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王先生全集 - 第 43 页/共 44 页
古之善制田赋者,必因土之瘠沃、田之高下以定其田赋之重轻,田制不明,则赋法不公。二者无纪而能使国用之裕、民生之厚,不至于交受其病者,世无是理也。考之《禹贡》,土辨五色,田别三错,赋因三等。周礼大司徒以土宜之法,辨十有二土之名物,以任土事与夫定民地而登民赋之制,上之所以取乎下、下之所以供乎上,一是皆以田赋为则,而制用之法所由出焉。是非治邑之要务也哉?
扬州之田,下上上错,山阴属扬州分野,田赋之制,汉以前无可考。自马臻开鉴湖而利始兴,所谓三百里之湖灌九千顷田是也。唐宋以来,兴废不常,利害亦异,裁成补缉,随时以为益损,要不失古人立法之意而已。国初建制,沿唐宋之旧,上稽虞周,田赋皆有定额。原田六千五顷三百六十亩有奇,原米八万二千七百石有奇。制有官民,田有肥瘠,兼之湖职学站免附新涨开垦,名数庞杂,通计一百一十六则。则因田而立,赋因则而定,徭役里甲之需,皆视此以为准。当是时,厉禁甚严,人不敢犯,其法未尝不善也。历界以来,法久禁弛,奸诡日生,那移欺隐脱漏飞法之弊,殆且百端。或以官为民,或以重作轻,且贫者利重价而摘粮卖田,富者利轻税而扣粮买田,贿通里书,尽去其籍,加以年久,遂至无挨田粮数多。屡经清查抵补,尚剩无挨田四千九百一十余亩,米一千四百八十余石,始累小民空赔,终贻里递包赔,此积弊之甚者也。前宰农里何侯璇目击斯弊,协谋于前守梅侯守德、二守潘侯,梅请于监司,锐意清量,严责委,详检核,有图以纪其繁,有册以稽其实,不惟埋没无粮之田无从而隐,而开垦新涨之田亦有可稽。乃定为四乡则例,上为湖田,次为中乡山田,次为江北田,又次为天乐田,凡无挨之米与官余重粮皆摊入于四乡之中,亩数则增额而有加,米数则通融而无改。百余年影射貱赔之害,一旦湔除,前令叶侯可成复印给由帖以便输纳。此所谓家有善法之可守者也。
旧制:上之取于民者,五年徭役,五年里甲,十年之内,两次徵纳,余皆饱食安生,足迹可以不至县庭,其会约而徵输省,其法亦未尝不善也。历界以来,上之取乎下者日繁且亟,每岁税粮本色折色随徵水马等银,通计三万六千余两。条项既多,不得不各立收头,以司输纳。一遇佥定之时,积年包揽之徒,多方干当,得银入手,则恣为糜费,虑上追查,则巧为掩那,以一科十,将无作有,愚民无知,甘受其害。此尤积弊之甚者也。近余姚县邓侯林乔,议处一条鞭法,各折马价等银攒为一起,在收则为总,在解则为分,官不厌于比并之烦,民亦乐于输纳之便,四邻有善法可因者也。
侯于何所更定者既守以画一之法,邓所议行者既示以乐取之公,不但已也,复虑法久弊生,渐成废弛,勤咨询,核版籍,定疆土,以致屡省之会。咨询遍则人无遁情,版籍明则上有定输。规画精密,动中肯綮,是皆饬其渐废,干蛊之义也。又念收头虽革,输纳之事当有所属,乃择粮长分花各置木柜及号簿号票,曲尽收贮之法。且各乡田亩,俱照原派。该米几何、该银几何,印给由帖,与民共知。纵使五尺之童,据由输纳,人亦莫得而欺。其岁计里甲徭役二项,亦议以一条鞭法革运头之弊处,输委之资与税粮分为三段,循序徵收,亦用一缓二之遗意。是皆增其所未备,敕法之道也。审于述作,慎于沿革,国用裕而民生厚,处官事如家,视民犹子,而无复人己之分,侯真仁人之用心也哉!是可以为法矣。
侯复议处兴革事宜,防患守要,振风规,肃吏治,严法纪,济时艰,与地方同其利害,生民均其休戚。犹治家之主,既立有恒产,复为贞度张维以垂久大之业,此尤设险饰贲之意也。侯明于易理,故以是终焉。
《晴川杨公生祠录》后序
