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 - 第 25 页/共 43 页

夫大人者,苟以其言格君心之隐慝,贤主乐之,中主媿之,庸主弗敢侮之,何至以太宗之可与言而斥为田舍翁邪?不幸而遇暴主以杀身,亦比干之自靖自献于先王,而非滕口说以听凶人之玩弄,岂易言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己之正非一旦一夕之功矣。 〖一一〗 言治者而亟言权,非权也,上下相制以机械,互相操持而交雠其欺也。以仪、秦之狙诈,行帝王之大法,乱奚得而弭,人心风俗奚得而不坏哉?王伽之诈也,与李参朋奸而徼隋文之赏,唐太宗师之,以纵囚三百九十人,而三百九十人咸师参之智,如期就死。呜呼;人理亡矣。好生恶死,人之情也,苟有可以得生者,无不用也。守硁硁之信,以死殉之,志士且踌蹰而未决,况已蹈大辟之戮民乎? 太宗之世,天下大定,道有使,州有刺史,县有令尉,法令密而庐井定,民什伍以相保,宗族亲戚比闾而处,北不可以走胡,南不可以走粤,囚之纵者虽欲逋逸,抑谁为之渊薮者?太宗持其必来之数以为权,囚亦操其必赦之心以为券,纵而来归,遂以侈其恩信之相孚,夫谁欺,欺天乎?夫三百九十人之中,非无至愚者,不足以测太宗必赦之情,而徼幸以逃;且当纵遣之时,为此骇异之举,太宗以从谏闻,亦未闻法吏据法以廷争;则必太宗阴授其来归则赦之旨于有司,使密谕所纵之囚,交相隐以相饰,传之天下与来世,或惊为盛治,或诧为非常,皆其君民上下密用之机械所笼致而如拾者也。 古所未有者,必有妄也;人所争夸者,必其诈也。王道平平,言僻而行诡者,不容于尧、舜之世。苏洵氏乐道之,曰“帝王之权”,恶烈于洪水矣。 〖一二〗 传曰:“为人君而不知春秋之义,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春秋之义何义也?适庶明,长幼序,尊卑别,刑赏定,重农抑末,进贤远奸,贵义贱利,端本清源,自治而物正之义也。知此,则谗贼不足以逞,而违此者之为谗贼,不待擿发而如观火。舍是,乃求之告讦以知之,告谗告贼,而不知告者之为谗贼也,宜其迷惑失守,延谗贼于肘腋,而以自危亡也。 人主明其义于上以进退大臣,大臣奉此义以正朝廷,朝廷饬此义以正郡邑,牧之有守令,覈之有观察采访之使,裁之有执宪之大臣,苟义明而法正,奸顽不轨者恶足以恣行而无忌;即有之,亦隐伏于须臾,而终必败,奚事告讦乎?告讦兴,则赏罚之权全移于健讼之匹夫,而上何贵有君,下何贵有执宪之臣哉? 且夫为人告讦者,洵不道矣,而愿朴柔懦之民,能奋起以与奸顽争死命者,百不得一也。非夫险诐无惮之徒,恶有暇日以察人之隐慝,而持短长操必胜之术,以与官吏豪彊角逐。忘尊卑,轻祸福,背亲戚,叛朋友,吏胥胁其长官,奴隶制其主伯,正春秋之义所斥为谗贼,必杜绝其萌者也。知其害而早绝之,则谗无不见,贼无不知,昭昭然揭日月以与天下相守于法纪,吞舟漏网之奸,其得容于政简刑清之日者,蓋亦寡矣。太宗曰:“朕开直言之路,以利国也,上封事者讦人细事,当以谗人罪之。”而其时吏不殃民,民不犯上,韪矣哉! 〖一三〗 银之为用,自宋以上,用饰器服,与黄金珠玉等,而未得与钱、布、粟、帛通用于民閒。权万纪请采银宣、饶,而太宗斥之,亦犹罢采珠以惩侈耳。后世官赋民用以银为主,钱、布、粟、帛皆受重轻之命于银。夫银,藏畜不蚀,鍊铄不减,藏之约而斋之也易,人习于便利,知千百年之无以能易之矣。则发山采矿,无大损于民,而厚利存焉,庸讵不可哉?然而大害存焉者,非庸人之所知也。 奚以明其然邪?银之为物也,固不若铜、铁为械器之必需,而上类黄金,下同铅、锡,亡足贵者。尊之以为钱、布、粟、帛之母,而持其轻重之权,盖出于一时之制,上下竞奔走以趋之,殆于愚天下之人而蠱之也。故其物愈多,而天下愈贫也。采之自上,而禁下之采,则上积其盈,以笼致耕夫红女之丝粟,而财亟聚于上,民日贫馁而不自知。既以殚民之畜积矣。且大利之孔,未可以刑法禁塞之也。严禁民采,则刑杀日繁,而终不可戢。若其不禁而任民之自采乎?则贪惰之民,皆舍其穑事,以徼幸于诡获,而田之汙莱也积;且聚游民于山谷,而唯力是视以取盈,则争杀兴而乱必起。一旦山竭泽枯,游民不能解散,而乱必成;即幸不乱也,耕者桑者戮力所获,养游民以博无用之物,银日益而丝粟日销,国不危,民不死,其奚待焉?自非参百年之终始以究利病者,奚足以察此哉? 呜呼!自银之用流行于天下,役粟帛而操钱之重轻也,天下之害不可讫矣。钱较粟帛而齎之轻矣,藏之约矣,银较钱而更轻更约矣;吏之贪墨者,暮夜之投,归装之载,珠宝非易致之物,则银其最便也。