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阳集 - 第 10 页/共 44 页
先儒之学得有浅深,则其为言亦不能无同异。学者惟当反之于心,不必苟求其同,亦不必故求其异,要在于是而已。今学者于先儒之说苟有未合,不妨致思。思之而终有不同,固亦未为甚害,但不当因此而遂加非毁,则其为罪大矣。同志中往往似有此病,故特及之。程先生云:“贤且学他是处,未须论他不是处。”此言最可以自警。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则不至于责人已甚,而自治严矣。
议论好胜,亦是今时学者大病。今学者于道,如管中窥天,少有所见,即自足自是,傲然居之不疑。与人言论,不待其辞之终而已先怀轻忽非笑之意,讠也讠也之声音颜色,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知有道者从旁视之,方为之疏息汗颜,若无所容;而彼悍然不顾,略无省觉,斯亦可哀也已!近时同辈中往往亦有是病者,相见时可出此以警励之。
某之于道,虽亦略有所见,未敢尽以为是也;其于后儒之说,虽亦时有异同,未敢尽以为非也。朋友之来问者,皆相爱者也,何敢以不尽吾所见!正期体之于心,务期真有所见其孰是孰非而身发明之,庶有益于斯道也。若徒入耳出口,互相标立门户,以为能学,则非某之初心,其所以见罪之者至矣。近闻同志中亦有类此者,切须戒勉,乃为无负!孔子云:“默而识之,学而不厌”,斯乃深望于同志者也。
○与傅生凤(甲戌)
祁生傅凤,志在养亲而苦于贫。徐曰仁之为祁也,悯其志,尝育而教之。及曰仁去祁,生乃来京师谒予,遂从予而南。闻予言,若有省,将从事于学。然痛其亲之贫且老,其继母弟又瞽而愚,无所资以为养,乃记诵训诂,学文辞,冀以是于升斗之禄。日夜不息,遂以是得危疾,几不可救。同门之士百计宽譬之,不能已,乃以质于予。予曰:“嘻!若生者亦诚可怜者也。生之志诚出于孝亲,然已陷于不孝而不之觉矣。若生者亦诚可怜者也!”生闻之悚然,来问曰:“家贫亲老,而不为禄仕,得为孝乎?”予曰:“不得为孝矣。欲求禄仕而至于成疾,以殒其躯,得为孝乎?”生曰:“不得为孝矣。”“殒其躯而欲读书学文以求禄仕,禄仕可得乎?”生曰:“不可得禄仕矣。”曰:“然则尔何以能免于不孝?”于是该然泣下,甚悔,且曰:“凤何如而可以免于不孝?”予曰:“保尔精,毋绝尔生;正尔情,毋辱尔亲;尽尔职,毋以得失为尔惕;安尔命,毋以外物戕尔性。斯可以免矣。”其父闻其疾危,来视,遂欲携之同归。予怜凤之志而不能成也,哀凤之贫而不能赈也,悯凤之去而不能留也。临别,书此遗之。
○书王天宇卷(甲戌)
徐曰仁数为予言天宇之为人,予既知之矣。今年春,始与相见于姑苏,话通宵,益信曰仁之言。天宇诚忠信者也,才敏而沉潜者也。于是乎慨然有志于圣贤之学,非豪杰之士能然哉!出兹卷,请予言。予不敢虚,则为诵古人之言曰:“圣,诚而已矣。”君子之学以诚身。格物致知者,立诚之功也。譬之植焉,诚,其根也;格致,其培壅而灌溉之者也。后之言格致者,或异于是矣。不以植根而徒培壅焉、灌溉焉,敝精劳力而不知其终何所成矣。是故闻日博而心日外,识益广而伪益增,涉猎考究之愈详而所以缘饰其奸者愈深以甚。是其为弊亦既可睹矣,顾犹泥其说而莫之察也,独何欤?今之君子或疑予言之为禅矣,或疑予言之求异矣,然吾不敢苟避其说,而内以诬于己,外以诬于人也。非吾天宇之高明,其孰与信之!
○书王嘉秀请益卷(甲戌)
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故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古之人所以能见人之善若己有之,见人之不善则恻然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亦仁而已矣。今见善而妒其胜己,见不善而疾视轻蔑不复比数者,无乃自陷于不仁之甚而弗之觉者邪?夫可欲之谓善,人之秉彝,好是懿德,故凡见恶于人者,必其在己有未善也。瑞凤祥麟,人争快睹;虎狼蛇蝎,见者持挺刃而向之矣。夫虎狼蛇蝎,未必有害人之心,而见之必恶,为其有虎狼蛇蝎之形也。今之见恶于人者,虽其自取,未必尽恶,无亦在外者犹有恶之形欤?此不可以不自省也。
君子之学,为己之学也。为己故必克己,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世之学者执其自私自利之心,而自任以为为己;漭焉入于隳堕断灭之中,而自任以为无我者,吾见亦多矣。呜呼!自以为有志圣人之学,乃堕于末世佛、老邪僻之见而弗觉,亦可哀也夫!“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恕”之一言,最学者所吃紧。其在吾子,则犹封病之良药,宜时时勤服之也。“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夫能见不贤而内自省,则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矣,此远怨之道也。
○书孟源卷(乙亥)
圣贤之学,坦如大路,但知所从入,苟循循而进,各随分量,皆有所至。后学厌常喜异,往往时入断蹊曲径,用力愈劳,去道愈远。向在滁阳论学,亦惩末俗卑污,未免专就高明一路开导引接。盖矫枉救偏,以拯时弊,不得不然;若终迷陋习者,已无所责。其间亦多兴起感发之士,一时趋向,皆有可喜。近来又复渐流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使人闻之,甚为足忧。虽其人品高下,若与终迷陋习者亦微有间,然究其归极,相去能几何哉!
孟源伯生复来金陵请益,察其意向,不为无进;而说谈之弊,亦或未免,故因其归而告之以此。遂使归告同志。务相勉于平实简易之道,庶无负相期云耳。
○书杨思元卷(乙亥)
杨生思元自广来学,既而告归曰:“夫子之教,思元既略闻之。惧不克任,请所以砭其疾者而书诸绅。”予曰:“子强明者也,警敏者也。强明者病于矜高,是故亢而不能下;警敏者病于浅陋,是故浮而不能实。砭子之疾,其谦默乎!谦则虚,虚则无不容,是故受而不溢,德斯聚矣;默则慎,慎则无不密,是故积而愈坚,诚斯立矣。彼少得而自盈者,不知谦者也;少见而自炫者,不知默者也。自盈者吾必恶之,自炫者吾必耻之。而人有不我恶者乎?有不我耻者乎?故君子之观人而必自省也。其谦默乎!”
○书玄默卷(乙亥)
玄默志于道矣,而犹有诗文之好,何耶?弈,小技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况君子之求道,而可分情于他好乎?孔子曰:“辞达而已矣。”盖世之为辞章者,莫不以是藉其口,亦独不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乎?德,犹根也;言,犹枝叶也。根之不植,而徒以枝叶为者,吾未见其能生也。予别玄默久,友朋得玄默所为诗者,见其辞藻日益以进。其在玄默,固所为根盛而枝叶茂者耶?
