随母章氏入井。南渡后,但赠章恭人,然不知王氏与錝之死也。
内监吕胖子,忘其名,闯贼陷京城,金驾部铉投御河死,胖子见而叹曰:「公曾疏纠我辈,不比于人,吾初亦怨之,然公能死,吾独不能死乎?公生欲远我辈,我今以义近之,必不拒我地下也。」遂从死。已,二尸并浮,为一内监收掩。及北兵入,铉诸弟往觅其尸,惟乱骨二丛耳,遂并葬御河侧。
崇祯十三年,闽有平和县生员金惟镇,忽得心疾,尽薙其发,大言曰:「此世界不属大明矣。」或问属谁,乃书三字于壁间曰「大清国」。因言城内犹可,城外不忍言,又指其族人曾庆曰:「有无限兵马。」及北兵至,庆果起兵,从者甚众,已,败死城外,如所言。至「大清国」后复书「大安国」三字,则不知何解也。
严州钱太守广居尝为予言,其同籍任邱人边大绶,曾令米脂,乃闯贼故里也。自成叛后,边令发其三世祖茔,剖棺视之,一棺骨生绿毛,长二寸,一棺骨色如玉,一棺骨生青毛,长三寸。已,见一大蛇从圹内出,射之,伤一目走。后自成果以中箭伤其一目,亦异事也。
癸未,上将祭庙,卤簿已设,忽见黑气自空而坠,如有妇人衣白者疾飞入宫,军人皆见之。及仲夏大雨,沾衣如血,雷霆通夕不止。次日,见太庙神主或横或倒,诸铜器为电火所击,皆融而成灰。又有人见太庙中鬼皆啸呼而出。
闯贼入京,命诸臣俱于二十一日廷见,是日百官毕集,一象独仰视大内,泪如泉注。四驿馆复有回回使者六人,亦俱入,不拜。贼怒,欲置重辟,使者曰:「吾君知大明天子,不知易姓,若归告吾君,以贡献来朝,则舞蹈何辞?今无君命,故不敢。」终莫能屈。
闯贼入宫后,出长平公主尸,碧血委顿无生理,然按之体微温。嘉定伯周奎舁归,灌米汁,遂苏,自是育奎家。后北兵入燕,以主适周世显,即崇祯时所选将以降主者也。主喜诗文,善针纴,右颊三剑痕即上所击。御臧获阳笑语,隐处即饮泣呼皇父皇母,未尝不泪尽继以血也。以是生羸疾,怀孕五月,以丙戌年八月卒,年仅十有七。
三垣笔记附识 下
弘光
福王登极南都诏至楚,左宁南良玉返自承天,驻兵汉阳,意不可测。未读诏,何抚军腾蛟往汉阳,以剑自随,曰:「社稷之安危在此,若不开读,此身有付三尺剑耳。」幸良玉私置正纪卢鼎者力以为当拜,且语良玉云:「方今四镇合心,同戴新君,若拥兵而下,能保必胜乎?不胜,无乃身家两亡乎?」良玉时已耄老,乃曰:「是固当拜耶。」乃拜诏。
江西黄直指澍入朝,拟进何抚军腾蛟为总督,己为巡抚,面许荐永州司李 【「司李」原作「司理」,据抄本甲改。按此书「理」字皆讳改作「李」,此处不应独异。】 晋锡 【崇祯庚辰,江人。】 为代巡。及与马辅士英相诋,不胜而归,鞅鞅失望,已又革职提问,愈怒。适传假太子至,澍阴乘小舆,夜见左宁南良玉,谓拔营往南,可图大事。良玉夙有此志,以督抚调和止,一闻澍言,从之。又念何腾蛟负中外望,欲屠武昌,劫取其印,一切文移皆用之,耸动人心。时民万余人惧为良玉所屠,入避腾蛟署内,腾蛟坐于门,向内坐,听民人入。良玉复传令从院后破垣入,举火焚之,匿者悉死于火。腾蛟即解印付家人,令速出城,无为所得。