不然,汎舟驱车,衔尾载道,虽不恤廉隅者不敢也。民之为盗也,不能负石粟、持百缣,即以钱而力尽于十缗矣,穴而入、箧而胠者,其利薄,其刑重,非至亡赖者不为,银则十余人而可挟万金以去。近自成化以来,大河南北单骑一矢劫商旅者,俄顷而获千缗之值。是银之流行,汙吏箕敛、大盗画攫之尤利也,为毒于天下,岂不烈哉?无已,杜塞其采鍊之源,而听其暗耗,广冶铸以渐夺其权,而租税之入,以本色为主,远不能致而后参之以钱,行之百年,使银日匮而贱均铅锡,将耕桑广殖,墨吏有所止而盗贼可以戢,尚有瘥乎? 天地之产,难得而不易贸迁者,以安民于所止而裕之也;帝王之政,繁重而不取便安者,以息民之偷而节其溢也。旦斸诸山,夕煅诸冶,径寸而足数十人之衣食,奸者逞,愿者削,召攘夺而弃本务,饥不可食,寒不可衣,而走死天下者,唯银也。采矿之禁,恶可不严哉?权万纪之削夺,有余辜矣。 〖一四〗 贞观十年,定府兵之制,大约与秦、隋销兵,宋罢方镇之意略同。府兵者,犹之乎无兵也,而特劳天下之农民于番上之中,是以不三十年,武氏以一妇人轻移唐祚于宫闱,李敬业死而天下靡然顺之,无有敢伸义问者,非必无忠愤之思兴,力不能也。唐之乱亟矣,未有三十年而无大乱者,非能如汉、宋守成之代,晏安长久也。非玄宗罢府兵,改军制,则安、史、怀恩、朱泚、河北、西川、淮、蔡之蠭起,唐久为秦、隋,恶能待懿、僖之昏乱,黄巢起而始亡哉? 府军之制,散处天下,不论其风气之柔刚、任为兵与否也;多者千二百人,少者百人,星列碁布于陇亩,乃至白首而不知有行陈,季冬习战,呼号周折,一优人之戏而已。三百人之团正,五十人之队正,十人之火长,编定而代袭之,无问其堪为统率否也。尤可嗤者,兵械甲装,无事则输之库,征行而后给之,刃鏽不淬,矢屈不檠,晴燥不润,雨溽不暴,甲冑穿,刀刓弓解,典守之吏,取具而止,仓卒授之而不程以其力,莫能诘也。甲与身不相称,攻与守不相宜,使操不适用之顽金,衣不蔽身之腐革,甚则剡挠竹以为戈矛,漆败纸以为盾橹,其不覆军陷邑者几何也?狎为故事,而应以虚文,徒疲敝其民于道路,一月而更,而无适守者无固志,名为有兵六百三十四府,而实无一卒之可凭;故安、史一拥番兵以渡河,而两都瓦解。盖天宝初改府兵易彍骑,而因循旧习,未能蠲积玩之弊以更张也。 后世论者,泥古而不知通,犹曰兵制莫善于唐,则何如秦、隋之尽销弭而犹不驱农民以沦死地乎?详考府兵之制,知其为戏也,太宗之以弱天下者也。欲弱天下以自弱,则师唐法焉可尔。 〖一五〗 太宗以荆王元景、长孙无忌等为诸州刺史,子孙世袭,而无忌等不愿受封,足以达人情矣。夫人之情,俾其子孙世有其土,世役其民,席富贵于无穷,岂有不欲者哉?知其适以殄绝其苗裔而祸天下,苟非至愚,未有不视为陷阱者也。周之大封同姓与功臣也,圣如周公,贤如吕、召,而固不辞,其余非不知居内之安,而无不利有其国以传之奕世,何至于无忌等之以免受茅土为幸乎?时为之,则人安之,时所不可为,非贪叨无已、怀奸欲叛者,固永终知敝而不愿也。 马周曰:“孩童嗣职,万一骄愚,兆庶被殃,国家受败。”则不忍毒害见存之百姓,宁割恩于已亡之一臣;稍有识者,固闻之而寒心也。故夫子之论治,参鲁论而居其一,而不及于封建;作春秋,明王道,而邾、郳之受爵不登于策,城卫迁杞皆不序其功。然则当春秋之世,固有不可复行者矣,况后世乎?柳宗元之论出,泥古者犹竞起而与争;勿庸争也,试使之行焉,而自信以必行否也?太宗曰:“割地以封功臣,古今通义,而公薄之,岂强公以茅土邪?”强人而授之国,为天下嗤而已矣,恶足辩? 〖一六〗 贞观改服制,嫂、叔、夫之兄、弟之妻、皆相为服,變周制也。古之不相为服者,礼传言之详矣。嫂不可以母道属,弟之妻不可以妇道属,所以定昭穆之分也。嫂叔生而不通问,死而不为服,所以厚男女之别也。唐推兄之敬,而从兄以服嫂;推弟之爱,而从弟以服其妻;所以广昆弟之恩也。周谨乎礼之微,唐察乎情之至,皆道也,而周之义精矣。 虽然,抑有说焉。礼以定万世之经,则必推之天下而可行,尽乎事之变而得其中者也。有人于此,少而失其父母,抑无慈母乳母之养,而嫂养之,长而为之有室,则恩与义两不得而忘也。生藉之以生,死则恝然而视若行道之人,心固有所不安矣。在礼,舅之妻、从母之夫、无服者也,而或曰:“同爨缌,鞠我之恩而不如同爨乎?”其不忍不为服,必也。有人于此,少孤而兄养之,已而为之纳妇,自纳采以至于请期,称主人者皆兄也,既娶而兄犹为家政之主,未异宫而兄死,其妇视夫之兄有君道焉。且兄而居长,则固小宗之宗子也;合小宗之男女为之服,而弟之妻独否,一家之所统尊,顾可傲岸若宾客乎?继父,无服者也,同居而为之成室家、立亲庙,则服棋。夫之兄可为小宗,而成其家室,以视继父之同居而异姓者奚若?