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集释 - 第 3 页/共 4 页
按:钱氏之说是也。林春溥《四书拾遗》云:“案‘不知其仁’、‘无求生以害仁’,《唐石经》皆作‘人’。‘古之贤人也’,古本作‘仁’。‘何以守位曰人’,《释文》引桓玄、明僧绍作‘仁’。‘柏人’,《道因碑》作‘栢仁’。并可互证。”宋儒不通训诂,遂至沿袭其误,强事解释。于是程叔子谓“性中有仁,曷尝有孝弟来”,谢显道谓“孝弟非仁”,陆子静直斥有子之言为支离,王伯安谓“仁祇求于心,不必求诸父兄事物”。种种谬说,由此而生。盖儒家之所谓道,不出伦常日用之间,故《中庸》言“天下之达道五”,又曰“道不远人”,《孟子》言“道在迩而求诸远”,卽有子本立道生之说也。老庄一派始求道于窈冥恍忽不可名象之中,后儒虽知其非,而终不脱此窠臼,此其所以致疑于有子也。《论语驳异》及《四书辨证》虽主王恕之说,但以为作“仁”亦可通。然《初学记》及《御览》均作“人”,可见唐及北宋初人所见本尚有作“人”者。经传中“仁”、“人”二字互用者多,“仁”特为“人”之借字,不止此一事也。《集注》于“井有仁焉”已云“当作人”,独此条犹沿旧说,盖偶未深考。
【考证】《说苑建本篇》:孔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夫本不正者末必倚,始不盛者终必衰。《诗》云:“原隰既平,泉流既清,本立而道生。”《吕氏春秋孝行篇》:凡为天下治国家,必务本而后末。又云:务本莫贵于孝。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务,而万事之纪也。夫执一术而百善至,百邪去,天下从者,其惟孝也。《揅经室集论仁篇》:此四句乃孔子语。而“本立而道生”一句,又古逸《诗》也。虽汉人引《论语》往往皆以为孔子之言,但刘向明以此上二句为孔子之言,尚是汉人传《论语》之旧说。而又以为有子之言者,所以有似夫子也。又《后汉书延笃传》云:“夫仁人之有孝,犹四体之有心腹,枝叶之有根本也。圣人知之,故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行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人之本与。’”观延笃以此节十九字与《孝经》十四字同引为孔子之言,愈可见汉人旧说皆以此为孔子之言矣。刘氏《正义》:“务本”是古成语,而有子引之。《说苑》及《后汉延笃传》皆作孔子语者,七十子所述皆祖圣论,又当时引述各经,未检原文,或有错误故也。
【集解】本基也。基立而后可大成。包曰:“先能事父兄,然后仁道可大成。”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王弼云:自然亲爱为孝,推爱及物为仁也。
按:《隋志》载弼撰《论语释疑》三卷,《唐志》云二卷,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仍作三卷。今佚,惟玉函山房有辑本。其说经不脱魏晋玄虚之习,故录以备一家。
【集注】务,专力也。本,犹根也。仁者,爱之理、心之德也。为仁,犹曰行仁。与者,疑辞,谦退不敢质言也。言君子凡事专用力于根本,根本既立,则其道自生,如上文所谓孝弟乃是为仁之本,学者务此,则仁道自此而生也。
按:《集注外注》尚有程子“性中祇有仁义礼智,曷尝有孝弟来”一段。明季讲家深诋之,谓与告子义同病。清初汉学家诋之尤力。考《朱子文集答范伯崇》云:“性中祇有仁义礼智,曷尝有孝弟来。此语亦要体会得是,若差卽不成道理。”是朱子先已疑之矣。疑之而仍采为注者,门户标榜之习中之也。是书既不标榜,亦不攻击,故不如删去以归简凈。
【余论】《论语稽求篇》:《何注》:“先能事父兄,然后仁道可大成。”此以仁孝分先后所始。然此系西异学,从来无此。案《吕览》:“夫孝,三王五帝之本务。”此“本务”字实出有子“务本”之语,故唐太宗《孝经序》以孝为百行之源,源卽本也。至东汉之季,南阳延笃有仁孝先后论,则意是时已创有仁先孝弟之说,且混本末为先后。其异说所始,实本诸此。宦懋庸《论语稽》:凡注家皆视仁与孝弟为二橛,不知“仁”古与“人”通。《孟子》“仁者,人也”,《说文》人象形字,人旁着二谓之仁,如果中之仁,萌芽十瓣。盖人身生生不已之理也。仅言仁,故不可遽见。若言仁本是人,则卽于有生之初能孝能弟上见能孝弟乃成人,卽全乎其生理之仁。不孝弟则其心已麻木不仁,更何以成其为人?“本立而道生”句,逸《诗》也。凡“道”字古书并训道路,从辵,从首。《大学》之道,《中庸》“率性之谓道”,诂训并同。有了引《诗》断章,言君子必专用力于本,有本乃有路可行。若上文所谓孝弟者,乃人身生理之本也。