良玉至,索腾蛟印,腾蛟故觅印腰间,不获,反尤良玉曰:「何太匆匆,致此印失抢攘中耶?」良玉无奈,拥之行,欲与腾蛟同舟,腾蛟不可,良玉另与一舟,遣四副将守之,置舟于后。黎明,各船俱发,腾蛟舟次汉阳门,跳入万丈江涛,守者惧诛,赴江死。腾蛟顺流十里许,至竹牌门,遇一渔舟救之起,登岸视之,则关帝庙,而怀印出走之仆亦在,相视大惊,喜亟,觅渔舟,不知所之。说者以为神救也。是晚宿民家,乘肩舆从江右宁州小路转入浏阳,抵长沙。监军司李晋锡语腾蛟,以为「良玉在时,抚军有权,不得自繇。今既弃省去,湖南北兵饷皆在掌握,应破尽从前局面,大为整顿,总计饷数,配合兵数,以各府之饷练各府之兵,督抚任大帅,司道任副将,府州县任参游,以文臣理武事,则令出惟行,生杀予夺,抚军以一人操之。维楚有材,择可为大将者若而人,择可为偏裨者若而人,悬殊格以待有功,则真英雄自出。湖南北一带应设水陆连珠营,十里一炮台,一方有警,号炮辄 【「辄」原作「所」,依抄本甲改。】 发,千里百里皆应。所练之兵孰勇孰怯,抚军不时单骑按行部落,即以此程殿最,縻饷者正军法。居守之兵若干,征调之兵若干,一纸书集师数万,如是者三年,可告成功。」腾蛟善其言,然卒为人阻格,不得行。
张献忠破成都,执蜀王,将杀之。王素仁厚,军民皆为祈免,献忠不许。将行刑,雷霆大至,行刑者为之请,不许。已,雷霆又至,复请,献忠乃仗剑仰呼曰:「苍天苍天,生我张献忠杀人,乃独不许杀是人耶!」一时雷霆俱息,王遂被杀。
张献忠破成都,行特科,先以保甲法试文士,一人不赴试,戮及十甲。文士畏罪尽至,邛州生徒心知其奸,以为特科特杀我耳,歃血不赴者六十余人。献忠遂发兵屠邛州,录赴试文士三万人,围而杀之。妇人奸淫后,即以试刃,名曰砺石。成都所属三十余县人民尽歼。
张献忠破成都,尽断男子左手积如山,至今山谷间有倩人置担于肩为糊口计者,累累不绝。其蜀王宫内锦数十楼,悉焚之,金银数十万,悉投于江。
弘光末,北兵渡淮,扬城失守。五月初七日,杨江抚文骢命黔浙郑兵往瓜洲,及门,见辫发者,遂惊溃。北兵进至江口,郑兵亦极力御之。晚浮棹于江,蔽以帷席,中置灯,南来郑兵遥见发火炮【「炮」原「器」,依抄本甲改。】 矢石,不知其误我也。初八日,大雾,兵守京口。北兵则自上游七十里七里港渡,早以五骑来,浙兵及郑兵追之,不数里,遇大雾,矢蔽天如蝗飞,众乃不战而溃。郑兵有船者入海,无船者走丹阳,与浙兵夺舟,而南黔之骑则走金陵,而镇江遂降。丹阳狱囚越狱,村民入掠城中,遂火城外民居,北兵实未至也。其镇江城外民居,官欲焚,北兵止之,得全。
北兵南下,朱保国公国弼等屏人密奏,上慨然曰:「太祖陵寝在此,走安往?惟死守耳。」至是早,渡江信至,中外大震。驾薄暮开通济门,仓皇出狩,百官犹不知,但夜闻甲马声而已。时马辅士英亦不知,惟戎政李司马希沆【崇祯戊辰。庆阳人。】 先知,遂行,士英犹后之也。百官多遁,惟携家者瞻顾不能遽行,诸门尽闭,太息而已。