玄默过留都,示予以斯卷,书此而遗之。玄默尚有以告我矣。
○书顾维贤卷(辛巳)
维贤以予将远去,持此卷求书警戒之辞。只此“警戒”二字,便是予所最叮咛者。今时朋友大患不能立志,是以因循懈驰,散漫度日。若立志,则警戒之意当自有不容已。故警戒者,立志之辅。能警戒,则学问思辩之功、切磋琢磨之益,将日新又新,沛然莫之能御矣。程先生云:“学者为气所胜、习所夺,只好责志。”又云:“凡为诗文亦丧志。”又言“且省外事,但明乎善,惟尽诚心,其文章虽不中,不远矣。所守不约,泛滥无功。学问之道,《四书》中备矣。”后儒之论,未免互有得失。其得者不能出于《四书》之外,失者遂有毫厘千里之谬,故莫如专求之《四书》。《四书》之言简实,苟以忠信进德之心求之,亦自明白易见。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觉其臭,则与之俱化。孔子大圣,尚赖“三益”之资,致“三损”之戒。吾侪从事于学,顾随俗同污,不思辅仁之友,欲求致道,恐无是理矣。非笑诋毁,圣贤所不免。伊川有涪州之行,孔子尚微服过宋,今日风俗益偷,人心日以沦溺,苟欲自立,违俗拂众,指摘非笑纷然而起,势所必至;亦多由所养未深,高自标榜所至。学者便不当自立门户,以招谤速毁;亦不当故避非毁,同流合污。维贤温雅,朋友中最为难得,似非微失之弱,恐诋笑之来,不能无动;谗为所动,即依阿隐忍,久将沦胥以溺。每到此便须反身,痛自切责。为己之志未能坚定,亦便志气激昂奋发。但知明己之善,立己之诚,以求快足乎己,岂暇顾人非笑指摘?故学者只须责自家为己之志未能坚定,志苟坚定,则非笑诋毁不足动摇,反皆为砥砺切磋之地矣。今时人多言人之非毁亦当顾恤,此皆随俗习非之久,相沿其说,莫知以为非。不知里许尽是私意,为害不小,不可以不察也。
○壁帖(壬午)
守仁鄙劣,无所知识,且在忧病奄奄中,故凡四方同志之辱临者,皆不敢相见。或不得已而相见,亦不敢有所论说,各请归而求诸孔孟之训可矣。夫孔孟之训,昭如日月。凡支离决裂,似是而非者,皆异说也。有志于圣人之学者,外孔孟之训而他求,是舍日月之明而希光于萤爝之微也,不亦缪乎!有负远来之情,聊此以谢。荒迷不次。
○书王一为卷(癸未)
王生一为自惠负芨来学,居数月,皆随众参谒,默然未尝有所请。视其色,津津若有所喜然。一日,众皆退,乃独复入堂下而请曰:“致知之训,千圣不传之秘也,一为既领之矣。敢请益。”予曰:“千丈之木,起于肤寸之萌芽。子谓肤寸之外有所益欤,则何以至于千丈?子谓肤寸之外有所益欤,则肤寸之外,子将何以益之?”一为跃然起拜曰:“闻教矣。”又三月,思其母老于家,告归省视,因书以与之。
○书朱守谐卷(甲申)
守谐问为学,予曰:“立志而已。”问立志,予曰:“为学而已。”守谐未达。予曰:“人之学为圣人也,非有必为圣人之志,虽欲为学,谁为学?有其志矣,而不日用其力以为之,虽欲立志,亦乌在其为志乎!故立志者,为学之心也;为学者,立志之事也。譬之弈焉,弈者,其事也;‘专心致志’者,其心一也;‘以为鸿鹄将至’者,其心二也;‘惟弈秋之为听’,其事专也;‘思援弓缴而射之’,其事分也。”守谐曰:“人之言曰:‘知之未至,行之不力。’予未有知也,何以能行乎?”予曰:“是非之心,知也,人皆有之。子无患其无知,惟患不肯知耳;无患其知之未至,惟患不致其知耳。故曰:‘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今执途之人而告之以凡为仁义之事,彼皆能知其为善也;告之以凡为不仁不义之事,彼皆能知其为不善也。途之人皆能知之,而子有弗知乎?如知其为善也,致其知为善之知而必为之,则知至矣;如知其为不善也,致其知为不善之知而必不为之,则知至矣。知犹水也,人心之无不知,犹水之无不就下也;决而行之,无有不就下者。决而行之者,致知之谓也。此吾所谓知行合一者也。吾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
○书诸阳伯卷(甲申)
妻侄诸阳伯复请学,既告之以格物致知之说矣。他日,复请曰:“致知者,致吾心之良知也,是既闻教矣。然天下事物之理无穷,果惟致吾之良知而可尽乎?抑尚有所求于其外也乎?”复告之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天下宁有心外之性?宁有性外之理乎?宁有理外之心乎?外心以求理,此告子‘义外’之说也。理也者,心之条理也。是理也,发之于亲则为孝,发之于君则为忠,发之于朋友则为信。千变万化,至不可穷竭,而莫非发于吾之一心。故以端庄静一为养心,而以学问思辩为穷理者,析心与理而为二矣。若吾之说,则端庄静一亦所以穷理,而学问思辩亦所以养心,非谓养心之时无有所谓理,而穷理之时无有所谓心也。此古人之学所以知行并进而收合一之功,后世之学所以分知行为先后,而不免于支离之病者也。”曰:“然则朱子所谓如何而为‘温清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者,非致知之功乎?”曰:“是所谓知矣,而未可以为致知也。知其如何而为温清之节,则必实致其温清之功,而后吾之知始至;知其如何而为奉养之宜,则必实致其奉养之力,而后吾之知始至。如是乃可以为致知耳。若但空然知之为如何温清奉养,而遂谓之致知,则孰非致知者耶?《易》曰:‘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知也。此孔门不易之教,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
○书张思钦卷(乙酉)
三原张思钦元相将葬其亲,卜有日矣,南走数千里而来请铭于予。予之不为文也久矣,辞之固,而请弗已,则与之坐而问曰:“子之乞铭于我也,将以图不朽于其亲也,则亦宁非孝子之心乎!虽然,子以为孝子之图不朽于其亲也,尽于是而已乎?将犹有进于是者也?夫图之于人也,则曷若图之于子乎?传之于其人之口也,则曷若传之于其子之身乎?故子为贤人也,则其父为贤人之父矣;子为圣人也,则其父为圣人之父矣。其与托之于人之言也,孰愈夫叔梁纥之名,至今为不朽矣。则亦以仲尼之为子耶?抑亦以他人为之铭耶?”思钦蹙然而起,稽颡而后拜曰:“元相非至于夫子之门,则几失所以图不朽于其亲者矣。”明日,入而问圣人之学,则语以格致之说焉;求格致之要,则语之以良知之说焉。思钦跃然而起,拜而复稽曰:“元相苟非至于夫子之门,则尚未知有其心,又何以图不朽于其亲乎!请归葬吾亲,而来卒业于夫子之门,则庶几其不朽之图矣。”
○书中天阁勉诸生(乙酉)
“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承诸君之不鄙,每予来归,咸集于此,以问学为事,甚盛意也。然不能旬日之留,而旬日之间,又不过三四会。一别之后,辄复离群索居,不相见者动经年岁。然则岂惟十日之寒而已乎?若是而求萌蘖之畅茂条达,不可得矣。故予切望诸君勿以予之去留为聚散。或五六日、八九日,虽有俗事相妨,亦须破冗一会于此。务在诱掖奖劝,砥砺切磋,使道德仁义之习日亲日近,则世利纷华之染亦日远日疏,所谓“相观而善,百工居肆以成其事”者也。相会之时,尤须虚心逊志,相亲相敬。大抵朋友之交以相下为益。或议论未合,要在从容涵育,相感以诚,不得动气求胜,长傲遂非。务在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其或矜己之长,攻人之短,粗心浮气,矫以沽名,讦以为直,扶胜心而行愤嫉,以圮族败群为志,则虽日讲时习于此,亦无益矣。诸君念之念之!
○书朱守乾卷(乙酉)
黄州朱生守乾请学而归,为书“致良知”三字。夫良知者,即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待学而有,不待虑而得者也。人孰无是良知乎?独有不能致之耳。自圣人以至于愚人,自一人之心,以达于四海之远,自千古之前以至于万代之后,无有不同。是良知也者,是所谓“天下之大本”也。致是良知而行,则所谓“天下之达道”也,天地以位,万物以育,将富贵贫贱,患难夷狄,无所入而弗自得也矣。
○书正宪扇(乙酉)
今人病痛,大段只是傲。千罪百恶,皆从傲上来。傲则自高自是,不肯屈下人。故为子而傲,必不能孝;为弟而傲,必不能弟;为臣而傲,必不能忠。象之不仁,丹朱之不肖,皆只是一“傲”字,便结果了一生,做个极恶大罪的人,更无解救得处。汝曹为学,先要除此病根,方才有地步可进。“傲”之反为“谦”。“谦”字便是对症之药。非但是外貌卑逊,须是中心恭敬,撙节退让,常见自己不是,真能虚己受人。故为子而谦,斯能孝;为弟而谦,斯能弟;为臣而谦,斯能忠。尧舜之圣,只是谦到至诚处,便是允恭克让,温恭允塞也。汝曹勉之敬之,其毋若伯鲁之简哉!
○书魏师孟卷(乙酉)
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贤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虽其蔽昧之极,良知又未尝不存也。苟能致之,即与圣人无异矣。此良知所以为圣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也。是故致良知之外无学矣。自孔孟既没,此学失传几千百年。赖天之灵,偶复有见,诚千古之一快,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每以启夫同志,无不跃然以喜者,此亦可以验夫良知之同然矣。间有听之而疑者,则是支离之习没溺既久,先横不信之心而然。使能姑置其旧见,而平气以绎吾说,盖亦未有不恍然而悔悟者也。
南昌魏氏兄弟旧学于予,既皆有得于良知之说矣。其季良贵师孟,因其诸兄而来请。其资禀甚颖,而意向甚笃,然以偕计北上,不得久从于此。吾虽略以言之而未能悉也,故特书此以遣之。
○书朱子礼卷(甲申)
子礼为诸暨宰,问政,阳明子与之言学而不及政。子礼退而省其身,惩己之忿,而因以得民之所恶也;窒己之欲,而因以得民之所好也;舍己之利,而因以得民之所趋也;惕己之易,而因以得民之所忽也;去己之蠹,而因以得民之所患也;明己之性,而因以得民之所同也;三月而政举。叹曰:“吾乃今知学之可以为政也已!”
他日,又见而问学,阳明子与之言政而不及学。子礼退而修其职,平民之所恶,而因以惩己之忿也;从民之所好,而因以窒己之欲也;顺民之所趋,而因以舍己之利也;警民之所忽,而因以惕己之易也;拯民之所患,而因以去己之蠹也;复民之所同,而因以明己之性也;期年而化行。叹曰:“吾乃今知政之可以为学也已!”
他日,又见而问政与学之要。阳明子曰:“明德、亲民,一也。古之人明明德以亲其民,亲民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明明德,体也;亲民,用也。而止至善,其要矣。”子礼退而求至善之说,炯然见其良知焉,曰:“吾乃今知学所以为政,而政所以为学,皆不外乎良知焉。信乎,止至善其要也矣!”