先师之宰庐陵也,惠爱沦浃,弦诵满城,人俨然以宓子言游视之,谓守令治法中,殆无复余理。及在南赣,握兵符,治剧寇,已而值藩变,当其冲,其所指画,固亦不能外戎马韬钤以临之,而方寸之间,一念入微,藏于九地,动于九天,固自别有一种将略在。建牙鸣鼓,不事声色而得之,故其效也。从容暇豫,若游刃于全牛之躯,而不专事于斧斤。故先师尝语人曰:“至此愈见得学问得力处。”噫,盖自宰牧庐陵以来,駸駸于两字之效也。
今司马杨公旧守吾越,盖尝以学道爱人为事者,故人亦爱公,至于今不忘。而公固以守擢兵宪去,未几,而开府镇蓟辽,兹且奉召入本兵理戎政,天子倚毗方笃,而公功名日隆于在郡■。此不亦从学道爱人,不已其功,若先师在庐陵南赣时之勉勉而能然耶。愿公之益勖之也。
越人旧德公,碑而表之,以为未称,兹复相与祠公。祠成,而撰述者盈■,属予序诸篇末。故予即以公所尝致力者为公告,以致爱助之万一云。
《起俗肤言》后序
君子之行其政也,其必由学乎?学也者,以万物为体者也。是故君子之治也,视天下犹一家也,视天下之人犹一人之身也,视天下之心犹一心也。譬诸木之千枝万叶而一本也,水之千流万派而一源也。是谓一视之仁。
三代之时,其学明,故政一而化溥,举之有宗,达之有机。凡布诸经纶,宣诸令甲者,无非因民之生,顺民之性,防民之邪,以行吾一体之实学,非有所求而媚之也,非有所强而驰之也,自尽而已矣。逮德下衰,仁义寝息,世之言治者纷纷于禁令威严之末以防民,而不复知有一体之治。及民之不率于教也,则漫诿之曰:是不可化也已。政日扰,刑日烦,而治日远。呜呼!何忍视斯民之不能三代也?
吾侯双柏子之治吾越,慨习俗之未同而病其离也,谓三代以上宗法明而知,三代以下宗法亡而乱,乃一旦以追古之意,作为肤言,以启训之。其大旨在于明宗为要,科条数十,绳引珠联以尽其变,而卒归于姓性之同,其殆举之而得其宗,达之而不失其机者乎?呜呼!可谓仁矣。
侯之言曰:“天下一大家也,姓,身之生生不息也;性,心之生生不息也。莫先于知其姓,尤莫大于尽其性。以心观心,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使人人各归其宗,各亲其亲,各长其长,而我无与焉。”其为教也微,其止邪也豫。譬之木培其根,水浚其源,而枝分派别,自中于理也。
虽然,侯尝闻教于阳明夫子矣,夫子之学,以亲民为宗,一体之谓也。侯之职在亲民,而越为夫子之乡,是以夫子之教教其乡人也。是岂惟斯世治乱之所系,将吾道绝续之几重有赖焉。不肖辱在夫子之门,于侯为同志,知侯为最深,乐侯之治之有兴也,举侯所得于一体之学者为侯终松之。呜呼!吾越之民,其尚思所以迪侯之教也哉!
《太平杜氏重修家谱》序
万历丁丑夏,予赴宣歙之会,道出太平九龙山,杜生质偕诸叔侄子弟咸赴讲下,出其所藏谱牒,乞予一言弁首,以诏后人。
按,谱杜氏受姓出于陶唐,系籍西安。牧之公初判宣州,继刺池州,慕长林之胜,以其子荀鹤出继族人杜筠公为嗣,荀鹤公遂为长林始迁之祖。历七世,希素公迁居太邑之箬岭。又五世,广东廉访司副使国贤公始事修谱,数百年世系,得有考证。又百余年,成化间,十五世孙杜住生嗣修之,殆今将百年。杜子质辈谋于族人,复嗣修之,今所存谱牒是也。
夫有国史,有家乘。乘者,史之流也。按凡例,修国史者必知春秋之义,然后可以明王道而正国体。修家乘者亦当知春秋之义,然后可以明人伦而正风俗。可谓得其意矣。予谓欲明春秋之义,莫先辨于是非,究明一体之学。良知者,是非之公,自圣以至于途人皆所同具,无是非之心,非人也。良知者,天地之灵气,原与万物同体。手足痿痹,则为不仁,灵气有所不贯也。有人于此,以县宇为家,以昊天为祖,以四海为兄弟,以万物芸芸为同体,谁曰不可!故同之则楚越一家,以其心之同也。异之则肝胆易处,以其心之异也。今夫聚族而居,父子伯叔兄弟咸在,出入则同,吉凶庆吊则同,序事则同堂,会食则同席,由是而反其所自始,一体相授,俨然如将见之,以其谱之存也。