按:懋庸贵州遵义人,所著《论语稽》二十卷,体裁与《论语后案》同。不立门户,而精警则过之。
【发明】陈天祥《四书辨疑》:古之明王,教民以孝弟为先。孝弟举,则三纲五常之道通,而国家天下之风正。故其治道相承,至于累世数百年不坏,非后世能及也。此可见孝弟功用之大。有子之言,可谓得王道为治之本矣。《孟子》言“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与此章义同。盖皆示人以治国平天下之要端也。
按:《大学》:“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古未有不孝于亲而能忠于国者,亦未有不敬其兄而能笃于故旧者。语云:“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又云:“圣人以孝治天下。”有子之言,洵治国之实至名宝鉴也。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考异】皇本作“鲜矣有仁”。
【考证】《大戴礼曾子立事篇》:巧言令色,难于仁矣。《礼记仲尼燕居篇》“给夺慈仁”,郑注:“巧言足恭之人似慈仁。”潘氏《集笺》:孙星衍《尚书今古文疏》以“何畏乎巧言令色”为“不仁者远”,盖本此。
【集解】包曰:“巧言,好其言语。令色,善其颜色。皆欲令人说之,少能有仁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张凭云:仁者,人之性也。性有厚薄,故体足者难耳。巧言令色之人于仁性为少,非为都无其分也,故曰鲜矣有仁。
按:凭字长宗,吴人。官至司徒左长史。《晋书》有传。此篇载《七录》云十卷,《隋书经藉志注》:“梁有十卷,亡。”而《志》别有《论语释》一卷,云“张凭撰”,或者裒辑散佚,什存其一欤?《唐艺文志》不著录。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有之,亦称“十卷”,存旧目,实未见全书也。其说经好立异论,殊不足取,以其晋人旧帙,录之以备一家。
【集注】巧,好。令,善也。好其言,善其色,致饰于外,务以说人,则人欲肆而本心之德亡矣。圣人辞不迫切,专言鲜则绝无可知,学者所当深戒也。
【余论】《四书辨疑》:致饰于外,言甚有理。必有阴机在内,而后致饰于外,将有陷害,使之不为堤防也。语意既已及此,其下却但说本心之德亡,而不言其内有包藏害物之心。所论迂缓,不切于事实,未能中其巧言令色之正病也。本心之德亡,固已不仁。不仁亦有轻重之分,其或穿穴踰墙,为奸为盗;大而至于弒君篡国,岂可但言心德亡而已哉!盖巧言,甘美悦人之言。令色,喜狎悦人之色。内怀深险之人,外貌往往如此。李林甫好以甘言啖人,此巧言也,而有阴中伤之之机阱在焉。李义府与人语必嬉怡微笑,此令色也,而有狡险忌克之机阱在焉。若王莽以谦恭篡汉,武后以卑屈祸唐,此又言色巧令之尤者也。古今天下之人,为此巧言令色而无阴险害物之心者盖鲜矣。鲜字乃是普言此等人中有仁者少,非谓绝无也。
按:是书不着撰人名氏。《四库提要》云:“元苏天爵《安熙行状》谓‘初有传朱子《四书集注》至北方者,滹南王公雅以辨博自负,为说非之。赵郡陈氏独喜其说,增多至若干言。’盖宁晋陈天祥书也。天爵又谓‘安熙为书以辨之,其后天祥深悔而焚其书’。今此本具存,是所言未足深据也。”朱子撰《集注》尝云:“字字用秤称过,增减一字不得。”清初汉学家所摘者在考证之疏,此则摘其义理之谬,洵朱子诤友也。凡《论语》一百七十三条,采摭几过半云。
《石渠意见》:人固有饰巧言令色以悦人而亡心德者,亦有生质之美,言自巧,色自令,而心德不亡者,此圣人所以言其鲜以见非绝无也。《集注》谓“专言鲜者绝无可知”,恐非圣人意。王肯堂《笔鏖》:巧言者,能言仁而年不揜焉者也。令色者,色取仁而行违者也。夫仁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故曰“鲜矣仁”。若巧佞炫饰务以悦人,则小人之尤者,何劳曰“鲜矣仁”?