抑义之不得不为服者也。礼有之,子思之哭嫂也,为位而哭,不容已于哭也。可为之哭,则可为之服。君子恶夫涕之无从,而服之,不亦可乎? 上古之世,男女之则未正,昭穆之序未审,故周公严之于此而辨之精。后世男女正而恩礼暌,兄弟之离,类起于室家之猜怨,则使相为服以奖友睦之谊,亦各因其时而已。礼曰:“时为大。”百王相承,所损益可知也。圣人许时王以损益,则贞观之改周制,可无疑已。 〖一七〗 自言兵者有使贪之说,而天下之乱遂不可弭。岑文本引黄石公之言,以请释侯君集私高昌珍宝之罪,用此说也。乃阿史那社尔以降虏而独能不受君集之贻,夷狄之法,严于中国,中国安能不为夷狄屈哉?败其军,拔其城,灭其国而贪其所获,武人之恒也。然而君以之怒其臣,臣以之叛其君,主帅以之恶其偏裨,偏裨以之怼其主帅,兵以之恋剽获而无战心,民以之受掠夺而争反畔,功已成,乱已定,不旋踵而大溃,古今以此而丧师失地、致寇亡国者不一也。贪人败类,而可使司三军之命以戡乱宁民而定国乎? 汉高之于项羽,非其偏裨也;其于怀王,君臣之分未定也;而封府库以待诸侯,樊哙屠狗者能明此义,乃以平项羽之怒,而解鸿门之厄。项羽不知,终以取怨于天下。诲盗而人思夺之,大易岂欺我哉?唐下侯君集于狱,宋征王全斌而使之待罪,法所必饬也;终释君集而薄罚全斌,示不与争利也;两得之矣。故言兵者之言,皆乱人之言尔,岑文本恶足以知此哉! 〖一八〗 太宗诏诸州有犯十恶罪者勿劾刺史,则前此固有劾之之法,而戴州所部有犯者,御史以劾刺史贾崇,亦循例以劾之也。此法不知所自昉,意者苏威当隋之世,假儒术、饰治具、以欺世,其创之乎? 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久者,周失道而后鲁失之,鲁君失而后卿大夫无不失也;上者,端本清源,归责于天子之辞也。民有大逆,君踰月而后举爵,自艾而已。治之不隆,教之不美,天子不自惭恧而以移罪于刺史乎?民犯大逆,而劾及刺史,于是互相掩蔽,纵枭獍以脱于网罟,天下之乱,风俗之坏,乃如河决鱼烂而不可止。隋末寇盗遍天下,而炀帝罔闻,刃加于颈,尚不知为谁氏之贼,皆苏威之流,置苛细之法,自诩王道,而以涂饰耳目、增长谗贼者致之也。 惩贪而责保存之主,戢盗而严漏捕之诛,详刑而究初案之枉;皆教之以掩蔽,而纵奸以贼民之法也。必欲责之上,以矜民之散,亦自天子之自为修省而已,下者其何责焉! 〖一九〗 小道邪说,惑世诬民,而持是非以与之辩,未有能息者也,而反使多其游词,以益天下之惑。是与非奚准乎?理也,事也,情也。理则有似是之理,事则有偶然之事,情则末俗庸人之情,易以歆动沈溺不能自拔者也。以理折之,彼且援天以相抗,天无言,不能自辩其不然。以事征之,事有适与相合者,而彼挟之以为不爽之验。以情夺之,彼之言情者,在富贵利达偷生避死之中,为庸人固有之情,而恻隐羞恶之情不足以相胜。故孟子之辩杨、墨,从其本而正其罪曰“无父无君”,示必诛而不赦也;若其索隐于心性,穿凿于事理者,不辩也。君子之大义微言,简而文,温而理,固不敌其淫词之曼衍也。 太宗命吕才刊定阴阳难书,欲以折其妄而纳民于正,然而妄终不折,民终不信,流及于今,日以增益,且托为吕才之所定以疑民者;折之于末,而不拔其本,宜其横流之不止矣。夫此鄙猥不经之说,何足定哉?定之而孰必信之?乍信之而孰与守之?且托于所定以乱人道之大经,如近世择婚以年命,而使配耦非其类者,僉曰才所定也,曆官乃以赘敬授民时之简末。呜呼!祸亦烈哉! 夫才所据理、征事、缘情以折妄者,宅经也,葬法也,禄命也。三者之不可以妖妄测阴阳,而贼民用、蔑彝伦、背天理、干王制,不待智者而洞若观火。先王虑愚民之受罔而迷也,为著于礼经曰:“假于时日卜筮以疑众,杀。”刑当其辜,勿与辩也。然且贪懦之俗,微幸锋端之蜜,苟延蟪蛄之生,日响术人而谋行止,忘亲蔑性,暴骨如莽而不收,争夺竞讼以求得,为君师者,尚取其言而删定之,不亦傎乎! 夫王者正天下之大经,以务民义,在国则前朝后市,在野则相流泉、度夕阳,以利民用,而宅经废矣。贤者贵,善人富,有罪者必诛,诡遇幸逃之涂塞,而禄命穷矣。慎终追远,导民以养生送死之至性,限以时,授以制,则葬法诎矣。然而有挟术以鬻利者,杀其首,窜其从,焚其书,而藏之者必诛不赦,以刚断裁之,数十年而可定。舍此不图,屑屑然与较是非于疑信之闲,咸其辅颊舌以与匪人争,其以感天下,亦已末矣。吕才之定,适以长乱,言虽辩,谁令听之? 〖二○〗 立子以适,而适长者不肖,必不足以承社稷,以此而变故起于宫闱,兵刃加于骨肉,此人主之所甚难,而虽有社稷之臣,不能任其议也。魏王泰投太宗之怀,曰:“臣今日始得为陛下子。”