古者敦睦以合族,君子难之。夫合族之难,非合之难也,以身范族之难也。非身范之难也,能以族范身之难也。故勇可以夺三军,而不可以加九族,力可以抗万乘,而不可以藐周亲。顾躬行何如耳。子也既明一体之义,以身为范,不患出之无本。一人倡之,众皆从而和之,使伯叔兄弟共明一体之学。以其所范概于子之身,一体相承,绳绳不绝,人伦将自此而可明,风俗将自此而可正。合并为公,以实行将之,不徒科条粉饰之具,始足称为善俗耳。予故乐而道之。
《太平县杜氏族约》序
予读泾阳杜氏族约,而知教家之有道也。教家本于修身,心者,修身之本也。抱六尺之躯而不知此心为何物,醉生梦死,去禽兽不远矣,故首之以识本心。身之所施,必先于家,故次之以厚伦理。伦理明然后有礼,故次之以端礼教。礼义生于衣食足,故次之以勤本业。然必俭而后财用聚,故次之以禁奢靡。财聚必有争,故次之以息争讼。争讼不止,必穷,穷思盗,故次之以弭盗贼。弭盗必有其源,故次之以置义仓,而条约具矣。欲行此约而无会以联属人心,则涣而无统,故以崇会观终焉。
为父兄者以此为教则为贤父兄,为子弟者以此为学则为贤子弟。欲父兄子弟之贤,必本于讲学,始能正心修身以齐其家,凡所立之约,自能谨守不失,而无矫强不终之患。昔人所谓必有关雎麟趾之意然后可以行周官之法度。不然,能禁于显而不能防于隐,能强于暂而不能持于久。所谓徒法不能以自行,藏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杜氏勉之!
书贞俗卷序
万历丁丑秋,予赴阳羡之会,与诸友论学,言及于风俗,会中有举吴母守节事为言者。予曰:“何如?”曰:“吴,阳羡闻姓,礼族也。吴母屠氏,夫名駰。及笄,归于吴。年二十六而夫亡,无所出。诸外氏怜其无依,苦节未易贞也,劝之醮,母毅然拒之,泣曰:‘天乎!吾妇人惟知从一而终,不知其他也。若等必欲以此溷我,有死而已。’诸外氏信其志不可夺,不复强。母益以节自誓。缟素屏居一室,绝不闻阃外事。时,夫之伯仲氏皆未有出,或劝之越序立爱,母宁虚以待,爱非所择也。十年而仲氏生子达可,伦序应立,母始解颜曰:‘吾夫有后矣。’即举而褓抱之,拊摩提携,辛苦备尝,人若以为不堪,母安焉,一无所戚。卒使其子行操业修,抵于有成,母训育之恩也。久之,冰霜之操,著于宗党,闻于有司。年五十,直指使者如制具疏以请,天子俞允,旌表其闾,人皆以为荣。母曰:‘吾妇人惟知表此心以待尽,他非吾意也。’今老矣,所守益坚。此俗后懿行也。”
予闻之,怃然曰:“若母者,惟率其天性之自然,终始操持,无所为而为,可以徵学矣。自圣学不明,世之儒者以学在读书,学在效先觉之所为,未免依藉见闻,仿循格套,不能自信其心。自然之机,遂郁而不畅,弊也久矣。母惟率性而行,一毫无所依仿于外,不以荣戚异其情。故曰‘可以征学矣’。”
母性纯俭,珠玉绮绣,一不喜御,惟工于织衽。晨夕率诸婢治丝枲,夜分始即安,无间寒暑。达可君惧其劳苦,跪请沮之,母曰:“吾岂迫于饥寒,不知自逸者哉?顾人情劳则善心生,逸则非僻后念易入,故寓意于此。亦将以此教于家人,所谓乐此不为疲也。”妇人之情,易溺于所亲,必阴厚其母家,至于无所出,其情尤甚。母于外氏,一裁之以义,少所假借。母生平寡嗜好,故少疾病。虽有几微,亦鲜医药,尤不惑于巫祷。曰:“医与巫,皆俗情也。吾为未亡人,即死,得从先人于地下,足矣。”此尤达人之所难也。