按:王氏于佛学中精惟识一宗,故其读《论语》时有新见解。《四库提要》虽称其医学之精,而恶其染明末心学之习,仅列存目。《续说郛》亦仅存其目,有录无书。自故宫博物院、北平图书馆先后印行,世始多知之者。
【发明】《日知录》:天下不仁之人有二:一为好犯上好作乱之人,一为巧言令色之人。自幼而不孙弟,以至于弒父与君,皆好犯上好作乱之推也。自胁肩谄笑未同而言,以至于茍患失之无所不至,皆巧言令色之推也。然则学宜如之何?必先之以孝弟,以消其悖逆陵暴之心;继之以忠信,以去其便辟侧媚之习;使一言一动皆出于本心,而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夫然后可以修身而治国矣。李二曲《四书反身录》:色庄见于应接,巧言则不止应接。凡著书立言,茍不本于躬行心得之余,纵阐尽道妙,可法可传,俱是巧言。
按:二曲之学,虽稍偏于陆王,而语多心得。虽心知伊川以穷理训格之非而不加攻击,盖犹有忠厚之意存焉。方东树讥之非也。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考异】皇本“交”下有“言”字。钱曾《读书敏求记》:高丽《集解》本作“言而不信乎”。《天文本论语校勘记》:古本、皇本、唐本、津藩本、正平“交”下有“言”字。《释文》引郑《注》:《鲁》读“传”为“专”,今从古。臧庸《郑注辑本》释云:《鲁》读“传”为“专”者,《释文条例》引云:“其始书之也,仓卒无其字,或以音模拟方,假借为之,趣于之之而已。受之者非一邦之人,人用其乡,同言异字,同字异言,于兹遂年矣。”此“传”字从专得声,《鲁论》故省用作“专”,郑以《古论》作“传”,于义益明,故从之。
【音读】《释文》:三,息暂。又如字。《朱子语类》:“三”字平去二声虽有自然、使然之别,然自然者不可去声,而使然者亦不可平声。故三仕、三已与三黜无以异,而三仕、已无音。三省、三思与三嗅、三复皆使然,而《集注》于省、嗅皆阙。凡此之类,二音皆通。陈禹谟《谭经菀》:下虽三事,只是忠信。传者传此,习者习此耳。“三”当定读去声。翟氏《考异》:《大戴立事篇》记曾子之言曰:“日旦就业,夕而自省思,以殁其身,亦可谓守业矣。”似卽三省言,而当时记者之详略殊也。参观之,则“三”当以去声为正。
【考证】《揅经室集数说》:古人简策繁重,以口耳相传者多,以目相传者少。且以数记言,使百官万民易诵易记,《洪范》、《周官》尤其最著者也。《论语》以数记文者,如一言、三省、三友、三乐、三戒、三畏、三疾、三变、四教、绝四、四恶、五美、六言、六蔽、九思之类,则亦皆口授耳受心记之古法也。《论语稽》:三字,《说文》以阳之一,合阴之二,其数三。《史记律书》:“数作于一,终于十,成于三。”盖数至于三,阴阳极参错之变,将观其成。故古人于屡与多且久之数,皆以三言,如颜子三月不违,南容三复,季文子三思,太伯三让,柳下三黜,子文三仕三已,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三嗅而作,三年学,三月不知肉味,皆此意也。如一一而求之,若者一,若者二,若三,则失之矣。金履祥《论语集注考证》:传不习乎,程伯子作传之于人。以上二事例之,为人、交友俱为及人之事,则此“传”当从程子之说,乃传业与人者。传业与人而不习于己,正郑氏所谓讲时为学诵之师不心解者。不习而传,岂不误人?盖此三事乃及人之事,常情所易忽,故曾子于此三事日省吾身,恐以为不切己而有所不尽也。《论语补疏》:己所素习,用以传人,方不妄传,致误学者,所谓“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也。包慎言《论语温故录》:专,谓所专之业也。《吕氏春秋》曰:“古之学者说义必称师,说义不称师,命之曰叛。”所专之业不习,则隳弃师说,与叛同科。故曾子以此自省。《后汉书儒林传》:“其耆名高义开门受徒者,编牒不下万人。皆专相传祖,莫或讹杂,扬雄所谓譊譊之学,各习其师。”此卽《鲁论》义也。
按:张之洞《书目答问》云:“包慎言《论语温故录》未见传本。”兹据刘氏《正义》引。
《论语发微》:孔子为曾子陈孝道而有《孝经》。《孝经说》曰:“《春秋》属商,《孝经》属参。”则曾子以《孝经》专门名其家,故《鲁论》读“传”为“专”。所业既专,而习之又久,师资之法无绝,先王之道不湮。曾氏之言,卽孔子传习之旨也。郭翼《雪履斋笔记》:曾子三省,皆指施于人者言。传亦我传乎人。传而不习,则是以未尝躬试之事而误后学,其害尤甚于不忠不信也。
按:此“传”字当从《集解》作“传于人”解,《集注》失之。
【集解】马曰:“曾子,弟子曾参。”何曰:“传不习乎,言凡所传之事,得无素不讲习而传之乎?”