○书林司训卷(丙戌)
林司训年七十九矣,走数千里,谒予于越。予悯其既老且贫,愧无以为济也。嗟乎!昔王道之大行也,分田制禄,四民皆有定制。壮者修其孝弟忠信;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死徒无出乡;出入相友;疾病相抚持。乌有耄耋之年而犹走衣食于道路者乎!周衰而王迹熄,民始有无恒产者。然其时圣学尚明,士虽贫困,犹有固穷之节;里闾族党,犹知有相恤之义。逮其后世,功利之说日浸以盛,不复知有明德亲民之实。士皆巧文博词以饰诈,相规以伪,相轧以利,外冠裳而内禽兽,而犹或自以为从事于圣贤之学。如是而欲挽而复之三代,呜呼其难哉!吾为此惧,揭知行合一之说,订致知格物之谬,思有以正人心,息邪说,以求明先圣之学,庶几君子闻大道之要,小人蒙至治之泽。而晓晓者皆视以为狂惑丧心,诋笑訾怒。予亦不自知其力之不足,日挤于颠危;莫之救,以死而不顾也。不亦悲夫!
予过彭泽时,尝悯林之穷,使邑令延为社学师。至是又失其业。于归也,不能有所资给,聊书此以遗之。
○书黄梦星卷(丁亥)
潮有处士黄翁保号坦夫者,其子梦星来越从予学。越去潮数千里,梦星居数月,辄一告归省其父;去二三月辄复来。如是者屡屡。梦星性质温然,善人也,而甚孝。然禀气差弱,若不任于劳者。窃怪其乃不惮道途之阻远,而勤苦无已也,因谓之曰:“生既闻吾说,可以家居养亲而从事矣。奚必往来跋涉若是乎?”梦星跽而言曰:“吾父生长海滨,知慕圣贤之道,而无所从求入。既乃获见吾乡之薛、杨诸子者,得夫子之学,与闻其说而乐之,乃以责梦星曰:‘吾衰矣,吾不希汝业举以干禄。汝但能若数子者,一闻夫子之道焉,吾虽啜粥饮水,死填沟壑,无不足也矣。’梦星是以不远数千里而来从。每归省,求为三月之留以奉菽水,不许;求为逾月之留,亦不许。居未旬日,即已具资粮,戒童仆,促之启行。梦星涕泣以请,则责之曰:‘唉!儿女子欲以是为孝我乎?不能黄鹄千里,而思为翼下之雏,徒使吾心益自苦。’故亟游夫子之门者,固梦星之本心;然不能久留于亲侧,而倏往倏来,吾父之命,不敢违也,”予曰:“贤哉,处士之为父!孝哉,梦星之为子也!勉之哉!卒成乃父之志,斯可矣。”
今年四月上旬,其家忽使人来讣云,处士没矣。呜呼惜哉!呜呼惜哉!圣贤之学,其久见弃于世也,不啻如土苴。苟有言论及之,则众共非笑诋斥,以为怪物。惟世之号称贤士大夫者,乃始或有以之而相讲究,然至考其立身行己之实,与其平日家庭之间所以训督期望其子孙者,则又未尝不汲汲焉惟功利之为务;而所谓圣贤之学者,则徒以资其谈论、粉饰文具于其外,如是者常十而八九矣。求其诚心一志,实以圣贤之学督教其子,如处士者,可多得乎!而今亡矣,岂不惜哉!岂不惜哉!
阻远无由往哭,遥寄一奠,以致吾伤悼之怀,而叙其遣子来学之故若此,以风励夫世之为父兄者;亦因以益励梦星,使之务底于有成,以无忘乃父之志。
●卷九别录一
◎奏疏一
○陈言边务疏(弘治十二年,时进士。)
迩者窃见皇上以彗星之变,警戒修省,又以虏寇猖獗,命将出师,宵旰忧勤,不遑宁处。此诚圣主遇灾能警,临事而惧之盛心也。当兹多故,主忧臣辱,孰敢爱其死!况有一二之见而忍不以上闻耶?
臣愚以为今之大患,在于为大臣者外托慎重老成之名,而内为固禄希宠之计;为左右者内挟交蟠蔽壅之资,而外肆招权纳贿之恶。习以成俗,互相为奸。忧世者,谓之迂狂;进言者,目以浮躁;沮抑正大刚直之气,而养成怯懦因循之风。故其衰耗颓塌,将至于不可支持而不自觉。今幸上天仁爱,适有边陲之患,是忧虑警省,易辕改辙之机也。此在陛下,必宜自有所以痛革弊源、惩艾而振作之者矣。新进小臣,何敢僭闻其事,以干出位之诛?至于军情之利害,事机之得失,苟有所见,是固刍尧之所可进,卒伍之所得言者也,臣亦何为而不可之有?虽其所陈,未必尽合时论,然私心窃以为必宜如此,则又不可以苟避乖剌而遂已于言也。谨陈便宜八事以备采择:一曰蓄材以备急;二曰舍短以用长;三曰简师以省费;四曰屯田以足食;五曰行法以振威;六曰敷恩以激怒;七曰捐小以全大;八曰严守以乘弊。
何谓蓄材以备急?臣惟将者,三军之所恃以动,得其人则克以胜,非其人则败以亡,其可以不豫蓄哉?今者边方小寇,曾未足以辱偏裨;而朝廷会议推举,固已仓皇失措,不得已而思其次,一二人之外,曾无可以继之者矣。如是而求其克敌致胜,其将何恃而能乎!夫以南宋之偏安,犹且宗泽、岳飞、韩世忠、刘之徒以为之将,李纲之徒以为之相,尚不能止金人之冲突;今以一统之大,求其任事如数子者,曾未见有一人。万如虏寇长驱而入,不知陛下之臣,孰可使以御之?若之何其犹不寒心而早图之也!臣愚以为,今之武举仅可以得骑射搏击之士,而不足以收韬略统驭之才。今公侯之家虽有教读之设,不过虚应故事,而实无所裨益。诚使公侯之子皆聚之一所,择文武兼济之才,如今之提学之职者一人以教育之,习之以书史骑射,授之以韬略谋猷;又于武学生之内岁升其超异者于此,使之相与磨砻砥砺,日稽月考,别其才否,比年而校试,三年而选举;至于兵部,自尚书以下,其两侍郎使之每岁更迭巡边,于科道部属之内择其通变特达者二三人以从,因使之得以周知道里之远近,边关之要害,虏情之虚实,事势之缓急,无不深谙熟察于平日;则一旦有急,所以遥度而往莅之者,不虑无其人矣。孟轲有云:“苟为不畜,终身不得”,臣愿自今畜之也。
何谓舍短以用长?臣惟人之才能,自非圣贤,有所长必有所短,有所明必有所蔽;而人之常情亦必有所惩于前,而后有所警于后。吴起杀妻,忍人也,而称名将;陈平受金,贪夫也,而称谋臣;管仲被囚而建霸,孟明三北而成功,顾上之所以驾驭而鼓动之者何如耳。故曰:用人之仁,去其贪;用人之智,去其诈;用人之勇,去其怒。夫求才于仓卒艰难之际,而必欲拘于规矩绳墨之中,吾知其必不克矣。臣尝闻诸道路之言,曩者边关将士以骁勇强悍称者,多以过失罪名摈弃于闲散之地。夫有过失罪名,其在平居无事,诚不可使处于人上;至于今日之多事,则彼之骁勇强悍,亦诚有足用也。且被摈弃之久,必且悔艾前非,以思奋励;今诚委以数千之众,使得立功自赎,彼又素熟于边事,加之以积惯之余,其与不习地利、志图保守者,功宜相远矣。古人有言:“使功不如使过”,是所谓“使过”也。
何谓简师以省费?臣闻之兵法曰:“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夫古之善用兵者,取用于国,因粮于敌,犹且“日费千金”;今以中国而御夷虏,非漕免则无粟,非征输则无财,是故固不可以言“因粮于敌”矣。然则今日之师可以轻出乎?臣以公差在外,甫归旬日,遥闻出师,窃以为不必然者。何则?北地多寒,今炎暑渐炽,虏性不耐,我得其时,一也;虏恃弓矢,今大雨时行,筋胶解弛,二也;虏逐水草以为居,射生畜以为食,今已蜂屯两月,边草殆尽,野无所猎,三也。以臣料之,官军甫至,虏迹遁矣。夫兵固有先声而后实者,今师旅既行,言已无及,惟有简师一事,犹可以省虚费而得实用。夫兵贵精不贵多,今速诏诸将,密于万人之内取精健足用者三分之一,而余皆归之京师。万人之声既扬矣,今密归京师,边关固不知也,是万人之威犹在也;而其实又可以省无穷之费。岂不为两便哉?况今官军之出,战则退后,功则争先,亦非边将之所喜。彼之请兵,徒以事之不济,则责有所分焉耳。今诚于边塞之卒,以其所以养京军者而养之,以其所以赏京军者而赏之,旬日之间,数万之众可立募于帐下,奚必自京而出哉?
