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夫论 - 第 5 页/共 10 页

孔子病夫“未之得也,患不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者。今公卿始起州郡而致宰相,此其聪明智虑,未必闇也,患其苟先私计而后公义尔。诗云:“莫肯念乱,谁无父母!”今民力不暇,谷何以生?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嗟哉,可无思乎! 卷五   断讼第十九   五代不同礼,三家不同教,非其苟相反也,盖世推移而俗化异也。俗化异则乱原殊,故三家符世,皆革定法。高祖制三章之约,孝文除克肤之刑,是故自非杀伤盗臧,文罪之法,轻重无常,各随时宜,要取足用劝善消恶而已。   夫制法之意,若为藩篱沟堑以有防矣,择禽兽之尤可数犯者,而加深厚焉。今奸宄虽众,然其原少;君事虽繁,然其守约。知其原少奸易塞,见其守约政易持。塞其原则奸宄绝,施其术则远近治。   今一岁断狱,虽以万计,然辞讼之辩,斗贼之发,乡部之治,狱官之治者,其状一也。本皆起民不诚信,而数相欺绐也。舜敕龙以谗说殄行,震惊朕师,乃自上古患之矣。故先慎己喉舌,以元示民。孔子曰:“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脉脉规规,常怀奸唯,昧冒前利,不顾廉耻,苟且中,后则榆解奴抵,以致祸变者,比屋是也。   非唯细民为然,自封君王侯贵戚豪富,尤多有之。假举骄奢,以作淫侈,高负千万,不肯偿责。小民守门号哭啼呼,曾无怵惕惭怍哀矜之意。苟崇聚酒徒无行之人,传空引满,啁啾骂詈,昼夜鄂鄂,慢游是好。或殴击责主,入于死亡,群盗攻剽,劫人无异。虽会赦赎,不当复得在选辟之科,而州司公府反争取之。且观诸敢妄骄奢而作大责者,必非救饥寒而解困急,振贫穷而行礼义者也,咸以崇骄奢而奉淫湎尔。   春秋之义,责知诛率。孝文皇帝至寡动,欲任德,然河阳侯陈信坐负六月免国。孝武仁明,周阳侯田彭祖坐当轵侯宅而不与免国,黎阳侯邵延坐不出持马,身斩国除。二帝岂乐以钱财之故而伤大臣哉?乃欲绝诈欺之端,必国家之法,防祸乱之原,以利民也。故一人伏正罪而万家蒙乎福者,圣主行之不疑。永平时,诸侯负责,辄有削绌之罚。此其后皆不敢负民,而世自节俭,辞讼自消矣。   今诸侯贵戚,或曰敕民慎行,德义无违,制节谨度,未尝负责,身絜规避,志厉青云。或既欺负百姓,上书封租,愿且偿责,此乃残掠官民,而还依县官也,其诬罔慢易,罪莫大焉。孝经曰:“陈之以德义而民兴行,示之以好恶而民知禁。”今欲变巧伪以崇美化,息辞讼以闲官事者,莫若表显有行,痛诛无状,导文、武之法,明诡诈之信。   今侯王贵戚不得浸广,奸宄遂多。岂谓每有争斗辞讼,妇女必致此乎?亦以传见。凡诸祸根不早断绝,则或转而滋蔓,人若斯邪。是故原官察之所以务念,臣主之所以忧劳者,其本皆乡亭之所治者,大半诈欺之所生也。故曰:知其原少则奸易塞也,见其守约则政易持也。   或妇人之行,贵令鲜絜,今以适矣,无颜复入甲门,县官原之,故令使留所既入家。必未昭乱之本原,不惟贞絜所生者之言也。贞女不二心以数变,故有匪石之诗;不枉行以遗忧,故美归宁之志。一许不改,盖所以长贞絜而宁父兄也。其不循此而二三其德者,此本无廉耻之家,不贞专之所也。若然之人,又何丑恡?轻薄父兄,淫僻妇女,不惟义理,苟疏一德,借本治生,逃亡抵中,乎以致于刳腹芟颈灭宗之祸者,何所无之?   