【唐以前古注】《释文》引郑注::思察己之所行也。《周易蹇正义》引郑注:同门曰朋,同志曰友。《皇疏》:凡有所传述,皆必先习,后乃可传,岂可不经先习而妄传乎?又引袁氏云:常恐传先师之言,不能习也。以古人言必称师也。
按:《皇疏》序称江熙集《论语》十三家,有晋江夏太守陈国袁宏,字叔度。考宏《晋书》有传,字彦伯,不言注《论语》。《晋书》有袁乔,字彦叔,陈国人。博学有文才,注《论语》及《诗》。阮孝绪《七录》有袁乔《论语释》十卷,《隋志注》云:“梁有益州刺史《袁乔注》十卷。”《唐志》同。陆德明《释文序录》亦云“《袁乔注》十卷”,称云“字彦叔,陈国人。东晋益州刺史,湘西简侯”,然则《袁注》为乔所作明矣。此注亡佚已久,录之以备一家。
【集注】曾子,孔子弟子,名参,字子舆。尽己之谓忠,以实之谓信,传谓受之于师,习谓熟之于己。曾子以此三者日省其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其自治诚切如此,可谓得为学之本矣。而三者之序,则又以忠信为传习之本也。尹氏曰:“曾子守约,故动必求诸身。”谢氏曰:“诸子之学皆出于圣人,其后愈远而愈失其其真。独曾子之学专用心于内,故传之无弊,观于子思、孟子可见矣。惜乎其嘉言善行,不尽传于世也。其幸存而未泯者,学者其可不尽心乎?”
【余论】《四书辨疑》:只以尽己为忠,义有未备。天下之事,亦有理所当隐不当尽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此亦尽己之谓,圣人未尝以忠直许之也。况尽己以实,只是一意,忠与信不可辨也。忠信理虽相近,要之自是两事。曾子分明说在两处,解者不可相混无别也。《语录》曰:“忠信只是一事。”又曰:“做一事说也得,做两事说也得。”此说意持两端,无真正可凭之理。盖忠当以心言,信当以言论。心无私隐之谓忠,言有准实之谓信。此乃忠信之别也。黄氏《后案》:《注》谢说:“曾子专用心于内”,东发先生曰:“专用心于内,近时禅学之说耳。后有象山因谓今传于世者皆外入之学,非孔子之真,遂于《论语》之外自谓得不传之学,皆谢氏之说也。”陆稼书谓省兼内外。内不欺于心,外不谬于事,皆当省诸身。专用心于内,非经恉也。诸书言子夏之徒有田子方而流为庄周,子贡之徒有鬼谷子而流为苏秦、张仪,本无确据。卽信有之,将邢恕之过必咎程子乎?谢说过矣。
【发明】《反身录》:贤如曾子,犹日三省。若在吾人,资本中下,尤非曾子可比,千破万绽,其所当省者,岂止于此?故必每日不论有事无事,自省此中能空凈不染乎?安闲恬定乎?脱洒无滞乎?视听言动能复礼乎?喜怒哀乐能中节乎?纲常伦理能不亏乎?辞受取予能当可乎?富贵贫贱能一视乎?得失毁誉能不动乎?造次颠沛能一致乎?生死利害能不惧乎?习气俗念能消除乎?自察自审,务要无入而不自得,纔是学问实际,否则便是自欺。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考异】《释文》:“道”本或作“导”。皇本作“导”。宋高宗《石经》“敬”作“钦”,避翼祖讳。