何谓屯田以给食?臣惟兵以食为主,无食,是无兵也。边关转输,水陆千里,踣顿捐弃,十而致一。故兵法曰:“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近师贵卖,贵卖则百姓财竭”,此之谓也。今之军官既不堪战阵,又使无事坐食以益边困,是与敌为谋也。三边之戍,方以战守,不暇耕农。诚使京军分屯其地,给种授器,待其秋成,使之各食其力。寇至则授甲归屯,遥为声势,以相犄角;寇去仍复其业,因以其暇,缮完虏所拆毁边墙、亭堡,以遏冲突。如此,虽未能尽给塞下之食,亦可以少息输馈矣。此诚持久俟时之道,王师出于万全之长策也。
何谓行法以振威?臣闻李光弼之代子仪也,张用济斩于辕门;狄青之至广南也,陈曙戮于戏下;是以皆能振疲散之卒,而摧方强之虏。今边臣之失机者,往往以计幸脱。朝丧师于东陲,暮调守于西鄙,罚无所加,兵因纵弛。如此,则是陛下不惟不置之罪,而复为曲全之地也,彼亦何惮而致其死力哉?夫法之不行,自上犯之也。今总兵官之头目,动以一二百计,彼其诚以武勇而收录之也,则亦何不可之有!然而此辈非势家之子弟,即豪门之夤缘,皆以权力而强委之也。彼且需求刻剥,骚扰道路;仗势以夺功,无劳而冒赏;懈战士之心,兴边戎之怨。为总兵者且复资其权力以相后先,其委之也,敢以不受乎?其受之也,其肯以不庇乎?苟戾于法,又敢斩之以殉乎?是将军之威,固已因此辈而索然矣,其又何以临师服众哉!臣愿陛下手敕提督等官,发令之日,即以先所丧师者斩于辕门,以正军法。而所谓头目之属,悉皆禁令发回,毋使渎扰侵冒,以挠将权,则士卒奋励,军威振肃。克敌制胜,皆原于此。不然,虽有百万之众,徒以虚国劳民,而亦无所用之也。
何谓敷恩以激怒?臣闻杀敌者,怒也。今师方失利,士气消沮;三边之戍,其死亡者非其父母子弟,则其宗族亲戚也。今诚抚其疮痍,问其疾苦,恤其孤寡,振其空乏,其死者皆无怨尤,则生者自宜感动。然后简其强壮,宣以国恩,喻以虏仇,明以天伦,激以大义;悬赏以鼓其勇,暴恶以深其怒;痛心疾首,日夜淬砺;务与之俱杀父兄之仇,以报朝廷之德。则我之兵势日张,士气日奋,而区区丑虏有不足破者矣。
何谓捐小以全大?臣闻之兵法曰:“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又曰:“佯北勿从,饵兵勿食”,皆捐小全大之谓也。今虏势方张,我若按兵不动,彼必出锐以挑战;挑战不已,则必设诈以致师,或捐弃牛马而伪逃,或掩匿精悍以示弱,或诈溃而埋伏,或潜军而请和,是皆诱我以利也。信而从之,则堕其计矣。然今边关守帅,人各有心;虏情虚实,事难卒辩。当其挑诱之时,畜而不应,未免必有剽掠之虞。一以为当救,一以为可邀,从之,则必陷于危亡之地;不从,则又惧于坐视之诛。此王师之所以奔逐疲劳,损失威重,而丑虏之所以得志也。今若恣其操纵,许以便宜;其纵之也,不以其坐视;其捐之也,不以为失机。养威为愤,惟欲责以大成;而小小挫失,皆置不问。则我师常逸而兵威无损,此诚胜败存亡之机也。
何谓严守以乘弊?臣闻古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盖中国工于自守,而胡虏长于野战。今边卒新破,虏势方剧,若复与之交战,是投其所长而以胜予敌也。为今之计,惟宜婴城固守,远斥候以防奸,勤间谍以谋虏;熟训练以用长,严号令以肃惰;而又频加犒享,使皆畜力养锐。譬之积水,俟其盈满充溢,而后乘怒急决之,则其势并力骤,至于崩山漂石而未已。昔李牧备边,日以牛酒享士,士皆乐为一战,而牧屡抑止之;至其不可禁遏,而始奋威并出,若不得已而后从之,是以一战而破强胡。今我食既足,我威既盛,我怒既深,我师既逸,我守既坚,我气既锐,则是周悉万全,而所谓不可胜者,既在于我矣。由是,我足,则虑日以匮;我盛,则虏日以衰;我怒,则虏日以曲;我逸,则虏日以劳;我坚,则虏日以虚;我锐,则虏日以钝。索情较计,必将疲罢奔逃;然后用奇设伏,悉师振旅,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迎邀夹攻,首尾横击。是乃以足当匮,以盛敌衰,以怒加曲,以逸击劳,以坚破虚,以锐攻钝。所谓胜于万全,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者也。
右臣所陈,非有奇特出人之见,固皆兵家之常谈,今之为将者之所共见也。但今边关将帅,虽或知之而不能行,类皆视为常谈,漫不加省。势有所轶,则委于无可奈何;事惮烦难,则为因循苟且。是以玩习弛废,一至于此。陛下不忽其微,乞敕兵部将臣所奏熟议可否,传行提督等官,即为斟酌施行。毋使视为虚文,务欲责以实效,庶于军机必有少补。臣不胜为国之至!
○乞养病疏(十五年八月,时官刑部主事。)
臣原籍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由弘治十二年二甲进士,弘治十三年六月除授前职,弘治十四年八月奉命前往直隶、淮安等府会同各该巡按、御史审决重囚,已行遵奉奏报外,切缘臣自去岁三月,忽患虚弱咳嗽之疾,剂灸交攻,入秋稍愈。遽欲谢去药石,医师不可,以为病根既植,当复萌芽。勉强服饮,颇亦臻效;及奉命南行,渐益平复。遂以为无复他虑,竟废医言,捐弃药饵;冲冒风寒,恬无顾忌,内耗外侵,旧患仍作。及事竣北上,行至扬州,转增烦热,迁延三月,羸日甚。心虽恋阙,势不能前;追诵医言,则既晚矣。先民有云:“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臣之致此,则是不信医者逆耳之言,而畏难苦口之药之过也。今虽悔之,其可能乎!
臣自惟田野竖儒,粗通章句;遭遇圣明,窃录部署。未效答于涓埃,惧遂填于沟壑。蝼蚁之私,期得暂离职任,投养幽闲,苟全余生,庶申初志。伏望圣恩垂悯,乞敕吏部容臣暂归原籍就医调治。病痊之日,仍赴前项衙门办事,以图补报。臣不胜迫切愿望之至!
○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正德元年,时官兵部主事。)
臣闻君仁则臣直。大舜之所以圣,以能隐恶而扬善也。臣迩者窃见陛下以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等上言时事,特敕锦衣卫差官校拿解赴京。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但铣等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以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之心,不过少示惩创,使其后日不敢轻率妄有论列,非果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今在廷之臣,莫不以此举为非宜,然而莫敢为陛下言者,岂其无忧国爱君之心哉?惧陛下复以罪铣等者罪之,则非惟无补于国事,而徒足以增陛下之过举耳。然则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危疑不制之事,陛下孰从而闻之?陛下聪明超绝,苟念及此,宁不寒心!况今天时冻冱,万一差去官校督束过严,铣等在道或致失所,遂填沟壑,使陛下有杀谏臣之名,兴群臣纷纷之议,其时陛下必将追咎左右莫有言者,则既晚矣。伏愿陛下追收前旨,使铣等仍旧供职;扩大公无我之仁,明改过不吝之勇;圣德昭布远迩,人民胥悦,岂不休哉!
臣又惟君者,元首也;臣者,耳目手足也。陛下思耳目之不可使壅塞,手足之不可使痿痹,必将恻然而有所不忍。臣承乏下僚,僭言实罪。伏睹陛下明旨有“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之条,故敢昧死为陛下一言。伏惟俯垂宥察,不胜干冒战栗之至!
○自劾乞休疏(十年,时官鸿胪寺卿)
臣由弘沼十二年进士,历任今职,盖叨位窃禄十有六年,中间鳏旷之罪多矣。迩者朝廷举考察之典,拣汰群僚。臣反顾内省,点检其平日,正合摈废之列。虽以阶资稍崇,偶幸漏网,然其不职之罪,臣自知之,不敢重以欺陛下。况其气体素弱,近年以来,疾病交攻,非独才之不堪,亦且力有不任。夫幸人之不知,而鼠窜苟免,臣之所甚耻也;淑慝混淆,使勤惩之典不明,臣之所甚惧也。伏惟陛下明烛其罪,以之为显罚,使天下晓然知不肖者之不得以幸免,臣之愿,死且不朽。若从未灭,罢归田里,使得自附于乞休之末,臣之大幸,亦死且不朽。臣不胜惶恐待罪之至!