褚遂良即以此折泰之奸,伟矣;而唐几亡于高宗,遂良致命以自靖,弗能靖国焉。故曰人主之甚难,而社稷臣不能任其议也。 丹朱不肖,尧以天下与舜,圣人刱非常之举,非后世所可学也。舜立而丹朱安虞宾之位,魏王不窜,能帖然于高宗之世哉?太宗能保高宗之容承乾与泰,而不能必泰安于藩服以承事高宗,则抑情伸法以制泰,事有弗获已者;自投于床,抽刀欲刎,呜呼!英武如太宗,而欷歔以求死也,亦可悲矣哉! 或曰:“立适长而不能贤,择人以辅之,勿忧矣,”似也;太宗之世,忠直老臣,无有过魏征者,固以师保之任任之矣。乃征尝为建成之宫僚,效既可覩。征以正月卒,而承乾以四月反,征即不死,固无能改于其德,大难兴,征为袁淑而已,纥干、承基之流,于征何惮焉? 教者,君父之反身也,非可仅责之师保也。光武废东海、立明帝、而汉道昌,东海亦保其福禄,不待窜也,光武之为君父者无媿也。太宗蹀兄弟之血于宫门,早教猱以升木,窜逐其所宠爱,以徇长孙无忌之请,知高宗之不能克家而姑授之,置吴王恪之贤以陷之死,夫亦反身不令,故无以救其终也。汉文守藩代北,际内乱而无窥觊之心,迎立已定,犹三让焉,然有司请建太子,犹迟久而不定,诚慎之也,非敢执嫡长以轻天位,况太宗之有惭德也乎? 〖二一〗 长孙无忌曰:“太子仁恕,实守文之德。”此侫者之辩也。太宗不能折之,遽立治而不改,唐几以亡。仁恕者,君德之极致,以取天下而有余,况守文乎?无忌恶知仁恕哉!不明不可以为仁,不忠不可以为恕。 仁者,爱之理也,而其发于情也易以动,故在下位而易动于利,在上位而易动于欲。君子之仁,廓然曙于情之贞淫,而虚以顺万物之理,与义相扶,而还以相济。故仁,阴德也,而其用阳。若遇物而即发其不忍之情,则与嚅唲呴沫者相取,而万物之死生有所不恤。阴德易以阴用,而用以阴,乃仁之贼,此高宗之仁也。 恕者,推己以及人,仁之牖也。以己之欲,推之于物,难之难者也。难之难者,以其所推者己之欲也。故君子之恕,推其所不欲以勿施于人,而不推其欲以必施,以所欲者非从心而不踰矩,未可推也。然而不欲者,亦难言矣。夺己之声色臭味,而使不集于康,固人之所不欲也;以此而不欲夺人,则屈己之道,屈天下之情,以求免于人之怏悒,皆可曰恕,而以纵女子小人佥壬谗侫者弥甚。忠也者,发己自尽之谓。尽己之所可为,尽己之所宜为,尽己之所不为而弗为,而后可以其不欲者推于物而勿施。不然,人且呼吁以请,涕泣以干,陈其媟狎之私,以匍伏而待命,女子小人佥壬谗侫未能得志之日,方挟此术以怵我,而己于义利理欲之情未定,则见为不可拂而徇之,以恣其奸邪,皆曰是不可欲者勿施焉,恕也。 故仁恕者,君子之大德,非中人以下所能居之不疑者也。高宗竟以此而不庇其妻子,不保其世臣,殃及子孙,祸延宗社。长孙无忌恶足以知仁恕哉?挟仁恕之名以欺太宗,而太宗受其罔,故曰侫者之辩也。太宗明有所困,忠有所诎,遂无以折侫人之口而使雠其邪,此三代以下,学不明,德不修,所以县绝于圣王之理也。 〖二二〗 负慝而畏人知,掩之使不著,以疑天下,小人之伪也。其犹畏人知也,有不敢著、不忍著之心,则犹天良之未尽亡也。抑不著而使天下疑,则使天下犹疑于大恶之不可决为,而名教抑以未熸。无所畏。无所掩,而后恶流于天下,延及后世,而心丧以无余。太宗亲执弓以射杀其兄,疾呼以加刃其弟,斯时也,穷凶极惨,而人之心无毫发之存者也。史臣修高祖实录,语多微隐,若有怵惕不宁之情焉,夫人皆有之心也,且以示后世,与宋太宗烛下斧影之事同其传疑,则人固谓天伦之不可戕也。而太宗命直书其事,无畏于天无惮于人而不掩,乃以自信其大恶之可以昭示万世而无惭,顾且曰“周公诛管、蔡以安周,季友鸩叔牙以存鲁”,谁欺乎?周公之诛管、蔡,周公不夺管、蔡之封也;季友鸩叔牙,季友不攘叔牙之位也。建成、元吉与己争立,而未尝有刘劭之逆,贻唐室以危亡,而杀之以图存,安忍无亲,古人岂其口实哉? 且周公之不得已而致天讨也,鸱鸮之怨,东山之悲,有微辞,有隐痛,祸归于商、奄,而不著二叔诛窜之迹;东人之颂公者,亦曰四国是皇,不曰二叔是诛也。过成于不忍疑,事迫于不获已,志窘于不能遂,言诎于不忍明,天下后世勿得援以自文其恶,观过而知仁,公之所以无惭于夙夜也。若夫过之不可掩,而君子谓其如日月之食者,则惟以听天下后世之公论,而固非己自快言之以奖天下于戕恩。况太宗之以夺大位为心,有不可示人之巨慝乎?至于自敕直书,而太宗不可复列于人类矣。 既大书特书以昭示而无忌矣,天子之不仁者,曰吾以天下故杀兄弟也;卿大夫之不仁者,亦曰吾以家故杀兄弟也;士庶人亦曰吾以身故杀兄弟也。身与家之视天下也孰亲?则兄弟援戈矛以起,争田庐丝粟之计,而疆有力者得志焉,亦将张胆瞋目以正告人曰:吾亦行周公季友之道也。蛇相吞,蛙相啖,皆圣贤之徒,何惮而弗为哉?