【考证】朱子《四书或问》:此义疑马氏为可据。盖如马说,则八百家出车一乘;如包说,则八十家出车一乘。甲士步卒合七十五人,而牛马兵甲粮糗刍茭具焉,恐非八十家所能给。然与《孟子》、《王制》之说不同,疑孟子未尝尽见班爵分土之藉,特以传闻言之,故不能无少误。若《王制》则故非三代古书,其亦无足据矣。崔述《三代经界通考》:先儒惑于《司马法》之文,以为一乘之卒七十有二人,遂致《鲁颂》之言先后抵牾,乃谓车计通国之赋,徒指出军之赋以曲解之。不知《司马法》乃战国时人所撰,原不足据也。且《传》又有之:卫文公元年,革车三十乘,季年乃三百乘。晋城濮之战,全军皆出,仅七百乘。鞌之战,军帅半行,乃八百乘。平邱之会,有甲车千乘。卫地与民非能十倍其初,晋地虽辟,岂能数倍于文公之世?然则贫故车少,富故车多,不尽称徒以造车,亦不尽计民以赋车也。晋之伐郑也,败其徒兵于洧上,车与徒分道以御敌,而初不必相参,则车之多寡固不必尽准乎其徒之数,则亦不必尽准乎其民之数。惟是地广则国富,国富则车多,故大国曰千乘,乃大略言之耳。夫安得拘拘焉以八百家或八十家出车一乘为一成之例也?刘氏《正义》:案《注》包马异说。皇、邢《疏》如文释之,无所折衷。后人解此,乃多轇轕。从马氏则以千乘非百里所容,从包氏则以《周礼》为不可信。纷纷诘难,未定一是。近人金氏鹗《求古录》说此最明最详,故备录之。其说云:“《孟子》言‘天子千里,大国百里,次国七十里,小国五十里。’又言‘万乘之国,千乘之家。千乘之国,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是千里出车万乘,百里出车千乘,十里出车百乘也。子产言‘天子一圻,列国一同。圻方千里,同方百里。’亦如《孟子》之说。以开方之法计之,方里而井,百里之国,计有万井。万井而出车千乘,则十井出一乘矣。若马氏说百井出一乘,则百里之国止有百乘,必三百一十六里有奇乃有千乘,与《孟子》不合。包氏合于《孟子》,是包氏为可据矣。哀十二年《公羊传注》言:‘军赋,十井不过一乘。’此一证也。马氏之说,则据《司马法》。郑注《小司徒》亦引《司马法》云:‘井十为通,通三十家,为匹马、士一人、徒二人。通十为成,成百井,三百家,出革车一乘、士十人、徒二十人。十成为终,终千井,三千家,革车十乘、士百人、徒二百人。十终为同,同方百里,万井,三万家,革车百乘、士千人、徒二千人。’贾《疏》:‘通九十夫之地,宫室涂巷三分去一,又不易、一易、再易,通率三夫受六夫之地,是三十家也。’案《司马法》一书,未必真《周公》之制,所言与《孟子》、子产皆不合,信《司马法》何如信《孟子》耶?《坊记》云:‘制国不过千乘,家富不过百乘。’今谓大夫百乘,地方百里,等于大国诸侯,必不然矣。或谓:‘《司马法》车乘有两法:一云兵车一乘、士十人、徒二十人。一云兵车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贾公彦以士十人、徒二十人为天子畿内采地法,以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为畿外邦国法。此言千乘之国,是畿外邦国也。一乘车士卒共七十五人,又有炊家子十人、固守衣装五人、厩养五人、樵汲五人,共一百人。马牛刍茭具备。此岂八十家所能给哉?’不知天子六军出于六乡,大国三军出于三乡,盖家出一人为兵也。又三遂亦有三军,三乡为正卒,三遂为副卒。乡遂出军而不出车,都鄙出车而不出兵。