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国志 - 第 20 页/共 87 页
附
说盐
食盐(氯化钠),为化学盐类的一种。人类自来就很重视食盐的消费。由于食盐的产地不普遍,它在原始社会里,能起推动社会组成,和发展前进的作用。这表现在下面几个方面:
1、产盐的地区,或食盐供应方便的地区,便是人类乐于聚居的地区。相反,取得食盐不便的地区,必然是人口稀少,甚至无人居住的地区。
2、人类最早的商品交换,虽以农、牧生产品、猎获品与手工艺品的数量为多,但具有商场控制的主要力量还是食盐。可以说,食盐是最早推动商业发展的商品。因为粮食、皮革日用必需品随地自有,食盐消费数量虽小却不尽是自己地区能取给的,而又是日常生活所必需的。所以食盐过剩的地方,其他生活用品纵很贫乏,也会有人自己给搬运来供应,以换取食盐。商业便是这样开始的。
3、人类文化,总是从产盐地方首先发展起来,并随着食盐的生产和运销,扩展其文化领域。文化领域扩展的速度,殆与其地理条件和社会条件是否有利于食盐运销的程度成正比例。起码,在十七世纪以前,整个世界历史,都不能摆脱这三条基本规律。十八世纪以后,情形不同了,人们大都已经不感觉到食盐的贵重了。其实也只是由于交通便利,商品流通方便而无须注意到它。若还围城十年,断其盐源,而不断其水源粮源,其城也会不攻自下的。除非他自己发明了食盐的代用品,或新的制盐方法(欧洲就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例)。
我国的历史,可以举出这样的事例也不少。只缘过去的史学家从未注意到它,一般人也就无缘感觉到它。以下举几个一说便明的例:
例一:我国文化,孕育于中原地区。一般已见到的重要因素是:黄土(卢斯)地面,适合于农业社会的文化发展。但,黄土分布地面很宽,又都是一样平坦腴沃的,而文化发展的时间却很不一致。河东解池地区,大河绕于前,群山阻于后,山谷盘错,沮洳泻卤,甚不利于农业文化的发展,而乃偏偏最先成为孕育中华文化的核心地区。尧都平阳,舜都蒲阪,禹都安邑,都是围绕解池立国。由解池这个核心向四方推进,又才有河南的伊洛文化,河内的殷墟文化,渭水平原的周秦文化,和汾水盆地的晋文化发展起来。《左传》成六年:「晋人谋去故绛。诸大夫皆曰:『必居郇瑕氏之地、沃饶而近盬。国利君乐,不可失也。』」这个盬字,便是指的解池的食盐之利(许氏《说文》详)。说他能使国强君乐。后来晋侯以问韩献子。韩献子力排众议,主张徙邑于新田。他的理由是:「郇瑕氏土薄水浅,其恶易觏。易觏则民愁。民愁则垫隘,于是乎有沈溺重膇之疾(谓民趋商业之利,则侈靡偷惰,使国家削弱)。不如新田,土厚水深,居之不疾。」这乃是农本主义的理论。也是中华文化随食盐之利发展到一定程度时,要转而提倡农本,这一时代思潮的反映。他还说:「夫山泽林盬,国之宝也。国饶则民骄佚。近宝,公室乃贫,不可谓乐。」这就把盬的商品含义,表达得非常清楚了。晋侯听从了他,徙邑新田,使晋国继续强盛。但并不就是放弃了解池盐利,而是更加强了用食盐控制列国的条件。所以晋能独霸中原几百年之久。三家分晋后,解池为魏所有。赵国,因那时沿海盐田与河套盐池已经出世,能食盐自给。秦、燕、齐、楚皆已自拥盐源,能够保持强大。惟独韩国分地无盐,政治、经济不能摆脱外国的操纵。故虽地丰乐,人慧巧,兵甲犀利,文化优越,一切高过了其他六国,而不能免于渐次削弱,最先灭亡。这乃是我国前代史论家所未涉想到的一条立国理论,而是社会发展规律所当依据的不易之理。离开这条理论,就无法说明韩最先亡的道理了。魏国失去西河,解池入秦后,亦即一蹶不振,浸至于亡,与韩相差不远,其理正同。