先王因人情喜怒之所不能已者,则为之立礼制而崇德让;人所可已者,则为之设法禁而明赏罚。今市卖勿相欺,婚姻无相诈,非人情之不可能者也。是故不若立义顺法,遏绝其原。初虽惭恡于一人,然其终也,长利于万世。小惩而大戒,此所以全小而济顽凶也。   夫立法之大要,必令善人劝其德而乐其政,邪人痛其祸而悔其行。诸一女许数家,虽生十子,更百赦,勿令得蒙一还私家,则此奸绝矣。不则髡其夫妻,徙千里外剧县,乃可以毒其心而绝其后,奸乱绝则太平兴矣。   又贞絜寡妇,或男女备具,财货富饶,欲守一醮之礼,成同穴之义,执节坚固,齐怀必死,终无更许之虑。遭值不仁世叔,无义兄弟,或利其娉币,或贪其财贿,或私其儿子,则强中欺嫁,处迫胁遣送,人有自缢房中,饮药车上,绝命丧躯,孤捐童孩。此犹迫胁人命自杀也。   或后夫多设人客,威力胁载,守将抱执,连日乃缓,与强掠人为妻无异。妇人软弱,猥为众强所扶与执迫,幽阨连日,后虽欲复修本志,婴绢吞药。   衰制第二十   无慢制而成天下者,三皇也;画则象而化四表者,五帝也;明法禁而和海内者,三王也。行赏罚而齐万民者,治国也;君立法而下不行者,乱国也;臣作政而君不制者,亡国也。   是故民之所以不乱者,上有吏;吏之所以无奸者,官有法;法之所以顺行者,国有君也;君之所以位尊者,身有义也。义者君之政也,法者君之命也。人君思正以出令,而贵贱贤愚莫得违也,则君位于上,而民氓治于下矣。人君出令而贵臣骄吏弗顺也,则君几于弒,而民几于乱矣。   夫法令者,君之所以用其国也。君出令而不从,是与无君等。主令不从则臣令行,国危矣。   夫法令者,人君之衔辔棰策也,而民者,君之舆马也。若使人臣废君法禁而施己政令,则是夺君之辔策,而己独御之也。愚君闇主托坐于左,而奸臣逆道执辔于右,此齐驺马繻所以沈胡公于具水,宋羊叔牂所以弊华元于郑师,而莫之能御也。是故陈恒执简公于徐州,李兑害主父于沙丘,皆以其毒素夺君之辔策也。文言故曰:“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其所由来者渐矣,由变之不蚤变也。”是故妄违法之吏,妄造令之臣,不可不诛也。   议者必将以为刑杀当不用,而德化可独任。此非变通者之论也,非叔世者之言也。夫上圣不过尧、舜,而放四子,盛德不过文、武,而赫斯怒。诗云:“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是故君子之有喜怒也,盖以止乱也。故有以诛止杀,以刑御残。   且夫治世者若登丘矣,必先蹑其卑者,然后乃得履其高。是故先致治国,然后三王之政乃可施也;道齐三王,然后五帝之化乃可行也;道齐五帝,然后三皇之道乃可从也。   且夫法也者,先王之政也;令也者,己之命也。先王之政所以与众共也,己之命所以独制人也,君诚能授法而时贷之,布令而必行之,则群臣百吏莫敢不悉心从己令矣。己令无违,则法禁必行矣。故政令必行,宪禁必从,而国不治者,未尝有也。此一弛一张,以今行古,以轻重尊卑之术也。   劝将第二十一   太古之民,淳厚敦朴,上圣抚之,恬澹无为,体道履德,简刑薄威,不杀不诛,而民自化,此德之上也。德稍弊薄,邪心孳生,次圣继之,观民设教,作为诛赏,以威劝之,既作五兵,又为之宪,以正厉之。诗云:“修尔舆马,弓矢戈兵,用戒作则,用逖蛮方。”故曰:兵之设也久矣。涉历五代,以迄于今,国未尝不以德昌而以兵强也。   今兵巧之械,盈乎府库,孙、吴之言,聒乎将耳,然诸将用之,进战则兵败,退守则城亡。是何也哉?