孔仲达成元年‘丘甲’《疏》云:‘古者天子用兵,先用六乡。六乡不足,取六遂。六遂不足,取都鄙及诸侯。昔诸侯出兵,先尽三乡三遂。乡遂不足,然后徧征境内。’贾公彦《小司徒疏》亦云:‘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皆出于乡遂。犹不止,徧境出之,是为千乘之赋。’然则都鄙固不出兵也。江慎修云:‘七十五人者,兵乘之本法。三十人者,调发之通制。《鲁颂》“公交车千乘,公徒三万”正与《司马法》合。’此说得之。然则都鄙卽至出兵,而调发之数惟用三十人,岂八十家所不能给哉?至于丘乘之法,八十家而具七十五人,无过家一人耳,此但备而不用,惟搜田讲武乃行,又何不给之有?农隙讲武,正当人人训练,家出一人,不为厉民也。若夫车马之费,亦自不多。古者材木取之公家。山林而无禁,则造车不难。马牛畜之民间,可给民用,不过暂出以代搜田之用耳。刍茭则尤野人所易得者也。且以八十家而出一车四马,又何患其不给乎?或又谓:‘百里之国,山川林麓城郭宫室涂巷园囿三分去一,三乡三遂又不出车,又不易、一易、再易,通率三夫受六夫之地,则三百乘且不足,安得有千乘乎?’不知百里之国以出税之田言,非以封城言也。《孟子》方颁禄禄,正是言田。其曰地方百里者,地与田通称,故井地卽井田也。百里以田言,则山川林麓以及涂巷园囿等固已除去矣。颁禄必均,若不去山川,山川天下不同,则禄不均矣。茍境内山川甚多,而封城止百里,田税所出,安足以给用乎?故知大国百里,其封疆必不止此。《周礼》所以有五百里四百里之说,盖兼山川附庸而言也。《孟子》则专言榖土耳。城郭宫室涂巷等虽有定数,然亦非榖土,则亦不在百里之内也。先儒三分去一之说,亦未必然。《孟子》言方里而井,百里七十里五十里皆以井计数。方里不必其形正方,以方田之法算之,有九百亩则曰方里。地方百里等方字皆如是也。然则百里之国不谓封疆,其里亦非广长之里矣。《孟子》言一夫百亩,而《周礼》有不易百亩,一易二百亩,再易三百亩之说,盖《孟子》言其略,《周礼》则详言之也。分田必均,《周礼》以三等均之,其说至当。《左传》:‘井衍沃,牧隰卑。’郑氏谓‘隰卑九夫为牧,二牧而当一井’是也。是则一井不必九百亩,百里之国亦不必九百万亩,以通率二井当一井,当有一千八百万亩矣。《孟子》但举不易之田,故曰‘一夫百亩,大国百里’也。乡遂之民皆受田,则亦有车乘,但其作之之财受于官府,故曰不出车,非无车也。夫如是,百里之国岂不足于千乘哉?包氏之说,可无疑矣。”物茂卿,论语征》:万乘、千乘、百乘,古言也。谓天子为万乘,诸侯为千乘,大夫为百乘,语其富也。如千金之子,孰能计其囊之藏适若干而言之乎?古来注家布算求合,可谓“不解事子云”矣。
按:《论语征》十卷,日本物茂卿撰。议论通达,多可采者,惟中土少传本。俞樾《春在堂随笔》录十余条,大旨好与宋儒抵牾。兹择其议论纯正者录而存之。
方观旭《论语偶记》:《集解》云:“融依《周礼》,包依《王制》、《孟子》,义疑,故两存焉。”近时经师从马氏。窃以《泰伯篇》曾子曰“可以寄百里之命”,谓摄国君之政令。《先进篇》冉有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谦不敢当千乘之国。则千乘之国为百里甚明,以他经解《论语》,何如以《论语》证《论语》?