例二,是为更鲜明的一个例。那就是川鄂接界的巫溪河流域,是与湖北神农架极其相似的一个山险水恶,农牧都有困难的贫瘠地区。只缘大宁的宝源山,有两眼盐泉涌出咸水来,经原始社会的猎人发见了。(相传是追神鹿至此。鹿舐土不去,被杀。因而发觉其水能晒盐。)进入煮盐运销之后,这个偏僻荒凉的山区,曾经发展成为长江中上游的文化中心(巴楚文化的核心)。即《山海经》说的「臷民之国」,又叫「巫臷」,又叫「巫山」。(今人称巴峡南北岸山为「巫山十二峰」,以北岸神女峰为主峰。乃是唐宋人因宋玉《高唐》、《神女》两赋傅会成的。其实宋玉所赋的「神女」是指的巫盐。巫溪沿岸诸山,才是巫山。)《大荒南经》说:「有臷民之国,为人黄色。帝舜生无淫,降臷处。是谓巫臷。巫臷民姓,食谷。不绩不经,服也。不稼不穑,食也。(郭璞注:「谓自然有布帛、谷物。」)爰有歌舞之鸟。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爰有百兽,相群爰处。百谷所聚。」此书描写极乐世界,都用鸾凤自歌舞来形容,如「丹穴之山」、「轩辕之国」与「嬴民封豕」皆然。此言臷民不耕不织,衣食之资自然丰足,岂非因为他拥有食盐,各地农牧人,都应其所需求,运其土产前来兑盐,遂成「百谷所聚」之富国乎?
其《大荒西经》还说:成汤伐夏桀,斩其卫士耕。「耕既立,无首。走厥咎,乃降于巫山。」文把他叫作「夏耕之尸」。分析这章神话所表达的史事。应是夏桀这个大奴隶主,纠集为他耕种的奴隶群,抵抗成汤。这批奴隶的首领,被成汤杀了。奴隶们逃到巫山,投效于臷国。所以说他无首,而称为「夏耕之尸」。等于说:夏桀的耕种奴隶们早已知道巫臷这个地方也产盐,不只解池才有。还可能他们原是耕的三苗地区的土地。每当解盐接济不到,也兑过巫臷的盐。所以当夏桀命令他们抵御成汤,兵败国亡之后,他们便直跑来投附巫臷了。
同篇还说:「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丰沮玉门。日月所入。有灵山,巫咸、巫即、巫、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咸在。」丰沮,显然指的盐泉。玉巫两字,篆书常易相混。玉门有可能原是指的巫山河峡。灵山,也可能就是巫山字变。由于盐泉之利,聚人既多,农牧发展不利,猎业大兴,山中百药也被发见了。所以方士(巫)来采药者亦多。巫咸之名,见于《尚书》,为殷商宰相。巫彭即世传为殷太史的彭祖。「咸彭」联称,又屡见于《楚辞》,都可证是实有其人。这可说明:整个殷代,这里仍是一个独立而文化很高的小国。巫的,郭璞注:「音颁。」颁与巴音近,可能就是巴族的一个祖先。巴族,原是定居于洞庭彭蠡间,巴丘、巴水部位的渔业民,称为「巴诞」(《后汉书》注)。大概是因为有穷后羿所灭。一部分诞民东流,而为今世的蜑族。一部分人西流,依附巫臷,为他行盐经商,从而被称为巫诞了。这与巫颁游巫或许有些关系。巴人善于架独木舟,溯水而上,销盐至溪河上游部分。整个四川盆地,都有他行盐的脚迹。后遂建成了巴国。其盐循江下行,供给荆楚人民,又促进了楚国的文化发展。近世考古学家就地下发掘材料证明,巴楚两国文化有其共同特点。这恰是先有巫臷文化,再衍为巴楚文化这一历史发展过程的明证。