北兵既渡江,马辅士英惶急,张侍御孙振往见,士英掷刺于地,詈之曰:「若辈误我,使天下之事一朝至此,何见为?」孙振惭阻而退。
阮戎政大铖许钱宗伯谦益入阁,谓必疏纠侯纳言峒曾、 【天启乙丑,嘉定人。】 夏铨部允彝乃可,业具疏稿矣,会国亡不果。
伪太子王之明屡讯,百官皆知伪,然民间犹啧啧真也。至是,一二劣衿为首,率乱民拥立之,御殿三日。又折往赵忻城之龙寓,邀百官入朝,之龙手斩为首劣衿三人,乃退,执之明系狱。刘广昌良佐无拒北意,惟于水西门外纵火焚掠。百姓恐攻城,彻夜惊呼,乃议推保国公朱国弼为留守官。之龙密遣使渡江,启迎北兵。时诸臣犹不知,集议钱宗伯谦益所,谦益太息曰:「事至此,惟有向小朝廷求活耳。」拟启稿送之龙,之龙置不用。内库银绢米豆服玩弓刀之属皆被劫罄,掳马士英及朋党家,又合力剿士英标下川兵几尽。
初,王辅铎潜遁,有识者指众曰:「若误太子,辜先帝恩。」众捶之,铎大呼曰:「此马士英所为,我不与,士英秦桧,我岳飞,若曹无认飞为桧也。」众犹不释,铎须发尽秃,挟至之龙处,汹汹欲扑杀之,之龙佯下之狱,故免。室内所蓄书画极多,与赀俱尽矣。
王辅铎与倪宗伯元璐同籍同官,称莫逆交。及元璐殉难,予持乃弟揭,以谥文正为言,铎拂然曰:「倪年兄以身殉国,不谥亦足不朽,何必文正?予已言之仪部矣。」言虽正而意实薄,此即忘君事仇之先兆也。
北兵将至城外,文臣钱宗伯谦益、梁少司马云构、张侍御孙振、刘侍御光斗、宋中翰灏等五人,武臣赵忻城之龙先行 【「行」抄本甲作「迎」。】,余皆续往。时李少司马乔、姚廷尉思孝已薙发为僧,之龙亦勒之出,同谒豫王,赐饮食,席地噉。之龙靖难功臣赵彝后,至是,启门降。刘诚意伯孔昭,独率麾下兵先斩关出走。豫王勒各官具花名手本画卯,不到者搜捕,咸加皮鞭。点名者王辅铎、蔡辅奕琛也。
钱宗伯谦益疏云,原任吏部尚书房壮丽, 【万历乙未,安州人。】 当畿辅陷时投井死,一入逆案,遂不得出,此与杨副宪所修【万历庚戌,商城人。】 殉贼同。但杨纳言维垣系壮丽同乡,何以洗雪逆案一疏独不及壮丽?可疑也,尚俟别考。
豫王先遣兵千余,命钱宗伯谦益、梁少司马云构等统之搜宫。方入坐定,即问:「崇祯太子安在?」乃出王之明于狱,与上坐,指语诸臣曰:「此真太子也。」已,见内外俱定,乃屏不召。时谓之明之来,乃北廷所遣,盖以此扰惑臣民者。
北兵往芜湖袭驾,无一人知者。时驾已至太平,犹寂然。朱抚军大典、阮司马大铖入见舟中,俱入阁。黄靖国得功入见,誓力战以报。未几,得功兵方四出掠民家,北兵突至,得功仓皇出战,初中一矢,犹不退,继矢贯其喉,得功知不济,自刎死。其中军田雄,入舟挟上降。马辅士英已先期奉皇太后走浙矣。驾至南京城外,诸降臣顿首豫王前,请无死,且求往见,谕曰:「惟弗行君臣礼可矣。」时驾戴僧帽,着蓝布衣,马、阮诸臣往见,惟一揖一叩首尔。上对诸臣泣,众亦泣,寻北去。当田雄负驾出降时,驾以齿啮其背,遂成大疮,流血不止,日忏悔于僧具德处,终不愈。及病甚,转移卧榻,肉坠如割,仅余骨方死。雄仕北至浙江总兵,后内传弘光乃一国之君,雄有执君之功,特加二等侯,子孙世袭。