达可君以进士起家,来令会稽,政暇,过予而论学,请问师门良知之旨。予曰:“惟信其心以循天则,不为见闻格套之所杂,不为荣戚之所变,不为俗情之所移,是为真致其良知,不学之学,暗合于道者也。夫风俗者,教化之基;节义者,风俗之兆。子之从政,求诸家庭有余师矣。”君复问:“贞节与贞烈孰优?”予曰:“此皆出于心之所安,非可以优劣论也。或赴之以慷慨,或就之以从容,不为难易之殊耳。”因出仲山子贞俗图卷,属予一言弁首,以永其传。为之序而归之。
《督抚经略》序
予读司马克斋李公《督抚经略疏》,而知儒者有用之学也。学非适用,谓之腐儒。朴樕沾滞,偏琐拘陋,仅仅不敢越尺寸,奚补于世?然使用而不由于学,挥霍震掉,出之无本,虽鸿猷硕誉,鍧耀一时,譬之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抉疏衍滥,槁涸可立而待。君子弗贵也。知此始可以议古人经纶之业矣。
公少负奇气,英睿倜傥,不泥于习。及与闻良知之教,有志圣学,入仕以来,务为建立。翼宣礼乐,慨然以经纶为己任,而才足以达之。直道而行,致忤权宰,回翔州郡藩臬者殆十余年,始迁为御史中丞。未几,北边入寇,京辅戒严,甫趋命召,旋复忌阻,退而家食者复十有余年。究心玄理,所蓄益厚,盖天有以玉之成也。
先,自嘉靖三十四年五六年间,岛夷屡入为寇,纵横淮甸之墟,大贾巨室,焚劫殆尽。虽屡遣大臣提兵出击,迄无成功。迩者庭臣会荐,圣心简在,特起公而任之,授以分阃专征之责,开府维扬。当是时,承衰踵敝,百务草创,兵非素练,糗非夙储,加之岁旱艰食,僵殍遍野,公以一人之身劳心殚力,料理其间。人情狃于便逸,初若操切,久始习而安之。夫岛夷倡乱,内寇为之应,民不聊生,将驱而从乱,非计也。公既募兵选士,严什伍,除戎器,稽糇粮,分屯列栅,示以威武。而尤汲汲以救赈抚绥为首务,盖缉内正所以攘外,而虑深矣。
嘉靖己未,倭夷大举联艘,分道而入,东南震恐,且当漕运陵寝畿辅之冲,大计所关,为虑尤重。后复有三沙逸贼奔突而进,乘机合势,尤为猖獗。众方汹汹,公指画分布,应而不扰,盖筹之熟矣。自夏及秋,仅四阅月,寇前后至者动以万计。公御之也,料敌出奇,胜算若神,百日之间,前后十余捷。盖贼之始,由海门而入,与之决战,通泰间则有丁堰、马逻、曹庄诸捷,而瓜仪可无劫焚之警。及其东奔,则有姚荡、庙湾、张庄、西亭诸捷,而凤泗可无冲突之患。三沙之贼北度,由金沙而奔也,则有仲家庄、锅团、刘家庄、草堰、茅巷墩诸捷,而畿甸可无惊扰之患。瓜仪无警则饷舸安流,凤泗无患则诸陵巩奠,畿甸无患则锁钥慎固,斯皆计之大者。卒至妖氛荡扫,江淮廓清,休养安葺,民有宁宇,至于今赖之。故曰“公筹之熟矣”。
往年寇至,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卒未有能挫其锋者。今贼狃于屡胜之骄,肆行深入,其数十倍于曩时,而戎兵之额非有加于旧,乃能起破荡之旅、当方张之寇而成转战之功,昔之人提兵而不能御者,今一麾而殪之,非兵有勇怯,乃为将之制,巧拙异也。人皆惊谓“不图儒者为将,作用一至于此”,不知公盖有本以出之,非可以幸而致也。
尝谓古人经纶之业本于至诚,渊渊浩浩,一毫机制技能无所倚而然,故曰:“苟不固聪明圣智达天德者,孰能知之?”此良知妙用,千圣之学脉也。公之成功,果能尽出于是与否,殆未可知。要之,志定而才裕,蓄厚而发深,培根浚源,指派畅达,虽未屑屑求合于古人,经纶之素,未为无所酬矣。
昔者夫子导诸子之言志,于季路则哂之,于曾皙则叹而与之,是岂有远于恒情也哉?季路得国而治,加以师旅,因以饥馑,可使有勇而知巧,固非托诸空言者也,较诸履素乐常,浴沂风咏,尧舜之气象,大小则有间矣。无用之用,其用始神;无功之功,其功始大。非易易然也。说者谓尧舜事业如浮云过目,公之学果进于是已乎?其视往业,特一时应迹耳,固未尝以此为极则事。而区区与公百年心期,亦在彼而不在此也。
三锡篇赠宫保梅林胡公