巴东这个地层骈褶带,还有颇多的盐泉涌出。例如奉节南岸的盐碛坝,云阳西北的万军坝,开县东的温汤井,万县东南的长汤井,忠县的泔溪和涂溪二井,彭水的郁山盐泉,与长宁县的安宁盐井。除郁山盐泉与大宁盐泉同样是从山地涌出,能很早就被原始人类发见利用,克以形成一个原始文化区外,其他七处盐泉都是从河水底下涌出的,不易为原始人类发见和利用。唯独习于行水的巴人能首先发见它,并在巫臷文化的基础上设法圈隔咸淡水,汲以煮盐,从而扩大了行盐的效果,建成了巴国。并且至于强大到合并巫臷,压倒楚、蜀的大国。只因巴族成为富强的大奴隶主后,偷惰腐化,习气衰老,才被新兴的秦楚所分割了。
秦灭巴蜀时,楚国亦已夺取巴国东部地盘至枳(今涪陵县)。几于完全占领了巴东南骈褶地区的所有盐泉。在秦楚对立之下,楚人扼制向秦地行盐。仅才这样对立了八年(公元前三一六至三0八,秦国的巴、蜀、汉中三郡人民克服不了缺乏食盐的痛苦,迫使秦不得不大举十万远征军浮船伐楚。直到夺得安宁盐泉与郁山盐泉,建立黔中郡<《六国表》与《楚世家》有明文>)后,初步解决了盐荒问题,才得安静二十余年。但在二十余年中,楚国又因大江水运之便从枳夺去了郁山盐泉,使秦人再感盐荒的压力、于是秦国开展了再一次争夺巴东盐泉的大举。从公元前二七九年(秦昭王三十六年,楚顷襄王二十年),一面命白起绕由东方的韩国地界,突袭楚的国都,拔鄢郢,烧夷陵,截断楚国援救巫黔中的道路。一面助蜀守张若再次大发兵,浮江取楚巫黔中。这次两路大举相配合,克以全部占有巴东盐泉地区(
《楚世家》与《六国表》亦有明文)。反使楚国断了食盐来源。于是顷襄王率其众奔陈,去仰给淮海食盐。是故苏代说,「楚得枳而国亡」(在《燕策》),谓枳为巴东盐泉枢纽之地,当秦人所必争,争之不得,则不能不出于灭楚也。
秦国这次先灭楚社稷,以其地为南郡。大概因为巫黔中的楚人拚死抵抗,第二年(楚顷襄王二十二年)张若才取得了枳与巫山,再一次复立黔中郡。但是,楚人不能甘心丧失了巫黔盐源,促成了上下一心的新团结,如大盗庄蹻,也率其众拥楚仇秦。只不过一年时间,顷襄王二十三年,因「秦江旁人民反秦」(《六国表》),「乃收东地兵,得十余万,复取秦所拔我江旁十五邑以为郡,距秦。」(楚世家)这说明,顷襄王亡失鄢、郢、巫、黔只一年,又复国于郢,仍自据有巴东盐泉。起码也复占有巫山盐泉,建立巫郡,楚人不再闹盐荒了。宋玉的《高唐》、《神女》两赋,便作于此时。那是歌颂巫盐入楚的诗赋。把食盐比为神女,犹廪君故事(在《后汉书》)说的「盐水女神」是一样,并非真有一个神女来自荐枕席(另有分析文字从略)。大约在考烈王之世,楚仍失去了巫黔中,迫于东徙巨阳(考烈王十二年),秦乃第三次占有巫黔中,仍为黔中郡,并为秦始皇三十六郡之一。