北兵既破南京,有内阁二大人访及阮司马大铖、蔡辅奕琛、张冢宰捷、杨副宪维垣、邹佥院之麟等,出手单示,乃已降冯辅铨所荐,皆东林异己也。至大铖名下,特注「江南第一才子」六字。时捷与维垣已死难。
马辅士英挟太后渡独松关,沿途淫掠。至广德州,州人拒之,攻城入,知州赵景和被杀,死者甚众。杭州民闻之惧,抚按等因先遣官往迎,以驻兵城外请。士英至,寓临湖楼外楼。五月二十八,太后驾至,以城中总兵府为行宫。群臣及潞王往朝,入见仪门萧条,疑为士英母所假。薄暮,城中丰乐、太平二坊竞以爆竹投楼外楼,士英方宴,惊起,以二楼船舣湖心亭。至晚入朝,用精甲百许自卫,请太后出,服赭,一紫衣女官侍,令官吏士民皆入见。朝罢,传旨召用在籍诸臣,独不及刘总宪宗周、章廷尉正宸。时江北彭直指遇风 岂适奔杭,命以佥都御史募兵两浙,钱粮一凭取用,皆士英意也。翼日,宗周与熊给谏汝霖【崇祯辛未,余姚人。】 入朝,汝霖见士英,诘:「圣驾何在,辄来此?」士英无以应,然犹盼上江捷。不数日,阮司马大铖、朱中丞大典、方总兵国安俱仓皇到,则黄靖国得功兵败死矣。次日,请潞王监国,不受,太后召王,王泣拜,终不受,惟迎请太后入府,从张抚军秉贞、【崇祯辛未,桐城人。】 陈总兵洪范等计,迎款而已。楚藩一镇国将军恸哭,解衣冠投地去。时杨江抚文骢、郑总兵鸿逵亦自海入钱塘,请王入闽,王终不许。至六月十三日午,北兵突至,士英等方与抚按饮江干,【「江干」二字依抄本甲补。】 急渡钱塘,何巡按纶、李盐院挺亦行。惟秉贞缒城入,偕王迎降。钱塘令顾咸建 【崇祯癸未,昆山人。】 出,佯迎,旋遁,执至,迫之降,不从见杀,悬头城上,方暑,蝇无集者,越月余,北兵挟太后、潞王等北去。或曰,洪范与北通,许割地封王,故王为所欺而降也。陪都既失,人咸恨不立潞藩。时张奉常希夏奉敕奖王,语予曰:「中人耳,未见彼善于此。」又叶主政国华为予言:「潞王指甲可长六七寸,以竹管护之。又命内官下郡县广求古玩。」倪廷尉胤培尝曰:「使王立而钱谦益相,其不支与马士英何异?」
三垣笔记附识补遗
太仓陆文声先考经历,一日,谒里人旧临川令张采,有先入之言,谓其曾肆毁言,采怒,闭门痛殴之。以文声谒选长安,逢人文致采过。时同邑庶常张溥闻之,致书在籍辑编修伟业,呼为陆畜,谓何不早翦之。或窃见其书,以告文声,文声并恨溥。遂逢数当道意旨疏劾,二张几不免于罪。后文声选永州经历,或劝其弗之任,以避后祸,文声不从。寻以贪横纠系,为司李晋锡毙之狱。
房侍御可壮曾引马避堂官马,误坠道旁深沟内,仅露一进贤冠而已。数日后,遂以会推被谪,后累官侍郎。国变后改节,复为侍郎。初,天启时,傅给谏櫆攻汪中书文言,并及左佥宪光斗、魏都谏大中,可壮乘机攻櫆,指其认东厂理刑傅继教为宗兄。櫆出疏辨难,可壮复出疏诮之,有「厂兄科弟,狼行狈依」等语。今乃与执中宅,中旨不自中出而谁出之?故给谏李鲁生【万历癸未,沾化人。】 同朝于改代耶?「狼行狈依」,追忆前语,能无汗颜?