○乞养病疏(十年八月)
顷者臣以朝廷举行考察,自陈不职之状,席藁待罪,其时臣疾已作。然不敢以疾请者,人臣鳏旷废职,自宜摈逐以彰国法,疾非所言矣。陛下宽恩曲成,留使供职,臣虽冥顽,亦宁不知感激自奋!及其壮齿,陈力就列,少效犬马。然臣病侵气弱,力不能从其心。臣自往岁投窜荒夷,往来道路,前后五战,蒙犯障雾;魑魅之兴游,蛊毒之与处。其时虽未即死,而病势因仍,渐肌入骨,日以深积。后值圣恩汪灭,掩瑕纳垢,复玷清班;收敛精魂,旋回光泽;其实内病潜滋,外强中槁。顷来南都,寒暑失节,病遂大作。且臣自幼失母,鞠于祖母岑,今年九十有六,耄甚不可迎侍,日夜望臣一归为诀。臣之疾痛,抱此苦怀,万无生理。陛下至仁天覆,惟恐一物不遂其生。伏乞放臣暂回田里,就医调治,使得目见祖母之终,臣虽殒越下土,永衔犬马帷盖之恩!倘得因是苟延残喘,复为完人,臣齿未甚衰暮,犹有图效之日。臣不胜恳切愿望之至!
○谏迎佛疏(稿具未上)
臣自七月以来,切见道路流传之言,以为陛下遣使外夷,远迎佛教,郡臣纷纷进谏,皆斥而不纳。臣始闻不信,既知其实,然独窃喜幸,以为此乃陛下圣智之开明,善端之萌蘖。郡臣之谏,虽亦出于忠爱至情,然而未能推原陛下此念之所从起。是乃为善之端,作圣之本,正当将顺扩充,逆流求原。而乃狃于世儒崇正之说,徒尔纷争力沮,宜乎陛下之有所拂而不受,忽而不省矣。愚臣之见独异于是,乃惟恐陛下好佛之心有所未至耳。诚使陛下好佛之心果已真切恳至,不徒好其名而必务得其实,不但好其末而必务求其本,则尧、舜之圣可至,三代之盛可复矣。岂非天下之幸,宗社之福哉!臣请为陛下言其好佛之实。
陛下聪明圣知,昔者青宫,固已播传四海。即位以来,偶值多故,未暇讲求五帝、三王神圣之道。虽或时御经筵,儒臣进说,不过日袭故事,就文敷衍。立谈之间,岂能遽有所开发陛下听之,以为圣贤之道不过如此,则亦有何可乐?故渐移志于骑射之能,纵观于游心之乐。盖亦无所用其聪明,施其才力,而偶托寄于此。陛下聪明,岂固遂安于是,而不知此等皆无益有损之事也哉?驰逐困惫之余,夜气清明之际,固将厌倦日生,悔悟日切。而左右前后又莫有以神圣之道为陛下言者,故遂远思西方佛氏之教,以为其道能使人清心绝欲,求全性命,以出离生死;又能慈悲普爱,济度群生,去其苦恼而跻之快乐。今灾害日兴,盗贼日炽,财力日竭,天下之民困苦已极。使诚身得佛氏之道而拯救之,岂徒息精养气,保全性命?岂徒一身之乐?将天下万民之困苦,亦可因是而苏息!故遂特降纶音,发币遣使,不惮数万里之遥,不爱数万金之费,不惜数万生灵之困毙,不厌数年往返之迟久,远迎学佛之徒。是盖陛下思欲一洗旧习之非,而幡然于高明光大之业也。陛下试以臣言反而思之,陛下之心,岂不如此乎?然则圣知之开明,善端之萌蘖者,亦岂过为谀言以佞陛下哉!陛下好佛之心诚至,则臣请毋好其名而务得其实,毋好其末而务求其本。陛下诚欲得其实而求其本,则请毋求诸佛而求诸圣人,毋求诸外夷而求诸中国。此又非臣之苟为游说之谈以诳陛下,臣又请得而备言之。
夫佛者,夷狄之圣人;圣人者,中国之佛也。在彼夷狄,则可用佛氏之教以化导愚顽;在我中国,自当用圣人之道以参赞化育,犹行陆者必用车马,渡海者必以舟航。今居中国而师佛教,是犹以车马渡海,虽使造父为御,王良为右,非但不能利涉,必且有沈溺之患。夫车马本致远之具,岂不利器乎?然而用非其地,则技无所施。陛下若谓佛氏之道虽不可以平治天下,或亦可以脱离一身之生死;虽不可以参赞化育,而时亦可以导群品之嚣顽;就此二说,亦复不过得吾圣人之余绪。陛下不信,则臣请比而论之。臣亦切尝学佛,最所尊信,自谓悟得其蕴奥。后乃窥见圣道之大,始遂弃置其说。臣请毋言其短,言其长者。夫西方之佛,以释迦为最;中国之圣人,以尧、舜为最。臣请以释迦与尧、舜比而论之。夫世之最所崇慕释迦者,慕尚于脱离生死,超然独存于世。今佛氏之书具载始末,谓释迦住世说法四十余年,寿八十二岁而没,则其寿亦诚可谓高矣;然舜年百有十岁,尧年一百二十岁,其寿比之释迦则又高也。佛能慈悲施舍,不惜头目脑髓以救人之急难,则其仁爱及物,亦诚可谓至矣;然必苦行于雪山,奔走于道路,而后能有所济。若尧、舜则端拱无为,而天下各得其所。惟“克明峻德,以亲九族”,则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则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则黎民于变时雍;极而至于上下草木鸟兽,无不咸若。其仁爱及物,比之释迦则又至也。佛能方便说法,开悟群迷,戒人之酒,止人之杀,去人之贪,绝人之嗔,其神通妙用,亦诚可谓大矣,然必耳提面诲而后能。若在尧、舜,则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其至诚所运,自然不言而信,不动而变,无为而成。盖“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其神化无方而妙用无体,比之释迦则又大也。若乃诅咒变幻,眩怪捏妖,以欺惑愚冥,是故佛氏之所深排极诋,谓之外道邪魔,正与佛道相反者。不应好佛而乃好其所相反,求佛而乃求其所排诋者也。陛下若以尧、舜既没,必欲求之于彼,则释迦之亡亦已久矣;若谓彼中学佛之徒能传释迦之道,则吾中国之大,顾岂无人能传尧、舜之道者乎?陛下未之求耳。陛下试求大臣之中,苟其能明尧、舜之道者,日日与之推求讲究,乃必有能明神圣之道,致陛下于尧、舜之域者矣。故臣以为陛下好佛之心诚至,则请毋好其名而务得其实,毋好其末而务求其本;务得其实而求其本,则请毋求诸佛而求诸圣人,毋求诸夷狄而求诸中国者,果非妄为游说之谈以诳陛下者矣。
陛下果能以好佛之心而好圣人,以求释迦之诚而求诸尧、舜之道,则不必涉数万里之遥,而西方极乐,只在目前;则不必縻数万之费,毙数万之命,历数年之久,而一尘不动,弹指之间,可以立跻圣地;神通妙用,随形随足。此又非臣之缪为大言以欺陛下;必欲讨究其说,则皆凿凿可证之言。孔子云:“我欲仁,斯仁至矣。”“一日克己复礼,而天下归仁。”孟轲云:“人皆可以为尧、舜”,岂欺我哉?陛下反而思之,又试以询之大臣,询之群臣。果臣言出于虚缪,则甘受欺妄之戮。
臣不知讳忌,伏见陛下善心之萌,不觉踊跃喜幸,辄进其将顺扩充之说。惟陛下垂察,则宗社幸甚!天下幸甚!万世幸甚!臣不胜祝望恳切殒越之至!专差舍人某具疏奏上以闻。
○辞新任乞以旧职致仕疏(十一年十月,时升南赣佥都御史。)
臣原任南京鸿胪寺卿,去岁四月尝以不职自劾求退,后至八月,又以旧疾交作,复乞天恩赦回调理,皆未蒙准允。黾勉尸素,因循日月,至今年九月十四日,忽接吏部咨文,蒙恩升授前职。闻命惊惶感泣之余,莫知攸措。窃念臣才本庸劣,性复迂疏,兼以疾病多端,气体羸弱,待罪鸿胪闲散之地,犹惧不称;况兹巡抚重任,其将何才以堪!夫因才器使,朝廷之大政也;量力受任,人臣之大分也。膴仕显官,臣心岂独不愿?一时贪幸苟受,后至溃政偾事,臣一身戮辱,亦奚足惜!其如陛下之事何?况臣疾病未已,精力益衰,平居无事,尚尔奄奄;军旅驱驰,岂复堪任!臣在少年,粗心浮气,狂诞自居;自后涉渐历久,稍知惭沮;逮今思之,悔创靡及。人或未考其实,臣之自知,则既审矣,又何敢崇饰旧恶,以误国事?伏愿陛下念朝廷之大政不可轻,地方之重寄不可苟;体物情之有短长,悯凡愚之所不逮;别选贤能,委以兹任。悯臣之愚,不加谪逐,容令仍以鸿胪寺卿退归田里,以免负乖之诛。臣虽颠殒,敢忘衔结!
臣自幼失慈,鞠于祖母岑,今年九十有七,旦暮思臣一见为诀。去岁乞体,虽迫疾病,实亦因此。臣敢辄以蝼蚁苦切之情控于陛下,冀得便道先归省视岑疾,少伸反哺之私,以俟矜允之命。臣衷情迫切,不自知其触昧条宪。臣不胜受恩感激,渎冒战惧,哀恳祈望之至!