史者,垂于来今以作则者也,导天下以不仁,而太宗之不仁,蔑以加矣。万世之下,岂无君子哉?无厌然之心,恻隐羞恶,两俱灰烬,功利杀夺横行于人类,乃至求一掩恶饰伪之小人而不易得也,悲夫! 一三一 隋之攻高丽而不克也,君非其君,将非其将,士卒怨于下,盗贼乱于内,固其宜矣。唐太宗百战以荡群雄,李世勣、程名振、张亮,皆战将也,天下抑非杨广狼戾以疲敝之天下,太宗自信其必克,人且属目以待成功,乃其难也,无异于隋,于是而知王者行师之大略矣。 太宗自克白岩,将舍安市不攻,径取建安,策之善者也,而世勣不从。高延寿、高惠真请拔乌骨城,收其资粮,鼓行以攻平壤,而长孙无忌不可。乃以困于安市城下,而狼狈班师。夫世勣、无忌岂不知困守坚城之无益,而阻挠奇计,太宗自策既审,且喜闻二高之言,而终听二将以迁延,何也?唯天子亲将,胜败所系者重,世勣、无忌不敢以万乘尝试,太宗亦自顾而不能忘豫且之戒也。向令命将以行,则韩信之度井陉、刘裕之入河、渭,出险而收功;即令功堕师挠,固无系于安危之大数,世勣、无忌亦何惮而次且哉? 苻坚不自将以犯晋,则不大溃以启鲜卑之速叛;窦建德不自将以救雒,则不被禽而两败以俱亡完颜亮不自将以窥江,则不挫于采石,而国内立君以行弑;佛狸之威,折于盱眙;石重贵之身,禽于契丹;区区盗贼夷狄之主,且轻动而召危亡,况六宇维系于一人而轻试于小夷乎?怯而无功,世、无忌尚老成持重之谋也。不然,土木之祸,天维倾折,悔将奚及邪?王钦若诋寇准以孤注,钦若诚奸,准亦幸矣;鼓一往之气,以天子渡河为准之壮猷,几何而不误来世哉?春秋书从王伐郑,讳其败以讥之,射肩而后,王室不可复兴,桓王自贻之也。故曰天子讨而不伐。 〖二四〗 刘洎之杀,谓褚公谮之者,其为许敬宗之汙诬,固已。乃使褚公果以洎之言白于太宗,亦讵不可哉?太宗征高丽,留守西京者,房玄龄也;受命辅太子于定州者,高士廉、张行成、高季辅、马周,而洎以新进与焉,非固为宗臣,负伊、周之独任也。兵凶战危,太宗春秋已高,安危未决也,太子柔弱,固有威福下移之防。洎于受命之日,遽亢爽无忌而大言曰:“大臣有罪,臣谨即行诛。”然则不幸而太宗不返,嗣君在疚,玄龄之项领,且县于洎之锋刃,而况士廉以下乎?又况其余之未尝受命者乎? 人臣而欲擅权以移国者,必立威以胁众,子罕夺宋公之柄,用是术也。而曹操之杀孔融,司马懿之杀曹爽,王敦之杀周顗、戴渊,无所稟承,犹无择噬;矧洎已先言于当宁,挟既请之旨,复何所忌以戢其专杀乎?魏王泰未死,吴王恪物望所归,洎执生杀之权以诛异己,欺太子之柔,唯其志以逞,何求而不得?然则伊、霍之事,洎即不言,抑必有其情焉;且又恶知洎之狂悖,不果有是言哉? 或曰:洎谨即行诛之对,刚而戆耳,非能有不轨之情也。曰:所恶于彊臣者,唯其很耳。戆者,很之徒也。无所忌而函之心,乃可无所忌而矢诸口,遂以无所忌而见之事。司马师、高澄、朱温、李茂贞唯其言之无忌者,有以震慑乎人心,而天下且诧之曰:此英雄之无隐也。当其曰“谨即行诛”,目无天子,心无大臣,百世而下,犹不测其威之所底止,而可留之以贻巽輭之冲人乎?使褚公果劝太宗以杀洎,亦忠臣之效也。 或曰:唐处方兴之势,而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勣以开国元臣匡扶王室,洎虽狂,无能为也。曰:人之可信以无妄动者,唯其慎以言、虑以动而已。不可言而言之,则亦不可为而为之。朱泚孤军无助而走德宗,苗傅、刘正彦处张浚、韩世忠之闲而废宋高,皆愚戆而不恤祸福者也。藉曰洎为文吏,兵柄不属焉,范晔、王融亦非有兵之可恃,又孰能保洎之无他乎?使伏其辜,非过计而淫刑,审矣。 〖一五〗 星占术测,乱之所自生也。史言秘记云:“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谁为此秘记者,其繇来不可考也。太白之光,群星莫及,南北之道,去日近而日夺其光,去日远则日不能夺,而书见五纬之出入,历家所能算测,而南北发敛,历法略而古今无考,使有精于步测者,亦常耳。而太史守其曲说,曰“女主昌”,与所谓秘记者相合,太宗不能以理折之,而横杀李君羡以应之;李淳风又曰“天之所命,人不能违”,以决其必然,武氏之篡夺,实斯言教之也。 凡篡夺之祸,类乘乎国之将危,而先得其兵柄,起而立功以拯乱,然且迟回疑畏而不敢骤;抑有疆干机智之士,若荀攸、郗虑、刘穆之、傅亮、李振、敬翔之流,赞其逆谋,而多畜虎狼之将佐,为之爪牙,然后动于恶而人莫能御。今武氏以一淫妪处于深宫,左右皆傅粉涂朱猥媟之贱士,三思、懿宗、承嗣辈,固耽酒嗜色之纨袴,一彊项之邑令可鞭笞而杀之庸豎也。