在顷襄王夺回巫黔中后,秦国正全力对付东方,无力从巴蜀出兵夺取巴东盐泉的一段时间,大约有四十多年(公元前三00至二五七)。秦国的蜀郡太守李冰,为了食盐自给,才创造地想出坑井取盐的办法。这种创举的科学论据,古无传者。用今天的地质学识推,是可以充分说明的。那就是四川盆地原就是几千万年前海底沈积的地层,土壤里原就含有盐分。表层经几千万年雨水及江河的洗涤,丧失了盐分,下层土内必然还保存得有,人工挖个深坑,汲取含盐较多的水煎煮,会能得盐。李冰是个具有科学头脑的人,他只须看见盐泉是从地下冒出的,从溪河深陷处冒出的更多,他就相信地层下部有盐,挖深坑就可能遇着盐泉。依他设想做去,果然在广都县的龙泉山脉部分取得食盐了。后来陆续在总冈山脉北侧(蒲江盐井)、火井槽山谷(火井)和龙门山脉南侧(什邡盐井)等处取得了同样的效果。并且坑愈深的盐愈多。着名的陵井(今仁寿县)、牛鞞井(简阳县)、富世井(富顺县),有发展到三十多丈深的,产盐量也与巴东盐井相当,蜀地食盐从而可以自给。再发展到唐末宋初发明了竹筒井,汲取百丈以下的盐层溶水,蜀地产盐量遂远远超过巴东各盐泉,于是湖湘、黔沅、陕南、甘南行盐之利,皆为井盐所夺。巴东泉盐退至全国产盐的末位,巫臷文化与巴楚文化亦即成为博物馆里的陈列品了。
任何事物,都各自有其发生、发展、壮盛、衰老与息灭之时。食盐在人类社会发展各阶段里的重要性,不能例外。当其在人类初生阶段,尚未知有食盐这一物品时,只能向兽肉、鱼介、草木等食品中取得盐分。但一经发现食盐以后,便会使它成为人类生活不可一日离开的商品。产盐之地,便会成为最繁荣、最富裕和文化最高的核心地位。在原始社会阶段,这是衡量社会程度的重要条件。离开这个条件去研究原始社会,那就会如盲人扪象一样,无法认识原始社会的真面目。也只如沿海步行考察,没有舟楫帮助,之不可能认识海洋的真貌是一样徒劳无功的。
然而,食盐是遇水就溶化的。积年水气也能使它解化消失,研究上古人类生活的历史学者,不可能从人类遗址中发见盐的作用。因而直至今天,从事地下发掘的考古学者,除在封建社会遗址中发觉有盐字殉葬品外,没有在原始社会遗址中找到盐来。从而轻易地抹煞了这一重要因素。这乃是考古学史上最大的遗憾!
使我开始注意这一问题的启发者,是近年在巫山县大溪沟考古发掘中,发现旧、新石器时代的墓葬里,每有大量的鱼骨。我想:鱼是易腐之物,鲜鱼死去两三天便会发臭腐烂,非用盐腌制,不可用于殉葬。大量鱼骨,等于葬时大量使用了食盐。解放前,许多边远地区,盐价高得难于想像。例如宝兴县尧碛区杨文成同志谈:「解放前,三斗粮兑一斤盐。」(现在一斗粮兑十几斤盐)。我又曾见汉中子午谷地区,几于人人都长有喉瘿。据说:「唯食四川井盐可治,但无力购得。」可知用大量食盐腌鱼殉葬,是只有巫臷之民才能做到的。大溪沟在瞿唐峡口,东循江一百里至巫山峡口。巫溪在此合江。我与四川博物馆王家佑同志商讨,认为大溪沟是「臷溪沟」音变。从至之音,皆具岱音。此地是与巫溪盐泉区同在一个峡江内的自然区。正是巫臷文化的核心地区。他们是食盐有余的。所以稍有地位的人,都能用大量的盐腌鱼殉葬。
瞿唐峡直长三十里,在巫臷上游。巫峡直长百余里,在巫臷下游。两座绝峡封锁着巫臷地区。其北是大巴山,其南七岳,帮助了封锁。只缘下水行盐较易,故两湖盆地自夏代的巴族,到周代的荆楚,都只能吃巫盐。行船,非巫臷人的长技,故他必须使用善于行水的巴族为之行盐。巴族亦藉行盐行之便,笼络得四川盆地的农牧民族,从而建成巴国。巴国日强,逐步吞并了巫臷,专有巴东盐泉之利,在春秋初年楚国也是听命于巴的。但其时沿海盐业渐兴,东楚的人不吃巫盐。所以楚襄王与考烈王在丧失巫黔中后,都向东楚奔迁。