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近溪先生明道录 - 第 19 页/共 19 页
州卫及诸乡士夫复请大举乡约于演武场。圣谕毕,父老各率子弟以万计咸依恋环听,不能舍去。予呼进讲林生而问曰:“适才汝为诸人讲演乡约则善矣,不知汝所自受用者,复是何如?”
林生曰:“自领教来,常持此心不敢放下。”
予顾诸士夫叹曰:“只恐林生所持者未必是心也。”
林生竦然曰:“不是心是何物耶?”
予乃遍指面前所有而示曰:“汝看此时环侍老少,林林总总,个个×(此字不识何字――标点者注)着足而立,倾着耳而听,睁着目而视,一段精神,果待汝去持否?岂惟人哉?两边车马之旁列,上下禽鸟之交飞,远近园花之芬馥,亦共此段精神,果待他去持否?岂惟物哉?方今高如天日之明熙,和如风气之暄熙,蔼如云烟之霏密,亦共此段精神,果待他去持否?”
林生未及对,而诸老幼咸跃然前曰:“我百姓们此时欢忻的意思,直觉得同鸟儿一般活动,花儿一般开发,风儿日儿一般和畅也,不晓得要怎么去持他,不晓得怎么去放。但只恨不曾早来听得,又只怕上司去后,无由再来听得也。”
曰:“汝诸人所言者就是汝诸人的本心,汝诸人的心果是就同着万物的心,诸人与万物的心亦果是就同着天地的心。盖天地以生物为心,今日风暄气暖、鸟鸣花发,宇宙之间,浑然是一团和乐。今日太祖高皇帝教汝等孝顺和睦,安生守分,闾阎之间亦浑然是一团和乐。和则自能致祥,如春天一和则禽兽自然生育,树木自然滋荣,苗稼自然秀颍,而万宝美利无一不生生矣。况人家一和而其兴旺繁昌所有利益又何可尽言耶?故适来童子歌诗谓‘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乐只’二字亦正是一团和气之意也。汝辈老者已不必言,若许多后生小子,肯时时忍耐,不使性气于亲长之前、不好争斗于邻里之间、不多杀害于六畜之类去斫丧这一团和乐,则千年万载,长时我在汝腾越地方矣!又何恨其来之迟而怕其去之速耶?”
言讫,皆淫淫涕下,予强止散去。林生复同诸士夫请予开示,再四进曰:“公祖谓诸老幼所言既皆浑是本心,则林生所言者又何独不是心耶?”
予复叹曰:“谓之是心亦可,谓之不是心亦可。盖天下无心外之事,何独所持而不是心。但有所持在必有一物矣!诸君试看,许多老幼在此讲谈,一段精神,千千万万、变变化化,倏然而聚,倏然而散,倏然而喜,倏然而悲,彼既不可得而知,我亦不可得而测,非惟无待于持,而亦无所容其持也。林子于此心浑沦圆活处,曾未见得而遽云持守而不放下,则其所执者,或只意念之端倪,或只见闻之想像。持守益坚而去心益远矣。故谓之不是心亦可也。”
林生复进而质曰:“诸生平日读书,把心与意看得原不相远。今公祖断然以所持只可是意念而不可是心,不知心与意念如何相争如此之远也?”
予浩然发叹曰:“以意念为心,自孔孟以后大抵皆然矣!又何怪夫诸君之错认也耶?但此个却是学问一大头脑,此处不清而谩谓有志学圣,是犹煮沙而求作粥,纵教水乾柴尽而粥终不可入口也。”
诸缙绅请曰:“意念与心既是不同也,须为诸生指破,渠方不至错用工也。”
予叹曰:“若使某可得用言指破,则林生亦可得以用力执持矣。”
诸君闻而叹曰:“然则不可着句指破便即是心、而稍可着力执持处便总是意念矣!《易》曰‘复其见天地之心’,林生欲得天地之心而持循之,其尚自复以自见始。”
于是林生及诸师友请于明伦堂联四日之会而后别。
卷八完
近溪罗先生明道录跋(杜应奎)
先生自弱冠时闻道即以兴起斯文为己任,厥后服官中外讫于还山,日夜孜孜以此自励、以此诲人。以故会中多问答语,而应酬诗文亦时时秃笔为之。顾稿多散佚,海内来学者愿刻以传而卒不可得。
奎自丙寅获侍以来,十九年所矣!凡会中肯綮语皆谨录之。曩与先生之伯子轩仲子辂汇缉成卷,无何,复轶去。今即录中之一二藏于家者,固请于先生刻之以惠同志。刻成,奎得缀数语卷末。至其学术接孔门正脉,则览者当自得之。所谓因文可以见道也。非奎之愚所能赞也。子赣曰:臣誉仲尼,犹两手捧土置之泰山之颠,其无益于泰山之高明矣!奎于学术亦云。
万历甲申夏五月,门人临川杜应奎百拜跋。
叙罗近师明道录后(詹事讲)
叙罗近师明道录后
今之谭学者皆曰:“道不易言。”夫道曷难言哉!难于闻之而悟,悟之而皆道耳。夫孺子歌沧人恒言,天下国家有者所共闻,惟宣尼子舆知其为至理所寓,而明之以迪人。彼固有所以合之而一理浑融、充塞无间,要亦见之真而感通为甚速也。
讲幼从外傅则为言《中庸》之诚、天则实理、人则实心矣。稍长,侍先君讷斋游安城,先达则又为言实理之在天者即吾心、实心之在我者即天理矣。然形体心知天人迥隔,敏黾从事,泮涣犹初。比丙寅岁,近溪罗先生会讲疏山,录达道达德三重九经要皆行之以一,而所发一之义甚明且切,时则心若有契,乃修贽及先生之门,往还将十余载,未之敢怠。惟绎一之,一言亦未敢忘也。至丁丑成进士去,知宣城,幸先生以赉捧出都门,相与并舟而南。于时,寝兴食息,形迹浑忘;俯察仰观,吃紧活泼。偶尔若有所觉,不觉大呼,起曰:“塞乎天地之间,非谓实邪?斯之实也,非所谓一邪?”心理神灵,虚含昭旷;物我天地,妙合员(‘员’原字如此,通‘圆’――标点者注)融。乃知圣人为言,初无二理,吾人自得斯可逢源也。先生亦跃然喜曰:“异哉!吾不意子乃亦悟及此。此之谓知天地化育也。从兹而立本以经纶天下,特易易尔。”
久之,窃敢以学脉请诸先生。先生曰:“此道自孟子后实难其人。盖直养无害,由于性善之信而不疑。性善不疑,由于天人之一而不二。后儒以气质谭性,则天且疑之矣,况于人邪?疑则性根且斩矣,又安能以无害而养之以直邪?我明幸生阳明先师,其见足以悟,其气足以充,孔孟性命之脉,诚自一线而引之,普天无复支离间隔之病。其有功吾道,真可称罔极者。昨备员言责于从祀之议,辄不自量,首陈之,已得议允,而此学益以大明。”顾阳明之后,谁与得其宗旨?兹读先生会语,宛然姚江宗派也。是足以明道,故名为明道录。因敬述夙所承教者以附末简如是云。
万历乙酉岁仲冬之吉,赐进士第河南道监察御史奉敕巡按浙江等处督理盐乐安门人詹事讲顿首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