乃以炎炎方兴之社稷,淫风一拂,天下归心,藏头咋舌于枷棓薰灼之下,莫之敢抗,武氏何以得此于臣民哉?天下固曰。前圣之秘记然也,上天之垂象然也;先知如淳风者,已曰天之所命,人不能违也。淳风曰:当王天下,武氏曰:吾当王也;淳风曰:杀唐子孙殆尽,武氏曰:吾当杀也。呜呼!摇四海之人心,倾方兴之宗社,使李氏宗支骈首以受刃,淳风一言之毒,滔天罔极矣。 甚哉!太宗之不明也,正妖言之辟,执淳风而诛之,焚秘记、斥太史之妄,武氏恶足以惑天下而成乎篡哉?有天下而不诛逐术士、敬授民时、以定民志,则必召祸乱于无穷。人有生则必有死,国有兴则必有亡,虽百世可知也,恶用此哓哓者为? 〖一六〗 以利为恩者,见利而无不可为。故子之能孝者,必其不以亲之田庐为恩者也;臣之能忠者,必其不以君之爵禄为恩者也;友之能信者,必其不以友之车裘为恩者也。怀利以孝于亲、忠于君、信于友,利尽而去之若驰,利在他人,则弃君亲、背然诺,不旋踵矣,此必然之券也。故慈父不以利畜其子,明君不以利饵其臣,贞士不以利结其友。 太宗迁李世勣为叠州都督,而敕高宗曰:“汝与之无恩,我死,汝用为仆射,以亲任之。”是已明知世勣之唯利是怀,一夺予之闲而相形以成恩怨,其为无赖之小人,灼然见矣;而委之以相柔弱之嗣君,不亦愚乎:长孙无忌之勋戚可依也,褚遂良之忠贞可托也,世勣何能为者?高祖不察而许为纯臣,太宗不决而托以国政,利在高宗,则为高宗用,利在武氏,则为武氏用,唯世勣之视利以为归,而操利以笼之,早已为世勣所窥见,以益歆于利,“家事”一言,而社稷倾于武氏,所必然矣。若谓其才智有余,任之以边陲可矣,锢之于叠州,唐恶从而乱哉!卷二十一 ◎高宗 〖一〗 房遗爱狂騃,与妇人谋逆以自毙,而荆王元景、吴王恪骈首就戮,李道宗亦坐流以死。呜呼!元景之长而有功,恪之至亲而贤,道宗之同姓而为元勋,使其存也,武氏尚未能以一妇人而制唐之命也。夫长孙无忌之決于诛杀,固非挟私以争权,盖亦卫高宗而使安其位尔。乃卫高宗而不恤唐之宗社,则私于其出,无忌之恶也。原其所自失,其太宗之自贻乎! 承乾废,魏王绌,太宗既知恪之可以守国也,则如光武之立明帝,自決于衷,而不当与无忌谋。如以高宗为嫡子而分不可紊,则抑自決于衷,而尤不当与无忌谋。疑而未決,则在廷自有可参大议之臣,如德宗之于李泌,宋仁宗之于韩琦,资其识以成其断。唯无忌者,高宗之元舅也,而可与辨高宗与恪之废立乎?乃告无忌曰:“雉奴弱,恪英果类我,我欲立之。”事既不果,无忌所早作夜思以疑恪、忌恪、畏恪之怨已而欲勦绝其命者,终不忘矣。唐无夹辅之亲贤,而己以先后已谢之威灵,不能敌房帷之亲宠,终亦必亡者,皆其所懵焉不顾者矣。太宗一言之失,问非其人,而不保其爱子,不永其宗祧。易曰:“君不密,则失臣。”岂徒君臣,父不密,且失其子矣。无忌怙外戚以为擥固之图,太宗不察焉,顾谓无忌曰:“公以恪非己之甥邪?”愈发其隐,而无忌之志愈憯矣。房玄龄、褚遂良之赞立高宗,义之正也;太宗之疑于立恪,道之权也;无忌之固请立高宗,情之私也。挟私而终之以戕杀,无忌之恶稔,而太宗不灼见而早防之,不保其子,不亦宜乎! 或曰:褚公受顾命辅国政,不能止无忌之奸,且道宗之窜,公实与谋,岂亦挟私以翦宗子乎?夫房遗爱已探无忌之意旨,诬恪以求自免,言已出而若有征,褚公未易任其无患,恪且死,骂无忌而不及公,则谓公之陷道宗者,亦许敬宗之诬,史无与正之与? 〖二〗 刘文成公自言“疾恶太甚,不可为相”。相者,贤不肖之所取裁,以操治乱之枢机者也,好善不笃,恶恶不严,奚可哉?刘公之言何以云邪?今绎其语而思之,太甚云者,非不能姑纵之谓也,谓夫恶之而不如其罪之应得,不待其恶之已著,而擿发之已亟也。形于色,发于言,无所函藏,而早自知其不容,一斥为快,而不虑其偾兴以旁出也;如是以赞人主赏罚之权,而君志未定,必致反激以生大乱。赵高邑为总宪,欲按崔呈秀之贪,而考覈未速,嗔恨先形,乃使投权奄以杀善类,古今之如此者多矣,然后知刘公之自知明而审几定也。 长孙无忌之恶李义府,正矣;既熟察其凶险之情,则不宜轻示以机而使之自危。乃不待其罪之著见而无可逃,而遽欲谪之于蜀徼;抑不能迅发以决行,而使得展转以图徼幸。于是义府之奸,迫以求伸,用王德俭之谋,请立武氏,一旦超擢相位,而无忌不能不坐受其穷。然则为相臣者,不能平情以审法,持法以立断,徒挟恶恶之心,大声疾呼,頳颜奋袂,与小人争邪正,以自祸而祸国也有余。好恶赏罚,治乱之枢机,持之一念,岂易易哉! 韩魏公之处任守忠也,其气不迫,而后其断不疑,函之从容,而决之俄顷,故守忠弗能激出以反噬。申屠嘉一失之邓通,再失之错,皆疾恶甚而无持重之断,以一泄而易穷也。刘公之言,为万世大臣之心法允矣。 〖三〗 至弱之主,必有暴怒;至暗之主,必有微明。