曰:彼此之情,不闻乎主上,胜负之数,不明乎将心,士卒进无利而自退无畏,此所以然也。   夫服重上阪,出驰千里,马之祸也。然节马乐之者,以王良足为尽力也。先登陷阵,赴死严敌,民之祸也。然节士乐之者,以明君可为效死也。凡人所以肯赴死亡而不辞者,非为趋利,则因以避害也。无贤鄙愚智皆然,顾其所利害有异尔。不利显名,则利厚赏也;不避耻辱,则避祸乱也。非此四者,虽圣王不能以要其臣,慈父不能以必其子。明主深知之,故崇利显害以与下市,使亲疏贵贱贤鄙愚智,皆必顺我令乃得其欲,是以一旦军鼓雷震,旌旗并发,士皆奋激,竞于死敌者,岂其情厌久生,而乐害死哉?乃义士且以徼其名,贪夫且以求其赏尔。   今吏从军败没死公事者,以十万数,上不闻吊唁嗟叹之荣名,下又无禄赏之厚实,节士无所劝慕,庸夫无所贪利。此其所以人怀沮解,不肯复死者也。   军起以来,暴师五年,典兵之吏,将以千数,大小之战,岁十百合,而希有功。历察其败,无他故焉,皆将不明于变势,而士不劝于死敌也。其士之不能死也,乃其将不能效也,言赏则不与,言罚则不行,士进有独死之祸,退蒙众生之福。此其所以临阵亡战,而竞思奔北者也。   孙子曰:“将者,智也,仁也,敬也,信也,勇也,严也。”是故智以折敌,仁以附众,敬以招贤,信以必赏,勇以益气,严以一令。故折敌则能合变,众附爱则思力战,贤智集则英谋得,赏罚必则士尽力,勇气益则兵势自倍,威令一则惟将所使。必有此六者,乃可折冲擒敌,辅主安民。   前羌始反时,将帅以定令之群,借富厚之蓄,据列城而气利势,权十万之众,将勇杰之士,以诛草创新叛散乱之弱虏,击自至之小寇,不能擒灭,辄为所败,令遂云烝起,合从连横,扫涤幷、凉,内犯司隶,东寇赵、魏,西钞蜀、汉,五州残破,六郡削迹。此非天之灾,长吏过尔。   孙子曰:“将者,民之司命,而国家安危之主也。”是故诸有寇之郡,太守令长不可以不晓兵。今观诸将,既无断敌合变之奇,复无明赏必罚之信,然其士民又甚贫困,器械不简习,将恩不素结,卒然有急,则吏以暴发虐其士,士以所拙遇敌巧。此为将吏驱怨以御雠,士卒缚手以待寇也。   夫将不能劝其士,士不能用其兵,此二者与无兵等。无士无兵,而欲合战,其败负也,理数也然。故曰:其败者,非天之所灾,将之过也。   饶士处世,但患无典尔。故苟有土地,百姓可富也;苟有市列,商贾可来也;苟有士民,国家可强也;苟有法令,奸邪可禁也。夫国不可从外治,兵不可从中御。郡县长吏,幸得兼此数者之断已,而不能以称明诏安民氓哉,此亦陪克阘茸,无里之尔。   夫世有非常之人,然后定非常之事,必道非常之失,然后见。是故选诸有兵之长吏,宜踔跞豪厚,越取幽奇,材明权变,任将帅者。不可苟惟基序,或阿亲戚,使典兵官。此所谓以其国与敌者也。   救边第二十二   圣王之政,普覆兼爱,不私近密,不忽疏远,吉凶祸福,与民共之,哀乐之情,恕以及人,视民如赤子,救祸如引手烂。是以四海欢悦,俱相得用。   往者羌虏背叛,始自凉、幷,延及司隶,东祸赵、魏,西钞蜀、汉,五州残破,六郡削迹,周回千里,野无孑遗,寇钞祸害,昼夜不止,百姓灭没,日月焦尽。而内郡之士不被殃者,咸云当且放纵,以待天时。用意若此,岂人心哉!   前羌始反,公卿师尹咸欲捐弃凉州,却保三辅,朝廷不听。后羌遂侵,而论者多恨不从惑议。余窃笑之,所谓媾亦悔,不媾亦有悔者尔,未始识变之理。地无边,无边亡国。是故失凉州,则三辅为边;三辅内入,则弘农为边;弘农内入,则洛阳为边。推此以相况,虽尽东海犹有边也。今不厉武以诛虏,选材以全境,而云边不可守,欲先自割,示緩寇敌,不亦惑乎!   昔乐毅以慱慱之小燕,破灭强齐,威震天下,真可谓良将矣。