○谢恩疏(十二年正月二十六日)
臣原任南京鸿胪寺卿,正德十一年九月十四日,准吏部咨为缺官事,该部题:“奉圣旨,王守仁升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地方,写敕与他。钦此。钦遵。”臣自以菲才多病,惧不胜任,以致偾事,当具本乞恩辞免,容令原职致仕。随于十月二十四日节该钦奉敕谕:“尔前去巡抚江西南安、赣州,福建汀州、漳州,广东南雄、韶州、惠州、潮州各府及湖广郴州地方。抚安军民,修理城池,禁革奸弊。一应地方贼情、军马、钱粮事宜,小则径自区画,大则奏请定夺。钦此。”钦遵外,十一月十四日续准兵部咨,为紧急贼情事,内开都御史文森迁延误事。见奉敕书切责:“乃敢托疾避难,奏回养病。见今盗贼劫掠,民遭荼毒。万一王守仁因见地方有事,假托辞免,不无愈加误事?”该本部题:“奉圣旨,既地方有事,王守仁着上紧去,不许辞避迟误,钦此。”闻报忧惭,不遑宁处。一面扶疾候旨,至浙江杭州府地方,于十二月初二日复准吏部咨:“该臣奏为乞思辞免新任仍照旧职致仕事,奏奉圣旨:王守仁不准休致。南、赣地方见今多事,着上紧前去,用心巡抚,钦此。”备咨到臣,感恩惧罪之余,不敢冒昧复请。随于本月初三日起程,至次年正月十六日,已抵赣州接管巡抚外,伏念臣气体羸弱,质性迂疏,聊为口耳之学,本非折冲之才。鸿胪闲散,尚以疾病而不堪;巡抚繁难,岂其精力之可任!但前官以辞疾招议,适踵效尤之嫌;而圣旨以多事为言,恐蹈避难之罪。遂尔冒于负乘,不暇虚于覆饣束。龟勉莅事,忽已逾旬。受恩思效,每废寝食。顾兵粮耗竭之余,加之以师旅,而盗贼残破之后,方苦于疮痍。尚尔一筹之未展,敢云期月而可观?况炎毒旧侵,惧复中于瘴疠,衰日积,忧不任于驱驰。心有余而才不逮,足欲进而力不前;徒切感恩之报,莫申效死之诚。臣敢不勉其智之所不足,竭砥砺于己;尽其力之所可为,付利钝于天。亮无补于河岳,亦少至其涓埃。稍俟狐鼠巢穴之平,终遂麋鹿山林之请。臣不胜受恩感激!
○给由疏(二年二月二十五日)
臣见年四十六岁,系浙江绍兴府余姚县民籍,由进士,弘治十三年二月内除授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弘治十五年八月内告回原籍养病。弘治十七年七月内病痊赴部,改除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正德元年十二月内为宥言官去权奸以彰圣德事,蒙恩降授贵州龙场驿驿丞。正德五年三月内蒙升江西吉安府庐陵县知县;本年十月内升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正德六年正月内调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本年十月内升本部文选清吏司员外郎。正德七年三月内升本部考功清吏司郎中;本年十二月初八日,蒙升南京太仆寺少卿,正德八年十月二十二日到任,至正德九年四月二十一日止,历俸六个月。本日到任吏部扎付,蒙升南京鸿胪寺卿,本月二十五日到任,至正德十一年九月十四日止,连国历俸二十九个月零十二日。本日准吏部咨,蒙恩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府,于正德十二年正月十六日前到地方行事,支俸起扣,至本月二十五日止,又历俸十日,连前共辏历三十六个月。三年考满,例应给由。缘臣系巡抚官员,见在福建漳州等府地方督调官军,夹剿漳、浦等处流贼,未敢擅离。缘系三年给由事理,为此具本奏闻。
○参失事官员疏(十二年三月十五日)
据江西按察司整饬兵备带管分巡领北道副使杨璋呈:“据赣州府信丰县及信丰守御千户所各报称,正德十二年二月初七日,有龙南强贼突来地名崇仙屯扎。已经差委兴国县义民萧承会同信丰、龙南官兵相机剿捕。续据申报,强贼突来本县小河住扎,离县约有四十余里,乞要发兵策应。又据申报,本月初九日,有龙南流贼六百余人突至城下,除严督军兵固守城池,缘本所县无兵御敌,诚恐前贼攻城,卒难止遏,乞调峰山弩手并该县兵夫救护。又经差委南安府经历王祚、南康县县丞舒富统领弩手杀手,前去约会二县掌印官,并领官兵相机攻围。去后,续据县丞舒富呈,本月初十日,蒙委统领杀手陈礼鲂、打手吴尚能等共五百名,经历王祚、义民萧承统领峰山、加善、双秀弩手各三百名,先后到于信丰县会剿。至十一日,止有该所管屯千户林节带兵四十余名出城。据乡导、马客等报称,止有强贼六百余人在地名花园屯扎。当同各官将兵分布扎定,只见前贼一阵,止有百十余徒先出。有前哨义民萧承领兵就与敌杀,斩获贼级四颗,夺获白旗一面。顷刻,众贼出营,分为三哨,约有二千余徒。瞰知龙南反招贼首黄秀魁,纠合广东龙川县氵利头贼首池大鬓、贼首池大安、新总并池大,共为一阵,贼首杨金巢自为一阵,势甚猖獗。卑职督统本哨兵快,奋勇交锋,杀死贼徒二十余人。不意贼众一涌前冲,杀手陈礼鲂、百长钟德升等见势难当,俱各不听约束,先行漫散。有南康县报效义士杨习举等仍与前贼死敌不退,俱被戳伤身死。及有经历王祚上马不便,亦被执去。贼势得胜,仍要攻城,随与萧承、林节等收集众兵,退至南营山把截。遇蒙本道亲临该县督剿,各贼闻知,退至牛州,离城少远。至十二日,前贼差人告招。十三日,蒙本道差萧承前去招抚,就将经历王祚放回。贼往原巢去讫”等因到道,备呈到臣。随据龙南县知县卢凤呈称:“本县捕盗主簿周政,会同镇抚刘镗、千户洪恩,统领机兵旗军,于本月十八日前去信丰县截捕,探得强贼池大鬓、黄秀魁等从鸦鹊隘越过安远县住扎。本职督兵追截,前贼已往广东龙川县,复回原巢氵利头去讫。”据安远县知县刘禀称,于本月十九日统领水元、大石等保民兵弩手,前去龙泉等保截剿,各贼遁回原巢去讫,难以穷追。以此制兵回县缘由。
查得先据该道及信丰县所各禀报前事,已经批仰该道兵备等官急调招抚义官叶芳协同石背兵夫断贼归路;及调峰山弩手与南康打手人等,责委县丞舒富统领前后夹击。又看得此贼既离巢穴,利在速战,仍仰该府急行所属邻近官司,俱要乘险设伏,厚集以待;及于各乡村往来路径多张疑兵,使贼不敢轻易奔突。仍调安远县知县刘星夜起集水元、大石等保民兵一千,横接龙南,邀其不备。若贼犹屯信丰,急自龙南直趋氵利头,捣其巢穴。贼进无所获,退无所处,不过旬日,可以坐擒。仰各遵照施行去后,今据前因,参看得县丞舒富,承委督剿,不能相度机宜;轻率骤进,以致杀伤兵快。原其心,虽出奋勇;责以师律,均为败事。经历王祚,临阵溃奔,为贼所执;后虽幸免,终系失机。信丰所县知县黄天爵、千户郑铎、巡捕副千户朱诚,惟知固城自守,不肯发兵应援。龙南知县卢凤、捕盗主簿周政、提备镇抚刘镗、千户洪恩,地当关隘,正可防遏;坐视前贼往来,略不出兵邀击。千户林节,即其兵力之寡,似难全责;究其失律之罪,亦宜分受。安远县知县刘,承调追袭,缓不及事,俱属违法。南康县百长钟德升等,临阵不前,故违约束;先行溃散,失误军机;应合处以军法。该道兵备副使杨璋、守备都指挥同知王泰,俱属提督欠严;但杨璋往来调度,卒能招抚前贼,计其功劳,可以赎罪。及照广东龙川县掌印、捕盗等官,明知首贼池大鬓等在彼地方为巢,却亦不行时尝巡逻,纵其过境劫掠;又各不行乘机追捕,俱属故违。