使弱以暗者,必无偶见之明、无恒之怒,则巨奸犹不测其所终,而未敢凌乘以逞;明乍启而可蔽,怒忽动而旋移,然后伎俩毕见,可迫驾其上而无所复忌,君子之欲辅之以有为也,难矣。而抑有道焉:苟知其明之不审而怒之易移,则豫防其明与威之不可继,而因闲抵隙,徐以养之,使积之厚而发之以舒,庶乎其有济矣。即其不济,而在我有余地,以待他日之改图;在彼无增长之威,以成不可拔之势。故惟慎重以持权者,能事昏主、宰乱朝,而消其险阻,斯大臣之所以不易得也。 高宗以厌祷故怒武氏而欲废之,使其废也,社稷之福也。虽然,废后大事也,恶有倏然怒之,倏然言之,而即倏然废之者乎?倏然言之,即可倏然废之,则其人虽不废,亦无能害于国凶于家矣。悍狡如武氏,而可以偶然之忿黜之须臾乎?懦夫之懦也,惟其忿怒偶发而悻悻不能俄顷待也,暴雨之盈沟浍,操舟而汎之以指江海,上官仪之不审,愚亦甚矣哉!使于此持重以处而渐导以机,从容谓帝曰:后之不可为天下母,臣等固知之而未敢言也,今幸上知之矣,而固未可轻也,姑宽之以观其骄,渐疏之以观其怨,斟酌于心,而正告群臣,悔前此之过,然后正祖宗之家法,与天下共黜之,臣且达上意于公忠体国之大臣,咸使昌言以昭天下之公论,今未可以一纸诏书快须臾之怒也。如此,则高宗之志可渐以定,武氏之恶可察而著,忠直之言可牗而纳,佞幸之党可次而解,而懦夫易消之怒,以无所发而蕴于中,武氏之涕泣无所施,而危机自阻。其终废也,社稷以宁,即不终废也,亦何至反激其搏噬、劫群臣以使风靡哉?上官仪之不及此也,识不充,守不固,躁率而幸成于一朝,丧身殃国,仪欲辞其咎而不能矣。 虽然,论者曰:“彼昏不知,不可与言,仪之不智以亡身,与京房等,则非也。身为大臣有宗社之责焉,缄口求容,鄙夫而已矣,仪忠而愚者也,未可以苛求也。 〖四〗 张公艺以百忍字献高宗,论者谓其无当于高宗之失,而增其柔懦。亦恶知忍之为道乎!书曰:“必有忍,乃克有济。”忍者,至刚之用,以自彊而持天下者也。忍可以观物情之变,忍可以挫奸邪之机,忍可以持刑赏之公,忍可以畜德威之固。夫高宗乍然一怒,听宦者之辞,而立命上官仪草诏以废武氏,是惟无激,激之而不揣以愤兴,不忍于先,则无恒于后,所以终胁于悍妇者正此也。 夫能忍者,岂桎梏其羞恶是非之心以使不行哉?不任耳而以心殉之而已矣。任耳而以心殉之者,如急水之触矶、沸膏之蘸水,譖愬甫及而颜頳耳热,若高天厚地之无以自容,正哲妇奸人所乘之以制其命者也。故王后伉俪之恩,太子贤、太子忠、毛里之爱,长孙无忌渭阳之情,闻谮即疑,而死亡旋及,一激即不能容,他日悔之而弗能自艾,不忍于耳,即不忍于心,高宗之绝其天良,恶岂在忍哉? 公艺之忍而保九世之宗,唯闻言不信而制以心也,威行其中矣。不然,子孙仆妾噂沓背憎以激人于不可忍,日盈于耳,尺布斗粟,可操戈戟于天伦,而能饬九世以齐壹乎? 〖五〗 居重驭轻,先内后外,三代之法也。诸侯各君其国,势且伉乎天子,故县内之选,优于五服,天子得人以治内,而莫敢不正,端本之道也。郡县之天下,以四海为家,奚有于远近哉? 畿辅之内与腹里尚文之郡邑,去朝廷也近,吏之贤不肖易以上闻,且其人民近天子之光而畏法深,名教兴而风俗雅,虽中材涖之,亦足以戢其逸志,而安其恒度。至于荒远杂夷之地,其民狃于顽陋犷戾,而诗书礼乐之文,非所喻也,其吏欺其愚而渔猎之,民固不知有天子,而唯知有长吏,则贪暴之吏,唯其所为,而清议不及;乃民夷积怨,一激以兴,揭竿冒死,而祸延于天下。如是,则轻边徼长吏之选,就近补调,使充员数,善不加擢,恶不降罚,俾其贪叨恣日暮涂穷之倒逆,离叛相寻,兵戈不戢,内治虽修,其能遥制之哉?前之定天下者,芟菁棘,夷谿峒,威服而恩抚之,建郡县以用夏变夷,推行风教,力甚勤、心甚盛也。乃割弃不理,授之卑茸狼戾之有司,以殴之于乱,溥天之下,特有此蟊贼之区宇,是亦可为长太息矣!故与其重内也,不如其重外也。内虽不綦乎重,而必不轻也;外不重,则永轻之矣 唐初桂、广等府,官之注拟,一听之都督,而朝廷不问,治之大累也。边徼之稍习文法者,居其土,知其利,则贪为之,而不羡内迁;中州好名干进之士,恶其陋,而患其绝望于清华,则鄙夷之而不屑为。仪凤元年,始遣五品以上同御史往边州注拟,庶得之矣,犹未列于吏部之选也,后世统于吏部,以听廷除,尤为近理。然而县缺以处劣选,且就地授人,而虽有廉声,不得与内擢之列,吏偷不警,夷怨不绥,民劳不复,迨其叛乱,乃勤兵以斩刈之,亦惨矣哉!千年之积弊,明君良和弗能革也,可胜悼哉! 八闽、东粤,昔者亦荒陋之区也,重守令之选,而贤才往牧,今已化为文教之邦,何独邕、桂、滇、黔、阶、文、邛、雅之不可使为善地乎?不勤兵而服远,不劳中国而化夷俗,何所嫌而弗为也?