但巴、蜀、汉中与南郡的人却不能不食巴盐。所以秦楚都拚命争夺这一产盐地区。这是巴东泉盐的壮盛时代。它与河东解池是一样,从发生到壮盛,大约经过了一万年的时间。由于四周多种新兴产盐区的发展竞争,使盛极一时的解池和巴东盐利,显得日就衰老了。解池受到了海盐,内陆池盐如河套的花马池,宁夏的吉兰泰盐池,西海的茶卡盐池和冀北的多伦等池盐的竞争,丧失了统治地位。巴东泉盐,则大大受到了蜀地井盐的影响,退到从属地位来。但他们还不至于消灭。因为至少还有一部分人需要他。
若还到了社会进化到交通便利,运费接近于零时,可以肯定他们都会要消灭。因为成本愈显得太大了,应该让位给不费大力就扫起来的海盐,和西北高原中盐湖遗迹的岩盐。纵使他们存在,也只能作为化学工厂的原料,而不是以食盐作为商品出售。这也是经济规律决定了的。
盐这个字,就文字发展的历史说来,是最晚出的。可能是周代才有,殷商年代都还没有。
那末,周代以前已经有食盐了么?有,又怎样称呼,怎样写法呢?我还不能解答这一问题,只可能提出几条研究线索。
第一个,考虑到卤字。这个字,殷墟甲骨已经有了。我请教过川大伍仕谦先生,他说:「像●盛●中。●,盛器也。●,盐屑也。」我相信此解正确。因为原始人类是只有皮袋盛屑物。不过仍怀疑最古盐字作※,不作●。因为米粟的米,作正十字加●,表示分享农业劳动成果的谷物。故把得盐之劳动成果分享,作斜十加屑物。二字的产生约略同在很原始的年代,群体分享劳动成果的年代,初有文字创造年代。用个交×刀划,来表示平分。或许盐字还要早些,米字还会晚点。因为原始的人画个斜×比作正十容易些。而且它的发音就是×。因为食盐最早成为商品的地区在青藏高原(另详《羌族源流探索》,已发表在《民族问题》期刊)。至今羌番人民还把它叫「擦」。(青海的茶卡盐池,即《汉书地理志》陇西临羌县的「西海盐池」今作茶卡字,就是擦的译音。)《说文》解释卤字说:「西方咸地也。从西省。像盐形。安定有卤县。东方谓之斥,西方谓之卤。」这样把卤字专用为斥卤一义,是文字音义变化了几千年以后的看法。因为已通行盐字,便把卤的本义失掉了。反让引申借用之义夺去了原来含义。「从西省」的说法,不见就是的解。西字,小篆作●,象鸟归巢,日落时。字亦作●,作●与●相似,汉儒遂有如此猜测。试想:初造字时,鸟巢与盐袋相似,亦有可能。亦可说西字就是盐袋商品的象形字,因中原食盐,最先就是从西方青藏高原输入的,解池煮盐的发明的时间,大有可能在羌盐输销之后。因为相传最古的伏羲氏,就有可能是古羌族行盐入中原定居的部落。并且直至汉代,陇西地区都还是吃的「西海盐池」的羌盐(并下详)。中华古史,吸收有羌族文化的因素很多,解池晒盐的方法,有可能受羌族取盐方法的启迪(即是说,咸水蒸发后可以得盐的经验)。那末上古造字时以盐包商品代表西方,也是可能的。
第二,可以考虑到宓字。《易系辞》的包羲氏,《帝王世纪》与汉代金石文刻多作宓羲氏。或伏羲氏。一作虙羲氏。还有说从他开始养牺牲以充庖厨,而作庖牺氏的。我考,《易系》是最先提出这个人物的书,其余都是晚出。庖牺一说,更晚,无取。只宓字与包字义近。可以设想:他是因贩运羌盐入中原的民族部落。包,是指的从西海盐池包装盐屑运华的盐包(借用怀孕的包字)。宓,是从他购得开包后兑出的盐屑,归来盖藏自享的含义。从必,不是借音而是※形之省变。