崇祯初,吾邑子衿袁靖,遇禅僧毒鼓于某山下,指天象语曰:「天遣齐、黄辈下界,不久将乱矣。」靖曰:「此皆建文故忠,讵昔忠今乱者?」毒鼓曰:「彼积愤怨已久,一朝下降,不为巨寇,必为叛臣,皆所不辞耳。」至甲申之变,乃验。
姑苏毛孝廉宽父,忽于崇祯五年若为鬼物所凭,作谵语曰:「吾前身及而子前身,皆为建文时守金川门官,及燕兵至,渠开门叛降,致吾家四十口皆罹刀锯。久欲图报,以其福力尚厚,今降为而子,骎骎乎衰矣。而吾徒近皆从天而下,纷纷图报,故吾亦乘间报而子,将戕其命耳。」语讫而醒,茫然不知向语,未几,宽果死。此李侍御模为予言者。
松江袁子衿灿若,丁丑袁进士定弟。先闯逆陷京师二年,梦至一所,见历代诸创业君会议,灿若问:「何议?」曰:「议革命。」彷佛可识者,汉、明两高帝而已。有顷,一人如帝者状,披发伏地,呜呜愬枉。明高帝语之曰:「此事非吾所能主,当往问建文皇帝。」灿若梦中惊疑,问一人曰:「代明者李自成否?」其人曰:「却又不是。」灿若盖先二年言之,非附会也。
天启时,郭给谏巩为周侍御宗建弹其通内,及魏忠贤用事,屡迁巩官至侍郎,巩卒抗志不出,忠贤怒,勒令冠带闲住。巩始末如是。若答清一书,辞多委蛇。初辟则过,后戍亦所应得。时杨司马嗣昌巡抚山东,特疏求宽,姚给谏思孝疏驳之,他年相左以此。
上念农桑为衣食之本,于是诣坛耕,三推已,旋斋宫,宴群臣。教坊司于丹墀前作戏承应杂剧,上谕:「典礼甚隆,何得谐戏为玩?殊非正体,命该衙门永革去,着为令。」
上每诣圜丘祀天皇及地祇并朝日夕月社稷等坛,皆预斋戒,必亲视祭品精洁,然后供献。秉圭兢兢,若神降临然,其敬慎若此。
上英敏笃学,诸经史毕览。书经大全、春秋、性理大全、资治通鉴、大学衍义补、贞观政要、皇明宝训、帝鉴图说、廿一史等书,皆命司礼监提督,又将经厂印贮之书查进备览。又谕外庭,书集每月采买二部,以资御览。
上每逢朔望及三六九昧爽临朝,以勤励自勉,余日讲春秋、书经、四书。二八日经筵,与诸臣征引古今,出语成文。
上命武英殿中图历代明君贤臣像于屏,如贾谊、董仲舒、魏征、陆贽皆在。又书「诚意正心」四大字插屏,安置文华殿,以资警惕。
熹宗懿安皇后居慈庆宫,宫在干清宫外关雎门傍。本宫侍婢设有管家婆,管宫内事务,又设老成太监二名,提督宫禁。上惟逢后圣诞、元旦令节,方诣后前行四拜礼,余节不入贺。
上每遇日蚀月蚀,必服青素袍,望阙焚香,行四拜礼,设救护鼓二十四面,亲手擂鼓三下,内外衙门斋肃不理事。或有日月蚀甚者,谕诸臣直谏,惟修己爱民为心,以答天意。
皇城内西首有虎城一处,内蓄虎一只,傍有牲口房,诸禽鸟皆在。上至,见猛兽食肉,叹云:「此孰非民脂民膏,乃饱此无益以博观玩,可乎?」悉令除去。
皇极殿傍贴匿名单一纸,编九卿为二十四气,守殿官获单以进。上谕:「司礼监焚毁,勿令人见,以全大臣之体,且明朕无疑于诸臣。」
陕西、山西大饥,兼暴风不止,上曰:「皇天不言,以象设教。」乃诣中政殿玉帝像前,率司礼监等官曝跪一炷香,以祈雨泽。次日风息雨沾,上曰:「虽得时雨,然苗稼必多损坏,宜修己爱民,庶可仰答上苍。」乃发帑救赈焉。
上念保姆陆氏恩,厚赐讫,即令出宫宁家,永不许复入,且曰:「无蹈熹宗客氏覆辙。」
昔人谓柳芳唐历皆本寺人高力士口传,故实,而不觉跃然于王着从实录,着亦有明寺人也,实与否与?袁妃实未与周后同殉,改代后犹生,而录中乃指为自缢。长平公主虽为上手刃,实绝而未绝,改代后下嫁方卒,而录中乃指为砍死。嗟乎!以若辈晨昏禁闼,谓比说天宝故事之李龟年当,寺人确于伶官,而舛讹若此,举二事以概诸事,举宫禁二事以概庙廷诸事,其名实而事虚者,正复不少。独烈皇帝潜德徽猷,历述如掌,内庭视外庭反晰,故予独摘而存之,附三垣笔记后,取实故也。今而后唐历又为明历矣,其宋室孤臣之心也夫。谨跋。