人士厌薄之私心,假重内轻外之说以文之,明主之所弗徇,而尚奚疑焉? 〖六〗 赈饥遣使,民有迎候之劳,如刘思立所言者,未尽然也,所遣得人,则民不劳矣。若其不可者,饥非一邑,而生死之命县于旦夕,施之不急,则未能速偏,而馁者已死矣;施之急,则甫下车而即发金粟,唯近郭之人得踰分以霑濡,而远郊不至。且府史里胥,党无籍之游民,未尝饥而冒受;大臣奉使,尊高不与民亲,安能知疾苦之为何人,而以有限之金粟专肉白骨邪?此徒费国而无救于民之大病也。 且不特此也。饥民者,不可聚者也。饵之以升斗锱铢,而群聚于都邑以待使者,朴拙之民,力羸而恤其妇子,馁死而不愿离家以待命;豪捷轻獧之徒,则如跋扈之鱼,闻水声而鼓鬣,弃其采橡梠、捕禽鱼,可以得生之计,而希求自至之口实,固未能厌其欲而使有终年之饱也。趋使者于城郭,聚而不散,失业以相尊沓,掠增夺兴以成乎大起大落乱,所必然已。 夫亦患无良有司耳。有良有司者,就其地,悉其人,行野而进其绅士与其耆老,周知有无之数,而即以予之,旦给夕归,仍不废其桑麻耕种、采山渔泽之本计,则惠皆实而民奠其居,仁民已乱之道,交得而亡虞也。故救荒之道,蠲租税,止讼狱,禁掠夺,通运,其先务也;开仓廪以赈之,弗获已之术也。两欲行之,则莫如命使巡行,察有司之廉能为最亟。守令者,代天子以养民者也,民且流亡,不任之而谁任乎?授慈廉者以便宜之权,而急逐贪昏敖惰之吏,天子不劳而民以苏,舍是无策矣。 〖七〗 李世勣之安忍无亲也:置父于窦建德之刃下而不恤;强其壻杜怀恭与征高丽,而欲杀之以立法;付诸子于其弟,而使怒则挝杀之。顾于其姊病,为之煮粥燎须,而曰:“姊老勣亦老,虽欲为姊煮粥,其可得乎?”蔼然天性之言,读之者犹堪流涕。繇此言之,则世勣上陷其父于死,而下欲杀其子与壻,非果天理民彝之绝于心也。天下轻率寡谋之士,躁动而忘其天性之安,然其于不容已之慈爱,是惟弗发,发则无所掩遏而可遂其情。唯夫沈鸷果決者,非自拔于功利之陷溺,则得丧一系其心,而期于必得,心方戚而目已怒,泪未收而兵已操,枭獍之雄心不可复戢,彼固自诧为一世之雄也,而岂其然哉?盖无所不至之鄙夫而已。刚则不恤其君亲,柔则尽捐其廉耻,明知之而必忍之,虽圣人亦无如之何也。有时而似忠贞矣,有时而似孝友矣,非徒似也,利之所不在,则抑无所吝而用其情也。世勣之于单雄信,割肉可也,为姊而燎须,何所吝邪?利无可趋,害无可避,亦何为而不直达其恻隐之心,以发为仁者之言哉? 籍甲兵户口上李密而使献,知高祖之不以为己罪也;太宗问以建成、元吉之事而不答,事未可知,姑为两试,抑知太宗之不以此为嫌也;年愈老,智愈猾,高宗问以群臣不谏,而曰“所为尽善,无得而谏”,知高宗之不以己为佞也。则以党义府、敬宗,赞立武氏,人自亡其社稷,己自保其爵禄,恻隐羞恶是非之心,非不炯然内动,而力制之以护其私,安忍者自忍其心,于人何所不忍乎?故一念之仁,不足恃也,正恶其有一念之仁而矫拂之也。夫且曰吾岂不知忠孝哉?至于此而不容不置忠孝于膜外也。为鄙夫,为盗贼,为篡弑之大逆,皆此而已矣。 〖八〗 魏玄同上言欲复周、汉之法,命内自三公省寺,外而府州,各辟召僚属,而不专任铨除于吏部,其言辩矣,实则不可行也。一代之治,各因其时,建一代之规模以相扶而成治,故三王相袭,小有损益,而大略皆同。未有慕古人一事之当,独举一事,杂古于今之中,足以成章者也。王安石惟不知此,故偏举周礼一节,杂之宋法之中,而天下大乱。 周之所以诸侯大夫各命其臣者,封建相沿,民淳而听于世族,不可得而骤合并以归天子也。故孔子之圣,天子不得登庸,求、略之贤,鲁、卫之君不能托国,三代之末流亦病矣。汉制:三公州郡各辟掾曹,时举孝廉以贡于上,辟召一听之长官,朝廷不置冢宰,盖去三代未远,人犹习于其故,而刺史太守行法于所部,刑杀军旅赋役祀典皆得以专制,则势不得复为建属吏以掣之。其治也,刑赏之施于三公州郡者,法严明,而诬上行私者不敢逞;适其乱也,三公州郡任非其人,而以爱憎黜陟其属吏,于是背公死党之习成,民之利病不得上闻,诛杀横行,民胥怨激,而盗贼蠭起,则法敞而必更,不可复矣。 汉之掾吏,视其长官犹君也,难而为之死,死而为之服衰,各媚其主,而不知有天子。然则使为公敛处父之据成不堕,祝耼之射王中肩,皆可自命为忠而无忌,大伦不明,倒行逆施,何所不可哉?且其贡于天子者,一唯长吏之市恩,而天子无以知其贤奸,抑无考覈之成宪以衡其愚哲,三公之辟召,则唯采取名誉于州郡,于是虚誉日张,雌黄在口,故处士之权日重,朋党兴而成乎大乱。故曹孟德惩其敝而改之,总其任于吏部,此穷则必变之一大机会也,既变矣,未有可使复穷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