故其本音为伏,不是必声。虙字,又是改借虍字代伏音,而以※存宓之义。决不能是必字的音义。《说文》指出:必字,小篆作●,「分极也。从八、弋。弋亦声。」是说的原始社会集体猎获物进行分配已获完毕之义。因其大小数量不同,难于平分,处理分配甚难。但已有共订标准,分配得妥善无争了,有必之义,如毕之声以成字。这种分配,与盐粟等屑物的分有根本不同,造字时亦先后不同,因而必字是最后出的,不可与※相乱。只缘隶变时形近而混,音亦非古耳。宓字,是伏羲氏的本字,是盐入私人持有之义。羲是颂赞之音,不能说为牺牲。
第三,考虑到一个咸字。古原只作咸。从戈,与人、口。示盐之味具刺激性。加心,为感觉之感。加水,则味减,故为减退之减。箴、针皆取盐味刺激之义为字。故可设想:咸字即古用以表示食盐之字。《尚书洪范》五行,「水曰润下。润下作咸」的咸字,才是表示水虽润土但若溶盐入土,则成泻卤,反能妨害生产之义。后世乃转为斥卤之义(盐咸土)。咸味为人人同嗜,盐溶于水,集体易得平享,故又引伸为普遍之义。星名有咸。《汉书天文志》:「咸汉,星出西北。」这亦具有远古的华夏食盐来自西北之义。与宓羲氏含义相通。卦名有咸,「亨利贞。取女吉」。挟有盐者人乐依就之,故亨利贞,取女吉也。凡此皆可说明咸字在我国文化史上,产生很早,皆依食盐为义。即必有一个地区曾呼食盐为「咸」。
第四,可以肯定临字是古代食盐的代称。《汉书地理志》「金城郡临羌县」,「莽曰盐羌」,即是前代习称食盐为临之证。由于西海盐池(今都兰县的茶卡池)。是稠浓的盐水,羌人汲入皮袋,驮行几天,水分失去,便自成盐了。其旁縱橫三十餘里的地,全是岩鹽,挖出打碎,便成商品鹽。古代羌人用牛皮包装,驮到陇西地区来兑换内地农产和工艺品,从黄河岸的临羌县城进口(今为兴海县处),故秦汉置县其地,取名临羌。王莽时汉人已不呼盐为临了,故改称盐羌,存古名之义。这个临字,显然不是面临之义。因为金城、武威、张掖、酒泉、陇西、阴平等郡几十县无不临接西羌,不当许此一县独有临羌之名。唯因羌盐运入内地必由此处,才把他叫作临羌(盐羌)。《汉志》地名具临字的,还有很多,也都具食盐之义。例如:「越嶲郡姑复县」云「临池泽,在南」。《后汉志》注引《地道记》云:「盐池泽,在南。」明是临盐二字可以通用之证。巴郡临江县,是因监涂二溪盐利特大而有名的,决不能是因县城临江而得名的。当时巴蜀与荆湘的郡县,没一个不是置于江岸上。何得只此县有临江之称呢?此外之例还多,无须琐琐列举了。
临字最原始的写法作●,象人目注视三口锅,察其火候。窃谓是人类最先煮盐时所造字。其先或只作●。发展为注视三锅,是煎盐术已有进步时的新字了。因为初创煎盐泉盐池与海水为盐时,只有一锅。其后利用余热,才有二锅、三锅与尾锅。头锅热量大,蒸发快,成盐早。二锅、三锅次之。当头锅成盐时,二锅只是浓汁,三锅更是水淡,尾锅无论设置多少,只能藉火尾热力,微微蒸发一部分水,待头二锅成盐后移入煎盐。近世煎盐之法如此,也只是承用的古法。临字与盐的关系,当如此解。面临、临近的临,只是引申之义。盐字既行,临字本义反无人知了。