所据前项失事官员,俱属遵奉敕谕事理,即行提问。但前项贼徒,拥众数千,变诈百出;命虽阳受招抚,其实阴怀异图。况其党与根连三省,万一乘间复出,为患必大。正系紧关用人提备之际,除将百长钟德升等查勘的确,处以军法,及方面军职另行参究外,其余前项各官,且量加督责,姑令戴罪提备,各自相机行事,勉图后功,以赎前罪。仍一面委官前去信丰县地方,查勘前项杀死兵快数目,及有无隐匿别项事情,另行参奏。缘系地方紧急贼情及参失事官员事理,未敢擅便,为此具本请旨。
○闽广捷音疏(十二年五月初八日)
据福建按察司整饬兵备兼管分巡漳南道佥事胡琏呈:“会同分守右参政艾洪、经理军务左参政陈策、副使唐泽、将领都指挥佥事李胤、督据河头等哨委官指挥徐麒、知县施祥、知事曾瑶等呈称,各职统领军兵五千余人进至长富村等处,见得贼众地险,巢穴数多,兼且四路装伏,势甚猖獗。克期于正德十二年正月十八日等各分哨路,从长富村至阔竹洋、新洋、大丰、五雷、大小峰等处与贼交锋。前后大战数合,擒斩首从贼犯黄烨等,共计四百三十二名颗,俘获贼属一百四十六名口,烧毁房屋四百余间,夺获马牛等项。被贼杀死老人许六、打手黄富等六名。余贼俱各奔聚象湖山拒守,各职又统官兵追至莲花石与贼对扎。诚恐贼众我寡,呈乞添兵策应等因到道。行据大溪哨指挥高伟呈报,统兵约会连花石官兵攻打象湖山,适遇广东委官指挥王春等领兵亦至彼境大伞地方。卑职与指挥覃桓、县丞纪镛,领兵前去会剿。不意大伞贼徒突出,卑职等奋勇抵战。覃桓、纪镛马陷深泥,与军人易成等七名、兵快李崇静等八名,俱被贼伤身死,卑职亦被戳二枪。势难抵敌,只得收兵暂回听候。缘象湖山系极高绝险,自来官兵所不能攻,今贼势日盛,若不添调狼兵,稍俟秋冬会举夹攻,恐生他变。通行呈禀间,续奉本院纸牌,为进兵方略事,备行各职遵奉密谕,佯言犒众退师,俟秋再举。密切部勒诸军,乘懈奋击。依蒙密差义官曾崇秀爪探虚实,乘贼怠弛,会选精兵一千五百名当先,重兵四千二百名继后,分作三路。各职统领俱于二月十九日夜衔枚直趋,三路并进,直捣象湖山,夺其隘口。各贼虽已失险,但其间贼徒类皆骁勇精悍,犹能凌堑绝谷,超跃如飞。复据上层峻险,四面飞打衮木雷石,以死拒敌。我兵奋勇鏖战,自辰至午,呼声震天,撼摇山谷。三司所发奇兵,复从间道鼓噪突登,贼始惊溃大败。我兵乘胜追杀,擒斩大贼首黄猫狸、游四并广东大贼首萧细弟、郭虎等二百九十一名颗,俘获贼属一百三十三名口;其间坠崖堕壑死者不可胜计。夺回水黄牛、赃银、枪刀等物,烧毁房屋五百余间。余贼溃散,复入流恩山冈等巢,与诸贼合势,亦被各贼杀死头目赖颐、打手杨缘等一十四名。次早,各职分兵追剿,指挥高伟、推官胡宁道亦由大丰领兵来会。仍与前贼交锋大战,擒斩首从贼犯巫姐旺等一百六十三名颗,俘获贼属一百六名口。余贼败走,各遁入广东交界黄蜡溪、上下漳溪大山去讫。”又据金丰三团哨委官指挥王铠、李诚、通判龚震等各呈称:“贼首詹师富等恃居可塘洞山寨,聚粮守险,势甚强固。各职依奉会议,分兵五路,连日攻打,生擒大贼首詹师富、江嵩、范克起、罗招贤等四名,余贼败走,复入竹子洞等处大山啸聚。随又分兵追袭,与贼连战,擒首从贼犯范兴长第二百三十五名颗,俘获贼属八十二名口,夺回被捕男妇五名口,夺获马牛等物。亦被各贼杀死老人胡文政一名,戳伤乡夫叶永旺等五名。”又据指挥徐麒等呈称:“黄蜡溪、上下漳溪与广东饶平县并本省永定县,山界相连。遵依约会,广东官兵并金丰哨指挥韦鉴、大溪哨推官胡宁道等,于三月二十一日子时发兵,齐至黄蜡;广东义民饶四等领兵亦至;会合我兵,三路进攻。贼出,拒战甚锐;我兵奋勇大噪而前,擒斩首从贼犯温宗富等九十一名颗,俘获贼属一十三名口,余贼败走。各兵乘胜追至赤石岩,仍与大战良久,贼复大败;又擒斩首从贼犯游宗成等一百四十六名颗,俘获贼属九十名口。”又据中营委官指挥张钺、百户吕希良等呈称:“领兵追赶黄蜡溪等处逃贼,至地名陈吕村遇贼拒战,当阵擒斩首从贼犯朱老叔等六十六名颗,俘获贼属八名口。”各另呈解到道,转解审验纪功外,续据委官知府钟湘呈称:“蒙调官兵,先后两月之间,攻破长富村等处巢穴三十余处,擒斩首从贼犯一千四百二十余名颗,俘获贼属五百七十余名口,夺回被掳男妇五名口,烧毁房屋二千余间,夺获牛马赃仗无算。即今胁从余党,悉愿携带家口出官投首,听抚安插。本职遵照兵部奏行勘合并巡抚都察院节行案牌事理,出给告示,发委知县施祥、县丞余道招抚胁从贼人朱宗玉、翁景等一千二百三十五名,家口二千八百二十八名口,俱经审验安插复业。”缘由呈报到道,转呈到臣。及据广东按察司分巡岭东道兵备佥事等官顾应祥等会呈:“遵依本院案验,委官统领军兵,会同福建克期进剿。随奉本院进兵方略,当即遵依扬言班师,一面出其不意,从牛皮石、岭脚隘等处分为三哨,鼓噪并进。贼瞻顾不暇,望风瓦解。节据指挥杨昂、王春、通判徐玑、陈策、义官余黄孟等各报称,于本年正月二十四等日克破古村、未窖、禾村、大水山、柘林等巢,生擒大贼首张大背、刘乌嘴、萧乾爻、范端、萧王即萧五显、蓟钊、苏容、赖隆等,并擒斩首从贼犯。乘胜前进,会同福建官军克期夹攻。间探知大伞贼徒溃围杀死指挥覃相、县丞纪镛等情,当即进兵策应。各贼畏我兵势,烧巢奔走。生擒贼首罗圣钦,余贼退入箭灌大寨合势,乘险并力拒敌。蒙委知县张戬督同指挥张天杰分哨,由别路进兵,攻破白土村、赤口岩等巢,直捣箭灌大寨。诸贼迎战,我兵奋勇合击,遂破箭灌。当阵斩获首从贼犯共计二百二十四名颗,俘获贼属八十四名口及牛马赃仗等物。各寨贼党闻风奔窜,已散复聚,愈相连结;各设机险,以死拒守。各职统兵分兵并进,于三月二十等日攻破水竹、大重坑、苦宅溪、靖泉溪、白罗、南山等巢,直捣洋竹洞、三角湖等处,前后大战十余,生擒贼首温火烧、张大背、雷振、蔡晟、赖英等,并擒斩贼犯共一千四十八名颗,俘获贼属八百三十八名口,夺获马牛、赃银、铜钱、衣帛、器仗、蕉纱等物。前后共计生擒大贼首一十四名。擒斩贼犯一千二百五十八名颗,俘获贼属九百二十二名口,夺获水黄牛马一百三十九头匹,赃仗衣布等物共二千一百五十七件疋,葛蕉纱九十六斤一两,赃银三十二两四钱八分,铜钱一百四十二文,各开报到道收审。”缘由呈报前来,卷查先为急报贼情事,准兵部咨,该本部题:“已经福建、广东总镇巡按等衙门都御史陈金、御史胡文静等会议区画,各该守巡兵备等官钦遵。”整备粮饷,起调军兵,约会进剿间,臣于本年正月十六日始抵赣州地方行事。先于本月初三日于南昌地方据两省各官呈禀,师期不同,事体参错,诚恐彼此推调,致误军机。当臣备遵该部咨来事理,具开进兵方略,行仰各官协同上紧,密切施行去后,续据福建右参政等官艾洪等会呈:“指挥覃桓、县丞纪镛被大伞贼众突出,马陷深泥,被伤身死。”及据各哨呈称:“贼寨险恶,天气渐暄;我兵遭挫,贼势日甚;乞要奏添狼兵,候秋再举。”备呈到臣,参看得各官顿兵不进,致此败衄,显是不奉节制,故违方略。及照奏调狼兵,非惟日久路遥,缓不及事,兼恐师老财费,别生他虞。且胜败由人,兵贵善用。当此挫折,各官正宜协愤同奋,因败求胜,岂可辄自退阻,倚调狼兵,坐失机会?臣当日即自赣州起程,亲率诸军进屯长汀、上杭等处。一面督令各官密照方略,火速进剿,立功自赎,敢有支吾推调,定以军法论处;一面查勘失事缘由,另行参奏间。随据各呈捷音到臣,参照闽广贼首詹师富、温火烧等恃险从逆已将十年,党恶聚徒,动以万计。鼠狐得肆跳梁,蛇豕渐无纪极;却剽焚驱,数郡遭其荼毒;转输征调,三省为之骚然。臣等奉行诛剿,三月之内,遂克歼取渠魁;扫荡巢穴,百姓解倒悬之苦,列郡获再生之安。此非朝廷威德,庙堂成算,何以及此!及照福建领兵各官,始虽疏于警备,稍损军威,终能戮力协谋,大致克捷;论过虽有,计功亦多。其间福建如佥事胡琏、参政陈策、副使唐泽、知府钟湘,广东如佥事顾应祥,都指挥佥事杨懋、知县张戬,才调俱优,劳勋尤著。伏乞俯从惟重之典,以作敢战之风。除将二省兵快量留防守,其余悉令归农。及将功次另行勘报外,原系捷音事理,为此具本题奏。