然即墨大夫以孤城独守,六年不下,竟完其民。田单帅穷卒五千,击走骑劫,复齐七十余城,可谓善用兵矣。围聊、莒连年,终不能拔。此皆以至强攻至弱,以上智图下愚,而犹不能克者何也?曰:攻常不足,而守恒有余也。前日诸郡,皆据列城而拥大众。羌虏之智,非乃乐毅、田单也;郡县之阨,未若聊、莒、即墨也。然皆不肯专心坚守,而反强驱劫其民,捐弃仓库,背城邑走。由此观之,非苦城乏粮也,但苦将不食尔。   折冲安民,要在任贤,不在促境。齐、魏却守,国不以安。子婴自削,秦不以在。武皇帝攘夷柝境,面数千里,东开乐浪,西置炖煌,南踰交趾,北筑朔方,卒定南越,诛斩大宛,武军所向,无不夷灭。今虏近发封畿之内,而不能擒,亦自痛尔,非有边之过也。唇亡齿寒,体伤心痛,必然之事,又何疑焉?君子见机,况已着乎?   乃者,边害震如雷霆,赫如日月,而谈者皆讳之,曰猋幷窃盗。浅浅善靖,俾君子怠,欲令朝廷以寇为小,而不蚤忧,害乃至此,尚不欲救。谚曰:“痛不着身言忍之,钱不出家言与之。”假使公卿子弟有被羌祸,朝夕切急如边民者,则竞言当诛羌矣。   今苟以己无惨怛冤痛,故端坐相仍,又不明修守御之备,陶陶闲澹,卧委天聴。羌独往来,深入多杀,己乃陆陆,相将诣阙,谐辞礼谢,退云状,会坐朝堂,则无忧国哀民恳恻之诚,苟转相顾望,莫肯违止,日晏时移,议无所定,己且须后。后得小安,则恬然弃忘。旬时之闲,虏复为害,军书交驰,羽檄狎至,乃复怔忪如前。若此以来,出入九载,庶曰式臧,覆出为恶,徊徊溃溃,当何终极!春秋讥“郑弃其师”,况弃人乎?一人吁嗟,王道为亏,况百万之众,叫号哭泣,感天心乎?   且夫国以民为基,贵以贱为本。是以圣王养民,爱之如子,忧之如家,危者安之,亡者存之,救其灾患,除其祸乱。是故鬼方之伐,非好武也,玁狁于攘,非贪土也,以振民育德,安疆宇也。古者,天子守在四夷,自彼氐、羌,莫不来享,普天思服,行苇赖德。况近我民蒙祸若此,可无救乎?   凡民之所以奉事上者,怀义恩也。痛则无耻,祸则不仁。忿戾怨怼,生于无耻。今羌叛久矣!伤害多矣!百姓急矣!忧祸深矣!上下相从,未见休时。不一命大将以扫丑虏,而州稍稍兴役,连连不已。若排帘障风,探沙拥河,无所能御,徒自尽尔。今数州屯兵十余万人,皆廪食县官,岁数百万斛,又有月直。但此人耗,不可胜供,而反惮暂出之费,甚非计也。   且夫危者易倾,疑者易化。今虏新擅边地,未敢自安,易震荡也。百姓新离旧壤,思慕未衰,易奖厉也。诚宜因此遣大将诛讨,迫胁离逖破坏之。如宽假日月,蓄积富贵,各怀安固之后,则难动矣。周书曰:“凡彼圣人必趋时。”是故战守之策,不可不早定也。   边议第二十三   明于祸福之实者,不可以虚论惑也;察于治乱之情者,不可以华饰移也。是故不疑之事,圣人不谋;浮游之说,圣人不听。何者?计不背见实而更争言也。是以明君先尽人情,不独委夫良将,修己之备,无恃于人,故能攻必胜敌,而守必自全也。   羌始反时,计谋未善,党与未成,人众未合,兵器未备,或持竹木枝,或空手相附,草食散乱,未有都督,甚易破也。然太守令长,皆奴怯畏偄不敢击。故令虏遂乘胜上强,破州灭郡,日长炎炎,残破三辅,覃及鬼方。若此已积十岁矣。百姓被害,迄今不止。而痴儿騃子,尚云不当救助,且待天时。用意若此,岂人也哉!   夫仁者恕己以及人,智者讲功而处事。今公卿内不伤士民灭没之痛,外不虑久兵之祸,各怀一切,所脱避前,苟云不当动兵,而不复知引帝王之纲维,原祸变之所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