予阅南太常寺志载:懿文皇太子及秦、晋二王均李妃生,成祖则碽妃生,讶之。时钱宗伯谦益有博物称,亦不能决。后以弘光元旦谒孝陵,予语【「语」原 「与」,依抄本甲及古学汇刊本改。】 谦益曰:「此事与实录、玉牒左,何征?但本志所载,东侧列妃嫔二十余,而西侧止碽妃,然否?曷不启寝殿验之?」及入视,果然,乃知李碽之言有以也。惟周王不载所出,观太祖命服养母孙妃斩衰三年,疑即孙出。
予读明兴杂记,见高皇埋毛老人于后湖,以守黄册,谓诞耳。同年陆给谏朗管册,邀游后湖,见黄册溢架,无耗者,问之书手,咸云:「是鼠皆白,登架即伏死。」又云:「每日闻香风过,便知为老人之灵,往不祭,今祭矣。」方知杂记不谬。
附录
慈圣皇太后丧,叶辅向高夫人入拜,神宗拱立以待,夫人方立拜未终,神宗已跪矣。内侍传声促之,夫人方跪。神宗之孝谨如此。
有一内侍犯法,走入大内,巡城御史书朱票入内索之。诸阉泣愬神宗,谓无是例,神宗哂曰:「我弗能救也。」亟命押出。
神宗一日演戏为乐,闻巡城御史呵呼声,亟命止歌,曰:「我畏御史。」
予侍王父宗伯公,闻此三事,真盛德事也,附录于此。
全祖望跋
映碧先生三垣笔记最为和平,可以想见其宅心仁恕。当时多气节之士,虽于清议有功,然亦多激成小人之祸,使皆如映碧先生者,党祸可消矣。其中力为弘光洗雪,言其娈童季女之诬,于主立潞藩诸臣,皆绝不计及。又言其仁慈胜而决断少,当时遗臣中不没其故君者有几人欤?于龚鼎孳直书其垣中之过,不少贬,更人所不尽知也。其中记甲申死难诸臣有李国桢,记乙酉死难诸臣有张捷、杨维垣,则失考也。至郑鄤一案,当主洲先生之说,而笔记所言太过耳。 【(摘自鲒埼亭集)】
刘承干跋
三垣笔记三卷,附识三卷,明李清映碧着。映碧,江苏兴化人。崇祯辛未进士,仕崇、弘两朝,历官刑、吏、工科给事中,所记皆在官时所见闻者,故云三垣笔记。是书向尟足本,江阴缪艺风参议曾从其裔孙李审言明经详处借钞稿本六卷,即是刻也。艺风有跋,谓李思诚曾署名三朝要典,映碧力为其祖回护,甚有不足之辞。而审言序则力辨其诬。溯明季门户之争,始于神宗之倦勤,清流之祸,极于熹宗之庸闇。至庄烈践阼,毁三朝要典,定逆案,赠恤冤陷诸臣,是非大明,庶几阴霾见晛,曜曶爽于光明矣。乃在廷诸臣,蔽贤植党,仍无异曩时。迨南渡后,偏安江左,马、阮弄权,门户之见益甚。熏莸不同器,鸮鸾不接翼,盈廷党同伐异,载笔之史习熟见闻,是丹非素,亦容有不知其然者。虽以夏文忠之幸存录,梨洲先生犹指为不幸存录,映碧所记,乃自以为是是非非不谬于夏录,同在所见之世,其持论不同已如此,若由今日上溯明崇、弘,已不啻所传闻之世。信如映碧所云,又何解于洲先生之言?然则将何所折衷?鄞谢山全氏谓「映碧是记最为和平,可见其宅心仁恕。」或者谢山在雍、干间去明未远,又以异代之人观前代之事,无复如梨洲门户之见,则以信谢山者信映碧,犹不为无据乎!余更反复是书,其于谗谄之蔽明,邪曲之害公,一编之中三致意焉。盖痛夫国势阽危,而朋邪比党,将沦胥以亡,冀挽回而无术也。故篇终援柳芳着唐历之例,谓「今而后唐历又为明历,此宋室孤臣之心也。」可见其故君故国之思即寓于此编,迄今三百余年,如闻其声矣。呜呼!丁卯天贶节吴兴刘承干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