○申明赏罚以励人心疏(十二年五月初八日)
据江西按察司整饬兵备带管分巡岭北道副使杨璋呈:“伏睹《大明律》内该载‘失误军事’条:‘领兵官已承调遣,不依期进兵策应,若承差告报军期而违限,因而失误军机者,并斩。’‘从军违期’条:‘若军临敌境,托故违期三日不至者,斩。’‘主将不固守’条:‘官军临阵先退,及围困敌城而逃者,斩。’此皆罚典也。及查得原拟直隶、山东、江西等处征剿流贼升赏事例,一人并二人为首就阵,擒斩以次剧贼一名者,五两;二名者,十两;三名者,赏实授一级,不愿者,赏十两;阵亡者升一级,俱世袭,不愿者,赏十两;擒斩从贼六名以上至九名者止,升实授二级,余功加赏;不及六名,除升一级之外,扣算赏银;三人四人五人以上共擒斩以次剧贼一名者,赏银十两均分;从贼一名者,赏五两均分;领军把总等官自斩贼级,不准升赏;部下获功七十名以上者,升署一级;五百名者,升实授一级;不及数者,量赏;一人捕获从贼一名者,赏银四两;二名者,赏八两;三名者,升一级;以次剧贼一名者,升署一级,俱不准世袭,不愿者,赏五两。此皆赏格也。赏罚如此,宜乎人心激劝,功无不立;然而有未能者,盖以赏罚之典虽备,然罚典止行于参提之后,而不行于临阵封敌之时;赏格止行于大军征剿之日,而不行于寻常用兵之际故也。且以岭北一道言之,四省连络,盗贼渊薮。近年以来,如贼首谢志珊、高快马、黄秀魁、池大鬓之属,不时攻城掠乡,动辄数千余徒。每每督兵追剿,不过遥为声势,俟其解围退散,卒不能取决一战者,以无赏罚为之激劝耳。合无申明赏罚之典,今后但遇前项贼情,领兵官不拘军卫有司,所领兵众有退缩不用命者,许领兵官军前以军法从事;领兵官不用命者,许总统兵官军前以军法从事。所统兵众,有能对敌擒斩功次,或赴敌阵亡,从实开报,覆勘是实,转达奏闻,一体升赏。至若生擒贼徒,鞫问明白,即时押赴市曹,斩首示众;庶使人知警畏,亦与见行事例决不待时,无相悖戾。如此,则赏罚既明,人心激励;盗贼生发,得以即时扑灭;粮饷可省,事功可见矣。”
具呈到臣。卷查三省贼盗,二三年前,总计不过三千有余;今据各府州县兵备守备等官所报,已将数万,盖已不啻十倍于前。臣尝深求其故。寻诸官僚,访诸父老,采诸道路,验诸田野,皆以为盗贼之日滋,由于招抚之太滥;招抚之太滥,由于兵力之不足;兵力之不足,由于赏罚之不行;诚有如副使杨璋所议者。臣请因是为陛下略言其故。
盗贼之性虽皆凶顽,固亦未尝不畏诛讨。夫惟为之而诛讨不及,又从而招抚之,然后肆无所忌。盖招抚之议,但可偶行于无辜胁从之民,而不可常行于长恶怙终之寇;可一施于回心向化之徒,而不可屡施于随招随叛之党。南、赣之盗,其始也,被害之民恃官府之威令,犹或聚众而与之角,呜之于官;而有司者以为既招抚之,则皆置之不问。盗贼习知官府之不彼与也,益从而仇胁之。民不任其苦,知官府之不足恃,亦遂靡然而从贼。由是,盗贼益无所畏,而出劫日频,知官府之必将己招也;百姓益无所恃,而从贼日众,知官府之必不能为己地也。夫平良有冤苦无伸,而盗贼乃无求不遂;为民者困征输之剧,而为盗者获犒赏之勤;则亦何苦而不彼从乎?是故近贼者为之战守,远贼者为之乡导;处城郭者为之交援,在官府者为之间谍;其始出于避祸,其卒也从而利之。故曰“盗贼之日滋,由于招抚之太滥”者,此也。
夫盗贼之害,神怒人怨,孰不痛心!而独有司者必欲招抚之,亦岂得已哉?诚使强兵悍卒,足以歼渠魁而荡巢穴,则百姓之愤雪,地方之患除;功成名立,岂非其所欲哉!然而南、赣之兵素不练养,类皆脆弱骄惰,每遇征发,追呼拒摄,旬日而始集;约束赍遣,又旬日而始至;则贼已兖载归巢矣。或犹遇其未退,望贼尘而先奔,不及交锋而已败。以是御寇,犹驱群羊而攻猛虎也,安得不以招抚为事乎?故凡南、赣之用兵,不过文移调遣,以苟免坐视之罚;应名剿捕,聊为招抚之媒。求之实用,断有不敢。何则?兵力不足,则剿捕未必能克;剿捕不克,则必有失律之咎,则必征调日繁,督责日至;纠举论劾者四面而起,往往坐视而至于落职败名者有之。招抚之策行,则可以安居而无事,可以无调发之劳,可以无戴罪杀贼之责,无地方多事不得迁转之滞。夫如是,孰不以招抚为得计!是故宁使百姓之荼毒,而不敢出一卒以抗方张之虏;宁使孤儿寡妇之号哭,颠连疾苦之无告,而不敢提一旅以忤及招之贼。盖招抚之议,其始也,出于不得已;其卒也,遂守以为常策。故曰“招抚之太滥,由于兵力之不足”者,此也。
古之善用兵者,驱市人而使战,收散亡之卒以抗强虏。今南、赣之兵尚足以及数千,岂尽无可用乎?然而金之不止,鼓之不进;未见敌而亡,不待战而北。何者?进而效死,无爵赏之劝;退而奔逃,无诛戮之及;则进有必死而退有幸生也,何苦而求必死乎?吴起有云:“法令不明,赏罚不信,虽有百万,何益于用?凡兵之情,畏我则不畏敌,畏敌则不畏我。”今南、赣之兵,皆“畏敌而不畏我”,欲求其用,安可得乎!故曰“兵力之不足,由于赏罚之不行”者,此也。
今朝廷赏罚之典固未尝不具,但未申明而举行耳。古者赏不逾时,罚不后事。过时而赏,与无赏同;后事而罚,与不罚同。况过时而不赏,后事而不罚,其亦何以齐一人心而作兴士气?是虽使韩、白为将,亦不能有所成;况如臣等腐儒小生,才识昧劣,而素不知兵者,亦复何所冀乎?议者以南、赣诸处之贼,连络数郡,蟠据四省,非奏调狼兵,大举夹攻,恐不足以扫荡巢穴;是固一说也。然臣以为狼兵之调,非独所费不赀,兼其所过残掠,不下于盗。大兵之兴,旷日持久,声势彰闻;比及举事,诸贼渠魁悉已逃遁;所可得者,不过老弱胁从无知之氓。于是乎有横罹之惨,于是乎有妄杀之弊。班师未几,而山林之间复已呼啸成群。此皆往事之已验者。臣亦近拣南、赣之精锐,得二千有余,部勒操演,略有可观。诚使得以大军诛讨之赏罚而行之平时,假臣等以便宜行事,不限以时而惟成功是责,则比于大军之举,臣窃以为可省半费而收倍功。臣请以近事证之。臣于本年正月十五日抵赣,卷查兵部所咨申明律例,今后地方但有草贼生发,事情紧急,该管官司即便依律调拨官军乘机剿捕;应合会捕者,亦就调拨策应;但系军情,火速差人申奏。敢有迟延隐匿,巡抚巡按三司官即便参问,依律罢职充军等项发落。虽不系聚众草贼,但系有名强盗肆行劫掠,贼势凶恶,或白昼拦截,或明火持杖,不拘人数多少,一面设法缉捕,即时差人申报合干上司,并具申本部知会处置。如有仍前朦胧隐蔽,不即申报,以致聚众滋蔓,贻患地方,从重参究,决不轻贷等因,题奉钦依,备行前来。时以前官久缺,未及施行,臣即刊印数千百纸,通行所属,布告远近。未及一月,而大小衙门以贼情来报者接踵,亦遂屡有斩获一二人或五六人七八人者。何者?兵得随时调用,而官无观望执肘,则自然无可推托逃避,思效其力。由此言之,律例具存,前此惟不申明而举行耳。今使赏罚之典悉从而申明之,其获效亦未必不如是之速也。伏望皇上念盗贼之日炽,哀民生之日蹙;悯地方荼毒之愈甚,痛百姓冤愤之莫伸;特敕兵部俯采下议,特假臣等令旗令牌,使得便宜行事。如是而兵有不精,贼有不灭,臣等亦无以逃其死。夫任不专,权不重,赏罚不行,以至于偾军败事,然后选重臣,假以总制之权而往拯之,纵善其后,已无救于其所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