按:如方氏之说,千乘之国为百里,毫无可疑。《周礼》伪书,不足据也。
俞樾《湖楼笔谈》:千乘之国,马包异说,当以包说为长。子路曰“千乘之国”,冉求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盖子路所说者,百里之国,故冉求从而递减之,为六七十五六十也。若从马说,千乘之赋其地千成,居地方三百一十六里,似过大矣。大约古人言百里之国使为大国,故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六尺以极小言,百里以极大言。不极小不足见托孤之难,不极大不足见寄命之难。后人生大一统之世,提封万里,遂觉百里之地小若弹丸,此古今之势异也。郑浩《论语集注述要》:千乘有二说:《马注》一成八百家出一乘,千乘为方三百一十六里。《包注》十井八十家出一乘,千乘适为百里之地。朱子前尝是马说,及为《集注》,又不实指,仅曰“其地可出兵车千乘”,岂因十者皆难知其孰确,不欲多费力于无用之地乎?以下凡名物度数无关本文经旨,纷议莫能确定者准此。
【集解】马曰:“道,谓为之政教也。《司马法》‘六尺为步,步百为亩,亩百为夫,夫三为屋,屋三为井,井十为通,通十为成,成出革车一乘。’然则千乘之赋其地千成,居地方三百一十六里有畸,惟公侯之封乃能容之,虽大国之赋亦不是过焉。”包曰:“道,治也。千乘之国者,百里之国也。古者井田,方里为井,十井为乘,百里之国,适千乘也。”融依《周礼》,包依《王制》、《孟子》,义疑,故两存焉。包曰:“为国者兴事必敬慎,与民必诚信也。节用者,不奢侈也。国以民为本,故爱养之也剩。作事使民,必以其时,不妨夺农务也。”
【唐以前古注】《诗小雅信南山正义》引郑注《司马法》云:井十为通,通十为成,成方十里,出革车一乘。《周礼小司徒疏》引郑注: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皇疏》:千乘,大国也。天子万乘,诸侯千乘。千乘尚式,则万乘可知也。此以下皆导千乘之国法也。为人君者,事无小大悉须敬,故云“敬事”也。《曲礼》“毋不敬”是也。又与民必信,故云“信”也。虽富有一国之财,而不可奢侈,故云“节用”也。虽贵居民上,不可骄慢,故云“爱人”也。使民,谓治城及道路也。以时,谓出不过三日,而不妨夺民农务也。然人是有识之目,爱人则兼朝廷也。民是瞑闇之称,使之则唯指黔黎也。
【集注】道,治也。千乘,诸侯之国,其地可出兵车千乘者也。敬者,主一无适之谓。敬事而信者,敬其事而信于民也。时,谓农隙之时。言治国之要,在此五者,亦务本之意也。
【余论】《四书剩言》:《王制》:“用民之力,岁不过三日。”而《周官均人》又以丰迎较公旬之政,丰年三日,中年二日,无年一日。此云“使民”,不止公旬,有卽以农事使民者。如“三日于耜,四日举趾”,则使民耕植之时。“九月筑圃,十月禾稼”,则使民刈获之时。“龙见而毕务,火见而致用”,则使民兴筑之时。“仲夏斩阳木,仲冬斩阴木”,则使民樵棌之时。“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则使民谨出入修桥道之时。故《春秋传》曰“凡启塞从时”,谓凡事之启塞皆当从其时也。《黄氏后案》:陆稼书说:“敬是遇事谨慎之意,不必言包括众善。信者不用权诈,不朝更夕改,惟此真确之诚,表里如一,始终如一。虽事势之穷,亦济以变,而守常之时多,济变之时少也。节用不必说,节非褊啬,而当节者,务欲返一国奢靡之习而同归于淳朴。爱人不必说,爱非姑息,而当爱者,务欲合一国臣民之众而共游于荡平也。”式三案后儒标示心学,说敬太过,失之。于此章尤不合。信与节爱,近解亦过求深。寻绎经恉,陆氏说是。《杨注》云“未及为政”,未可据。敬信节爱时使自有实功实效,以发所存之正。朱子《与张敬夫书》曰:“徒言正心而不足以识事物之要,是腐儒迂阔之论,不足与论当世之务。”然则论治未有专言所存者,朱子盖节取其论所存而录之欤?朱子作《集注》,意在详录宋儒之说。而说之未醇者亦存之,意在节取也。读《注》者或误衍之,或以此攻朱子矣。《东塾读书记》:《道千乘之国章》,《朱注》采程子曰:“此言至浅。然当时诸侯果能此,亦足以治其国矣。”此于圣人之言颇有不满之意,似不必采之。
按:宋儒中如伊川之迂腐,龟山之庸懦,当时皆负有盛名,则以朱子标榜之力为多,读《集注》者当分别观之。
【发明】《焦氏笔乘》:“敢问事业如何?”仲修曰:“事业正自为学中来。只如作一郡,行得《论语》中三句便用之不尽。”彦平曰:“愿闻之。”仲修曰:“‘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是也。”彦佩服其言,每曰:“吾平生操心行己,立朝事君,皆赵君之言有以发之。”《四书读》(《四书辨证》引):不曰治而曰道者何?治者,法术之名。道者,仁义之用也。若千乘固是举以为例。第夫子时,上而周室不能有为,下而小国不足有为,惟大国可以自奋。然不曰大国而卽兵车言者,盖当时大国惟利是务,其于敬信五者阙焉弗讲,夫子盖有为而言也。