第五当考虑到监字。这是缘临字产生的。窃认为是皿盛临(盐)之省文,表示盐已煎成了。入皿,以人守之。甲文作●,金文作●,都可认为是临与皿的合体字。省去三锅而代以一点。点,表示盐。故监、临两字同义,人类语复化以后,恒连为一词使用。《汉书地理志》里记有王莽所改产盐诸县的地名,用监字代替临字的特多。例如上举巴郡的临江,「莽曰监江」。蜀郡临邛,是因有火井盐泉而着名的,「莽曰监邛」。西河郡临水县,在吉兰泰池附近,「莽曰监水」。朔方郡临河县,有河套盐池之利,「莽曰监河」。他如郁林郡临尘县,「莽曰监尘」。颍川郡临颍县,「莽曰监颍」。齐郡临朐县,「
莽曰监朐」。东莱郡临朐县同。或为产盐之县,或为当时盐商集中之地。总之与盐有关。可以说临与监是当时习用的同义语和古今字。改临作监,是为了当时习便。正如改彤为铜,改●为铁,改厘为僖,改为道一样。字改而含义不变。不过因为盆盎盛冰或盛水,可以反映人的面貌,后来人把照形的铜镜,也写作鉴,是使用了监字的音义。那是因为盐字通行以后,人们便把监字只作为鉴字解释,以至于失去盐的含义了。据上举王莽改地名诸字推,其时的监字,并无镜形之义。并有可能不作鉴音,而是读如临音,或盐音。可以设想:盐字,是为与鉴义区别而制造的。有个时期,监字就是盐字。
第六个是盬字。《左传》成六年,「晋人谋去故绛。诸大夫皆曰:『必居郇瑕氏之地,沃饶而近盬。』……。」这明明指解池盐利为盬。孔颖达《正义》谓:「唯此地之盐独名为盬。余盐不名盬。」但《诗小雅》中《四牡》、《杕杜》、《北山》等篇,都有许多「王事靡盬」的语句,也都是西周王臣叹息王室危难之诗。作于秦陇西北地区,表示为盐晶溶解之义。则当西周年代,秦陇皆呼盐为盬。至唐代,则已称各地所产之食盐皆为盐,只河东地区人民尚保守其盬字旧称,孔颖达乃有此解也。食盐过浓则味苦,是汉儒解释盬字的音义(
见《说文》)。但这恐不是的解。可能是沽(兑换)估(商业)的音义。还有可能只是临字的形变和声变。因为临字的古文,有作●的(
见《康熙字典》),伍先生写成篆文给我看,作●。象三个人各掌一个盐锅,另一人高梃注视之形。这与临字造形取义完全一样。只三圆锅改为古字;加三个人,表示一个老师,带三个徒弟做煎盐工作,其音已变为古了。这也是煎盐工业发展到较高阶段时才有的,西周至春秋时人已经把它简化作盬了。
第七,才考虑到盐这个字的。它首见于《周礼天官》的「盐人,掌盐之政令」。《易经》有临卦无盐字。都可说殷代还无盐字,只有临字。由临发展演变为监。由监衍变为盬。由盬再变为盐。秦汉以后中原人直用盐字至今。
第八,还当考虑到一些表示食盐名称的别字。如鹾,最早见于《
小戴礼》「盐曰咸鹾」。其实就是羌蕃语称盐为擦的译音字。这说明羌盐在秦、汉间还是行销入中原的,并且受到内地人的尊重,用为祭品。阅唐宋迄清,内地人还把盐商称为「鹾贾」。
《广雅》又有●字,●字,●字,皆云「盐也」。●为鹾的别字,可定。●、●不知又是何地人的称呼。这还是六朝时人的语言。到了唐宋,造出盐的同义字更多。《广韵》有●、●、●、●、●、鹾等字。●又或作●,作●。要皆录存各地语言所造字,不可尽考。由这些地区语言的分歧变化,来看各地古今语言的历史变化,则食盐字音义之变动不居,可以不待繁琐考证了。
第九,还得分析这个●字。《广韵》《集韵》皆有,「音灵」。与《汉志》临邛、临羌、临江、临池、泽之临同音义。可以说是直至唐宋仍还有许多民族或地区语言呼盐作临。由于临字在当时一般人不知为盐,设想不到古之临字,便只好别造一个●字来使用了。上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