嘉靖庚申春,宫保制帅梅林胡公以平倭伟绩,受天子明命,署以青■之衔,锡以围玉,阴以锦衣,宠至渥也。凡在交承之下者,咸旅进于庭,所以颂公之德,表公之功,彰公之宠,殆将无所不用其情矣。予复何言哉?窃惟居德者忌,居功者怠,居宠者危,古人深所戒也,爰述《三锡篇》,以为万一之助。
尝读《易》,师之九二曰:“在师中,吉。”谦之九三曰:“劳谦,君子有终吉。”公以师中之德荷三锡之命,则既以承天之宠矣,劳而能谦,乃克有终,固公所宜自尽,期以图报将来者也。夫亏益流变,福害好恶之应,天地鬼神于盈谦之戒昭昭矣。禹为大将,出师以讨撮尔逆命之苗,宜无所不可。而伯益矢谟,至有满损谦益之戒,禹又从而拜受之,盖深知夫天道不可违也。今夫禄位名寿,皆天之所以命于人而人之所以自奉其身者也。大德之人必得,若执左券以索寄然者,是非有心于得之也。舜之大德,量如太虚,未尝有一毫外慕之心,其视禄位名寿之加于其身与去于其身,如万象交变出没于太虚之中,神奇臭腐,无所拣择,亦无所增减。故饭糗终身,袗衣固有,太虚之体固如是也。吾人德不如舜,量不如太虚,未能忘乎外慕之心,而于外物之奉身者,乃欲屑屑焉求备,以自蹈于盈与满之戒,亦见其惑也已。夫角与齿缺,翼附而足亏,在物且然,而况于人乎?历观三代以后之大臣,善处成功之际而能保命以终吉者有几?禄盛者或晦于名,位尊者或劣于胤,名高者或啬于寿,而寿永者或俭于禄。岂惟德之不逮于古,固亦气化之渐薄,夫人乘之,自不容于求备也。与夺翕张,或裒或益,大化默司其柄。吾人终身浮沉于大化之中,特不能以自觉耳。
公自巡察而转中丞提督,未几而转司马总制。人言藉甚,忌且谤者纷纷未已。今日之事,于科第才望勋名三者,皆足以自致通显,但一旦骤迁,同侪尽屈其下,心不能以尽平。况乎权位重而责愈备,经费浩而迹愈疑。以一人之情,擅六七省之刑赏,而德怨易至于横生,以一人之力,答千万人之祈望,而恩泽每病于难溥。夫以不平之心,加之以求全之意,则夫忌嫉疑谤之来,固宜有所不免,而亦非人之所能趋避也。
公自任事,数年于兹,经理浩穰,心殚力竭,虽屡获奇功,而亦屡蹈危机。自古豪杰当大任、成大功者,未有不从忧患中得之。惟公心慈量宏,生平以厚自处,未尝有仇物害人之心。履信思顺,鬼神实相之。故每遇凶而获吉,因败以为功,公诚福人哉!方新命未下之时,当事者尚有屯赏之议,及既下,人情亦有勒于使相之疑,公皆不得而与也。公之处此,惟当兢兢自反自艾,益修厥德,鉴于易书之戒,审于气化之徵,揆诸成功处功之迹,谦抑贬损,中心歉然,如不能胜。非惟不当有荣观之萌,而亦不当有求益之望,始足以答人言而回天命,所谓君子有终而吉也。
公天性本来近道,内夷城府,外弛边幅,虽处兵革纷冗之中,亦未尝废学。居常油然,情虽畅而不缀,临变惕若,志虽郁而不挠。度能容众,似混而辨,机能料敌,似显而藏。至于忙中批答,醉中应酬,即仓遽愦扰之余,可以覆核,什百未尝遗一。非其主宰凝定而条画分明,未易以涉斯境也。
公自谓学问未能入细,不欲吾侪以精微之说渎之,此尤见公得其大处。先师有云:“学贵有序,先须理会大略,然后精微可得而尽。如孔明读书先观大旨,未为无见。不然,反易溺于琐碎,非善学者也。”然则公殆所谓善学者非耶?虽然,精微则乌可以不尽?舜之德同于太虚而无累于外物者,以其能察于危微而致其精一之功也。微者圣学之宗,不杂于人心之谓精,纯乎道心之谓一,精一而后能致虚,致虚而后能忘累。故曰“舜有天下而不与”,言有而不居也。公之学,果能进于是,亦将与舜为徒,而三命之宠与诸福之物,亦将申锡于无疆矣。走也知公最深,故望公弥切。区区漫述,固亦儆戒之意,期以襄德于有终也。公亦将有以受我否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